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村長來通知柳玉到村委會去填表，來的不是時候，她剛把大門關上，把灶里的柴火填滿，丈夫喬家良坐在床沿上，脖子以下的皮膚開始顯現(xiàn)紫紅色，他不拿眼睛看柳玉，只盯著墻上那條彎曲的裂縫。柳玉彎腰到床下去拿盆子時輕聲說，等我去洗洗啊。她剛往盆子里裝好熱水，喬村長便在大門外喊叫了。

喬村長在門外喊，喬二，大白天關著門干啥？吃肉啊！叫你老婆趕快到村委去填表，別耽誤了！

喬家良聽見村長的喊聲，鼻孔里唿唿地出氣。柳玉蹲在盆子上，想笑，忍住了，只把水撩得嘩嘩地響。

兩個人都知道村長來是因為什么事，鄉(xiāng)里組織勞務輸出，跟縣里的一家公司簽了合同，村上這次要走九個男將，到沿海去做工，本來沒有女工的指標，村上考慮到喬家良出車禍剛從醫(yī)院出來，一條腿沒有了，家里還欠著三萬多塊錢的賬。喬村長專門去鄉(xiāng)里要了一個女工的名額，而且，就在一百多公里遠的省城做，好歹也算在家門邊轉吧，既掙了工資，又可以三月五月的回家來打理一下。這本是天大的好事，喬家良不高興，拄著拐杖跑到村委會去鬧，他不讓柳玉出門，要去他去。喬村長一聽，差點讓一口茶哽住，他放下茶缸子說，喬二爺，你讓幾頂橋子抬你去？喬家良被村長奚落得臉色發(fā)白、鼻尖紫紅。喬村長教訓他，一個大男人了，知書達理的，怎么這點事情也想不通呢？你老婆是去務工，干革命工作，又不是去干的那啥？呸！喬村長啐出一口痰說，不讓她去？欠那三萬塊的賬你賣骨頭來還？村委這是在幫你，知道不知道？咹？喬家良只得認可，知道。喬村長點燃煙，吐出一口繚繞的煙霧，說，知道就好，這次務工是正式的，有手續(xù)的，不是那種亂七八糟的名堂，你喬二盡管把心放到腸子里去，你老婆是丟不了的，丟了，村上還你十個。村委會里的人一聽，全都哄堂大笑。

柳玉在村上填了表，簽了字，三天后就得動身了。她回到家，先把被子全拆洗了。趁著天氣好，又把墊床的棉絮曬了。她搜腸刮肚地把家里要做的事想了一遍，突然想起一件事，丈夫腿腳不行，晚上起來灑尿黑燈瞎火的不方便，她把一只裝油的塑料壺嘴削掉，洗干凈，做成了一把很實用的尿壺。晚上，喬家良對著那把尿壺嘆氣，說，柳玉，這你都想到了，別的你想到?jīng)]有？柳玉說，想到我也沒有辦法啊。被窩里，喬家良把柳玉摟得死緊，喘喘地說，是我沒有能耐啊，留不住老婆。柳玉詫異地問，你聽別人說什么了吧？喬家良說，別人沒說什么，是這條腿害了我。要不然，出去的應該是我。村子里，能出去的都快走光了，有哪家姑娘媳婦出去了回來的？柳玉說，她們是她們，我是我。

喬家良舍不得她走，這在情理之中，柳玉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村上好多姑娘媳婦都在城市里混，干什么的都有，村頭喬石匠的老婆找別人介紹在城里當服務員，春節(jié)前郵寄回來一萬塊錢，喬石匠的笑聲還沒落地，人被公安送回來了，說念其初犯，罰款了事。她干了什么，沒明說，但村里人盡皆知，喬石匠氣不過，喝醉酒到小河里去洗錢，人民幣一張一張在水面上漂。后來還是喬村長去把他罵上岸來，喬村長罵得相當藝術，喬村長問水里的喬石匠，洗什么??？喬石匠說，洗臟錢。喬村長說，我看你還是先洗洗臉要緊，你那面子比錢臟！

