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一看都說我老了,實際上我也真的是老了。
世界上沒有誰能說得上我到底有多大年紀,我自己也早把生日生月生年忘得一干二凈。有許多許多耳聞目睹的事情沒人提個醒我是記不起來的,有時把熱冷都能忘了,唯獨牢牢記住一刻不忘的是自己姓啥為老幾。
一個大人物曾經(jīng)發(fā)表高見,說他的死對頭就像我們。他說我們要是不好好上山,就得在前面拉,再不就在后面推,要不行就干脆用鞭子狠狠地抽!第一次聽到這話的時候我還小,當時嚇了一大跳,以至于幾日飲食不思,嚴重影響了發(fā)育。長大了,又聽到這話,就無所謂了,只覺得這話說得實事求是。后來翻來覆去地思量,又覺得他這話放到誰身上都能用,馬不是么?騾子不是么?還有牛還有豬羊雞狗,就連駱駝老虎都是一樣一樣的。真理就是這樣——放之四海而皆準,一句頂一萬句!但是,叫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老人家為什么要偏偏相中我們?為什么偏拿我們說事?難道他嫌我們原本是馬的情人?騾子的父母?
現(xiàn)在我總算知道了,問題的關鍵出在了我們離人太近,個性太強太犟,心不太直吧可口還太快,愛管個閑雜事,又沒有防人之心。久而久之,雖然與人為善,但還是容易被人誤解。人可以說:人無完人。可就是沒人說驢無完驢,所以我們有點毛病總沒人原諒,招來的后果是吃力不討好,動不動就挨冤枉。
我的祖輩們住在小山溝里,日子雖然是苦了一些,但年年難過年年過,也沒見誰餓死。大家不慌不忙,個個安貧樂道,雖然很少出山,沒見過多少世面,但我并不是對什么都一無所知。
有一年,我同其它一伙被叫到了一起,說是從今以后不能解散,我不知出了什么事。后來一打聽,才知道這叫“公社化”,村頭照壁上還寫著萬歲!緊跟著我們個個披紅戴花,給牽到縣上鎮(zhèn)上鄉(xiāng)上走街過巷地逛皇會。我的爺呀——人圍了一街兩行,還敲鑼打鼓,打著紅旗旗,看哩!指哩!笑哩!都高興得像吃了喜娃他媽的奶!回來以后,我住進了飼養(yǎng)室,一塊的有馬兄弟三五個、牛姊妹六七個、驢伙計三個,我和老大老三并不沾親帶故,因為偷著改了生月,按生月我就排行為二,所以就有了“驢老二”這個稱謂。我們從此一塊兒吃一塊兒住,一塊兒下地勞動,過起了集體生活。那時候村子里的地連成了一片一片的,少了許多犁溝。老少鄉(xiāng)親張三李四王二……也都聚到了一起,一塊兒下地,真是熱鬧。記得大家還各自砸鍋賣鐵在一起吃了一陣子,煮飯的生鐵鍋大的了得。和我們不一樣的是,他們夜里還是各回各家各上各的炕。
我年輕力壯,吃不飽干不乏,一般情況下為人隨和,大家都喜歡使喚我。有一天王發(fā)才領我出工,那天我鬧肚子,還有點咳嗽,腿有些發(fā)軟,只想找個地方臥倒歇歇。王發(fā)才一點也不理解我,他用鞭竿子抽了我,張嘴就罵:驢日的!你也把我不當啥!當天晚上,飼養(yǎng)室里開了會,王發(fā)才被村里人圍著,都坐著,就他一個人站在中間耷拉著頭。我見隊里人喊著罵著,他們說:他打的不是我驢老二,他是打集體,是打貧下中農(nóng)。我聽見這些話,真鬧不明白說的是什么意思,明明打的就是我嘛,又說是打了集體?集體是個什么東西?我對自己聽不懂的話,一般情況都是怨自己耳朵太長,聽了不該聽的。但我還是很高興,從此我不怕王發(fā)才了。他不再打罵我,于是我變得任性,進而我行我素為所欲為起來。有一天我高興得性起,就干脆掙脫了他,三下五除二跑到鄰村去看望我的夢中情人——英英。
英英長得其實并不太好看,耳朵細長,毛色平常,身段一般,如果說她還有招惹我的地方,那就是她那個小白肚肚圓乎乎的,比較刺眼。真是皇上日猴哩——色中一點。我頭一回看見她就心慌心跳,以至于每次見了她都產(chǎn)生想法,總要停下腳做深呼吸,裝作若無其事,瞇著眼睛瞄她。英英一開始還很驕傲,對我不理不睬。我耐著性子,差不多都快要對她絕望的時候,有一天,她從麥場邊路過,停下來認真地看了我一眼。我心里一陣謀亂,趕緊狠狠地看了她兩眼。后來沒多久,她大概是懂事了,每次路過都要仰長脖子叫喚,聲音很肉麻。我知道這是她勾引我看她,她不知道我早就在不遠的地方盯上了她。有一天,我終于和英英在河邊喝完水之后干了一件叫我氣喘噓噓大汗淋漓的事情!我沒有料到天底下還有這么好的五谷!王發(fā)才裝沒看見,還領著我在土場里打了幾個滾兒,真是錦上添花,我渾身通泰的勁兒喲——舒服得我唱了長長一折子亂彈。干這事情讓我有莫大的安慰,只覺得世界真美好,我這輩子沒白活!
