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博士論壇邀請復旦中文系博士張昭兵、史元明、李小杰擔任欄目主持人,組織復旦中文系的博士生,并進而擴展到其它重點高校有志于文學批評的才俊們,對本刊今年七期上發(fā)表的作品評論。這三位博士積極倡導“全息式批評”的理念,這種批評是以從容不迫的心態(tài)和童稚未開的心理,多渠道全方位地去感受作品。既進入作品保持與作品息息相通的感受力,又跳出作品保持對作品獨立思考的洞察力。把個體生命體驗和學院專業(yè)素養(yǎng)融匯成簡易素樸而又深刻雋永的批評文字。這是一個青年學子展示自己批評才華的前沿陣地;這是一個不拘一格降人才,及時推出青年新銳的評論現(xiàn)場;這是一個各抒己見,有的放矢、理論聯(lián)系實際,成一家言的沙龍。讓我們共同攜起手來,把這個欄目辦好。
小說將題目命為《天下本無事 庸人自擾之》,帶有一種明確的主題指向性,這種指向性先驗地植入讀者頭腦中,控制著讀者的閱讀。
小說的主人公樂歆“是一個平平凡凡的公務員。敏于行,訥于言。是家里的好兒子好丈夫好爸爸,是單位的好同志……一直默默無聞地干”。這樣一個官場上公務員,按照常理,如果想升官就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能力強,二是深諳官場上的世故權術。但是,樂歆是一個連他的外甥都批評是“死腦筋”的人,而且在單位無論是工齡還是工作能力都平平,但是組織部卻突然對他進行考察,讓他從一名小公務員走向副局長的寶座。
興奮后冷靜下來的樂歆也開始疑惑自己究竟在“不知不覺中給哪一路神仙燒了高香”,竟然能得到組織部的如此厚愛。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小昕,小昕就在組織部工作,并且“最近有人傳說要提拔副部長”了。但是一想到這點,他又立刻反駁掉自己的想法,因為“他相信小昕,小昕不是個謀私利的人,謀私利的人還能進步那么快?口碑還有那樣好?”
然而,面對樂歆的提拔,單位里同事開始風言風語:“提拔還不是靠錢靠后臺,沒錢沒后臺有個好媳婦也行……免去誰,任命誰,還不是主要領導一句話”。這話刺激了樂歆,因為那些同事口中所謂的主要領導他一個也不認識,但是他的妻子小昕認識。樂歆的“心猛地一沉,不敢往下想了,他的臉一陣發(fā)燒”。樂歆意識到漂亮的妻子可能和領導有染。為此,他開始關注妻子的一舉一動。在一次檢查完妻子的通話記錄后發(fā)現(xiàn)一個可疑電話,這個電話通話時間“長達一小時二十五分鐘,相隔五小時之后,妻子又與這個電話通話三十五分”??墒?,去移動公司查詢后發(fā)現(xiàn)這個可疑電話的戶主名字叫李梅甜,這個充滿詩意的女人的名字讓樂歆“大失所望”。樂歆終于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證據(jù)來證明妻子小昕與他的提拔有關聯(lián)。
小說標題的明確指向性讓我們的對故事復述呈現(xiàn)以上的形態(tài)。這種復述可以支撐出小說的主題:老實木訥的小公務員樂歆面對這次“神秘”的提拔疑神疑鬼,這擾亂了他的正常生活。經(jīng)過他的推理和偵查,終于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之處,于是就告別那個被他誤解的妻子,告別這段疑神疑鬼的生活。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樂歆重新回到對妻子的信任,回到平靜的生活中。
然而,這篇小說內(nèi)在張力遠不是這樣。故事中充滿了杞人憂天式的心理疑慮與壓力,從而形成一種反諷的力量,這個力量把一個男權中心的卑俗心理和人格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入木三分。
樂歆,既有向上走——當官的欲望。又對當前官場上的不正之風警惕萬分,總怕他的妻子隱入泥潭之中。這個形象的典型之處就在于把一種社會心態(tài)放大,典型化了,藝術情境化了。當一種社會風氣融進人的情感世界,波及到家庭成員的時候,我們還應該有一個基本的信任度。這是組成社會的細胞——家庭賴以建立的基礎。樂歆的典型意義就在于面對一種社會風潮,他自己卻無中生有地懷疑他的妻子。樂歆開始監(jiān)視妻子的舉動,發(fā)現(xiàn)了那個可疑通話,順藤摸瓜,找到了“李美甜”這個女性名字。“李美甜究竟是什么人,怎么從沒聽說?她們是什么關系呢?肯定關系不一般,關系不好會通話這么長的時間么?”樂歆雖然沒有找到證據(jù)證明妻子與自己的提拔有關聯(lián),但是作為小昕的丈夫,一個最親近她的人,卻不知道原來她還有自己的秘密?!霸瓉砥拮拥谋澈筮€有他不知道的故事,看來,妻子不是原來的妻子了”。樂歆已經(jīng)開始對妻子的忠誠產(chǎn)生了懷疑。其實,妻子還是原來那個妻子,只是樂歆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自己妻子的另一面。
