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見黃克誠,是在“四人幫”剛打倒不久。
他住在南樓高干病房,好像是住的一間軍級干部的房子。估計剛解放出來,否則待遇會更好些。當時,我接到通知去參加會診,到病房一見面就認出了他。
首長永遠穿一身灰色衣服,頭發(fā)還是那樣稀疏。當時,他牙齒也沒幾顆了,一口的湖南話,但精神略好了些。我稱他“首長”,他點點頭,沒有什么話。按要求,我主要對我負責的??茊栴}進行檢查診斷。
我知道了有關病史,便給他做檢查。我說:“我給您看一看,檢查一下?!?/p>
他不吭聲,一切聽醫(yī)生擺布。我檢查時,他也沒有表情,不舒服也沒什么反應。
“唉喲,怕是比較嚴重呢,只有手術才能解決啊?!碑敃r,對這種病的確沒有什么藥。
“哦?!彼€是沒什么表情。
從病房出來,我將情況向領導作了匯報,建議手術??紤]黃克誠已經70歲,肺部不好,身體也很虛弱,怕引起什么意外。但不做手術問題又解決不了。于是,我建議先全面檢查再說。
經過檢查,黃克誠肝臟、心臟沒什么問題,只是肺部有些老毛病,有做手術的可能,但出現(xiàn)并發(fā)癥的可能也不是沒有。我們便再次征求本人的意見。
“做吧?!彼蟾攀强紤]到做有危險,但不做更難受,更危險。最后,他同意手術。隨后請他夫人簽字。他夫人瘦小個矮。我們告知主要怕手術后發(fā)生肺炎,引起心衰。他夫人很干脆地簽了字說:“有危險也得做,我們相信醫(yī)院。”
二
“四人幫”打倒后,黃克誠來301醫(yī)院查體和治療的次數(shù)就多了。有一次他來住院,住在南樓病房六層,那是大軍區(qū)正職以上的待遇,也就是按1955年授予上將軍銜,五級以上領導同志才住的套間。當時他好像是軍委顧問。因為他過去是軍委秘書長,中央書記處書記,大將軍銜,理所當然地享受這樣的待遇。
那時,我已同他熟悉,經常去看他,他穿的還是那套灰布衣服,一雙布鞋,頭發(fā)稍稍梳理過,視力很差。
他擔任中共中央軍委顧問不久,就當選為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的第二書記。當時,中紀委書記是陳云,而陳云同志年事已高,他這個書記是常務書記。黃老一出來,便抓住劉少奇同志的案件平反的審查不放,平反了大量冤假錯案,審理了林彪、江青反革命案件,參與制定了黨的若干準則和《若干歷史問題決議》等。在他嘔心瀝血地拼命工作時,我有幸親自看到他對毛主席一生評價的思考過程……
1977年,他又一次在301住院不久,我去看他,突然發(fā)現(xiàn)他休息很不好。問他哪兒不舒服,他說中央找他去參加中央工作會議,要他去講一講。
那時,他已經患有嚴重的白內障,眼睛視力很不好了。他不能寫,只能在心里思考。他告訴我:
“我琢磨了三天三夜都沒睡覺。講什么?實際上就是對‘文化大革命’的看法,怎樣評價毛主席?!?/p>
那天他也沒有給我講什么內容,后來他去開會回來也沒講,直到我們傳達中央工作會議的精神時,我才知道黃克誠在會上作了個精彩的報告,內容就是對毛主席“三七開”。
三
黃克誠同志的晚年,有一段時間是在醫(yī)院里度過的。而就在他最后的時光,更讓我感到一種精神的力量。
那時,黃老快80歲了,由于戰(zhàn)爭年代的損傷和“文化大革命”前后的迫害,他的健康狀況越來越不好。特別是眼睛看不見了,不能閱讀,他每天只有聽文件,聽聽收音機,讓秘書給他講文件。他靠耳朵關注著世界、人民和軍隊。
聽醫(yī)院的護士和醫(yī)生講,每一次護士勸他休息,他都很誠懇地說:“你們要理解我的心情。一個80多歲的老人了,我的時間不多了,還等何時?”
在醫(yī)院里,大家都稱他是個好老頭。他從來不提什么要求,對人也寬厚。
我聽護士們講,他換了新的警衛(wèi)參謀。由于他講的湖南話難懂,一次要小便壺,一次讓調空調溫度,警衛(wèi)參謀都沒聽懂,事后很自責,而黃克誠說:“怪我,我說不好普通話。”
黃克誠早年患有氣管炎,積勞成疾,每到冬季就發(fā)作,一咳就是幾十分鐘,很痛苦。1985年,黃克誠帶頭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后,大家都勸他出去走一走。我們也考慮到南方空氣好,有利他的康復,但他謝絕了:“我已經80多歲了,眼睛又看不見,一出去就帶隨員,需要多少錢啊?而我出去做不了工作,白白浪費國家的錢。所以,還是不出去好。”
后來黃克誠不僅眼睛不好,又做過腹部一個大手術。病情越來越嚴重,腎功能受損。醫(yī)院里劉軒亭院長、廖文海副院長和我及管病房的內科主任王士雯參加搶救處理。
開始,還能叫醒他,我叫:“黃老,我來看您來了?!?/p>
他緩緩睜開眼睛,雖然什么都看不見,但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點什么,可又說不出。我抓住他的手,他用最后的力氣緊緊握住了我的手,我感受到一種溫暖和親切。
沒幾天,他昏迷了,血壓不穩(wěn),尿毒癥加重,很多用藥受限。病房再次找我來研究能不能做透析。
我從60年代開始學人工腎,搞了28年的透析,因此我很熟悉??紤]到首長的心電圖不好,而且有黃疸,肝功有問題,還有出血傾向,我們在制訂方案時,考慮做腹膜透析,對心臟的安全有把握。但他做過腹部手術,效果不好。最后經院領導和各科專家會診同意,我們決定采取很先進的床旁血液濾過,不用機器,把水濾出來就行,這對首長的心臟影響比較小,只是費用昂貴一點。
我把我的徒弟敖建華和技術員孫尤佳叫來,立即動手工作。病房內再次進行紫外線消毒。手術室護士推來兩個手術車,我和敖建華就地刷手、消毒,穿消毒手術衣,戴上手套就在首長床邊做血濾手術。
血液從他前臂血管流出,經過小血液濾器又流回體內。黃色的原液從濾器另一管出來了,效果不錯。他夫人看到我們動用了那么多的設備,用了不少藥品,還有這么多人日夜忙碌,便真誠地對我們說:
“你們也不要花那么多錢了,他是黨的干部,現(xiàn)在對黨對國家和人民不能貢獻了,不要花國家那么多錢。”她說黃老就是這樣的人,還是隨他的愿望好。聽了她的話,我們淚水直流……
1986年12月28日11時,一生出生入死,艱苦樸素,剛正不阿,光明磊落的黃克誠大將在我們現(xiàn)代醫(yī)學無力挽救之中,走完了他輝煌的80多載的人生旅程。摘自《南樓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