有一天,我正在干草堆里曬太陽,嘴里還咂磨著英英身上的味氣,突然看見村子里來了七八個半大小伙子,個個帶著黃背包,身上的衣服黃黃的舊舊的,說是從京城里來的,來扎根的。他們在飼養(yǎng)室旁邊幾間廈子房里住下來就不走了,聽隊長老單把他們叫“知青”。我把他們和村里人作了比較,看有什么不同之處。一個月一后我看出來了,村子里的人一家一戶的,有大有小,有爸有媽。這一伙子不一樣,他們沒爸沒媽。村子里沒爸沒媽的只有胡得有,成天一個人出來進去的,寡言少語。但是這些人不一樣,一堆一伙的,說哩、唱哩、打哩、鬧哩……還歡實得很。
我們飼養(yǎng)室院子隔二見三開大會,全村老少動不動就給叫到一塊兒,聽隊長老單在那里說長道短。有一天雞啼,就聽見老單扯著喉嚨:首先!讓我們大家共同——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诙暼f壽無疆是大家一齊喊。接著老單趕緊又說:“嗨——聽著!是毛主席噢!”大堆里便有幾個笑了開來。老單又扯著喉嚨:敬祝林副統(tǒng)帥——永遠健康!永遠健康?。〉诙曇彩谴蠹乙积R喊。我們老大是個大老粗,不知道啥叫健康,正想問老三,沒料想外邊王發(fā)才開了口說:“林副統(tǒng)帥人瘦得很,沒火氣,怕冷,想暖和就得燒炕,所以大家叫他永遠點火——燒炕……”說畢他還打了個噴嚏,大家便都笑了起來。
就為這,王發(fā)才被戴上高帽子游了街,定了個反革命,而且還是個現(xiàn)行的。
以上“早請示、晚匯報”的事,村里人清早雞啼一回,傍晚雞上架一回,刮風下雨都不歇,很是鬧騰了一陣子,吵得大家耳朵都磨出了繭子。我不知道這是誰的主意,也不知道那么一齊吆喝能頂草還是能頂料?人說:話說三遍臭如屎,這時候大家都明知故犯,一百遍一千遍地喊叫,這里頭一定有很驚險的道理。老桑樹上架的那個大喇叭上天天唱“什么什么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滾!滾!滾!滾他媽的蛋!”這些唱法實在也不比我驢老二叫兩聲好聽多少,可是人家也都日弄了個沒遍數(shù)。誰都知道他媽是沒有蛋的,他們那樣唱了,也就說不定吧?我不懂,不懂不能裝懂,寧可叫人家罵我是蠢驢。
又是一天后晌,雞還沒上架,就聽見胡得有大聲吆氣地叫喚:“貧下中農(nóng)都很積極,白天黑夜搞大批判;一手拿著饃饃吃,一手拿著人民日報!”一聽那腔道,我還當他害了啥緊病,正抽風哩。趕緊問溜進來尿尿的王發(fā)才,他說院子辦起了賽詩臺,是學習“小靳莊”哩。單隊長宣布,一月到頭評工分的時候,評到誰,誰都要先念上一首詩,要不就得扣五厘工分。一天五厘,一月三十天加起來就是十五分,就是一個半勞動日,就是三毛二分錢,三毛二能稱一斤多鹽,夠一家吃一個多月。剛才輪到胡得有,他正念叨他的詩。
胡得有不識字,作不了詩,隊長老單急了,說作詩就是說話,你上去給大家說上幾句話就行了。胡得有松了口氣,心里嘀咕,沒事干了,盡弄球這不打糧食的事。他把煙袋鍋朝后腰上一別,站起來就說叨了那么四句。一完他就打算坐下,心想這十五分工掙了個輕松。老單看了一眼社員們,對大家說,能成的話就算通過了。但是幾個知青說不行!說這不是詩,不能算。說每句字數(shù)一樣多才能算詩。胡得有說這還不好辦?只見他扳著指頭念道:“貧下中農(nóng)都很積極,白天黑夜搞大批;一手拿的饃饃吃,一手拿的人民日。”
社員們聽了掌聲雷動,笑逐顏開準備一致通過??墒牵瑡D女隊長擋住說,胡得有是當眾耍流氓,因為會場上好幾個婦女笑疼了肚子,她叫大伙分析。人多口雜,七嘴八舌頭,雞一嘴的鴨一嘴,都說胡得有說的是反動話,頭一句說“貧下中農(nóng)都很饑,”后三句就是耍流氓。會一直開到后半夜,鑒于他是初犯,反革命帽子暫時就提在群眾手里,加扣三十天工分!散會以后,人都回了家,胡得有把飼養(yǎng)室門一關就睡了。臨天明的時候,胡得有在炕上惡聲惡氣地說夢話:驢日馬下騾子養(yǎng)大——他娘挨了全世界的公家毬咧!
