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子九月,西去甘省河西,滿身心都覺爽快清潤、舒暢而愜意。走時關(guān)中有連日細雨,絲絲綿綿,浸涼透骨。一夜乘車西行,睡中過了蘭州。拂曉中漸次進入河西走廊,雨已早退,淡淡曙色方見祁連山脈如伏龍游蛇橫西而去。那兩峽谷地平灘,茫茫蒼蒼,時有古之明長城土垛隱現(xiàn)南北。烽火臺歲已坍塌,但仍如殘垣古堡給人幾歲戰(zhàn)時烽火狼煙的想象。盡管已歷千余年的風(fēng)雨剝蝕,但同樣是連綿西去,遙遙無盡。只有那石礫,草灘有星星點點,灰灰的駱駝草或一叢叢緋色的紅柳,蘆葦似的芨芨草草。長城內(nèi)外出現(xiàn)的一群或數(shù)只白羊(灘上的白羊為草灘的灰土色)才給這空曠而少綠的河西,帶來一點兒生機。
但無論怎么說,東西綿延的祁連山卻給這無聲天簌的河西以西部雄渾壯奇之魂魄,在這無風(fēng)無雨、萬里茵蘭晴空的相襯下,那時遠時近的祁連峰巒,或淡青一抹,或鐵峰刺天,都有一種如同古代征戰(zhàn)將士的威武雄壯的群雕感。那峰巔如刀似劍,皺褶陰秀深幽,在紫霞輕撫中隱現(xiàn)出如鏡的雪巖冰峭,如壯士的銀盔閃閃。而祁連山后疊顯的A形山包,連片無盡,想象中便如征西的將士兵營篷帳。有時候,祁連群峰會突然迎面而來,車便極近地擦峰而過或穿越期間。隧道中的強烈震蕩,轟轟隆隆,你這才被活著的祁連山那龍騰虎嘯般的氣勢所震撼。當你隨火車鉆出隧道,窗外的群峰疊擁,鐵脊赤骨,皆是鐵血赤焰色韻,你才驚嘆于萬里祁連,全然是英雄壯士的血肉所鑄,好一個橫空出世、頂天立地的莽祁連!
西去河西,一路上都是關(guān)于這古往今來的征士戰(zhàn)事的聯(lián)想,耳邊悠悠地蕩來王之煥那蒼涼雄渾的《涼州詞》來——
黃河遠上白云間,
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
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
其實,這河西涼州,早在公元前121年漢武帝派驃騎將軍霍去病遠征匈奴,打敗匈奴河西休屠王和昆邦王,河西歸漢,就取名“武威”了。公元前138年后,漢使張騫兩次出使西域,聯(lián)絡(luò)烏孫等西域名國,為開拓絲綢之路立下了汗馬功勞。烏孫國王雖不顧回歸河西,但卻以娶漢宮之細君公主為妻而與漢聯(lián)姻,共同抗拒匈奴,河西武威便成了漢通西域的通都大邑。至三國時將武威才更名涼州,即關(guān)內(nèi)人常說的“走西涼”了。唐時文成公主西去,與西藏土蕃松贊干布聯(lián)姻及至武威涼州,成為西夏國之陪都,都曾輝煌一時。在蒙古王寓闊臺之子闊瑞進軍涼州,同西藏薩迦派宗教領(lǐng)袖薩迦班智達·貢噶堅贊(簡稱薩班)在涼州舉行的西藏正式回歸中華版圖的歷史性的“涼州會談”,都使這古之河西涼州、今之武威古城,平添了多少沉雄蒼古而又輝煌悲烈的風(fēng)采。
抵達河西武威時,已是第二日上午10時許了。印象中的河西晴秋十分空闊明麗,天宇高遠茵蘭,海天無云一色。而秋陽溫煦燦爛,呈黃銅亮色。這陽光普照的河西古戰(zhàn)城,全然如披上了金色胄甲的武士。而城區(qū)的建筑也奇,屋脊及房檐大都呈橘黃或全黃色,同藍天和陽光相映交輝,富麗堂皇。即使街巷中來去的婦女,也多披黃色、橙色或粉色的艷麗頭帕,使這個西域通都大邑的武威,給我以強烈的溫?zé)岬呐你逶 ?/p>
