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2月25日，河南新鄉(xiāng)七里營，甘小二正在拍攝他的第二部故事長片《舉自塵土》。農(nóng)民基督徒們開始歡慶圣誕。與城市里的圣誕節(jié)不一樣，鄉(xiāng)村圣誕節(jié)不是充滿基督教文化符號的商業(yè)狂歡，而是真正的宗教節(jié)日，當然，它也是具有中國特色的平安夜。

冬天里，天黑得早，尤其在過了淮河的北方地區(qū)。因為冷，天一擦黑，路上就沒什么人了。

已經(jīng)過了傍晚6點了。若在平常，這時候七里營鎮(zhèn)上除了遙遠而空曠的幾聲狗吠和隔壁家孩子的兩聲嬉笑，便只有靜謐了。河南的鄉(xiāng)村一向如此。

但這日不同。這日是平安夜。

雖是圣誕節(jié)，教堂也并沒有怎么裝飾。只是門頭上貼了張紅底黑字的“歡迎來到神的家”，里面拉了些皺紋紙做的花邊彩帶。

我們站在教堂門口，看見這么些裹在棉襖、藏在圍巾線帽下的人，從寒風里趕來，有些意外。不長的時間里，從車上跳下來一兩百號人。

我曾經(jīng)是七里營鎮(zhèn)的居民，這次回來拍的就是部基督教電影《舉自塵土》，它的劇本就來自這片土地。平時住在這所教堂里，剛好趕上圣誕節(jié)，就站門口看個熱鬧。

教堂里外，已經(jīng)有很多人了，有教徒，也有非教徒。抱著嬰孩的，扶老攜幼的，拄著拐杖的，摟著女友的，熙熙攘攘。半大的孩子在人群中鯰魚般地擠來擠去。這一切，跟從前看廟會、龍舟賽的架勢很像。

教堂門口最吸引人的，是幾排著裝統(tǒng)一的人。

那是唱詩班，都穿著軍裝，綠色的PLA陸軍軍裝式樣，帽徽上是一個十字架。亦有肩章，身邊的朋友注意了下，“清一色兒，都是上校。”

這些軍裝都是教會系統(tǒng)的工廠生產(chǎn)的，因為符合教徒們的審美，而廣泛流行于河南鄉(xiāng)村的教徒間。他們喜歡清一色的整齊感，立志成為耶和華的“精兵”（《圣經(jīng)》里將教徒比為上帝的精兵）。同時，他們也稱自己為“福音宣傳隊”。

七里營鎮(zhèn)教堂，是這一帶最大的教堂。周圍八九個兄弟教會的唱詩班都過來了，一個唱詩班10到30人不等，算下來，單是唱詩的，少說也有百來號人。

其中有些人手上拿著軍樂器，鼓、號之類，也有傳統(tǒng)的笙、簫。不緊不慢地排練著，演奏圣歌。

終于等到近7點，教堂里里外外擠了逾千人，室內(nèi)再也容不下更多的人時，歡慶開始了。

程序上，與城里的大教堂并無二致。

牧師用河南方言詠頌耶穌誕生，誦念經(jīng)文，底下人也跟著念，亦是方言。教堂內(nèi)四圈的蠟燭，映在眾人臉上。牧師面容平靜，教徒虔誠的臉部，更顯線條柔和。

陣容可觀的唱詩班，合起聲來，時有錯落，卻也有音頻共鳴之時，聽起來有點管風琴的意思。樂隊賣力地奏著，偶爾會破壞“管風琴”的感覺。

底下有年幼的孩子，跑來跑去，時不時叫嚷兩聲。被教堂工作人員趕緊哄回座位去。跟大人們相比，他們更期待這晚教堂里派發(fā)的小禮物，畫著耶穌像、寫有祈福文字、做工并不好的小卡片，或者小糖果。

教堂外面，陸續(xù)有人從寂靜中趕過來，有些是為了趕場面上的熱鬧，有些是為了找內(nèi)心里的安寧。

教堂內(nèi)已經(jīng)到了演出的環(huán)節(jié)。

相聲、小品、歌舞輪番上演，都是教徒們自編自導自演的，無不跟基督有關(guān)。不過在我看來，臺詞雖然背得很賣力，但好像背出來就完了，越是想著‘演’得更像一點，更生動一點，就越是不太合適。

臺下的觀眾，也看得賣力——一站幾個小時不挪身，但是沒有笑聲，也沒有掌聲，只是靜靜地看，按照當時在場的北京電影學院教授張獻民的說法：“觀眾怎么這么被動啊”。

近10點時，演出結(jié)束，大多數(shù)人散去。有些教徒走向奉獻箱。

教徒們挨個走到募捐箱前，放入數(shù)目不限的錢。有毛了邊的破舊紙幣，和叮當作響的硬幣。

隊伍中有位佝僂著腰身的老太，比較打眼。一來是她行動的顫顫巍巍；二來，現(xiàn)在很少有人穿她那樣破的衣服出門了；三來，她捐了張100的紅票子。

鎮(zhèn)上捐100，甚至成千上萬的，也不乏其人。

后來，聽母親說，那老太80多歲了。膝下4個兒子，經(jīng)濟都不寬裕，無人愿意贍養(yǎng)老人。最后，由村里有頭面的老者協(xié)調(diào)，達成結(jié)果：4個兒子，輪流每年給老人100塊錢，每人每4年給一次。老人平日里，靠撿垃圾養(yǎng)活自己。

“她是捐給來世嗎？”有人問。

他低估教徒了。教徒中的大部分人不會這么功利，他們更多是想為教會做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