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 藥
他總在深夜里熬藥。
滿滿一大甕的清水,放入干褐如樹根的玄參,連翹是一種素黃色的花,怪模怪樣的知母……最后加一味荷葉。新鮮的荷葉是濃郁的深碧色,脈絡(luò)分明,到夏天過盡就凋成枯白,現(xiàn)在是冬天了,從密封的柜子里取出來,沙沙地響,像是藏了許多的蠶子。
荷葉是最后加的。
所有的藥材都作一爐,色與味混了,熬出來的藥汁里全然沒有荷葉的清香,但是他說,加了和沒加不一樣,有心的人能夠嘗出來。
我不是那個有心的人。
我只在窗外看他守著火爐,微弱的火光在黑夜里劈啪,一朵一朵的燈花,結(jié)了又滅。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也許他皺了眉,又或者沒有,也許他半闔了眼,等文火慢慢地熬……熬的是時光,或者是人。
熬藥最是急不得。
夜很長,然后天慢慢就亮了。
熬好的藥汁是濃黑色,端方冷冽的澀香,因沒有人喝,天明的時候連渣倒在木槿樹下,日子長久,園中的花樹分外蔥蘢,花期也比外頭的久一些,見過的人都說,太師府上的花開得真好。而他只笑一笑,從容答道:“木槿朝開而暮落,其為生也良苦,早知易落。何如弗開?”
他逐漸學(xué)會朝廷的對答禮節(jié),學(xué)會這樣文縐縐地說話,學(xué)會進(jìn)退得當(dāng),在他的身上,我?guī)缀跽也怀鲈?jīng)落魄江湖的痕跡。連我都找不出,這世上,怕是再不會有人記得。
并沒有什么不好,只是他不快活。我于是常常想起,菩薩誕辰,平城的貴族會到水邊放生,得了自由的魚兒擺尾而去,那一刻它們多么快活,而他是囚在籠子里的鷹,被剪了翅羽,再也飛不起來。
青璃是他的翅羽。
蒼藍(lán)的天空浮起暗色的云,一層一層鋪排開去,如魚鱗泛著灰白色的光,天就快要亮了,仍有最后一顆暗淡的星子留連不肯離去,也許是她的眼睛。我努力想要想起她的臉,可是總也拼湊不全。那是一個面容模糊的女子,他說她來自江湖,可是并不像是江湖人,她沒有江湖人的硬氣和鋒芒。
我以為江湖人習(xí)慣的是醇酒熱血,快意恩仇,所以她應(yīng)該轉(zhuǎn)身離去,留一個決絕的背影供后人憑吊和追思,但是并沒有,她死了。
她死在很多年前一個有雨的晚上,大雨嘩嘩嘩嘩,像是永遠(yuǎn)都下不完似的,鮮血化進(jìn)雨水里,淡漠成胭脂的顏色,燈花枯落,她身邊空無一人。我總覺得她最后一定是一個伸手的姿勢,拼命地想要留住些什么——是留住茍延殘喘的性命,還是當(dāng)初粉紅黛綠的容顏,又或者,是那個曾經(jīng)信誓旦旦與她同生共死的男子?
但是當(dāng)我推門而進(jìn)的時候她安靜地躺在那里,和那個雨夜一樣冰涼。
蒼青色的臉,蒼青色的衣裳,蒼青色的冰涼。以后的許多年里這個顏色被徹底地摒除出我的生命,但是每一晚每一夜,每一個時刻,又都流淌在我的靈魂里,永不能磨滅。
是她的怨恨吧,我想。
這時候藥已經(jīng)熬好,他起身斟藥,一偏頭,我沒躲得及,于是他看到我。他的面上掠過一朵驚異,但是他的手還是很穩(wěn),濃黑的藥汁穩(wěn)穩(wěn)注入綠玉斗中,然后他抬頭再看了我一眼,說:“你來了?”
這三個字中,卻是半分驚訝的意思都沒有,就仿佛他知道我會出現(xiàn)在這里,我遲早會出現(xiàn)在這里,就像我遲早能夠知道我與他之間所有的隔閡,原來是生與死。
生與死的距離,有時候只是一個瞬間,有時候卻是漫長又漫長的一生。
開 始
我被他的目光從角落里逼出來,在他的注視中走近去,盯著綠玉斗中濃黑的藥汁問:“你在這里做什么?”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仿佛在問:你難道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清晨濕潤的涼風(fēng)里沒有痕跡地開敗一朵花,一個嘆息的手勢墜落。我嘆一口氣:“我知道你在熬藥,可是府里并沒有病人——你為誰熬藥?”
