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愛是無言的，母愛絕對可以稱之大。她以瑣碎的點點滴滴浸潤于孩子的生命中；以細(xì)膩的輕聲叮囑出現(xiàn)在兒女的想念中；以等待的單純姿態(tài)屹立在夕陽映照的家門口。母愛不要求回報，并且歷久彌新，歷久彌珍。正如作者所說，母愛總是“在對我灌注的過程中不斷變得醇厚與濃郁”。雖然母愛可能會在某些瞬間被被愛者暫時忽略，未能察覺，但絕不是永遠(yuǎn)被忽略的命運(yùn)。

有時候你在黑暗中醒來。便忘記自己是在哪張床上醒來。有惘然亦覺得落寞。你竟不知道在何處才能歇息。

——《二三事》

在深夜間突然醒轉(zhuǎn)過來的時候，腦海中仿佛亦能突兀地預(yù)見自己的命運(yùn)。這樣的景狀讓自己覺得莫名的可怖。我長到十八歲的年紀(jì)。這樣的情況很少。但是因為少，于是在腦海中存下極為深刻的印象。視覺中只有殘缺的景物，生命回復(fù)到最初的質(zhì)態(tài)，坐落于陰暗冰涼的核內(nèi)，體側(cè)溫暖，宛如安睡在母親正孕育著自身的子宮里面。這樣的感觸讓我有難以言述的平實。

大抵這是那幾次偶然間竇開的情緒的感召。你可以不相信那日預(yù)見的隱隱約約的未來命數(shù)，但不得不信奉你本身對靈魂的責(zé)問。每一次回望與反省都可以體悟生命中有過的歷程。會有新的東西衍生出來，同樣會有東西轉(zhuǎn)眼消逝掉。每一次旅途上存在或出現(xiàn)過的介質(zhì)以最平衡的姿態(tài)更迭并延續(xù)。這是多么好又是多么讓人失落。

這是七月。樓下有工人來粉刷被人污毀得容貌異樣可怖的墻壁。涂一層新的材料，蓋住往日的混亂與骯臟。只有在經(jīng)歷過長時間的時光的淘滌之后，那些暗色的斑點才會讓你想起昔日種種。比方說，過道一側(cè)的墻面上一直有著一個不大不小的橢圓形小洞。這是無論怎樣的油漆都無法遮蓋起來的真實痕跡。整整七年，我始終覺得這面墻是如此親切。若是沒有那令人作嘔的油漆的味道我或許會單真地以為歲月真的未曾流失過。

那是我小學(xué)時貪玩留下的烙記。每日暮照鋪灑，便用一把小小的水槍往洞內(nèi)猛烈地注水，每當(dāng)過年慶喜，還不斷將小小的鞭炮往里面塞，這個墻間小洞如同貯滿年少心事與情思的容匣，不斷擴(kuò)大，最終成為一個不可掩飾的陋標(biāo)。我只是覺得，哪怕再小的事情，只要曾在你生命里出現(xiàn)過，那它必定是倚著某種形式被恒久地保存下來了。再長久的風(fēng)紋，無法剝蝕的輪廓，再綿遠(yuǎn)的洗滌，亦不能淡飾它原有的內(nèi)蘊(yùn)。我注視這個小洞仿佛都能聞到七年前的夏季豐沛的水汽的味道以及年末時濃烈的硝煙味。

這樣一想，便能憶起許許多多過往的事。當(dāng)我以這樣的心境去回溯，反而覺得沉悶不堪。有人說，我知道我還沒有到只剩下回憶的年齡。我們誰都沒有達(dá)到要不斷翻閱舊事來撫悅生活的程度。這樣的舉動太過蒼白。我便問自己，那我該憶些什么呢？我聽到有人在說，你當(dāng)好好憶憶你的母親。你即便失去記憶，你也不能忘了你的母親。是的，我的母親。我為此有暗暗的驚心。可是我當(dāng)憶她什么呢？那些太過熟悉的生活與事反讓我難以萃取。這便是我的母親，眉目祥和，音色中細(xì)，唇色嫩紅。和所有平凡樸實的女子一樣。

在初識幾千個漢字的那段時間，老師會布置下一道作文題——我的媽媽（爸爸）。班上會有很多和我一樣選擇“媽媽”的人（又或者是我與別人相同）?？墒且坏┨崞鸸P，卻又總是難以下手。表述的窘迫至今令我感到有口難開的隱忍。這樣的文章我是向來羞于拿給母親看的。那樣至今仍覺得由稚嫩而催生出的淡淡矯情的情緒，讓我認(rèn)為是對本身親昵的一種挑撥。而每次作文本發(fā)下來，沒有評語，只有一個毫無生氣的對號，和一個蒼白的日期。有時候會打上一個等級，卻亦只有“良”?？粗切皟?yōu)”字鋪紙的同齡人的作業(yè)本，我想，沒有“優(yōu)”照樣能讓我媽媽驕傲。