喬家良也是個死要面子的人，柳玉要出遠門，他沒去送上車，夫妻倆就在屋里的床上告了別。早上，天已經(jīng)亮了，應該收拾東西動身了，柳玉卻坐在床頭起不來，衣服穿上了又脫開，脫開來又穿上，喬家良呢，在假睡，兩只眼眶卻是紅潤的。柳玉嘆口氣說，家良，你要想，就……再要一次。喬家良嗡聲嗡氣說，不頂用的。柳玉捂住自己說，又存不起來，要不，我跟你存?zhèn)€下半截的在家里，我就放放心心地走了。喬家良到底被逗笑了，揮揮手，你當我是三歲的小孩？走啦走啦，我不去送你了，免得別人看笑話。柳玉拎著包袱剛要出門，喬家良在屋里說，門背后有個布包，你帶上吧。柳玉一拿起布包，心里頭明白了，那里面裝的是烘干了的一種香草，只有喬家村的后山上才有，柳玉愛犯頭痛，只要嗅嗅這種香草的味兒，頭痛就好了。丈夫怕她在城里犯頭痛，悄悄給她備下了。嗅著干香草的香味兒，柳玉的眼淚一顆一顆掉在布包上。

到了省城，柳玉剛下車，接她的人就到了，那是一家家政勞務公司，由于雇主催得急，人到公司登記入冊，完了立馬就派車把她送到雇主家了。主人是一個儒雅的中年男人，一見柳玉進門，有些驚奇，他讓柳玉坐下喝水，到另一間屋子里問公司的業(yè)務員，不說是中年婦女嗎？怎么這樣年輕？業(yè)務員說，那個人來不了了，她丈夫突然去世了，這個叫柳玉，今天剛到。年輕還不好嗎？年輕更能干?。∧兄魅苏f，我怕她待不長，干不久又換人，太淘神啦。業(yè)務員說，不會，我們有合同的，你放心用吧。

直到坐在晚飯桌上，柳玉才弄明白她將要做些什么。男主人姓方，是大學教授，女主人患中風癱瘓在床，大半時間住在醫(yī)院里。她的工作主要是給病人做飯送飯和料理家務。方教授五十來歲，是個白凈又面善的人，他看了家政公司隨合同附送的柳玉的登記表格，抬起頭來問柳玉，你丈夫呢？也出來打工了？柳玉說，他摔傷了，只有一條腿，在家呆著，守家。方教授問，他對你出來做工沒意見？柳玉說，我們治病欠了三萬多塊錢，要還債呢。方教授擦拭著眼鏡片說，我知道了。

柳玉的工作比想象的容易，她服侍的病人叫陳老師，也是大學的講師，中風一年多，躺在床上，一天一天地挨日子。柳玉每天從家里做好飯，一日三餐送到醫(yī)院來，喂她吃下。給她換衣服，清潔身體。柳玉做事麻利，這點活不在話下，利利落落地就做完了。其他時間，她在家收拾家務，拖地，擦拭家具，順帶把方教授書架上的書一本一本擦拭干凈，再原樣放回去。方教授回來，看著擦拭得干干凈凈的書架，說，好，清掃清掃，這些老書也好像變年輕了。

晚上，方家很安靜，方教授多數(shù)時間坐在書桌前。柳玉呢，做完家務，看看電視，又怕開大聲音吵著方教授，看了一會兒，她就關掉電視，進小屋里去了。

人一閑下來，腦袋就空，屋子安靜下來，時間就很長，柳玉在小屋呆著，就拿時間來想家，想丈夫喬家良，她不知道在沒有她的日子里，丈夫怎么生活？家現(xiàn)在像是分開成了兩半，柳玉閉上眼睛它們就會合攏來，仍然是鍋瓢碗盞，蔥蔥蒜蒜，煙霧繚繞，雞飛狗跑的。一個真正有家的女人，家是深入骨髓的，像豆子磨成了漿，米熬成了粥，就再也分不開來了……不過，等她一睜開眼睛，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氣息，連方教授在隔壁房間里一聲抑制著的咳嗽都會讓她心驚。家立即逍遁得遠遠的，看不見摸不著，像一道煙霧一樣消散了。

方家有部電話機，放在客廳的小柜子上，柳玉每次擦拭它的時候心都會怦怦跳。其實它極少響鈴，只靜靜地臥著，悄然無聲地聯(lián)接著外面的世界，當然，也包括喬家莊。有一天吃飯時方教授對她說，有事你可以打電話回家，加區(qū)號就可以了。柳玉含著一口飯點點頭，心里忽地就熱了。等方教授上班離家，柳玉把手洗凈，擦干，拿起電話筒……村里一共只有兩部電話，一部在村委會喬村長家，一部在小食店。柳玉撥的是小食店的電話，請小食店的人去找喬家良，柳玉拿著電話筒的手顫抖個不停，一會兒人回來說，喬家良不在家，他回來叫他給你回電話吧。柳玉報了電話號碼，放下電話，坐在沙發(fā)上喘了一會兒氣，像跋山涉水一樣，覺得好累。