這樣問,仿佛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深夜里裊裊升起裊裊融去的藥香——其實(shí)我只是笨拙地想要掩飾我在藥房外枯守了多少個夜晚。
他伸手摸摸綠玉斗的底,微微皺眉,又抬頭對我笑一笑,解釋說:“還有點(diǎn)熱,得先擱一擱?!蹦菢余嵵仄涫碌纳袂?,就仿佛斗中之物最后的歸宿不是后院的木槿,我覺得一股熱氣從丹田升起,忍不住沖口而出,重復(fù)道:“你這是為誰熬藥?”
“青璃?!彼K于把這兩個字說出口,在多年以后?!八懒耍缇退懒??!蔽掖舐暫俺鲞@個事實(shí)。有下人被驚動,看這情形又不敢走進(jìn)來,只遠(yuǎn)遠(yuǎn)瞧著,好奇和興奮的目光。
都被他揮退,也許明日京都即將傳遍,所謂的鴛鴦愛侶,原來只是一個傳說。
傳說就傳說吧,披著這層外衣,已經(jīng)捱了很多年,很多個日夜我都以為自己捱不過去,然而,人永遠(yuǎn)比自己知道的要更能忍一點(diǎn)。
他捧著熱氣騰騰的藥,沉吟許久,忽然問我:“阿蘅,你想不想聽一個故事?”
每個人都有許多的過往,于是每個人都有許多的故事,如我,如他。
我并不是不知道他的過往。
乾化七年,邊境上打了勝仗,皇兄歡喜非常,以捷報遍示群臣,說等前線將軍歸來,會加官進(jìn)爵,大赦天下。
當(dāng)然這一切與我毫無關(guān)系,那時候我只是從筵歌殿走到園子里去,正是金秋,園子里開滿了金色的菊,隱約記得有詩人說過,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后更無花。
起了風(fēng),風(fēng)里坐一個錦衣女子,走近了,認(rèn)出是沈皇后。皇后是前朝的人。兵荒馬亂的年代,一座城池的得失,甚至是一個國家的覆滅,都只是指掌之間,你永遠(yuǎn)猜不到它的下一任主人是姓李還是姓王,不過現(xiàn)在,它姓元?;屎笤?jīng)是這座宮殿的宮女,據(jù)她自述,她是前朝沈?qū)④姷呐畠海杂走M(jìn)宮,在宮里長大,城破之后沈?qū)④娨患蚁侣洳幻鳎腥苏f是死了,又有說,沈?qū)④娫跀硣鵀閷ⅲ鈭D復(fù)辟,但終不確切,而皇兄也頂住所有的壓力,立她為后。
只是這兵荒馬亂的年代,即便是皇后,也常常免不了骨肉分離?;市种亟鹫儋p,但是已經(jīng)失蹤十余年的人,哪有這么容易被找到?應(yīng)該是死了吧——否則誰肯放棄唾手可得的富貴?沈皇后是個風(fēng)華絕代的女子,她值得這個位置。
我這樣想,因?yàn)楫?dāng)時我終究還是太年輕。許多年以后我蒼老的目光穿過氤氳的藥香,看見當(dāng)初純白色的容顏,一步一步踏在風(fēng)里,一步一步踏在繽紛的落英里,一步一步走近青芷園,走進(jìn)我不能把握的命運(yùn)。
沈皇后坐在紫藤樹下,面前擺了一盤棋。紫藤花落盡,葉子倒還繁盛,棋盤上黑白棋子清冷如玉,我不擅此道,但仍然能夠看出,是一副殘局,皇后就坐在這副殘局面前,以手支頤,許久,都沒有動一動。
我行禮道:“娘娘。”
她看見我,眼睛忽然亮起來,她說:“阿蘅許久沒有來過未央宮了?!?/p>
我說:“皇兄和娘娘國事繁忙,作小妹的,哪能輕易打擾?!?/p>
沈皇后輕笑一聲:“自家人,這樣拘謹(jǐn)就沒趣了,阿蘅,明日皇上在臨湖殿設(shè)宴,你也來吧,整日坐在深閨,好端端的公主都快悶出病來了?!蔽宜叵察o,但是皇后親口相邀,也不是我能夠回絕的事,于是便應(yīng)了?;屎筮€不放我走,攜我的手在青芷園慢慢地走,菊花開得很盛,但是大多都是黃白二色,素凈的黃,素凈的白,我喜歡,沈皇后卻更中意碧蓮池里的蓮,只是這時節(jié),蓮已經(jīng)凋盡了,一池碎萍,皇后指著它們說:“沒有根的人,就像這池中的萍,不知道哪一日,會被風(fēng)吹到哪里去?!?/p>
