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卡卡牽著手走在街上時，我想沒有任何人會猜到，我是她的繼母。我只比她大了19歲，而且，我們很要好，非常要好。

在我嫁給老公之前，種種阻力的根源便是這個叫卡卡的孩子?？?歲便失去母親，在單親家庭生活了4年。這樣一個孩子，所有人都認(rèn)定了她的刁鉆古怪和心理不健全。

出乎意料，卡卡竟然是個格外順從乖巧的女孩。除了眼神有一絲見到陌生人的怯意，并無任何古怪。相反，看到我后，她竟明顯有親近我的愿望。她怯怯地，又帶著明顯討好地叫我阿姨，朝我身邊走近。不再多想，我就將這個瘦小的女孩抱進(jìn)了懷里。

見到卡卡3個月后，我嫁給了她爸爸。

半年后，卡卡主動問我，阿姨，我可以叫你媽媽嗎?我想叫你媽媽。

我撫摩著她小小的飽滿的額頭，說，叫一聲啊。

媽媽?？ㄟ@樣叫了我。那一刻，我心底有種柔軟的幸福感，也對眼前這個小人兒充滿了感謝。

2

卡卡畢竟是個小孩子，有時也會犯些小孩子犯的錯誤，也會任性。比如，她有時候不肯寫作業(yè)，有時挑食，并且迷戀電腦游戲……我從不會為這些事教訓(xùn)她，反倒是她的爸爸，會在這些時候忍不住板下臉來批評她。每次，我都會去制止他。有個周末，卡卡非要玩游戲玩到晚上12點(diǎn)，她爸爸堅決不答應(yīng)，就把電腦電源給切斷了?？奁饋?，我過去將老公扯到一旁，袒護(hù)卡卡，說，反正是周末，讓孩子玩。

卡卡停止哭泣，有點(diǎn)狡黠地看著她的爸爸。

不行!他說。你總這樣慣她，會把她慣壞的。

卡卡又轉(zhuǎn)頭看我，帶著一點(diǎn)兒不信任。她畢竟是孩子，我猜她會對我對她的好有所懷疑。

我將老公拉出來，反問他，你在指責(zé)我愛她嗎?

他怔住，半天不再說話。于是卡卡取得勝利，有點(diǎn)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爸爸笑。我趕快給老公找臺階下，對她說，不過明天晚上10點(diǎn)前要上床。她痛快地答應(yīng)了。卡卡對所有人都說，媽媽對我特別好，媽媽對我最好。

3

妮妮還是在我28歲的時候到來了。坦白地說，我心里想要一個孩子，我只是個普通的女人，想真正享受做母親的過程。老公雖然猶豫，但也有同樣的愿望。畢竟，這是一個屬于我和他的孩子，是我們愛情的見證。

在確定懷孕以后，我正式征求卡卡的意見。我問她，媽媽給你生個小弟弟或小妹妹好嗎?

她想了片刻，神情平靜，唇邊帶著微笑說，好吧。但我能感覺到，9歲的小姑娘眼神里藏著心事。于是我說，卡卡，等有了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就有人聽你使喚了，他會叫你姐姐的。

她仰起頭來，小臉上洋溢著一種驚喜，說，那我放學(xué)回來，可以讓他給我拿拖鞋嗎?我可以教他寫字，讓他聽我的話嗎?

當(dāng)然可以。你是姐姐，他應(yīng)該聽你的話。

心事就這樣在卡卡的眼神里消失了。我知道她擔(dān)心什么，可是我早就和自己做了約定，永不偏心，我要同樣愛他們兩個。

4

9個月后，妮妮到來了。她有著和卡卡一樣的大眼睛，她們的父親的眼睛。但和卡卡不同的是，妮妮是個天生頑皮的小孩子。妮妮的頑皮表現(xiàn)在多方面。她對一切事物都充滿好奇，比如電源，比如火，比如手機(jī)、電話、水……迫不得已，我每天就得分出許多精力放在妮妮身上。但同時，我也沒忘記一如既往地照顧卡卡。

我不能讓卡卡受委屈。我心里太想對卡卡好了。

5

妮妮終于上幼兒園了。每天下午，我會接了妮妮之后再過去接卡卡，然后母女三人一同回家。

那天下午妮妮牽了卡卡的手一蹦一跳地往前走?？勺吡藥撞剑菽菥购鋈粧昝摽ǖ氖?，奔著幾米外地上的一個盒子沖了過去?？ㄟ€沒回過神，妮妮已經(jīng)沖到了盒子前。

我快步追過去，妮妮已經(jīng)一腳把盒子踢了老遠(yuǎn)，自己還高興地哈哈大笑起來。一輛單車擦著妮妮的身邊飛速而過，她卻渾然不覺。

我氣急，一把將妮妮扯到街邊一頓訓(xùn)斥。

妮妮笑嘻嘻地看著我，完全不把我的訓(xùn)斥當(dāng)回事。我更生氣了，便伸出指頭戳在她的小腦門兒上，邊訓(xùn)邊擦她不知道哪會兒弄花的小臉。

完全是無意識的，我在這個過程中抬了一下頭，只是那么短暫的一瞬，卻不由得頓住了。旁邊，卡卡站在那里聽著我對妮妮的教訓(xùn)，看著我本能地所做的一切。她的眼神里，竟有一種說不出的羨慕，一種盼望和一種深深的遺憾。而就在我和她對視的一剎那，她轉(zhuǎn)過了頭去。

