自古以來,除“兵不厭詐”一語外,從來沒有人公然號召說假話,但說假話者代有傳人,可見重在身教,言教倒在其次。
大概在某個歷史關頭,大家發(fā)現(xiàn)真話稀缺,于是痛感說真話的必要。只是“說真話”這樣一句話,還是巴金老人在垂暮之年,鼓起勇氣說出來的。因為你表示要說真話,就意謂你認為假話太多,搞“瞞”和“騙”的人能不多心,不感到你要挖他的祖墳?
對于更高檔的革命者,為了動員他們說真話,不說假話,毛澤東還講過“五不怕”的道理,就是為了堅持求真,不要怕撤職,不要怕開除黨籍,不要怕老婆離婚,以至不要怕坐牢殺頭。
這里所說的真話,是政治上而不是日常生活中的。比如對一位絕癥病人,明知其不久于人世,還是不妨安慰他,說等明年開了春,就會好起來……這屬于善意的假話。
但即使是政治上的假話,也不是不可說的。
我在魯迅的《且介亭雜文末編·附集》中,看到發(fā)表于1936年10月的《半夏小集》一則:
A:B,我們當你是一個可靠的好人,所以幾種關于革命的事情,都沒有瞞了你,你怎么竟向敵人告密去了?
B:豈有此理!怎么是告密!我說出來,是因為他們問了我呀。
A:你不能推說不知道嗎?
B:什么話!我一生沒有說過謊,我不是這種靠不住的人!
魯迅此文,是站在革命者的立場,嘲笑、譴責乃至抨擊了不肯向敵人說謊的人。
這就是說,對敵人——首先是政治上的敵人——是不必說真話的。對手無寸鐵的人來說,假話甚至不失為一種武器,既以防身,并以克敵。
也不一定是手無寸鐵的人在必要時才可以說假話。本來“手里有強大的國家機器,不怕民族資產(chǎn)階級造反”,而階級斗爭如同戰(zhàn)爭,適用“兵不厭詐”的原則,“引蛇出洞”,屢試不爽。
趙高在朝廷上“指鹿為馬”,明明是說假話,卻沒一個人敢說二話,他們都信嗎?當然不信,懾于威權罷了。趙高不知道大家對他假話的認可也是假的嗎?他又不傻,但他要的就是這個:我鎮(zhèn)住你們了。挾持胡亥,壓服同僚,一時好似穩(wěn)操勝券,冷不防便生不測,山東亂起,泱泱大秦,二世而亡。
薩達姆呢,他對百分之百選票的支持率究竟是不是真信,鬧不清。不過,看來他是信以為真了,因此才那么目空一切,不可一世,驕橫跋扈,輕舉妄動。他被他的黨徒和共和國衛(wèi)隊的假話騙了,他被舉國一致誓死擁護的傳媒以及替他畫影塑像的匠人們騙了,他被全國投票人百分之百的虛情假意騙了。他在一片頌歌聲中走向了滅亡。
不但全人類有普世的價值,人類中一小撮昏君、暴君也有他們不分國界的共同性格、共同思維模式,乃至共同命運。薩達姆沒讀過中國的“二十四史”(更不用說二十五史了),不是“殷鑒不遠”,而是“殷鑒太遠”。然而天造地設,他跟敝邦歷史上有些皇帝太“神似”了:光說對小朝廷里也就是“體制內(nèi)”的官員們,說真話敢進言的他恨,要干掉;不說話沒表態(tài)的,他懷疑,也必除之而后快;剩下的就是他的所謂親信,惟命是從,一心緊跟,只是到了大敵當前的危難時刻,忽然都不知所之了。
這些故事新聞,屬于“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只供作茶余飯后的談資。廟堂之上,誰是忠臣“文死諫”,誰是小人得志便猖狂,斧聲燭影,喋血蕭墻,對局外人來說,正是“干卿底事?”
真話即真心話,說給親人朋友可信任的人。當然,在不正常的年代,這一點也難辦到。不但是隔墻有耳,而且在所有從上到下的整肅中都要抓“知情人”,好從他們嘴里撬口供,有鑒于此,越是親近的人,也許越不要說什么要緊的話,這才是保護他們也是自保之道。
這是在沒有說真話的自由、反之說真話足以賈禍的年代熏陶出來的見識。
從普通人的角度看,在說真話的問題上的歷史經(jīng)驗,集中到一點應該是:誰對你講真話,你就對誰講真話。這是不會錯的。
而假話未必不可講,自然是對那些歡迎講假話的人,不許講真話的人,還有不但恨真話和說真話的人,也對保持沉默的人不放心的人。那就對他們講假話吧,不妨大講特講,講得像真的才好。不論是程序假話,還是實質(zhì)假話,他要什么給他什么。
或謂,這樣說來,你是決心有條件地說真話,而大幅度地說假話了?
我以為,要說假話也不那么容易。在三五十年前時常需要炮制檢討材料的時候,許多久經(jīng)考驗的老同志已在字斟句酌地寫假檢討,即用他們后來所說的“違心”之言蒙混過關,而我卻是在真誠地做檢討。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我們又經(jīng)過了既提倡說真話,又限制說真話,還不時批判說真話(如指出“真話不等于真理”)的階段,徙倚真假之間,捉摸真假之辨,發(fā)現(xiàn)說真話固然有風險,而說假話實在太累,只適于春秋鼎盛的朋友們特別是馳驟于官場商場的健將去操作。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樂觀其成,這把年紀了,學也難。
(摘自《雜文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