知青也是人,也要吃糧食,這樣我就多了去磨房的機會,磨糧食真是一件叫我樂此不疲的活路。因為每次驢老二我拉磨子,總少不了要趁人不注意就香香地偷吃它幾口。那年頭大家都是貓吃漿子,在嘴上挖抓,我當然更不例外。但是,我有我充足的理由這么干,因為這里邊自有原委。
飼養(yǎng)員胡得有老是偷我們的口糧送給他的相好。那相好是村里的黑寡婦,她又瘦又黃,還養(yǎng)了一堆娃娃,最小的兒子還沒板凳高,中秋節(jié)還拿高梁稈戳我肚子下面的塵根。黑寡婦的男人去年在壕里挖土,崖垮了,我眼睜睜看著一大塊土砸在他身上,他一聲沒哼就斷了氣,唉,可憐。夜里沒人的時候,黑寡婦就輕手輕腳溜進來,胡得有就嘻著皮笑著臉把她弄上飼養(yǎng)室的熱炕,好一陣子折騰呀!時間大得把人看得氣人的。兩個好得喘得怪聲怪氣的,吵得我和老大老三大眼對小眼,睡不好不說,還勾得我想起了我的英英。人說:我們這些四條腿知足不知羞,他們是知羞不知足。我奇怪他們?yōu)槭裁催@樣說,我沒有聽出這有什么不一樣。走的時候,我看見胡得有從炕席下面掏出一個小袋子,里邊裝的不是豌豆就是黑豆,失急慌忙塞進黑寡婦的懷里。黑寡婦沒白來,倒弄得我們肚子里欠欠的。我由不得鼻子里哼了一聲表示不滿。胡得有聽見了,過來罵我不是個好球日的,還敢對他有意見,他吆五喝六拾起料棒敲打我,我沒法躲,我硬忍著,我敢怒不敢言了。其實我心里也罵了他:胡得有,你這個驢不日的,你有權么,你打,打死我才算你有本事。
胡得有給我們吃的草多料少,我隔一陣子嘴里淡出鳥來,干活沒勁不說,心里還慌慌得要命。有時候真盼望去干拉磨子的差事,指望能去綹拾它個一口半口的解個饞。人說,偷著吃——香!我同意這個說法。但是很不幸,前不久單隊長規(guī)了個定,指著老大說他性子好,也老實,以后拉磨子的事情都歸他。也不知是心里妒忌還是怎么的,為了這我?guī)滋鞗]答理他,差點就懷疑他給老單打過小報告。我從此絕了望,只覺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過得真是個慢!他媽的蛋!