我忙安慰她:“娘娘貴為一國之母,天下仰仗,連這等無知之物也得到娘娘憐惜,真的是皇兄的福氣?!?/p>
她輕巧地笑一笑,狀似無意:“阿蘅今年滿十五了?!?/p>
我沒應(yīng)聲,風(fēng)涼涼地吹過去,皇后隨口提起,說有一名少年將軍,英勇了得,明日還朝,也會來參加臨湖殿的設(shè)宴。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微抬了面孔看著即將西沉的霞,霞光被風(fēng)一絲一絲地抽去,她的面孔里有細(xì)微的喜悅,就仿佛樹林里掛了許多的金鈴,風(fēng)吹過去的時候,滿林子清凌凌的聲音,就仿佛血液里奔騰著歡喜的眼淚。她說那個少年將軍原是將門之后,因故流落江南,吃了很多苦,最后才得以從軍,得到一個晉升的機(jī)會。
是在蓮葉田田的江南嗎?我恍惚地想,就仿佛他站在我的面前,銀色的鎧甲,艷紅如血的披風(fēng)被風(fēng)吹得極遠(yuǎn),面孔自然是英俊的,作為一名將軍,英俊之外的英武會從眉宇之間逼人而來,如凜冽的刀光,但眼睛一定是溫柔的。
“他姓沈。”皇后巧笑倩兮。
我失口道:“這么巧,和娘娘同姓呢。”
皇后默笑不語。她布下的天羅地網(wǎng),徒勞掙扎的已經(jīng)是我。
那一晚做了許多的夢——每一個少女都會做這樣的夢吧,有年少英俊的少年走近,溫柔地注視我,我總記得他穿白衣,他說他姓沈,但是醒來之后,卻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他的面容。其實(shí)我應(yīng)該忘掉這個夢……只是有人不許我忘。
校 場
我第一次見到沈暄,是在臨湖殿,女眷的席面前掛了琳瑯的珠簾,風(fēng)從湖上吹過來,珠簾亂響,間隙中能夠看見簾外穿梭的身影,我只認(rèn)得皇兄,其他的,可以按服色分辨出官階,但大多都是垂垂老朽,忽然有緋色身影急急過去,那身影格外的挺拔,我不由地多看了一眼。
“他……就是沈?qū)④姟!被屎蟮穆曇衾镉形⑽⒌念澏丁苍S是高興?我奇怪地瞥了她一眼,她神色已經(jīng)恢復(fù)平常。宮里的女人都有這種本事,只是我仗恃皇兄的寵愛與公主的身份,那些齷齪陰暗的后宮事,能不知道便裝作不知道。
宴罷,移駕校場,皇兄特囑咐了要我同去,我知道他的意思,我已經(jīng)過及笄之年,皇兄要為我擇駙馬,也是應(yīng)當(dāng)之事。
于是與皇后同乘,車輪轆轆,鋪天蓋地的旌旗,被風(fēng)吹得獵獵直響,我想起遙遠(yuǎn)的戰(zhàn)場,那里的風(fēng)應(yīng)該比平城要烈上許多吧。
我知道那不是女人去的地方,更何況身為皇室中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女子,但是皇室中的女子也和男子一樣繼承了祖先驍勇善戰(zhàn)的血液,有時候它們會沸騰,會煎熬,會讓我懷念骨髓里記錄的那些戰(zhàn)場和鮮血。
我看兵書的熱情甚至勝過《閨訓(xùn)》——紙上談兵也是一種兵,不是嗎?
一路亂想,已經(jīng)抵達(dá)校場,設(shè)三關(guān)較高下,比如射箭,比如兵器較量,再比如兵法較量。參賽的都是青年才俊,而我總在想,哪一個是戰(zhàn)場歸來的沈?qū)④娔兀?/p>
遠(yuǎn)遠(yuǎn)設(shè)了箭靶。掀起珠簾一角,遠(yuǎn)遠(yuǎn)看見幾個身手矯捷的少年騎馬前奔,有的是在中途回頭一箭,有的靜立在原地,弓拉十分滿,又有人,在他人射出之后忽地一箭追出,后發(fā)先至?;市衷谲囃鈫栁遥骸鞍⑥?,可有中意的?”
