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塔什字在西安的南郊。出和平門,沿著綠蔭夾峙的雁塔路,一直向南,大約六里路的樣子就到了。再朝南走五百米,就到了唐代著名的大慈恩寺。抬頭,讓目光越過北圍墻,就看見大雁塔似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巨人,矗立在那里。上一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在翠華路邊上的一所學校求學,學校離大雁塔什字不遠,走路大約十分鐘的樣子,大雁塔什字是我和同學們最愛去最常去的地方。
記憶里去大雁塔什字大多是在晚飯后,中午除非要買一些急用的東西,諸如本子、鋼筆、墨水之類,一般是不去的。一則因為下午要上課,中午連吃飯帶休息僅有兩小時,時間緊;二則,那時盡管年輕,也不知是怎么搞的,瞌睡特別多,在這飯后短暫的時間里,還想瞇一會兒。這樣,晚飯后,收拾了碗筷,洗涮清潔后,兩、三個要好的同學,便結(jié)伴出了南校門,走育才路,或走西安地質(zhì)學院的北門進去,穿過整個校園區(qū),出東門,上到雁塔路上,再往南走幾步,就到了。大雁塔什字及其周圍,那時是蠻繁華的。除了小寨地區(qū)外,它應該算是西安南郊第二大熱鬧地了吧。這一方面因為大雁塔是一個旅游勝地,還有就是它地處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加之周圍高等院校多,學生多,因而,人流量很大。人流量大商業(yè)也便隨之發(fā)達。在我的印象里,什字東面的西影路上,路北是一大片飲食攤點,路南則是一溜兒的商鋪,多為商店。西安電影制片廠就氣勢恢宏地蹲踞在這片商鋪之間,以它的神秘讓許多路過這一路段的人,玄想非非。西影廠里那時有一個小型放映院,不對外,但印有內(nèi)部票。我們當時都以能擁有一張內(nèi)部票,能到那里看一場電影為自豪。因為,那里不同于外面的電影院,所放的電影多為國產(chǎn)新片。我就是在那座小電影院里看過根據(jù)作家路遙的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人生》的,那大約是1983年的事。
大雁塔什字的北面和西面,街道兩邊也是櫛比鱗次的商鋪,無甚特色。值得一記的是它的南面。南面街道短促,不到五百米的樣子,就到了大慈恩寺的北圍墻。到此,路則呈丁字形,一分為二,東面便通到了唐代著名的宴飲歌樂之地曲江。不過,那一帶當時很荒涼,遠近除了有幾個荒村外,大多是連片成陌的麥田。冬日里,凄厲的冷風吹著,常有野兔出沒。平日無事,一般人是不愿意到那里去的。在我的印象里,那里好像成了犯罪分子的作案場所,因為,就在我上學的幾年時間里,此地就曾發(fā)生了多起兇殺案和綁架案。不過,也有熱鬧的時候。因為,寒窯就隱藏在這兒的一條荒溝里。因了秦腔和京劇的緣故,中華這片廣袤的大地上,很多人都知道薛平貴和王寶釧的故事。不但知道,一些人還會唱上幾嗓子:“十八年老了我王寶釧……”每年春天的一段時日里,當?shù)匕傩斩紩e行廟會,來紀念這位對愛情忠貞不渝的四姑娘。當然,這個季節(jié)里,也是薺菜最肥嫩的時候,人們都會從四面八方趕來,如天女散花般地分布在這兒的溝溝坎坎上,分布在一片片麥田里,挑挖薺菜。大家認為,這里的薺菜是最好吃的。因為,當年的寶釧姑娘就曾挖過吃過。挑挖之余,人們還會到寒窯里去看看,看看飄彩樓,看看紅鬃烈馬洞,重溫一下王寶釧的故事。一些男女青年不免就由此想到了自身,當然,各人的心思是不一樣的。
丁字路往西是環(huán)塔路,可以繞到大慈恩寺的正門。門南除了一條逼仄的街道和一個小型停車場外,就是一大片的民居。用″參差十萬人家″來形容雖有些過,但也有那么一點意思。這里趣味不大,有趣味的地方在塔西。塔西有一大片園林,還有一個盆景園。兩園相通。園中有高大的土丘,有參天的大樹,有亭臺樓榭,總之,是一個很幽靜的去處。這里,多為附近高校里的學生所青睞。他們可以在里面散步讀書,還可以買一包瓜子或話梅,邊磕邊嚼邊談戀愛,都是很愜意的事。大學期間,我就和我的女友,多次來過這片園林。盡管那時園林的門口也售票,但每張票只要五分錢,對我們窮學生來講,還是能負擔得起的。