喬家良回電話時是傍晚，方教授剛回家，正在洗臉，電話鈴就響了。方教授示意柳玉接一下電話，電話里是喬家良，聲音別別的，夾著粗重的鼻息。柳玉聲音啞啞地說，家良啊，我是柳玉！喬家良說，我知道。柳玉說，家里有什么事沒有？喬家良說，沒事，你那里好嗎？柳玉說好。喬家良說，好就好啊。話筒里只有你來我往兩個人出氣的聲息，沒話了，話卡住了，掛了。

接過電話，柳玉就有點走神：自己在城里，現(xiàn)在這種狀況，丈夫在家里可別胡思亂想啊，喬家良那點壞毛病她是知道的，就是愛瞎動心思……飯熟了，叫方教授上桌吃飯，才發(fā)現(xiàn)菜沒放鹽。柳玉窘憋得兩腮通紅，拿鹽罐子手在微微顫抖。方教授笑了，擦拭著眼鏡片問，想家了？柳玉點點頭，又趕忙搖搖頭，說，不想，不想。方教授吃著飯說，真是委屈你了，我這邊沒事，陳老師那邊離不開人，一時半會可能走不開??！柳玉往嘴里扒著米飯說，沒事，我不會走的。

柳玉進城來是六月，轉眼快到中秋了。她在菜市場買菜，一轉眼就看見了有人在賣中秋香荷包，過去買了一只拿在手上，忽地就覺得心里滿滿的，有東西裝不住了，要往外溢。在柳玉心里，中秋是一個最有份量的節(jié)日，也是作為一個女人最想度過的節(jié)日。在家里，她會早幾天準備好做菜的原料，該泡的泡，該發(fā)的發(fā)，胡豆、赤豆、碗豆……小米、糯米、高粱米……冬筍、春筍、斑竹筍……豬肉、牛肉、羊肉……把若干種毫不相干的原材料一起用米面和調料拌制，再裝進蒸籠里，先用大火，后用文火蒸一個夜晚。那蒸籠里冒出的香氣不但彌漫在整個屋子里，順風香三里一點也不假。中秋節(jié)那天，晚飯開得稍晚些，蒸籠席要設在露天的院子里，扯上電燈，院子里擺滿瓜果，還有月餅，從大到小疊上七八個，像一個寶塔。席上，酒杯像星星一樣，圍繞著圓圓的大蒸籠，月光剛從天上撒下來的時候，就開席了。一家人圍坐在席面上，七大姑八大爺，侄兒表哥舅爺，能請多少請多少。喬家良呢，滿面紅光，在院子里大呼小叫的，把柳玉指揮得團團轉……

柳玉盡著自己的想象和能力，也給方家準備了一個中秋節(jié)。她把香荷包掛在吊燈上。沒有蒸籠，她就做燴菜，把豬肉、牛肉、雞肉、土豆、京豆、小米、糯米、南瓜、紅薯、碗豆、苞谷……一鍋燴，她認為，做中秋大餐的精髓就是把各種東西燴制到一起，最后成為和諧的美味。她知道方教授他們不喝白酒，就準備了紅酒，而且，她還請方教授同意她把陳老師從醫(yī)院接回來，過一個圓滿的中秋節(jié)。一切都按照柳玉的意思做成了，客廳里擺得熱熱鬧鬧的，只差看不見月亮了。方教授把燈滅了，點上幾支紅蠟燭，陳老師坐在輪椅里，說不出話，眼睛卻是淚汪汪的。方教授端起酒杯說祝酒詞，他說，感謝柳玉啊，方家第一次這樣過中秋節(jié)。柳玉已經(jīng)知道了，他們老倆口結婚幾十年都不和諧，很少時間能和和美美坐在一起，柳玉借中秋節(jié)這樣做，兩個人都有些感動了。三個人都喝了點紅酒，吃了不少的菜，臉都是紅潤潤的。方教授說，柳玉啊，誰討你做媳婦，誰有福氣??！陳老師也口齒不清地說話，別人幾乎聽不明白她說什么，但意思都懂，在夸柳玉。她把柳玉的一只手抓得緊緊的，感激柳玉替她辦了她想辦辦不到的事。