武威最令人驚嘆的地域標志,便是于1969年發(fā)現(xiàn)的東漢時期大型磚室古墓中的“馬踏飛燕”的銅奔馬雕像。此銅奔馬發(fā)現(xiàn)于武威雷臺,距今已有1600多年的歷史。其造型獨特,集藝術(shù)性、科學(xué)性于一身,以三足奔馳騰空,后右足踏一飛燕而立,其矯健歡騰之象,被中外專家、學(xué)者稱之為“天下第一馬”“世界文化頂峰”之杰作。也成為河西武威之雄偉標志。我觀此放大六倍的雷臺漢墓99件“銅車馬”儀仗俑隊列,壯威雄奇,仰天長嘯,像旭日如迎國君或驚帥即至,一派氣吞山河、撼天動地之氣概,令人震撼。而騰空揚尾,昂首奔馳的“馬踏飛燕”,便是這千余年來的河西邊城武威軍魂,戰(zhàn)魂的絕妙的藝術(shù)化身。
武威的奇特之處除了古文物的“馬踏飛燕”銅奔馬雕,那生長于干涸了雪山河道特別耐旱的鉆天楊卻令我敬畏,盡管武威這塊在上古年代還是大海海底的谷地,如今卻已河道無水,成了遍地都是鵝卵石和蓑草的荒石灘,但一排排鉆天楊卻挺拔高聳,直入藍天,盡管因為夏日酷熱缺水,那楊樹的梢頂,在這淡淡秋日中,已是一片白發(fā)染霜狀,但高挺入云,宛若整齊的軍士隊列,不失這古之戰(zhàn)城的神威。在雷臺古墓之側(cè),我看到了兩株已枯死了的古老楊樹,說是名“左公楊”(清左宗堂率軍西征時所植之楊樹),盡管枝干已枯,但有五、六層樓那么高的兩株古樹,枯干直插云天,有威武不屈、蒼古驚世之態(tài),這豈不是戰(zhàn)死而挺立之壯士英之魂么。它令我心生敬仰而聯(lián)想翩浮,深深地頂禮膜拜了。
而另一種令我感動至深的楊樹,是一種名曰“紅星楊”或“紅軍楊”的品種。我是在小住的武威一所某部航空學(xué)院校園見到的。這所軍航校自1949年建國時成立,于1966年由濟南遷至武威,在一片從前的舊“刑場”的荒石灘創(chuàng)建家世,已歷經(jīng)半個多世紀的風(fēng)雨春秋了。它在朝鮮戰(zhàn)爭、保衛(wèi)祖國及如今的航天事業(yè)中,屢建功勛,做出了重大的貢獻。如今在這花園式的校園里,一排排擎天的“紅星楊”,在明麗秋日下愈顯濃綠挺拔,嘯傲長天。如同航院中那些以航空報國為宏志,朝氣蓬勃迎著旭日走來的英雄將士——“紅星楊”所奇的是,掰開它的小枝斷節(jié),可以清晰地看見枝心斷處有一顆深紅色的小“五角星”,其棱角分明,五角各等,確是神奇絕妙。有說是當年紅軍西路軍西征,翻越祁連大雪山,走過酷寒荒涼的河西走廊大峽谷,歷盡千辛萬苦,在這里卻遭到國民黨“馬家軍”的連續(xù)堵截,在雪臺直打得血流成河,尸骨遍野。是紅軍犧牲的鮮血染紅了河西的土地,在這塊土地上栽植的白楊樹心,便生出了茹含著紅軍鮮血和生命的“紅五星”。紅軍犧牲了,但“紅星楊”卻挺立著——這血與火的故事一代代地傳下來,這軍魂猶存的“紅星楊”一棵棵地栽下來。革命的接力棒就這樣一代一代地接下去……
留下來的“紅五星”的印記,播下來的是紅色的種子。講述這個動人心魄的“紅星楊”故事的不是別人,卻是這所航空學(xué)院的老政委。
