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張滄桑的臉，稀疏的花發(fā)，專注的眼神，似乎永遠都不會再改變。歲月已經(jīng)定格在那張臉上，滄桑也找到了自己永久的家園。然而，那張臉還是那樣的親切，那樣的慈祥。不同的是行頭完全改變，穿著規(guī)定的服飾，舉著燃燒的火炬，奔跑在夾道歡呼的人群當中——2008年7月4日這天，陳忠實老師作為西安站的奧運火炬?zhèn)鬟f手，出現(xiàn)在央視屏幕上的那一刻，剛好被我看到！那是中午十二時的午間新聞，我剛端上飯碗，隨意調(diào)換著頻道，陳忠實老師就出現(xiàn)了，純粹是不期而然的，他正微笑地舉著火炬，精神矍鑠地奔跑著，鏡頭一直正面對著他，不早也不晚，一路朝我跑來。我心頭一熱，竟不住有些激動，緊緊盯著可敬的陳老，直到畫面徹底轉(zhuǎn)換……

這使我想起與陳老兩次難得的見面情景。第一次見到陳老是在2004年的8月，當時，受中國石油天然氣集團公司的邀請，他作為石油采風(fēng)團的團長，帶領(lǐng)眾多著名作家，深入到柴達木盆地的千里油區(qū)進行采訪。從敦煌出發(fā)，一直向西，翻當金山，進入柴達木，再一直向西，過冷湖，到花土溝，來回行程一千多公里，我有幸與油田領(lǐng)導(dǎo)一起始終陪同著陳老。一路下來，陳老不顧高原反應(yīng)，長途顛簸，每到一處，都細心觀察，詳細詢問，謙遜得如同一名小學(xué)生。面對一望無際的茫茫戈壁，當他得知看似平整的大地下面全是堅硬的鹽堿殼時，不由得發(fā)出這樣的感慨：這里的土質(zhì)要是像咱關(guān)中平原的該有多好啊，不知要種多少糧食，養(yǎng)活多少人口呢！面對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陳老想到的仍然是民生和民眾，這與他的出身有關(guān)，作為一個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名人，他的根已深深扎進了泥土，有著對土地和農(nóng)民的深切體驗，這在他厚重的長篇小說《白鹿塬》里已經(jīng)得到充分的詮釋。

作為名人，陳老卻沒有一點架子，走到哪都會引來崇拜者，不厭其煩地簽字、留言、拍照，克服身體不適，盡量滿足著打心眼里喜歡他的石油人。我問陳老：為什么有求必應(yīng)？他嚴肅著那張滄桑的臉說：以前對石油和石油人不太了解，只知道搞石油的工資高，待遇不錯，現(xiàn)在看來全是錯解，這采石油的環(huán)境有多么艱苦，石油人多么不容易，能走近油田，接觸這么多可敬的石油人，可以給人的精神補鈣，石油人感動著我呢！

當陳老驅(qū)車500余公里，來到花土溝的一片作業(yè)區(qū)，還沒來得及喝一口水，沒來得及抖落滿身的塵土?xí)r，作業(yè)區(qū)的一群文學(xué)愛好者，穿著正在上班的紅色工衣，便擁圍起陳老來，把早已準備好的筆和紙展在陳老面前，陳老問：寫啥？當他得知這些長年生活在寸草不生的戈壁灘上的工人想辦個文學(xué)刊物，想請他提寫個刊名時，陳老不由得眼睛一亮，欣然同意，并連著說好好好，這字我寫，這字我寫。于是，高興地接過毛筆，正準備寫時，陳老突然又問道：寫啥？大家這才想起還沒有告訴陳老寫啥呢！看著有些拘謹?shù)奈膶W(xué)愛好者，陳老開懷地笑了起來，寬厚著滿臉的皺紋說：不忙寫，不忙寫，你們想好了我再寫。氣氛一下子活泛輕松起來，一個文學(xué)愛好者說：其實我們早就想好了，叫“尕斯湖”，您一來，我們太激動了，一下子又給忘掉了。陳老又發(fā)出了爽朗的大笑，并說：有啥激動的，你看我不就是個農(nóng)村老漢么！在陳老揮筆書寫時，旁邊有人告訴陳老，尕斯湖就在不遠處，是昆侖山的雪水融化后，積在戈壁灘上的，詩人李季當年的《柴達木小唱》寫的就是尕斯湖。陳老說：哦，知道知道，這荒漠深處能有這一潭水，多珍貴??！

