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汗水像幾條蚯蚓,從頭發(fā)里鉆出來,爬過眼窩和臉頰,迅速聚集到我的下巴,然后一滴一滴砸在腳下的塵土里。還有一些不甘罷休的,順著我的脖子,一直鉆到了背心里,熱熱的,癢癢的。
我右胳膊穿過籃子的提手,不敢動;左手扶著籃幫,也不敢動;籃子里的咸菜、饅頭和稀飯,還有那兩雙筷子,也一動不動。
路邊的白楊木然地站著,葉子也耷拉著。我看見遠處的黃土地上冒著一層薄薄的煙氣。有一團火從我口中呼出,緊接著又有一團被我吸了進去。我聽見自己的心在猛烈地撞擊著胸腔,固執(zhí)地一下一下要沖出去。
轉(zhuǎn)過路口。遠處破敗的窯場上,出現(xiàn)了兩個有點兒黃又有點兒白還有點兒黑的身子。他們在動。我高興起來,深吸了一口氣,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叔父光著腳,褲腿挽到了膝蓋上。那件已由白變灰的背心上的幾個破洞,隨著他的動作在重復地變大、縮小、拉長、擠短。他正用那把大鐵锨,一下一下地把那堆黃泥從周圍轉(zhuǎn)著圈兒往上疊。
泥堆的中心,站著我的父親。他的那條短褲,還是去年母親用他那條膝蓋處已磨破了的長褲剪成的,褲帶是一截孝布搓成的,也已變成了灰色,在他的腰上耷拉著。他的兩只腳交替著從泥里抽出來,踩進去,那黃泥也便從他的腿上滑下來、漫上去。他的腳抽出泥堆時,我看不清他的腳趾,只覺得他像穿著一雙黃色的高筒靴。他小腿上那一團團我記得清清楚楚的、像蚯蚓一樣盤曲的血管和青筋,這時也藏在了“靴子”里,不見了蹤影。
父親背著沾滿黃泥漿的雙手,在用力地踩著泥。汗水滑過他黑瘦的脊背,鉆進了他的褲腰里。他背上的那顆圓溜溜的痣,這時已紅得發(fā)黑。他的兩排肋骨時隱時現(xiàn),整個上身閃著黝黑的光澤。他不時地轉(zhuǎn)著身子,從泥堆的中心繞著圈子踩出來,又從泥堆的邊緣繞著圈子踩進去。
整個窯場上,只聽見父親的腳從泥里抽出、踩進的“撲哧”聲,還有叔父把泥丟進泥堆時“噗噗”的聲音。
父親和叔父在旁邊的那個小鐵桶里洗了手,便走過來蹲在籃子前。隨之,咸菜在他們嘴里“咯吱咯吱”叫了起來;接著,稀飯也發(fā)出了“唏溜唏溜”的聲音。
突然,我鼻子一酸,眼窩里熱辣辣的。我背過臉去,往窯場上漫無目的的張望。
西邊,靠土崖的場地上,是父親做好的磚坯子;東邊,靠土崖的場地上,是父親做好的瓦坯子。磚坯子壘了起來,有一人多高,一層朝南擰著,一層朝北擰著,呈現(xiàn)出整齊的花紋。瓦坯子還沒有破開,三片連在一起,蹲下身看,像一個個罐子臥在沙土地上;站起來看,又像一張張排列有序的嘴,正大張著,對著天空聲嘶力竭地喊叫著。
我走進窯房,兩個磚模子靠墻豎著,上面分別有四個長方形的口,空蕩蕩的。整個窯房里,陰暗潮濕,地面上滑得搭不住腳。再往里面一點,從崖壁上鏟下的一堆土,正用水泡著。而瓦臺上的泥面,已經(jīng)發(fā)白,瓦繃上的布已經(jīng)干了。
從窯房的窗口望出去,整個窯場還在冒著薄煙。叔父蹲在那里,伸著一條腿,用手搓著上面的泥巴。父親呢,抽著他的煙鍋,腿上的那雙黃色的“靴子”在慢慢變白,而他的身子依然閃著黝黑的光澤。
我提著籃子往回走,一聲不吭。路邊的樹上,沒有一絲聲響,知了也午睡了吧。玉米稈也歪著頭,看來,它們也迷糊了。突然,水渠里的草水波般地不斷晃動起來,是一只野兔跑過去了吧。
回頭看看窯場上,兩個有點兒黃又有點兒白還有點兒黑的身子,又在晃動了。窯場的北邊,那依著土崖高高聳起的窯堡,孤獨地靜默著。母親說,父親執(zhí)意要在那個窯堡里給我們燒一窯磚瓦,他要給家里蓋一座青磚大瓦房。
秋收的時候,我們的磚瓦能泛著藍光從那里面搬出來嗎?我望著窯堡,再回望窯場,回望那兩個黑點,癡癡的、癡癡的想。
二
推開油坊的門,厚重的熱氣和濃稠的油味,倏地包裹了我。一陣頭暈目眩,一種窒息的感覺。我忙抓住旁邊的墻壁,硬撐著,站穩(wěn)了身子。