我訥訥不能答,沈皇后卻笑笑吟吟問道:“哪一位是這次砍了南軍首領(lǐng)的沈?qū)④???/p>
“哦,那個穿白衣的,你看,才上場呢?!被市种更c(diǎn),果然見一白衣少年,十分英挺的一個背影,閑閑地拉開一張弓,松手,弓如流星,中了靶心。
這一路的少年,都是訓(xùn)練有素,沒中靶心的不多,中靶心的里面,他也算不得出色。
微微有一點(diǎn)失望。
沈皇后忽道:“臣妾有一個請求,不知道皇上肯不肯答應(yīng)。”皇兄對她,自然是有求必應(yīng),當(dāng)下?lián)Q過騎裝,戴上帽子,忽然就變成英姿颯爽的少年郎,她說她年幼時候曾得父親指點(diǎn),練過一路箭法,想下場一試?;市肿屗x弓,她居然也選了出名硬的一張大弓,我和皇兄見了,都忍不住暗嘆一聲:果然將門虎女。
她騎馬下場,取了五支箭,弓拉圓滿,五箭齊飛,竟是一支銜著一支,離弦而去,每一支都正中靶心,每一支又都把前面一支撞下靶子,最后留在靶上的,就只有最后一支箭。滿場喝彩,只有沈?qū)④姷拿佳蹌恿艘粍印?/p>
皇后到沈?qū)④娒媲?,道:“將軍自問能否??/p>
沈?qū)④娔蛔髀暤卮沽嗣佳郏×耸Ъ?,莫說是我,連皇兄也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十箭齊發(fā),如流星趕月,竟是如法炮制,支支中心,那一刻他周身仿佛泛出一種光華來,那樣倨傲,又那樣沉靜,就如同我夢中的那個少年。
這樣神俊的箭法,怪不得能于千萬人中取上將頭顱。如果說先前場中人還能喝一聲彩,見此,竟是半點(diǎn)聲音都沒有。
皇兄催馬上前,正要嘉獎他幾句,他卻忽然拋了弓箭,神色黯然地站在那里,他問沈皇后:“閣下是不是……也姓沈?”語音里的震顫,竟與皇后一般無二,我忽然明白他的身份——他姓沈,他是將門之后,他曾落魄江南……是,他一定就是皇后失散多年的親兄弟。
皇后抱住他失聲痛哭,左右亦伏身助哭,一時校場上的英武都作小兒女悲戚。
我遠(yuǎn)遠(yuǎn)只看著那個背影,恍惚地想起昨晚上的夢,再說一次,其實(shí)我是該忘掉的,只是一個人動心,往往不需要什么理由,那些心思忽然就長出來,頑強(qiáng)如野草,茂盛如野草,又或者,如星火燎原。、
皇兄問我沈?qū)④娙绾蔚臅r候,我便只低一低眉,說:弓箭甚好。
于是次日,皇兄下旨賜婚。
一 年
我總是在想,他有沒有拒過婚?一定是有的,只是我不知道,就如同我不知道后來皇后如何說服他將我迎娶進(jìn)門。
那是乾化八年開春,如果在江南,應(yīng)該會有纏綿的雨,雨中開出大朵大朵麗色的花,如果出太陽,應(yīng)該有粉蝶翩翩,他與青璃成親的時候應(yīng)該是這樣的,而我的婚禮,在干燥的平城,飛了滿城的楊柳與輕絮,滿城錦繡,滿城歡天喜地的紅,滿城的煙花,綻放,又凋零。
我在成親三個月之后知道青璃的存在。
一年十二個月,原來我們偽裝的恩愛也只有一年,這一年里他陪我踏青,為我畫眉,同我說起郊外新開了什么樣的花,或者在下朝的時候帶一只會婉轉(zhuǎn)歌唱的鳥兒回來,掛在回廊下面,如新開了一朵嫩黃色的小花。
他沒有再上戰(zhàn)場——因?yàn)樯矸菀呀?jīng)不一樣了,他是皇后的弟弟,公主的丈夫,他被留在宮里做侍衛(wèi)長,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暫時的,他很快會得到擢升,得到榮華富貴,得到這個亂世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安穩(wěn)與幸福。
