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往期《收獲》上賈樟柯的一個訪談,很喜歡,俗一點講,我開始心里猜測:不知哪個電影人能成為中國電影的良心。
從《小武》到《站臺》,我看賈樟柯的電影總聯(lián)想到兩點,一點是人,臺灣的大導(dǎo)演,侯孝賢;還有一點是文學,是小說。我無法不把他們進行比照。如果以繪畫來作個比喻,侯孝賢是水彩畫,賈樟柯是碳素鋼筆寫生畫,在我看來,兩者都淡化故事情節(jié)(或者說不追求那種戲劇化的夸張效果),體現(xiàn)出生活流小說強調(diào)呈現(xiàn)原生態(tài)的生活的特質(zhì),或許也有人會冠以“新寫實”的稱謂。都是在追求真實。
侯孝賢的《風柜來的人》、《童年往事》,風格是很淡定的、素雅的。畫面,視覺上是精致的。一切了無痕跡,水彩畫面下蘊藏、涌動的是國畫的詩意。這是一種偽裝了的生活流,或者說是一種刻意取舍、精心修飾后的生活。
到了賈樟柯,《小武》,《站臺》,畫面,視覺,更加粗糲,更加“生活”。再現(xiàn)了中國的鄉(xiāng)鎮(zhèn)(的生活),再現(xiàn)了一種現(xiàn)實。賈樟柯從視覺上對《英雄》的否定,對那種虛偽的視覺鴉片的抵制(更厲害的是《十面埋伏》),體現(xiàn)了他的美學追求。也可以看作一場藝術(shù)的“真”“偽”之戰(zhàn)。這種觀點也曾一度深刻地影響過我的小說,淡化故事情節(jié),避免夸張、過味、過火(做作)的語言,不避粗糙,追求整體詩意化的韻致。
這是“真”嗎?
賈樟柯的粗糲不也是一種偽粗糲嗎?他的取舍不也決定了他的粗糲是另一種的素雅精致嗎?
有人說真正的生活流不存在于小說中,真正的生活流只存在于生活中。屁話。
有人說我們不能到達真實,我們只能無限逼近真實。
有人說小說就是虛擬,你管他真不真實。沒事找事你累不累??!
沒有出路。
沒有“人”的“真實”?;蛘哒f有,但無法直接再現(xiàn)、表現(xiàn)。
不知怎么,我想起了昆德拉。
昆德拉的《搭便車游戲》、《舊鬼讓位給新鬼》,給我最大的震撼是:描述一種生存境況(情境),然后再把“人”置身于其中,讓人自由表演。從而達到勘探人的可能,存在的可能。在此背后的信念是:
在某種境況下(游戲規(guī)則,制度中),人只能說此而非彼的話,做此而非彼的事。從而揭示人性的“真”。
如果搭設(shè)好了一個舞臺,人會自己拿起那把解剖刀,把自己一層一層地剖開來。
一個虛擬之境,可以創(chuàng)造真實,甚至是,假的比真的還真實。
這是昆德拉的真實之境。
他沒有離開人。人的可憐在于他的有限,在于他的受制于“境況”。
他由勘探“人”(包括存在)的“境況”,挖掘到了人性的“真”。他不再去刻意描寫人,去挖掘人性,他只是為人搭建一個舞臺(境況),而人會在這個舞臺上自行演出,人性也就暴露無遺。或者說他人和社會(舞臺、境況)皆得。
在昆得拉的小說《不朽》的開頭,由一個泳池里的女人的一個手勢,由于“人的動作的有限性”(類似于人的臉型),而引出阿格尼絲。這也可以看出人的一些基本境況:人,法西斯,推銷宣傳的伎倆、手腕也是雷同的。
卡夫卡是更早描述人的生存境況的。人于城堡之中。在我看來,他是所有時代最偉大的詩人。在昆德拉境況下的人物,知性化,生活味不濃,因而不為(我們)喜歡。在卡夫卡境況下的人物,以最認真的姿態(tài),一招一式,實實在在,因而也就僵化呆板地走著迷宮。卡夫卡做到了最抽象(寫意)和最具體(寫實)的不可能的、不可思議的統(tǒng)一,他集最迷茫與最清醒于一體,他是一個奇跡??ǚ蚩ǖ男≌f粗糲,筋骨嶙嶙,像一個最笨拙的農(nóng)夫,卻又具有最濃厚的詩情與詩意。
而詩意,我認為是好的小說的內(nèi)在標桿。小說,好的小說,說到底是一個精神貴族所書寫的,一首“悲天憫人”的詩?;氐轿恼碌拈_頭,我認為“良心”還是一個偽命題,真正的問題應(yīng)該是人的悲憫情懷,在我看來,“良心”更多的是道德層面的話題,“悲憫”才是藝術(shù)的問題。所以,撇開技術(shù)技巧的話,小說藝術(shù)的終極悲憫,來源于人的可憐,人性與存在的可悲,“真實”迷一般充滿悖論的、詩意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