油坊里看不見人,只有“咚、咚”的敲擊聲,震著我的耳膜。我揉了揉眼睛,奮力地大睜著,繼續(xù)往里面摸索著走。終于,我看見了父親。
是父親。他正和叔父穿著短褲,光著膀子,舉著那碩大的榔頭,狠狠地砸著那個油坨。那個油坨又大、又圓、又厚,在榔頭的猛擊下,紋絲不動。兩根榔頭交替著,又一下狠似一下地砸了下去。
“咚、咚——”終于,幾片可憐的碎屑掉了下來。
我在一旁呆呆地看著。突然鼻子一酸,有熱熱的東西從我的眼窩里滑了出來。我轉(zhuǎn)過身,用骯臟的衣袖抹了一把。父親和叔父似乎沒有看見我?!斑?、咚——”更多的碎片掉了下來,掉在了油坨下面的水泥地上。
“輝子,飯?zhí)醽砹??”父親突然說?!班拧!薄罢玻俊备赣H似乎感到了什么,停下了手中的家伙。見我不吱聲,父親又問:“咋啦?”“沒咋!”我把頭扭到一邊?!澳阆茸揭贿吶??!备赣H說。
我往旁邊挪了幾步,站在那里,胳膊上還挎著籃子。
父親把榔頭放在一邊,想和叔父一起把油坨豎起來??赡呛稚募一?,一面的邊緣已有些殘損,豎不穩(wěn)。父親便圪蹴著,用雙手扶著它,頭稍后仰,向叔父示意。叔父猶豫了一下,挪了挪身子,瞅了瞅方位,緊繃著臉,慢慢地舉起了榔頭。我張大嘴巴,頓時停止了呼吸。
“咚——”榔頭反彈回來。
我感到自己的虎口震得生疼。只見那榔頭把兒在叔父手中直顫。他的整個身子往后晃了晃,后退了一步。我再看父親。只見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齜牙咧嘴,倒吸著氣。我丟下籃子,想過去拽他。
父親右手撐著屁股旁的地面,左手一撩,撥開了我伸出的手。他朝我笑了笑,身子往前一拾,又蹲在了那里。
“咚——”又是一下。終于,一大塊油渣掉了下來,油坨上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缺口。父親臉上有了喜色,他站了起來。叔父在那塊油渣上面狠狠地敲擊著,把它砸成了一個個小塊。
父親撿起了身旁的榔頭,在大油坨上繼續(xù)砸了起來。他舉起榔頭時,瘦瘦的臂膀上,突起了兩塊圓乎乎的肌肉,當榔頭落下時,那兩塊肌肉又不見了。它們活似兩只青蛙在他的胳膊上蹦蹦跳跳、時隱時現(xiàn)。父親的鼻尖上,有油津津的東西落下來。周圍的熱氣被他吸進去,又馬上吐了出來。
終于,一個直徑有一米、厚約三十公分的油坨,在父親和叔父的榔頭下,變成了桃核大小的碎塊。父親邊把碎塊用锨攢成一堆,邊對叔父說:“講通,去熟一點油?!笔甯赣闷霸趬堑挠透桌镆艘稽c油,倒進了架在幾塊磚上的炒鍋里。隨后,他從一旁的蒸鍋下,抽出了幾根正燃著的硬柴。
鍋里的油剛冒煙時,父親已經(jīng)把我拿來的饅頭切成了幾片。叔父把一片小心地順著鍋沿滑進油里,隨后又翻了幾翻。饅頭片悄悄地染上了金黃色。叔父用一雙長筷子把它夾了出來,在上面灑了幾粒鹽,向我伸過來。
“輝子,拿上?!蔽也簧焓?。父親看了看我:“咋了?你二爸給你,快拿上?!蔽也磺樵傅厣斐隽耸?。
等我把碗筷收拾好,把剩余的那幾塊油炸饅頭片放進籃子里,站起身時,父親和叔父已從油梁上又滾下了一個油坨。
旁邊的大口蒸鍋在冒著熱氣。蒸盤上那一張麻布油光發(fā)亮。蒸籠已經(jīng)放上去了。那里面是父親用鐵锨鏟起來倒進去的剛剛敲碎的油渣。它們將被父親蒸一遍,還要再上一次梁,以便把里面的油完全軋出來。
我走到門邊,扭過頭去。那油梁上還有三個大大的油坨疊壓著,一聲不吭。
我突然想起母親說過,父親打算用這次軋的油,到興平、乾縣、扶風一帶換更多的棉籽回來,軋出更多的油來。母親還說,父親要用油賣來的錢,給我們蓋新房子。我的鼻子又酸了。我咬著自己的嘴唇。
我恨自己。我扭過頭去。我不愿讓父親看到我那一副熊樣……
責任編輯 劉亦群
張 寒 現(xiàn)居浙江,慈溪市作協(xié)會員。愛好詩歌、散文創(chuàng)作,曾在多家報刊發(fā)表散文作品,并被《讀者》等刊物轉(zhuǎn)載,多篇作品收入散文集《灘涂交響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