還有一個談戀愛的好去處,也在大雁塔什字南面這一路段里,它便是此段路的路東,那里有一片二、三百畝地大的塔松林,據(jù)說是園林局的一塊苗木基地。不過,當時卻是開放的,沒有圍墻,也沒有用柵欄或鐵絲網(wǎng)圍起來。樹木已成材,棵棵塔松高大茂密,足有三、四層樓那么高,春夏季節(jié)是很陰涼的。這里實際上位于一個三角地帶,往北便是大雁塔什字,往東則通到了曲江。在這里談戀愛有一個好處,一是不用買票,二是隨時可以出來,一抬腳便到了街道上,而此段街道上則恰恰是陜西各地的風味特色小吃,有岐山臊子面,有秦鎮(zhèn)米面涼皮,有清真老孫家牛羊肉泡饃,還有樊記臘汁肉夾饃,等等。不過,得口袋硬實,囊橐蕭索可不行。多年后,讀到汪曾祺先生寫西南聯(lián)大學生談戀愛的一副對聯(lián)″人生幾何,戀愛三角″,聯(lián)想到這片塔松林,不覺便會發(fā)出會心的一笑。
不過,在這里談戀愛的學生中,也出現(xiàn)過悲劇。我們學校高年級的一對男女在此談戀愛,男的似乎對女的做了越軌的事,被女的哭著告到了學校。校方當時很偏激,準備對男的做出開除學籍的處理。男的聽聞,從教學樓四樓跳下,當即摔死。當時是暑假前夕吧,我們正在考試,忽聞有學生跳樓,便連試卷也不答了,一起涌到了樓道上,從樓上目睹了這一慘劇。這件事對我的心理影響很大,至今每每想起,心中還不免隱隱作痛,痛惜那個年輕生命的遽逝。
往事如煙,這些都已過去。如今,大雁塔什字已經(jīng)消失,它被現(xiàn)代化的大廣場所取代。廣場中有亞洲最大的音樂噴泉,有宏偉的仿唐建筑,有關(guān)中風情的青銅雕塑,當然,還有川流不息的中外游人。那片留有我溫婉記憶的塔松林已沒有了蹤影,它成了民俗廣場,時時可見的情景是,許多人在此留影照相。
今年春天,我陪母親到大雁塔北廣場閑逛,夜幕下,走在閃爍不定的霓虹燈里,聽著悅耳的音樂,望著隨音量大小忽高忽低的噴泉,恍惚間,我又想起了從前的歲月,不由感慨萬千。《秋燈瑣憶》里的秋芙有言:“昨日勝今日?熏今年老去年?!毙湃?。歲月無情,二十多年的時光,不僅使母親變得蒼老,也把一個莘莘學子變成了飽經(jīng)世事的中年人。但不管時光如何的改變著一切,總有一些東西是改變不了的,就像我對大雁塔什字的記憶一樣,盡管有歲月這塊抹布的不斷揩拭,卻歷久彌新。
翠華路
蟬在長聲鳴叫,頭頂是綠蔭如蓋的法國梧桐,街道上是穿得花花綠綠的行人,這是我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踏上翠華路上時所看到的情景。當時,我由父親陪著,從遙遠的長安鄉(xiāng)下,拿著行李,搭乘長途客車到小寨,然后下車步行,向東穿過大興善寺路,便來到了翠華路。一看路牌,我就一下子喜歡上了這條路。原因很簡單,這條路和我們家鄉(xiāng)南面的一座山叫一個名字,這讓我感到很親切。仿佛不是到異地負笈求學,而是在自己的家門口讀書。此外,我未來要讀書的學校就在這條路上,這也讓我和這條路從感情上拉近了距離。所謂愛屋及烏,我想就是這個理兒吧。
我所考上的學校叫西安師范??茖W校(現(xiàn)改名西安文理學院,校址已遷往西安太白路上的沙井村),正門開在東西向的育才路上,校門的南面就是西安地質(zhì)學院。走育才路,或者穿過西安地質(zhì)學院,就可到達唐代著名的宴飲游樂勝地曲江,大雁塔就像一位都市的隱者,安然素樸地蹲踞在那里,慈眉善目地注視著腳下的十丈紅塵。曲江那時還沒有開發(fā),記憶里是連陌的麥田,還有一大片樹林。大雁塔周圍則有春曉園、盆景園,都是很幽靜的地方。平日里少人來往,游逛的多是附近校園里的大學生。周末或晚飯后,學生們手里抄本書,或者拿張報紙,一溜帶串,踅進園里。有磕著瓜子談戀愛的,有邊散步邊用功的。也有一些老人,他們遛鳥,也遛自己的腿,但不多。校西門是側(cè)門,開在南北向的翠華路上。西門的對面便是另一所高校西安公路學院。西門并不高大,也不寬敞,但不知為什么,大家進出學校,都愛走西門。或者是西門臨近操場,玩夠了,一抬腳就上了翠華路,方便?或者翠華路比育才路寬大、敞亮?說不清。反正在此上學的幾年時間里,我本人喜歡走西門。