深夜，收拾完家務，柳玉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卻怎么也合不上眼，中秋節(jié)是過去了，心卻也空得無根無底了。月光從后半夜開始照進屋里來，失眠的柳玉在想，城里的條件這么好，而且方家對她已經(jīng)毫不生分了，為什么自己還那么念家呢？

家到底在哪里？柳玉沒想明白，日子卻很快過去了一長截。眼看快到冬至了，陳老師的病情還是那樣，離不開人，離不開柳玉。喬村長知道了柳玉的電話，打過來讓柳玉給他買一種治風濕的藥，柳玉買到了，正愁怎么帶回去，喬村長又來電話了，說藥先不忙帶了，村上要派車上省城來買抽水泵，順便把喬二也捎來，讓他來探探親嘛！免得那狗東西見我就閃著個臉，總像是我把他媳婦怎么了一樣！對我的意見大得很呢！柳玉在電話里熱乎乎地喊了一聲叔，臉就像烤蝦一樣紅了。

丈夫要來，這讓柳玉心里緊張起來。這是一種喜悅又盲目的緊張，是一種目的明確又來由不清的緊張。柳玉還感覺到害羞，這在結婚后還沒有過的。柳玉在鏡子里對自己說，還好意思臉紅啊，都老夫老妻了。丈夫要來看她的事，柳玉一直沒跟方教授說，她擔憂著呢，怕方教授嫌她多事，才做多久啊就拖泥帶水的？她更憂慮的是，丈夫來了，怎么安置呢？柳玉正忐忑不安，這天下午，喬家良來電話了，柳玉在客廳里盡量把聲音壓低，喬家良說，我來了。柳玉問，你在哪里呢？喬家良說，這兒叫什么大白鯊倉庫吧，車在這兒上貨。柳玉說，那怎么辦啊？喬家良說，我只看你一眼，明天就隨車回去了。柳玉正不知該怎么辦，方教授出來了，問，誰來了？柳玉捂住話筒囁嚅著說，我那個……他來買水泵……方教授明白了，說，去接他過來?。】烊グ?！

喬家良跟著柳玉進了方家，顯出一種刻意的大方，本來他不會抽煙，方教授一讓煙，他竟也接了過來，抽上了，不過那姿勢像小學老師拿了支粉筆，別扭得讓柳玉失聲笑了。晚飯一上桌，方教授拿出一瓶酒來，喬家良卻推辭說不會喝酒。方教授淡然一笑說，都不會喝，就喝一小杯吧！兩個男人的杯子舉起來一碰，酒立即就沖到喬家良的面子上了。第二杯酒，喬家良要敬方教授：感謝您照顧我老婆！方教授說，小喬，話說反了吧？是柳玉幫忙照顧我們，怎么也得我敬你啊。兩個人的酒杯一上一下地碰，誰敬誰一時爭執(zhí)不下，柳玉拿些蔥花兒撒在紅燒魚上，心里頭已經(jīng)明白丈夫喬家良的心思了，他來見了柳玉，目光卻一直是生生的，話說得出奇地少，該問的他一句不問，該說的他動動嘴又咽了回去。丈夫的生分與懷疑讓柳玉心里非常不安。一頓飯吃完，桌上的菜剩下不少。喬家良沒喝幾杯酒，眼眶卻紅紅的，與發(fā)黑的臉色成了強烈的對比。方教授禮節(jié)性地賠著喝了會兒茶，看了看電視，便穿著外套出門了，他對柳玉說，他去學校加班，不一定回來了，小喬嘛，多住幾天再走，別客氣，把這兒當成家一樣，??！

方教授走了，把空間留給了喬家夫妻倆。屋子里突然空下來，這反而讓兩個人都不知所措。柳玉在前前后后地收拾屋子，鍋碗瓢盆碰得嘩嘩地響。喬家良呢，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fā)上，脖子伸直，姿態(tài)僵硬，電視的畫面在他面前花花綠綠地閃。柳玉一時也不知該說點什么，替丈夫拿了雪梨，削好，遞到他手上。喬家良把梨子啃著吃光了，柳玉趕快遞紙給他擦擦手。做這些，跟家里的感覺卻完全不同，夫妻間突然生出來的陌生，擦不去、抹不掉，彌散在屋里的空氣中。