他是江蘇人,父母都是文化不高的老農(nóng)民。他從南方的土地上走來,在河西為建設(shè)航校、為祖國國防培養(yǎng)航空人才戰(zhàn)斗了大半生。如今已是50多歲的老政委了,卻自稱“我是一個老兵”。他很少說到自己的過去,只是讓我看看這幾千畝的荒石灘如今已是“紅星”綠楊鋪天、碧湖綠水映日,菜棚絲瓜長廊如畫,奶牛、白豬及訓(xùn)練場這部隊日常生活多彩的世界。還有他那一筆充滿將士情懷的豪放激情書法。其中以書寫毛主席詩詞的作品更為放達而沉厚。我驚嘆這樣一位豪壯氣概的老政委,是如何在這塊干涸而惟有“紅星楊”茁壯生長的荒石灘,寫出了這樣壯美而堪稱“書法精品”的章草大書。
紅軍不怕遠征難,
萬水千山只等閑。
五嶺逶迤騰細浪,
烏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滾拍懸?guī)r暖,
大渡橋橫鐵索寒。
最喜岷山千里雪,
三軍過后盡開顏。
這應(yīng)該說是最新、最美,最能體現(xiàn)當今生活戰(zhàn)斗在新涼州武威的萬千將士發(fā)自心聲的“涼州詞”。而細心的人就會發(fā)現(xiàn),這首《長征》的偉大詩篇中,其中還有幾個改動過的字,詞痕跡,足見其珍貴而深遠,字里行間充滿著磐石般的堅強信念和永遠難忘的懷念。
離開河西武威的前一日,正是國慶日前的“除夕”夜。我同朋友在校園“紅星楊”林陰道前閑聊散步。我突然發(fā)現(xiàn),河西的夜空是這么茵蘭遼遠,而滿天星斗竟是這樣的明燦灼大。此刻校園一無聲息。靜靜悄悄。只有那林間的一幢樓屋的燈窗紅亮,像這夜中不眠的眼,眺望著。友人言,國慶長假日在軍營里卻分外忙碌。那燈窗便是老政委“值班”的哨眼,他不知有多少個春夏秋冬和節(jié)假日都是在“值班”室里度過了。老家江蘇還有80多歲的老母,千里之外還有妻子、兒女……
星和燈在輝映著。這個全國人民都在歡渡節(jié)日和準備遠足旅游的夜晚——在這河西的無數(shù)的軍營里,堅守崗位的多少指揮員和平凡戰(zhàn)士,心是星斗般地閃亮、明燦、守護安睡的祖國母親呵!
乘車西來又東去。來的時候,滿眼都是遼遠無聲的荒漠,去時滿心都漲漫了灼熱而感動的潮水。河西便在我的生命之秋的歷程中,留下了深重的一痕。這天傍晚。當列車離開武威漸漸東去之時,我憑窗久久地眺望著,那“馬踏飛燕”的巨雕,那直插云天的“左公楊”和濃綠挺拔的“紅星楊”以及那屋頂金黃的城域,都消失于淡淡的暮靄和蒼茫的灘野中。只有那蜿蜒的古長城土脊和坍了的烽火臺仍然忽隱忽現(xiàn)于河西走廊中。而西去的祁連山淡藍色的影脊仍然如刀如刃,峰戀之上浮蕩著的薄云碎片,如紫如氈。河西云翳在千奇百怪的變幻著,一會兒如游魚,一會兒如群羊,一會兒如海龜,一會兒又化為萬千騎馬,個個昂首蹺尾,騰飛長嘯,真如那“馬踏飛燕”的活化。哦,威武,我心中的古涼州,如今不正似那閃爍金彩的“銅奔馬”,騰躍于時代的藍天白云間么。
責(zé)任編輯姚逸仙
趙熙男,作家,出版有《女兒河》、《大戲樓》、《狼壩》等長篇小說多部,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數(shù)百萬字,現(xiàn)為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