我時常被自己兒時這樣的念頭所撼動。毫無雜念的愛，分外清澈。

記得有一回是下雨的日子。早上母親往我的書包里塞入六個硬幣，告訴我乘三輪車去，傍晚媽媽不來接你你就自己乘車回來好不好？我很懂事地點點頭。彼時對金錢的概念停留在崇仰的地步，于是格外小心地珍藏好。傍晚散學(xué)，天氣出奇地晴朗，有和煦的淡淡暖風(fēng)。我和鄰家男孩一起步行回家，途中路過一家經(jīng)常賣卡通畫片的小商店，之中有我心儀已久的“圣斗士星矢”，門口與往常一樣擠滿了人，我心中有極強(qiáng)的波動，覺得自己擁有著主宰錢幣的權(quán)力。只要下定決心，那么那些畫片就能真正成為我的了。

終于我的興奮和激越戰(zhàn)勝了開始的猶豫和懼瑟，很快掏出那三個圓圓的硬幣，和別人一樣伸手付錢。得到了三張令我愛不釋手的畫片。我的內(nèi)心如此熾熱，在別人看來這尋常至極的舉動我卻支付了極大的勇氣。我并不知道這樣做母親知道后會有怎樣的反應(yīng)。我只能祈愿母親以為我是乘車回家的，那么我便能不被旁人知曉地珍藏好這三張可貴的畫片。

我如今記起那時的心思是多么疏漏，稚嫩到令人想發(fā)笑。怎么可能蒙混過關(guān)呢？既然是與鄰家男孩一起回家，那么他的嘴巴本身便是一個泄密的大洞，我母親從他嘴中得知我并沒有乘車回家并且花錢買了一些她看來根本是多余的東西時，她因為我欺騙了她的事實氣得全身發(fā)抖。也正是在這件事之后，我自小便懂得了“誠實”對母親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在我長到能聽懂并理解她的話的年紀(jì)，她便時常告誡我，你對周身的每一個人必須誠實，何況是對你自己的親人。你這樣騙我，不但害了你自己更會隔閡母子的心。

那個夜晚她曾試探性地問了我三次，全部被我以謊言搪塞過去。最后她終于無法忍受我泰然撒謊的樣子，一把翻出我小心壓在書本下面的三張畫片，不留余地地大聲責(zé)問：“你到現(xiàn)在還在撒謊，那這是什么？你怎么這么不老實？人家樂樂早就把事情告訴我了你為什么要撒謊你怎么這么不懂事？！”

她一邊說著“以前媽媽怎么告訴你”的話，一邊用力打我的屁股，后來還用手背抽了幾下我的嘴巴，自然最痛的是敲在頭上的那幾下?；蛟S許多同我一樣的孩子都或多或少會存有印象的烙記。那晚我被罰站在衛(wèi)生間里，因為個頭小我還看不見鏡中的自己，但我想即便看見了必定是狼狽不堪的景狀。我應(yīng)當(dāng)哭到很晚，窗外夜色深濃時，母親終于過來關(guān)掉燈，把我從里面抱出來。我由于長時間麻木地站立在凌空的剎那有極強(qiáng)的眩暈。后來她替我洗了臉，漸漸止了我的哭聲，將我放回床上，輕聲對我說媽媽不是要打你媽媽是要你記住小孩子撒謊是嚴(yán)重的事，你知道不知道……她說了很多，我到后來昏昏欲睡，在母親的撫慰下終于沉沉睡去。

時隔多年這漸漸成我最難以忘懷的一件事。在后來幾年學(xué)習(xí)的日子里黑板上屢次出現(xiàn)的“記最難忘的一件事”的題目時，我會試著把這件事盡量具體地寫下來，然而得到的依舊是個毫無生氣的“良”。沒有評注，沒有任何言語批提好壞。我終于決定不再如此。那樣真實的事不是說寫出來讓別人評斷優(yōu)良便能決定其價值所在?？扇绻患滤娴脑谀闵袕浘糜拢练e在你心中的分量愈來愈重，即便是別人看來不值一提輕重?zé)o關(guān)，它同樣是你值得并注定值得為其銘記一生的。

而我母親在那件事中扮演的是一個怎樣的角色，我至今剖析起來或許亦只能讀得其大愛之分毫。或許在行年漸近的歲月中，她對我的時有苛責(zé)是出于母性的本真。她多么希望自己的兒子可以完美。盡許她不是完美的女子。大喜大怒，平凡溫淡。她的愛卻在對我灌注的過程中不斷變得醇厚與濃郁。

我知道每個母親慈善的面孔后面都藏有怎樣不為人知的辛酸。小時候經(jīng)常會有人逗我：其實你小的時候是你媽媽撿來的哦，以后你媽媽肯定不要你了。我總是很傻地會問她媽媽真的假的??？那我真正的爸爸媽媽在哪里啊？那你們?yōu)槭裁匆獡煳野?？哪里撿到我的啊？后來念起，不覺莞爾。我想，既然她決定撿了，那也許她亦決定撿起了我一生的幸福和她由此需要承擔(dān)一生的責(zé)任。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在意“真正的生母”？在她對我付諸責(zé)任的一瞬起，她所有的愛與根與念都化做了我心中惟一歷萬千風(fēng)雪而不變其色的詞。

——那便是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