我的手怔怔地停在了半空，那一刻，卡卡那樣的眼神，讓我難受了，非常地難受。和這個孩子一起生活已經(jīng)整整6年，在這6年中我從沒有指責(zé)過她，更沒有像訓(xùn)斥妮妮這樣訓(xùn)斥她。甚至氣極時，我還會將妮妮一把扯過來打她的屁股。我沒有想過為什么我要這樣對待妮妮，但我心里一直太清楚我不能這樣對待卡卡。因?yàn)?，她不是我親生的，這才是我的心難受的根源。而卡卡心里卻從沒有過障礙，心里有障礙的，是我。我一直都沒有公正地愛過她。但好在，一切還不晚。

我沒有再訓(xùn)妮妮，而是站起身來，努力神情平和地看著卡卡，說，卡卡，下次看住妹妹，拉著她別松手，不然連你一塊兒打?？ㄏ仁且汇?，繼而飛快地點(diǎn)頭應(yīng)著，小臉都有些紅了。我的心一酸，一左一右地拉著兩個小女孩的手，朝家中走去。

6

那以后，我開始不動聲色地用真正公平的方法來對待卡卡。疼她，也會嚴(yán)肅地教育她；照顧她，也會不留情面地批評她。我們也會有爭執(zhí)，但從未造成真正的矛盾。最嚴(yán)重的一次，就是卡卡逃學(xué)去聽演唱會，老師氣憤地把電話打到家里來。晚上，我等到卡卡回來，沒給這個還沉浸在興奮中的逃學(xué)少女留一點(diǎn)情面，堅決要她寫了保證書再去睡，不容許她有任何敷衍。為此，她不得不寫了3遍。

寫到第2遍時，卡卡發(fā)作了。忽然把筆一扔，將紙一把撕碎，沖我嚷道，這么苛刻干嗎?不就這點(diǎn)小事嗎?不就是逃學(xué)嗎?不就是違反紀(jì)律嗎?

16歲，一個女孩的叛逆期，卻也正是她人生最關(guān)鍵的時期。這次，是她爸爸不由得過來拉我，他充滿了不安，我知道他在擔(dān)心什么。我沒有跟卡卡爭辯，只是平靜地看著她，然后彎身把筆撿起來，重新拿了一張紙放在她面前?？?，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fù)責(zé)，你也知道你違反了紀(jì)律，那么你就必須認(rèn)錯?？ǖ芍?，我平靜地看著她。3分鐘后，卡卡重新坐到桌前，將筆拿在了手中。半個小時后，她把第3份保證書交給了我，說，媽，還是你厲害。

那當(dāng)然，我是媽。我得意地看著她，然后兩個人都笑了。老公在身后也松了一口氣。只有我和她知道，每次的爭執(zhí)，都使我們更近了一些，是真正意義上的親近。

7

一年后，卡卡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哈爾濱工業(yè)大學(xué)。她離開后，每天都會發(fā)幾條信息給我。晚上臨睡前，我們也都會通一次話，這已經(jīng)成為習(xí)慣。

有天晚上，我在電話里絮絮叨叨地叮囑她一定過了18歲再找男朋友。她大笑，笑了半天忽然說，媽，我愛你。

我一愣。這句話，卡卡從來不曾對我說過。沒等我說什么，她又說，媽，你知道我什么時候才真正愛你的嗎?就是從你開始教訓(xùn)我的時候，那時候我才覺得，你像我媽了。

什么叫像啊?我抗議，我本來就是。

對對，你本來就是。她說，真是個小氣的媽。不過，你知道嗎，同學(xué)都羨慕死我了，因?yàn)槲矣袀€最年輕的媽。

她開始用這樣的口氣和我對話，是一個女兒對母親特有的溫暖、親近和依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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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現(xiàn)在，妮妮都不知道，卡卡并不是我親生的。但她到底大一些了，開始慢慢學(xué)會分析一些事情了。比如昨天晚上，她寫著寫著作業(yè)，忽然抬起頭來吃驚地對我說，媽，你真厲害，19歲就生了姐姐。典型的早戀！

劉文娟摘自《新世紀(jì)文學(xué)選刊》 編輯/李潔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