一路上，不管是喝水，還是用水，陳老總是注意節(jié)約，礦泉水喝完了，他總是要在嘴上再磕磕瓶子，把瓶壁上的點點滴滴的水全部磕進嘴里；洗手時，陳老伸著一雙猶豫的手，遲遲不肯伸入盆中，嘴里念叨著：這水能洗？洗手有些可惜呢，多好的水??！陳老深知，處于荒漠戈壁，水有多么重要。特別是面對滿目蒼茫的柴達木，這種感受尤其強烈。陳老說：當年進盆地的人，那日子不知有多苦呢！我說：像我父親那輩人，當年進盆地時，有許多人靠尿活到了今天。陳老聽后，默默無語，過了一會，他低聲問我：你爸還健在吧？我點點頭，陳老說：真不容易，好好孝順！

每次吃飯時，陳老總是說：菜夠了，不要再上了，吃不完就浪費了。他喊服務(wù)員：女子，不要上菜了，你們端下去自己吃，我們吃好了。不管菜多菜少，陳老總是吃離自己最近的那個菜，吃得很簡單，很匆忙，白酒也是不喝的，最多喝點啤酒，特別好“伺候”。說伺候，是因為我也曾接待過不少大作家，當然也包括陜西的大名人，真的沒有像陳老這樣，樸素得有些土氣，但卻給人留下美好而值得銘記的美好回憶！

記得幾天后返回到敦煌的那天夜里，已經(jīng)是十一點多鐘了，陳老的一些文學(xué)朋友，又一次聚集到石油賓館，請陳老簽字、寫字、拍照，陳老一一應(yīng)承，就連司機師傅也得到了陳老的墨寶，可當時，陳老正鬧著肚子，又坐了一天車，晚飯都沒吃，臉上的顏色很不好看，顯得極為疲乏，但陳老仍然堅持著，直到送走這批人后，陳老才又吃下了兩顆藥，休息時已到了夜里的一點鐘。

第二天一大早，采風(fēng)團將去莫高窟參觀，好幾個作家因頭天的長距離行程，累得都起不來床了，可是陳老卻按時站在了那里，一副整裝待發(fā)的樣子，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仍不見有些作家出來，陳老有些急了，嘴里說著咋不按時起床呢，就返身去賓館催促那些遲到的作家。上車后，陳老說：以后大家都要按油田安排的時間來，不要讓油田上的同志等咱！

在莫高窟的陳列館，聽著講解員講述歷史上一些外國列強盜取大量珍貴文物的經(jīng)歷時，陳老顯得格外痛心，一語不發(fā)地陰著臉，久久徘徊在那些拷貝回來的圖片和文字說明前，遲遲不肯離去，時不時發(fā)出嘆息，好象胸中淤積了過多的悲苦，一時無法排泄。直到參觀結(jié)束，陳老那張多皺的臉始終緊鎖著愁苦，有人問他：陳老，腸胃還不舒服嗎？陳老回答：這與腸胃無關(guān)！然后便沒了下話。

晚上，陳老只吃了一小碗湯湯水水的面條，精神仍然不佳，我便提議陳老去我的一位朋友開的酒吧坐坐。這酒吧開在敦煌市有名的夜市一條街上，取名為樓蘭，裝飾古樸典雅，環(huán)境清幽寧靜，招引過不少過客雅士，很有些名氣，是一好去處。陳老問：還有誰？我說除了酒吧老板我的朋友外，再無他人。聽罷，陳老干脆地說：走！我高興的難以言表，敢緊用手機與朋友聯(lián)系，真的沒有想到陳老竟然接受了我的邀請。朋友在電話那頭也興奮得不得了，其聲音竟有些顫抖地說：我馬上準備。

走進酒吧，陳老環(huán)視一圈，連連說：不錯不錯。在一間有流水噴霧的雅間坐下，朋友便端上一盤剛從夜市買來的熱氣裊裊的烤羊排，紅紅的辣子面，黃黃的孜然沫，撒在油汪汪的羊排上，香得人涎水直流。不用多勸，陳老拿起一根羊排就啃，孩子似的一邊啃一邊說：真香啊，好吃好吃！那晚，陳老喝了些啤酒，煙卻只抽自帶的巴山雪茄。他的那一個隨身攜帶的黑色皮包里，好象有著永遠也抽不完的雪茄煙，一包抽完又取出一包……