那時,西安市還沒有修建南二環(huán)路,翠華路的北口,也就是我們學校的北圍墻外,如今的南二環(huán)路,當時還是一條巨大的污水渠。渠兩邊是蓊蓊郁郁的樹木,樹木多為楊、槐、柳,高大茂密,把整個渠都給覆蓋住了。渠兩邊還有小塊的菜地,春天,可見到地里生長的油汪汪的菠菜,那個旺勢勁呀,把人的眼睛都映綠了。也有野薺菜,開著碎碎的米粒大的白花,望去讓人心疼。渠邊的樹林里多鳥,夏日薄暮時分,鳥兒歸巢,在晚霞的余暉里,便聒噪成一片,把人的耳根都能磨出繭子。蟬也不少,叫起來沒命似的,一直叫到月亮爬上天空。這些,都是我們晚飯后散步時,看到聽到的。那時的翠華路遠沒有現(xiàn)在繁華,不僅店鋪少,路上汽車少,連行人也少。不似如今車水馬龍的,叫人看了心里就憋得慌。前段日子,我到翠華路老校區(qū)去看望恩師王仲生先生,吃過晚飯,從先生家出來,我忽然來了情緒,想要沐浴著春風,在翠華路上走走,重新尋找一下舊時的感覺。但走了一段,只見滿目的霓虹燈,茶樓、酒店、足浴屋……一家挨著一家,再加之車多人擠,市聲嘈雜,走了一段,我一下子沒有了興致,只好廢然而返。
二十多年前的翠華路,確實清靜得多,不然,眾多的校園也不會像累累瓜果一樣的,掛在這根長藤上。據(jù)我初步統(tǒng)計,從北至南,依次就有西安公路學院,西安師范專科學校,西安財經(jīng)學院,陜西商貿(mào)學院,陜西干部管理學院、陜西師范大學等高校;此外,還有翠華路小學,雁塔路小學,八十四中學,八十五中學等。夏日里,夕陽下,當莘莘學子成群結(jié)隊,走在綠蔭如蓋的翠華路上,或傾耳交談,或歡歌笑語,那是一種多么迷人的景象呀!周日里,或者晚飯后,我就曾和三兩個要好的同學,無數(shù)次地徜徉在這條讓人心悅的路上。有時,我們騎自行車去翠華路南端的植物園逛,有時去沿路的校園找同學,有時干脆什么也不干,就在翠華路上溜達,瞧街景,看行人。記憶里,翠華路的南端曾開有一家扯面館。我的一位同學去吃了一次,說是不錯。不久,我們幾個人就相約著去吃了一回,油潑扯面,辣子足,蔥花多,油燙量足,確實很好吃。我們一人吃了兩碗,還意猶未盡,但不得不離開。要知道,當時扯面剛興起,一碗面要四毛錢呢??刹桓倚∏七@四毛錢,當時我們口袋羞澀不說,一個學徒工的月薪也才十八元錢。四毛錢對我們來講,那時已經(jīng)是相當貴了。否則,我也不會至今念念不忘一碗扯面。自然,吃扯面也是偶爾為之,大多的時日里,只是在翠華路上漫步。
大約是七、八年前吧。一次,我去南郊采訪,途經(jīng)翠華路,走到北段時,我突然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了,找尋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是路邊高大的法國梧桐不見了。沒有了樹蔭的覆蓋,街道一下子顯得敞亮多了。我四處打聽,為啥要砍樹,有人告訴我,梧桐樹枝椏太低,影響車輛通行,聽說,一棵樹上橫出的一根枝椏,還把一個站立在卡車車廂里的人掛下來了呢。我說,不是有市政管理人員嘛,說的人就只是笑。還聽說,市上的某位官人到歐美公費考察了一圈,發(fā)現(xiàn)那些地方草坪遍地,綠茵茵的,煞是好看。這官人回來后,也便要效仿人家,伐掉樹木,大種綠草。結(jié)果,多年的樹木伐倒了,草卻難以種活。原因很簡單,北方城市不適合種草,適宜植樹,種草難以養(yǎng)護。事情到底真假如何,不得而知。也許是該官人得罪了別人,別人編排他也未可知。如今,翠華北路上,不得不又種上了法國梧桐。
“新葉嫩葉沐艷陽,日光真輝煌?!毖劭粗闶浅跸牧?,翠華路上的法國梧桐,想已撐起綠傘了吧?
責任編輯姚逸仙
高亞平1964年出生,西安市長安區(qū)人,1985年大學畢業(yè),大學期間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在《散文》、《美文》、《延河》等全國數(shù)十家報刊發(fā)表散文、小說、童話、紀實文學300余篇,100余萬字,作品多次被《散文選刊》、《讀者》、《東西南北》、《中學生閱讀》轉(zhuǎn)載,并入選十多種選集,已出版散文集《愛的四季》、《靜對落花》和長篇紀實文學《鷹眼》,現(xiàn)供職于西安日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