有一天,我們老大回來,耷拉著耳朵情緒低落,嘴放在槽里卻不吃不喝。我奇了怪,探問他出了什么事。半天,他才在我的耳朵邊說了他的遭遇:在那幫知青里,有一個叫衛(wèi)東的,今天是他牽著老大去磨面。磨面這個活兒是個慢功,急不得,在磨道里轉圈圈,通常村里人都把我們的眼睛用鞍眼蒙住,鞍眼就像城里人帶的墨鏡一樣,圓圓的掛在眼睛上。這樣做的目的,一是怕我們見了糧食嘴饞,防止我們偷吃;二是讓我們知道前面路是黑的,只管跟著他們規(guī)定的正確路線走;三是要我們誤以為是直行趕路,不至于在磨道里轉暈。可是這個衛(wèi)東,不知道那鞍眼是先人手里就用舊了的,補了又補仍然是千瘡百孔,簡直就像個篩子??蓱z老大,雖然覺悟高有涵養(yǎng)能撐住不偷吃,但是卻沒能耐不暈車,沒轉幾個圈兒他就暈得招架不住了,就要停住腳歇一下喘口氣以防嘔吐。老大在我們幾個里頭,一向沉默寡言,且最能忍氣吞聲,自覺改正錯誤。但是腦袋發(fā)了暈,就不由他不停下腳。那石磨子像個牙落光了的老太婆,半晌嚼不爛幾個糧食顆顆。衛(wèi)東盯著急了,硬說老大想偷懶,罵他驢教不改,見老大一歇腳就給他一棍子,后來就給他兩棍子,再后來就是三棍子、四棍子,五六七八九棍子,最后就數(shù)不清到底有多少棍子,一直追著打,打得衛(wèi)東本人上氣不接下氣,乏得胳膊都快舉不起來了。老大看了也怪同情他的,心里一聲一個對不起。衛(wèi)東站在一邊歇著罵著,罵的話有些老大也聽不懂,我估計是外國話。罵歸罵,總被打好受,于是老大松了口氣,依然走走停停,心想以柔克剛,理解萬歲嘛,自己總算熬過來了。
突然,老大覺得屁眼里一陣絞心滴血般的劇疼!致使渾身上下的汗毛都立了起來,他歇斯底里躥脫著掙扎著引項大呼!尾巴一夾,前兩條腿離了地,脖子伸長真想從磨房頂上躥將出去。——天哪,老大確信從先人手里就沒經(jīng)過這么個怪異的疼法!起先他還以為是人頭蜂王鉆進去毒毒地蟄了一口,接著立即就弄清了原因!原來那個衛(wèi)東怪笑著,手持棍子站在一邊想出了鬼主意。只等到老大拉著磨子轉到他跟前,便舉起棍子直戳戳地朝老大的屁眼里猛捅進去!老大雖然見多識廣,可哪里經(jīng)過這事?第一下把老大捅得失了聲,衛(wèi)東覺著很受用很過癮,等到第二圈轉過來,他變本加厲又是一下!嘴里還罵罵咧咧說我們老大脖子伸得長是想學長頸鹿,長頸鹿是什么?我想它一定是沒有長屁眼的東西。
可憐老大,沒幾個回合就土崩瓦解了,他心驚膽寒、冷汗淋淋,弓著腰,伸著脖子,腿打著哆嗦,仰著鼻子直岔倒氣兒。他被兩個夾棒和套繩死死捆著在磨道里東拉西扯掙扎著哭爹喊娘,這史無前例的遭遇叫他由不得要大聲疾呼——這是什么世道?竟然能生出衛(wèi)東這樣的兩條腿?
老大啞著聲,說著說著兩股辛酸淚就滴了下來。我擰過脖子瞟了老大后半身一眼,只見他后胯骨拉了架,夾尾巴也不是個正式夾法。兩個干腿子打彎岔開著,到現(xiàn)在還不住地打著顫顫。老大從來不說假話,肯定不是危言聳聽嚇唬大家。我不好意思再去仔細察看他的屁眼,也想不出什么詞兒能安慰他,只是想他今后大概難夿得出一個像樣的糞蛋了。