是的,那時候我以為我是幸福的,我以為他也是幸福的,我們的幸福會如同這個王朝一樣,長長久久地存在,然后長長久久地流傳下去,就像梁祝是一個悲愴的背影一樣,有一日,我與他的名字,會成為幸福和恩愛的代名詞。
我一廂情愿地這樣想,甚至忽略了他常常皺起的眉。春天將要結(jié)束的時候,滿城的落英繽紛,繽紛就仿佛蝴蝶,沈暄心不在焉地說今日要去筵歌殿值夜,我替他準(zhǔn)備好衣裳,叮囑夜涼,若是冷,就叫小兵回來取衣裳,又叮囑說皇宮重地不比尋常,不要掉以輕心,他心不在焉地應(yīng)了我,心不在焉地出了門。
他出門我才發(fā)現(xiàn)他連腰牌都沒有帶,急急追上去,然后我發(fā)現(xiàn)他去的不是宮里。
我努力想要想起那一刻自己是怎樣的心情,是否轟然一聲如同地裂山崩?還是說,整個世界忽然就安靜下來,安靜地仿佛亙古以來就已經(jīng)存在的事實(shí),我需要的只是面對?我悄悄跟在他的后面,繞城行了大半個時辰,已經(jīng)到郊外了,青青的草沒過馬蹄,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他仿佛是溶進(jìn)了那個無邊無際的黑夜,黑夜里我追逐他的身影,然后看到清凈的庭院,院中溫馨的光,窗紙上一雙剪影依偎,她也許是在對他笑。
我總覺得那一日我是推開了門的,推開門,用極冷極冷的目光注視這一對男女,如果目光可以化作飛刀,也許他們都死過很多次了。我聽見自己用冰寒的聲音問他:“為什么……會這樣?”
只是我的臆想,我并沒有推門進(jìn)去,我甚至沒有出聲,只靜靜地轉(zhuǎn)了身,回了家,無邊無際的黑夜溫柔地裹住我,我聽見自己嘆了一口氣。
人在什么時候開始知道憂愁?我不知道,但是我,是在那一刻。
他在次日天明回來,仍穿著整齊,面容上微微的疲倦,其余,就都和往常一樣——也許本來就一樣,他不會是第一次去看她,也應(yīng)該不會是最后一次。
那時候新房的喜氣都還沒有褪盡,我忽然,覺得十分荒唐,命人將紅紙、喜字、對聯(lián),以及所有讓我想到成親那一日的事,通通都換掉,我處在一個純白的世界里,我以為會安心和歡喜,但是實(shí)際上,我面對一堆殘破的錦緞痛哭失聲。
原來一個人傷到極處的時候,連哭泣都沒有聲音,眼淚像是某種極廉價的東西,滔滔不絕地涌出來,又滔滔不絕地干涸,干涸的眼淚只留下痕跡,是一種極淡極淡的黃色,有輕微的澀味。
他每日都天黑就出去,天明才歸;我每日,也都是天黑出去,天明才歸。
不足一月,竟然憔悴不能看,而他毫無察覺。我想,這就是愛與不愛的區(qū)別,他少一件衣,我會時時掛在心上,而我憔悴到連舊時的衣裳都支撐不起,他仍一如既往地對我笑,囑我多吃,他的眼眸如我夢中一樣溫柔,可是那樣溫柔的眼睛里沒有我的影子。
藏在他眼睛里的是誰?我日比一日地渴望知道真相。
青 璃
“她叫青璃?!鄙蜿言僖淮蚊G玉斗的底,藥汁裝在這樣好看的容器里,如碧波蕩漾,“我在江南遇見她。我知道你曾見過她,然后她死了,可是至始至終你都沒有問過我,她是誰,她算是我的什么人,阿蘅,你連一次都沒有問過我?!?/p>
“有這個必要嗎?”我無限疲倦。
“有,如果你問我,我會告訴你,她是誰。”
“那么我問你,她是誰?”我輕輕說出這八個字,然后自己先笑了——多么荒謬的一件事啊,已經(jīng)過去很多很多年,她早就死了,骨頭都化了灰,灰撒進(jìn)江河里,他找不到她,他再也找不到她。
我想要仰天狂笑一聲,可是笑不出來,面上冰涼冰涼的兩道痕提醒我,其實(shí)那是我一直都不能釋懷的往事。
只是,不能又如何?