那晚陳老顯得很高興說了一路來最多的一次話，甚至講到了他孝敬給老父親的那些好煙，又是如何被老父親慷慨給了鄉(xiāng)親們，在鄉(xiāng)親們面前“顯擺”的樣子……陳老一臉的幸福，看得出他也是個大孝子，不由得我想起他叮嚀我要好好孝順父親的話來。臨離開酒吧前，朋友想請陳老提個字，陳老詼諧地說：我總不能白吃白喝你的吧？！然后笑著說：在哪寫？寫啥好？朋友說寫在墻上吧，您寫什么都行。墻上？陳老說：有特點，像你的發(fā)式和酒吧，哈哈哈……朋友留著一頭長長的卷發(fā)，在當?shù)財z影圈里很有名氣，不多說你也會想象到他的樣子。至于墻壁，更有特色了，凸凹不平，形狀不一，色彩各異，完全是一副天然的雅丹地貌，設(shè)計裝飾時頗費了一翻腦子和功夫。陳老手握毛筆，略作思考，便在墻上欣然寫下“詩質(zhì)樓蘭”，然后落上了他的名字和年月日。從此以后，每遇名人或客人去酒吧，我的這個好客朋友總是要指著陳老的提字炫耀一翻，也有朋友開玩笑要摳去陳老的字作為珍藏，朋友大聲說使不得使不得，我要靠陳老的題字吃飯呢！果然，朋友的生意比以前又好了許多，認為都是陳老帶給他的福，表示有機會一定去西安告訴陳老，當面致謝呢……

第二次見到陳老是2007年的11月，我去北京出差，在西安要中轉(zhuǎn)，因大霧天氣飛機起飛不了，等待時間還相當長，于是決定改簽次日航班，進城去看看陳老，不知他在不在西安。因為自從第一次離別后，已三年有余了，期間不曾與陳老見面，雖然春節(jié)也給他打個電話問候一下，他也總是在關(guān)照和鼓勵我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這次我的行動有些冒昧，直接去了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是想給陳老一個驚喜，可是陳老的辦公室卻緊鎖著。會不會出差了？忍不住撥通了他的手機，多么熟悉的一句“誰呀”傳入耳中，我頓感西安竟是那樣的親切，怪不得我的行動有些冒昧，當時我就原諒了我自己！當他得知我在西安時，高興地讓我多留幾日，并告訴我，他正在南區(qū)參加一個不得不參加的活動，晚上不能邀我吃飯，還讓我打車去南區(qū)一個什么地方尋他，一起參加晚上的飯局，在我的再三推托下，他也不再堅持，但要我一定等他，并約好晚上八時在他的辦公室候我，無論如何見上一面。聽后，我心里熱乎乎的。

不到八點，具體說，才七點五十，我見一輛黑色小車向作協(xié)大門駛來，不知為何，我斷定就是陳老，就迎了上去。此時，天已黑定，車燈照晃得我睜不開眼睛，車就突然停在了我的面前，下車的正是陳老，吩咐司機早些回家休息，便一手提著那個黑皮包，一手握緊我的手，說：小鄉(xiāng)黨來咧，走，到辦公室去！作協(xié)大門與陳老的辦公室不遠，沒說幾句話就到了陳老的二樓辦公室，一進門，陳老說記得你抽煙的，來，抽這個，便遞給我一包中華，自己掏出的仍然是雪茄。你可好？陳老問：油田也好？王書記還在油田吧？進盆地給咱開車的小康還在開車吧？我吃驚陳老的記憶力，而他的問候卻像在詢問自家的親人，口吻是那么地隨和親切，讓人無法想象他已是年過六旬、快接近七旬的一位名人！

得知我次日一早就走，陳老拉著我的手說：返回時，一定再來西安。領(lǐng)我去品嘗一下西安的名小吃，并讓我一定帶上一條中華煙，他說都是別人送他的，他只喜歡抽雪茄，放著也是送人，不如讓我這個遠道而來的小鄉(xiāng)黨享受得了。說罷，他緊緊握著我的手，叮嚀我多寫些東西。離開作協(xié)大院，上了出租車，我見陳老依然站在大門口的燈光下向我揮手……

幾年過去了，陳老還是那副慈祥可敬的樣子，寫滿滄桑的臉仍然那么清晰，那么深刻！我在敦煌這個世界著名的佛教圣地，以晚輩的名義，以鄉(xiāng)黨的名義，為陳老祈福，祝愿陳老身體健康，吉祥如意！

責(zé)任編輯 姚逸仙

彭康 男，60年代中期出生，陜西安康人，工作之余操小說散文之業(yè)，迄今在《延河》《青海湖》《紅巖》《紅豆》《散文》《地火》等報刊上發(fā)表文章七、八十萬字，現(xiàn)供職于青海油田宣傳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