小昕幼師畢業(yè),沒有任何背景,從一個小學教師,調(diào)到教育局,再進組織部,現(xiàn)在甚至傳說要做副部長。樂歆并不真正清楚妻子這一路的輝煌是如何獲得的,他只是本然地覺得是妻子工作能力強的緣故。小說雖然采用了全知全能型敘述者,但是始終沒有聚焦小昕的內(nèi)心,而是通過樂歆的視角來觀察小昕:當身在組織部的妻子聲稱不知道丈夫要提拔時,樂歆有些懷疑這話的真實性,但是他很快告訴自己“妻子從沒說過假話。過去是,現(xiàn)在也是”;當樂歆開始疑惑為何得到組織部厚愛的時候,他想到了可能是小昕的幫忙,但是“只是想過一點點就否定了,他相信小昕,小昕不是個謀私利的人,謀私利的人還能進步那么快?口碑還有那么好?”;當同事譏諷小昕和“主要領導”關系不一般時,回到家中的樂歆“把妻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妻子還是那副模樣,沒什么變化,怎么也和同事議論的聯(lián)系不起來。要說變化,是有一點,是變好了,而不是變壞了……她要比他人成熟一些、沉穩(wěn)一些、和藹一些,對老人更孝敬一些”。
當樂歆告訴妻子自己提拔后,妻子反應冷淡,樂歆認為身在組織部的妻子竟然不知道丈夫提拔的消息有些可疑,于是發(fā)問:“你沒聽說?”妻子仍然平淡地回答他:“沒有,我不管這一塊,我們工作的性質(zhì)你不是不知道”。這句話回答得非常高明,她將一個尖銳的問題輕松地踢給了樂歆。樂歆這個不諳世故老好人哪能接住這么高明的招數(shù),他只能認為她說的是真的,因為“妻子從沒說過假話”。然而,小說中安排的小外甥情節(jié)——一個類似《皇帝的新裝》中說真話的小男孩——讓我們獲得了質(zhì)疑小昕這句話的真實性的力量。這個說真話的小男孩告訴我們,官場并沒有清廉可言。如果我們認可外甥話的真實性,那么小昕真的不知道丈夫提拔的事么?這一點就值得我們懷疑。正是這一點,也可能構成了樂歆疑神疑鬼的客觀基礎。小說的張力也可能就在這里?,F(xiàn)實生活中的人多疑,不是我們自己把簡單問題復雜化了。妻子在家里都不敢面對自己的丈夫說真話,怎能不使自己的丈夫疑慮重重呢?這就是現(xiàn)代人生活的精神狀態(tài)。
這樣,無論是“死腦筋”的樂歆還是讀者,都將懷疑的矛頭再次指向小昕,但是還無法確證小昕的真實為人。小說的最后一幕寫的最精彩,本來妻子打算給公公過一個高高興興的生日,但是到過生日那天,妻子又接到領導的臨時電話,便拋下丈夫和公公,隨領導出差?!捌拮与x開之后,樂歆有種鈍刀劃過心頭的感覺”,于是樂歆領著被妻子拋下的家人到高級的飯店放縱起來,“樂歆故意拿出一厚疊百元大鈔,在外甥面前晃了一下,把肆意揮霍的神情夸張到極致?!痹谘缦希鹊么笞?,醉后做了一個夢“他夢見小昕擁著縣上的三把手,主管組織的縣委副書記在草坪散步。他由教育局長到副縣長,再到常務書記。他的路一直陽光燦爛?!边@個夢隱隱地含有一種對樂歆的諷刺——樂歆這個庸人一直生活在黃粱大夢中,到大醉后反而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而這另一面可能更接近生活的真相。值得注意的是在夢中,憑著小昕的“犧牲色相”,樂歆從教育局長到副縣長再到常務書記一路陽光燦爛,而這條路不正是小說開頭寫到的他妻子小昕從小學教師到教育局再到組織部已經(jīng)走過的路么?文章在結構上前后的這種呼應,是巧合還是匠心呢?樂歆喝醉,但是又像是清醒了,他在夢中認識到了妻子的另一面,“他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這個時候,妻子在外地打來了電話問他在做什么,樂歆回答在“告別”,“向你,向我過去的生活”告別,說完“樂歆一陣狂笑,關了手機”。至此,小說也該結束了。他灰色的小公務員終于在最后在百元大鈔的一晃、一醉、一陣狂笑中解開了身上的枷鎖,一生的壓抑和委屈在小說最后的一陣狂笑中轟然釋放。然而,他看到真相了么?讀者不知道,樂歆也不知道,他只是在夢里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而這另一面也只是可能接近真相。
順著這個思路來讀小說,我們不清楚天下是否有事——小昕究竟有沒有背后的不可告人的故事、樂歆的提拔到底有沒貓膩以及樂歆這一庸人的自擾有沒有必要呢?小說只是制造了種種可能性和猜測,就像春天的亂花,迷住了我們的眼,使得我們無法準確地回答。于是,尷尬就滋生了,那就是小說題目“天下本無事 庸人自擾之”無法再概括小說的內(nèi)容,小說的實際容量甚至消解了題目所攜帶的主題指向性。面對這一尷尬,究竟是作者濤聲有意為之的“主題暗換”呢,還是他無力駕馭小說情節(jié)使得小說中那些枝蔓亂溢的細節(jié)迷住了主題呢?
責任編輯 常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