他端起綠玉斗,淺嘗了一口:“那是很多年前,很多很多年以前了,我的父親死在江南,留我一個人在江南漂泊,在江南最冷的時候,風(fēng)和雨都如針一樣往骨髓里鉆,我找不到新的活干,只能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不停地走動,希望不要凍死,可是這樣的情形,不是凍死,就該餓死了。那一年最冷的一個晚上,我看到破廟里的火光,有勁裝女子坐在火光里,灼灼的焰火舔著她的眉,看起來倔強(qiáng)和驕傲,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她留我與她分食她的晚餐,我問她為什么收留我,她說,江湖規(guī)矩,見者有份……”那應(yīng)該是很漫長的一段往事了,他說的時候回憶就是他眼里的光,那光芒一片一片如星光跌落,如塵埃漂浮,如波光綺麗,如月色寧謐。
是他這樣遇上她,她愛上他,因?yàn)樗x開江南,投身從戎,經(jīng)歷多少生與死,鮮血中滋生的愛意,然后有一日,他娶了她。
一個平民的親事,必然沒有我出嫁時候的風(fēng)光,然而燭火之中看著彼此的眼睛,都如月華皎皎。
那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時光,也是他一生中最痛的傷,因?yàn)樵谒爻院?,在他富貴以后,在他加官進(jìn)爵以后,她不在他的身邊,他成為她手中的風(fēng)箏,他到哪里都擺脫不了她的目光。
他心甘情愿,就如同我心甘情愿。心甘情愿地傷,心甘情愿地痛,三個人的結(jié),如孽。
直到有一個晚上,下很大的雨,他照例去看她,進(jìn)門,就只見一具尸體,冰冷如那個雨夜——他的妻殺了他愛的人。他發(fā)誓要守護(hù)一生的人殺了他一生一世的傷,于是每一個晚上,他都在這里,深黑的夜,深黑的藥,熬去的歲月,熬傷的人。
“我記得我們進(jìn)城的那一日,我與青璃去護(hù)國寺上香,她在佛前許愿,我問她許了什么愿——你知道她許了什么愿嗎?”“她許了什么愿?”也許是同生共死,又或者此情不渝,所有相愛的男女都會許下的一些誓言,再烈性的江湖女子,再安靜的深宮公主,都逃不過的宿命。
“她說:永不相負(fù)?!彼笮?,笑聲凄厲就如同負(fù)傷的獸,整個太師府都被這笑聲震懾,屋頂?shù)暮f嘎然叫了一聲,振翅遠(yuǎn)走——也許是,連它都已經(jīng)無法忍受。
沈暄再一次舉起綠玉斗,仰面,一飲而盡。
殷紅的血就從他的嘴角一絲一絲地滲出來,滲透整個蒼白的面龐,我抓住他的手,問他:“為什么?”
為什么要在這許多年以后才飲毒自盡,為什么不在春暖花開的那一年就隨她而去?
“因?yàn)槲邑?fù)她。”他閉上眼,從此我再看不到他的眼睛,“我負(fù)她,這許多年的煎熬是她的懲罰,讓我用了這么久的時光才配出當(dāng)初致她于死地的那一種藥。阿蘅,你不知道,江湖人有江湖人的生存方式,宮里的毒未必就奈何得了她,只是,她已經(jīng)不愿意再在這個世上,繼續(xù)面對我。”
我明白,她要的是他的靈魂,潔凈如新雪,那是一個江湖女子最后的尊嚴(yán);而我始終與他相守,哪怕只是一具軀殼,也要生生死死地留在身邊,那是一個宮廷女子最后的妥協(xié)??墒恰业降讻]來得及告訴他,殺死青璃,是沈皇后下的手,不是我。
只是,是或者不是,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我劃破手指,擠出一滴血,狠狠按在嘴唇上,殷紅如一顆痣,我發(fā)誓:“如果有來生,我一定先于她找到你,所有你欠我的,請一次還清。”
他含笑說好,咽下最后一口氣。滿世界都靜下去,荒涼的靜,荒唐的靜,荒謬的靜,所謂天長地久,原來盡頭是地老天荒。
荒涼或者只是心,或者。
尾 聲
很多年以后,很多很多年以后,草長鶯飛的江南,有這樣一個女子,她總在找那個唇上有血印的男子,她說他是前世的愛人;
她不知道的是,那個唇上有血印的男子也一樣在江南,尋尋覓覓,找一個許多年前他負(fù)過的女子,因?yàn)樵谒鹎鞍l(fā)誓永不相負(fù)的時候,他應(yīng)諾,如有違誓,生生世世都不得解脫。也許會相遇,也許不會,古老的寺中佛祖慈祥地看著跪在面前的每一個人,一縷青煙,裊裊升上去,裊裊化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