正當我暗自慶幸我沒遇上這事,就聽見老三在一邊傷心地抽泣起來。老三平常只顧自己,今天哭了,我還以為他也有了同情心。沒等我勸他,他就給我掏心窩:前不久,他也招了一次衛(wèi)東的禍。那一日,衛(wèi)東趕著幾個沒安排活路的去放坡,放坡就是在原本沒有什么可吃的土梁上溜達。路過一片玉米地,老三看見那玉米長得正綠汪汪的,棒子正掛纓纓兒,香甜得誰見了都不由得口水直流,不由得不停腳盤算。我知道老三嘴饞的毛病又犯了,這也是胡得有逼的!老三埋下頭,對著個生玉米棒子就是一口,嫩嫩的玉米粒里奶水水般的汁子真是妙不可言,香得老三把生日都快忘了,趕緊仰起脖項生吞活剝地往肚子里咽。衛(wèi)東階級斗爭的弦繃得很緊,一看就盯著了,他罵咧咧沖了過來說:我衛(wèi)東肚子也餓著哩,你驢日的老三倒吃了個干脆自在,你心安理得了是不是?話音未落,就用韁繩頭在老三右前腿上一纏,綰了個活結,然后猛地一拉,老三的右前蹄就和嘴挨在了一起,當下他就搖搖晃晃成了個三條腿桌子。那衛(wèi)東哈哈一個大笑,就掄圓了鞭子抽將起來。老三見了鞭子,不由得就想跑,可是頭仰不起,一條腿又不著地,站著抖抖嗦嗦都像個瘸腿子半身不遂,哪里還有跑的份兒?可后兩條腿顧后不顧前,照例躲著閃著,身子向前一撲一個嘴啃地,一撲一個嘴啃地,就像個瞌頭蟲在那里轉著圈子狠斗私字一閃念。跟前四條腿都跑過來看熱鬧起哄,愛耍積極的幾個還呼口號。有作風問題的的花乳牛,也許是為了討好衛(wèi)東,竟岔開腿尿了一大泡,那股騷尿唰唰唰一瀉千里,向老三奔流而去。老三左蹄一滑,就斜側著身子一頭栽倒在那灘尿上,弄得滿頭滿臉盡是尿泥,騷尿熏得老三吐了起來——也記不得跌倒爬起了幾十回,最后就光剩下個哼哼、有出來的氣沒進去的氣了……
這時候我才想起得仔細看一看泣不成聲的老三,只見他兩個干腿子蹭破的皮上結了痂,下嘴唇又腫又爛,白晃晃的大牙上銹著血漬,唾沫長淌,像個沒牙老漢。難怪他這幾天回來就一頭栽進槽里,天不黑不出來,也不見他拌嘴耍牙了!這傷臉面的事,我知道最叫老三傷心,他虛榮心太強,挨打事小,你叫他臉沒處擱事大。
這樣接二連三受虐待的事情,當然逃不過胡得有的眼睛。他給大家刷毛的時候吃了一驚又一驚,嘴里唏唏溜溜地干急沒法下手,然后就見他眼淚汪汪的。有人要牽老大下地干活兒,胡得有搶過去扯起嗓子罵了起來:牽你媽的屁!你都不看看這你先人的后半截子——你眼窩瞎了還有個光腔腔哩!
胡得有大半輩子沒家沒業(yè),能替我們說句人話,這令我十二份的驚訝,十二份的欽佩,令我肅然起敬、須仰視才見!
剛立冬,社員開會把胡得有反革命帽子取了的第二天,飼養(yǎng)室里來了一個縣上干部,聽說他在舊社會給地主拉長工苦大仇深,就問他新社會好還是舊社會好?胡得有咳嗽了一聲說:新社會好??h干部高了興又問,為啥新社會好?胡得有想了半天又咳嗽了兩聲說:新社會沒土匪??h干部一拍手宣布當天晚上開會,要胡得有在社員大會上憶苦思甜。胡得有在私下里怪話連篇活泛得很,可一上正式壇場,舌頭就辮了蒜??鄾]憶兩句就思起甜了,他說,新社會沒土匪,好,沒土匪是沒土匪,可把知識青年給咱弄來咧——娃的們把罪受扎咧!
胡得有又險些被清理出階級隊伍,險些被清理出飼養(yǎng)室。
再說說衛(wèi)東,時常在村里拉幫結伙、月行夜走、偷雞摸狗,我看見了睜只眼閉只眼就過去了,但他在我們同胞身上犯下的罪行我決不答應!我一想心里的仇恨就油然而生!像這樣的虐待狂,他肯定不會閑著,下一個目標肯定會是我。我每天一出飼養(yǎng)室就提醒自己,必須小心從事,多長幾只眼睛!我還暗自盤算著,在條件成熟的時候,一定要給他還以顏色。
機會終于來了。
那一天,隊長叫衛(wèi)東去糧站,說是上面通知下來要隊上再補交一百斤戰(zhàn)備糧。碰巧老大和老三已經(jīng)安排了別的活路,我被通知了去。胡得有幫著把裝好的糧食搭在我的脊背上,再三叮嚀衛(wèi)東:“你可不敢騎噢!”