柳玉知道，丈夫心里的事是不能挑明了拿話來解釋的，這個時候說話是無用的，話就像涼風，只能使冰凍得更結實。女人的心要比男人活泛，她明白該怎么做。柳玉燒好一盆燙燙的洗腳水，端到丈夫面前，把他那只冰涼的腳燙熱，擦干，她聽見丈夫舒出了一口氣。柳玉看著喬家良紅紅的眼睛說，你讓我?guī)У南悴?，我一直在用呢，挺管用的。喬家良終于一伸手，把蹲在面前的妻子攬到了懷里。柳玉扭動了一下身子，碰翻了茶幾上的煙灰缸，鏘鐺一聲響，丈夫的身體又觸電似地僵硬起來。柳玉軟在了丈夫的懷里，她小聲說，沒事的，這里就跟家一樣。但是，喬家良不行，他脖子像以住那樣紫紅起來，下面卻一點反應也沒有，柳玉摸了摸，說，家良，怎么了？喬家良忽地站起身來說，不行！不行！我在這里不行！

喬家良氣沖沖地拄著拐杖往門外走。柳玉趕緊鎖好門跟上，兩個人急促的腳步踏得樓道間通通地響。

兩個人來到小區(qū)的花園里，找到一條僻靜處的長椅，坐下了。柳玉掏出餐紙?zhí)嬲煞虿敛令~頭上的汗，喬家良呼出的熱氣吹到了她的臉上。丈夫說，你已經(jīng)忘記我了吧？柳玉說，你看我會嗎？喬家良又不說話了，胸脯起伏著，像有喘不完的氣。這里是一個小樹林，密集的冬青樹葉子還是滿滿的，地上剛剪過草，有一股濃濃的青草味摻進夜色的黑暗之中，讓人感覺就跟在鄉(xiāng)下的野地里一樣了。

兩個人仍然沒有話，但柳玉變得像貓一樣偎著丈夫。一個女人，容得下傷，容得下痛，卻難以容下她丈夫的隔閡，柳玉抱著喬家良，卻覺得他離得很遠，好像怎么也夠不著。喬家良也開始摟抱柳玉，但還是別扭的、生硬的和不得要領的，離開這幾個月，他好像把夫妻間怎么親熱忘記了。

他們在那條長椅上坐了不短的時間，喬家良不說走，柳玉也不好提回去，她覺得心里好累的。夜已經(jīng)很深了，一只白貓走過來，一點不認生地跳到了他們的身上，貓親昵地往他們的懷里鉆，肚子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撒嬌聲。柳玉心里漾起了一種異樣的情感，她顫著聲音說，家良，你就不想……家？聽了這句話，喬家良像突然醒過來了，他笨拙但又實用地把柳玉放在了長椅上，兩個人急促的喘息和忽然的異動把白貓嚇得驚叫著逃走了。椅子上，喬家良又找回了當丈夫的感覺，當他翻山越嶺、粗魯莽撞、心急火燎又輕車熟路地找到柳玉的時候，柳玉幾乎是驚愕地輕叫了一聲，而喬家良呢，胸腔里發(fā)出一聲深長的吁，接著又是一聲百感交集的哦！……

在一切接近尾聲的時候，幾道手電光從樹林間射了過來，長椅上的兩個人被罩在光柱之下了。

兩個人被聯(lián)防隊的人帶到了派出所治安辦公室。值班的是位姓張的主任，他過來訊問喬家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喬家良說，沒出事，我們是夫妻。張主任把臉轉向柳玉，問，你說呢？柳玉說，是。張主任看看拄著拐杖滿臉喪氣的男人，又看看滿面紅暈未褪的女人，搖搖頭說，我看著不像啊！有依據(jù)嗎？

柳玉拿出了身份證，喬家良沒有，說出來時忘了帶。柳玉說，可以打電話到喬家莊問問我們村長，她拿出一張紙條，上面有電話號碼。

張主任滿腹狐疑地撥通了電話，那邊說，我是喬村長，什么事?。繌堉魅伟咽虑檎f了，那邊喬村長說，是有這么兩個人，沒錯的。張主任說，沒事，就跟你核實一下。喬村長說，請讓他們聽一下電話吧。張主任把電話給了柳玉，柳玉剛喂了一聲，喬村長便嚷開了，你們夫妻倆，到省城去出哪門子洋相??？

責任編輯 苑 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