糧店在鎮(zhèn)上,二十來里路,我去過至少有八十回,路熟。我有經(jīng)驗,身上壓著糧食,越慢就越覺著重,去時一路下坡,我便一路小跑。衛(wèi)東也急著進城逛商店,我兩個不遠不近走著,一路上倒是相安無事。到了糧店,一過稱,糧食多了二十來斤,糧店會計就叫把多余的再背回隊里。那年頭二十來斤玉米可是一個人兩三個月的吃喝,非同小可,本來我可以空著身子回,這下就得再往回馱。好在二十來斤,沒有多重。
衛(wèi)東逛完商店,眼看太陽西斜,他便趕著我回。一上路,衛(wèi)東就給我打主意。他把我牽在一個楞坎底下,屁股一歪就往我脊背上塌!說是遲那是快,我一個箭步竄了出去,順著公路就給他跑開咧!那衛(wèi)東哪里想得到我有這么一招?等他醒過神,我已經(jīng)跑出去老遠。我知道我是集體財產(chǎn),你衛(wèi)東敢打我,可你衛(wèi)東哪敢把我弄失遺?看著衛(wèi)東撒腳從后邊追將上來,我四蹄一揚,路上的塵土便飛揚起來,那年頭公路還是土路,加上迎面不時有汽車飛將而來,卷起滾滾黃塵,衛(wèi)東跟在后面,就像鉆進了土煙囪,眼都難以睜開,沒幾下他渾身上下就成了一個顏色,活像土賊一般。他在后邊窮追不舍,上氣不接下氣,嘴里只是一個勁日娘道老子地罵。我等他快要靠近,又是一個箭步!這回我屁股一撅身子一抖,那二十來斤的糧袋就滾落在了路上。這下好了,你衛(wèi)東不是跑的快么,我讓你馱上這二十來斤跑給我看看!那衛(wèi)東慘叫一聲,一把提起糧口袋搭在自己肩膀上,他揉著眼睛腳步踉蹌,栽跟頭似的跑著吆喝著罵著都拉了淚聲,我聽來心里很是受活。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丟下他不用管,一溜煙連拐了幾個彎兒給他不見了!他不是能么,不是講究他日狼日虎日豹子飛到天上日鷂子么?這下我叫你好好跟在后頭,我不閃面,叫你娃連個驢屁都聞不上!氣死你氣死你氣死你!我很得意自己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我老二可不是好惹的,你想跑得過我,除非叫你娘再給你生出兩條腿來!哈哈!
這不是我心狠,實在是他衛(wèi)東不是東西。我真不知道誰把他養(yǎng)這么大,誰把他教成了這個樣子,再沒弄球的啥了,跑到我們這里來扎根!本來你這個沒爸沒媽的,說起來也蠻可憐的,可是你可憐你也不能拿棍子桶我們老大的屁眼呀!你可憐也不能把我們老三弄成三條腿呀!你可憐你也不能拿我們隨便出氣呀!好了,這回讓我全權代表我們老大和老三叫你認得認得,叫你知道兔子急了也咬人,更何況我是堂堂正正的驢!那年王發(fā)才打我的時候我就知道,我不像老大老三,我不是我,你媽的皮!我是集體!
當然,事后我知道是免不了一頓飽打的。但是我想錯了,這個衛(wèi)東竟然只是朝我陰陽怪氣地笑了幾聲,有幾回在沒人處見了也沒對我動手。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是那里走了絞絞,心想莫非這狗日的叫我整服了?沒有挨他一頓飽打,我還有些失望,我真是個賤骨頭。
第二年夏天,事情終于有了分曉。
那天我在木匠張禿子家門口老槐樹底下乘涼,一股小風吹過來,爽!這一爽我來了好情緒,不知不覺肚子下面那個塵根就滴溜搭拉地出來了,這叫亮鞭,吊了二尺長。又是黑寡婦家那個小子,叫著喊著說我是五條腿,領了一群娃娃伙,圍著我指指劃劃看熱鬧。張禿子朝我吆喝了一聲,叫我收擱了。可這事哪能由得了我?那東西又不是鱉的頭,想縮立馬就能縮回去,再說我這行貨又沒有礙你,你皮干你媽的皮。我愛逗娃娃們耍,就把那玩藝兒掄了起來,勾在肚皮上給自己寬心。這時候衛(wèi)東背著手走過來,好像是要把娃娃們趕開,只見他手揚起來一掄,一道白光閃過,一陣空前絕后無與倫比的猛烈鉆心的大疼,迅雷不及掩耳打擊在我身上!黑壓壓暗無天日……烏沉沉地轉天旋……我大叫一聲倒在了地上,連著打了無數(shù)個滾兒!我癱了,兩耳轟鳴,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半晌,我掙扎著起來一看,我的爺呀——我的行貨短了一截子,血肉模糊,不堪入目。衛(wèi)東竟敢用張禿子的木銼在我的鞭上結結實實地銼了一下呀!張禿子跑過來奪下他的木銼刀,跳著跳著罵衛(wèi)東缺德。衛(wèi)東皮笑肉不笑地說:錯了錯了,再不錯就是了。張禿子說:嫖客日的,你一銼先把半截子銼沒了,再銼一下就把你大這行貨連根銼沒了!
我那玩藝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元氣大傷,從此再沒出來過,蔫不溜湫的沾在尾巴骨底下,就像是一塊不干不濕的抹布,看見就叫人傷心。我自作自受,自暴自棄,自慚形穢。我沒臉見人,我成了騾子,我成了太監(jiān)!我恨衛(wèi)東,你咋打我都行,你咋敢做這傷天害理的事!你個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你不得好死!我好幾天不吃不喝,半個月臥圈不起,快沒把胡得有急瘋。他安慰我說:短了就短了,短了也比他衛(wèi)東的長。半截子不見了,叫他崽娃子以后吃不上你的錢錢肉!
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見英英了,心里很是掛念。二三月青黃不接的時候,我突然聞見一股熟悉的味道,兩只耳朵噌地立了個整齊。我一眼瞅見英英朝我走了過來,屁股一擰一擰,身后還跟了個小家伙!我一眼就認出他是我的種,只見那四只小蹄子踩著楞坎下陰坡里的積雪,蹦蹦跳跳撒著小歡分明是叫我看。我趕快跑了過去,哎呀呀——真米實粬,公的,跟我一樣。不,他跟我不一樣,他那個傳宗接代的東西完整無缺。噢呀呀呀——幸福呀!我眼前一片陽光,我紅了臉,我激動不已,我仰天長嘯唾星四濺!
我第一回見胡得有的笑容是那般燦爛!我不知什么時候他走近我們一家,他手里提著煙鍋,說王發(fā)才早早就給他揭發(fā)了我和英英非法野合的事。還說人家鄰村原本是要英英下個騾子的,正打聽種馬,沒料想倒叫老二我給捷足先登了。我不好意思,說做啥的人操啥心,那陣子實在顧不得給誰打招呼。后來聽說,英英的飼養(yǎng)員還對胡得有漂涼話兒,說胡得有喂我喂的就像他自己一樣——愛嫖。胡得有以牙還牙給他了個沒沾毛:你趕緊回去把你屋門看好,小心我領上這弟兄幾個去日你媽!
知道是胡得有替我擔當,我真是感激涕零。我一無所有,實在沒啥報答的,我便叫他得有爺。老大說,按年齡最多該叫得有叔,老三說,老大你也認真得過了火,咱是驢球班輩,老二愛叫啥叫啥,管你的蛋事,你屁眼害癢癢了叫衛(wèi)東給你拾掇拾掇!老大說,少放你的驢屁,我說我的,你牙呲你媽的皮?得是想叫衛(wèi)東再給你治成三條腿?他倆個互相揭短,險些翻了臉。我不理他倆的茬,繼續(xù)堅持叫我的得有爺,得有爺、得有爺、爺爺爺!定了的事,我一百年不變!
衛(wèi)東這些知青們,沒兩年就你前一腳他后一腳地出了村子不見了,這時候我才知道他們不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也都有爸有媽。一旦有了他爸他媽的牽腸掛肚,他們當然就在村子里扎不了根,就是有個根扎,也像圓蛋蘿卜一樣扎不深,一拔就出來了。他們來的這幾個,我一開始以為都是公的,因為他們穿的戴的都差不多一球樣。后來我才辯出來還有一個母的,名子叫個向紅。老三說他親眼瞧見隊長糾纏向紅,就在我和英英搞的那個地方,那天他正好偷著溜到高梁地里吃了幾口賊食,跑到河邊嗽口涮牙,沒料想給撞了個正著。老大警告老三,要他少管,省得惹麻煩,因為誰都知道衛(wèi)東正和向紅談戀愛。
隨著年紀的增長,我體會到了啥叫個渾身疼。我心里清清楚楚我的肩肘炎和腰脊勞損也是那次挨了衛(wèi)東的打落下的。事情雖然過去了,但是,有放冷的飯沒有放冷的事!受了如此刻骨銘心的痛苦,加上我們老大的直腸癌,老三的口蹄疫,這些事我一想起來就冒黑血,我不能就此罷了!
十年前我打聽著找到了衛(wèi)東的工作單位,那單位叫粉沫冶金廠,我這招風耳受不了汽車的吵,又聽不慣城里人的話,一下聽走了調(diào)調(diào),聽成了“飛毛野雞場”。人家說他干的是電焊工,我給聽成了“嫁漢工”。我說干這么個工臉都不嫌羞嘛!人家說不,人家說干的時候就把臉捂上了。我在城里迷了幾回路,把交警都問糊涂了。后來碰巧遇見向紅,才打聽到了衛(wèi)東的地址。向紅開了一個知青飯館,當起了老板娘,到底她還沒把我忘了,那年她從醫(yī)療站打完胎,是我把她馱了回來。她沒跟衛(wèi)東結婚,她看起來也不年輕了,臉上擦了厚厚的粉,嘴唇抹的紅得像猴屁股。她還要招待我吃,我說不用了,我隨身帶的有豌豆,只要了碗面湯。臨走臨走,她還問了我一聲隊長老單,我驚了一訝,這是我沒想到的。我只說老單好著哩,沒敢說他隊長早不當了,叫人家抹了,也沒敢說他得了前列腺病,一天到晚尿炕哩。
我終于找到了衛(wèi)東的單位,見了他們單位的領導,要他們把衛(wèi)東叫出來給我個說法,我要討個公道回去。沒料想那個官僚卻大不以為然,見我是鄉(xiāng)下來的,連根煙都不讓,張口就是一句——讓過去的都過去吧!呸!說了個輕省,當年他們在飼養(yǎng)室開會的時候伸著拳頭喊了一遍又一遍的話: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怎么?這話是喊給驢聽的?見我們耳朵長是不是?事情沒擱在誰身上,誰都不著急,這些領導要是他們親戚朋友誰要是招過像我們一樣的禍,我不信他們會像對我一樣甩手松管!心思到了這里,我肚子氣得發(fā)脹,就悄而沒聲地給他放了一個啞屁,那領導正好點著煙飽飽吸了一口,皺著眉頭聞了聞說:這煙是什么味?怎么有點豆腥氣?一個辦事員進了門,一臉巴結相深深地吸了一口說:這煙味兒真好,是原生態(tài)的加上混合香型的,一定是個中外合資的。
上告無門,萬念俱灰,我掬著一把老淚回來在背影處飽飽地哭了一場。
我老了,身子骨不靈便了,什么也干不了,村里人說我吃了一輩子苦,不忍心對我動手,老大死后,老三也先我而去,真是黃泉路上沒老少呀!說到這里,叫我又想起了我的英英,那年上正時月她長途販運,在后山一腳踏空滾坡了,四條腿斷了三條半,叫人家抬回去剝了皮??蓱z我和她留下的那個崽娃,長了個傻大個兒,缺調(diào)少教,見了我沒大沒小的,在人多處還撅著尾巴叫我老哥!我有心訓斥他一頓吧,他一個孤苦,我一個伶丁,叫我說什么好呢?你看看,這難道不是悲劇么!
如今飼養(yǎng)室已經(jīng)拆了,得有爺年頭里倒拆了,埋他的時候村長王發(fā)才去了,念了幾句詩,說了些叫人鼻子發(fā)酸的公道話,唉,頂啥用?我時不時的到他墳上去看看,有兩回還碰上黑寡婦在他墳背后尿尿,當年她從飼養(yǎng)室炕上跳下來在墻根角灰堆里就是一尿,如今還是那么個尿法。算她有良心,沒忘了他。她也老了,頭發(fā)全白了,白得刺眼。我苦笑著輕輕叫了她一聲白寡婦,她耳朵背沒聽見。她這兩年日子過得還可以,幾個兒媳婦還孝順。那個拿高梁稈戳我塵根的小子,在鎮(zhèn)子上當了警察,聽說他專門搜逮嫖客,每月都有獎金。
一晃又是十年,衛(wèi)東沒有了音訊,直到今年谷雨前后我才聽說他在電視臺當了領導,是個二把手,很有權。我聽了并沒有吃驚,因為我知道,當年吃了人家酒欠錢不給的劉三,后來不就當了漢朝的大皇帝了嘛!仕別三日當刮目相看,衛(wèi)東這小子城府深,是個當官的料,現(xiàn)在出息了,也是咱的光榮,我驢老二不記死仇。這是我心里話,我向毛主席保證。
近來村子里有了電視,聽說那里頭演的有什么籬笆、女人、狗之類,還把轆轆、井都寫了進去,甚至于給蝦球都寫了傳。我尋思著,怎么就沒有提念我們驢?是我們活的還不如個狗?還是我們沒有做廣告?如果說嫌驢一個字這名字難叫,你也可以叫成馬戶嘛!這事都好商量嘛!我看這八成是他們連想都沒想過!這怎么行?!我不能容忍你們無視我們的存在,不能容忍你們無視我們所受的委曲,不能容忍你們無視我們所受的災難。不能!不能!絕對不能!說我自私也罷,說我犟驢也罷,都封不住我的嘴!這話不叫我說出來,我嘴里沒味道,我憋得心慌,我憋得難受,我痛不欲生,我死不瞑目!
責任編輯 寇揮
霍秉權 著名劇作家,劇作曾多次獲國內(nèi)影視界、戲劇界大獎?,F(xiàn)供職于寶雞市藝術創(chuàng)作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