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庇谑?0后文學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然后成就各家仙魔道佛，各種門派紛紜林立。然而，在這種表面堆積的繁榮背后，更多的卻是面對現(xiàn)實的無奈。面臨生存，要一本正經關心未來，又念念不忘心中的夢想，是“同流合污”還是堅持曲高和寡？將夢想與現(xiàn)實都攤平在手心，抱著孩子般的念想，是安慰，是寄托，是破滅？本身已經曖昧不清。只有還緊握著的夢想，給現(xiàn)實一點奢求的幸福。

那天同桌在淹過了頭的課本上繞過腦袋來問我：“喂喂，你的理想是干啥？”我第一反應十分詫異她居然還想得起理想這碼子事兒?！罢覀€高薪又懶散的工作，干個三五年，弄本數(shù)字大到嚇死人的存折，三十歲退休周游世界。呃——得閑了破幾項世界紀錄玩玩，也算名垂青史這輩子沒白過了?！蓖啦挥傻么蠓籽郏桓薄吧鐣B(yǎng)你是社會的不幸”的悲憤樣。末，她把下巴擱書上表情很正經：“我呀想當個財務總管，上市公司的高級OL。以前班主任說我合適?！薄啊谩！薄皬U話！怎么也比你那個有追求?！?/p>

我說的“挺好”是指她的眼睛，說話的時候亮亮的，有著心無旁騖的安定和自足。乖巧極了的小女生，沒有野心不曉得懷疑，成人給她定義了一種成功就認認真真地實現(xiàn)它。讓人羨慕。

不是像我這樣口是心非的家伙。

從不曾說出口的、奢侈的真實想法。

我想當個隨心所欲寫東西的人。

它在心房里蔓延生長，在肺葉里扎根，卻在沖上喉管時硬生生被壓折。仿佛放在鏈墜里的死去戀人的照片，只敢在夜深人靜時輕吻。

只是為了保護它。我發(fā)現(xiàn)自己比想象中來得虔誠。

文學青年在如今是個尷尬的詞，有人奉若信仰有人嗤之以鼻。我屬于混在后一派里的“無間”，嘴皮子拼命耍貧骨子里卻仍對文字抱有依賴和信任。所以我做不到H那樣俯瞰眾生的灑脫，也忍受不住G高姿態(tài)的“王子病”?；蛟S，夾在中間的人總是最痛苦的。

我不知道還有誰在乎所謂文字的本真。我在乎。

我有什么資格在乎。誰能說那些“醉生夢死”的模糊怨嘆、“處處盛開妖冶紅蓮”的華麗意象以及“玻璃破碎一地”的“疼痛青春”不本真？她們和他們淚流滿面唱著憂傷的歌，海底大片的向日葵殷紅如血，小王子和彼得·潘夜夜守著玫瑰和永無島，身不由己的木偶演著千篇一律的獨幕劇，背景音樂必定是王菲的模糊呢喃。

當眩目的意象都趨于一致，真正想傳達的到底是什么。

正如我喜歡王爾德一身灰的快樂王子多于喜歡小王子。

正如我喜歡跟五月天扯著嗓子直來直去地吼“我不怕千萬人阻擋只怕自己投降”多于王菲曖昧余音繚繞著“香奈兒香奈兒”。

正如我愿意相信安徒生筆下亮灰的世界，多于充滿了公主與騎士，單純得刺眼的格林童話。

正如我相信真實就是絕大多數(shù)的學生奔波在月與月之間三點一線，最大的悲劇就是慘不忍睹的分數(shù)，最心酸的就是父母的寄望和失望，惟一的支柱就是那渺茫的未來。社會并沒有那么多的傷口要我們去回避：少女不是全都未婚先孕，自殺并不像病毒蔓延成災，sex并沒有普遍過吃生菜，“80后”并不是全都眼神迷茫精神萎靡。這世界雖然很要命，仍然有光明。

我水平低下，我明白如話。

那么還有似水流年?？炊目床欢?，文學青年們眨巴著小眼睛虔誠地念著普魯斯特。年華總是如流沙在指縫滑落，記憶總是像一地的碎玻璃明媚而憂傷，看得人心里不著調地發(fā)毛。老天，你就不會審美疲勞么？

我的年華不灰暗也不悵然。我有糧食的飛拳、MON靠在肩上毛茸茸的腦袋、PD奶聲奶氣的一聲聲“阿米巴”，親愛的傅始終溫暖如昨的笑容。還有決不會容許自己在我面前有個啥“蹣跚背影”的自戀老爸娶了明明愛心泛濫心軟得很又愛?？岬睦蠇尅Ｎ覙芬馕业纳钕駴]營養(yǎng)糖水，屁顛屁顛走成一個圓。

所以我不是啼血的荊棘鳥，不是獨自在黑夜中舔傷口的野獸，不是困在城堡上憂郁望天等著騎士打馬而過的公主，不是掙扎在社會邊緣混吃混喝一走肉行尸，也不是動不動就淚流滿面的孩子。

否則神會幾個霹靂砸下來恨恨地罵我：“KAO！你真不知足！”

那些理想化了、不真實的

我曾無數(shù)次地想流川楓之于我到底是什么，值得我在一堆不曉得《灌籃高手》為何物的“90后”中尾生抱柱地守了他那么久。從開始伴著大聲尖叫的迷戀，到現(xiàn)在聽到他的名字心還能柔軟地跳漏一拍的，細水長流地喜歡。

六年。他還是那個雙眼冷月寒星、黑發(fā)在燥熱的空氣中翻飛的清冽少年，而我卻已不敢提所謂理想。

他是那么純粹強大的男孩子。生活簡單，除籃球外一無所求，永遠目光堅定。害怕于他是沒有概念的，變強，超越對手，看見新的對手，變得更強，再超越。所有的障礙終成站牌。所以喜歡看他飛翔在他熱愛的天空下，在耀眼的烈日下大力灌籃，籃筐劇烈晃動震得汗水四濺，映著一串串六角形的日華如無數(shù)碎鉆璀璨奪目。他所追求的永遠不會辜負他。他是神的寵兒。

于是便想一定要到加拿大去晃晃，那個城市長滿楓樹，我的思念化為四季的風景。

而肖壯壯在我眼中就一特立獨行的豬。

一米八好幾的個頭，每天晚上都凜然挺立在烏七八糟的汾江河岸面對颯颯江風COSPLAY西門吹雪還是獨孤求敗我不知道。甩著兩條長腿走起路來一副凌波微步弱柳扶風勁兒，別人以為他重心不穩(wěn)睡眠不足，事實是他正抽風似地唱他的《linkinpark》，小幅度練習他引以為傲的“破碎舞步”，同時陶醉得閉眼欣賞自己的藝術才華。

說實話到現(xiàn)在我都沒弄清楚我跟這廝啥交情。我有我的小團體他心滿意足地當他的自閉兒。當時間抻啊抻把回憶抻成稀薄的糖漿，他所有的一切也許就會剩下一個懶散的笑容和幾句窩心的話。清峻入骨。

他說過你其實不用那么懂事的，女孩子么，可以偶爾耍耍潑，不想吃甜食就嘟嘴說不要，別為了哄你爸連續(xù)倆星期天天啃白蓮蓉月餅。

直到出國之前他也還只是一傻大個兒，偶爾憂郁地望望天聽聽NUMB過得挺滋潤，毫無高三生那種弦一碰就斷的歇斯底里。走路依然豎著領眼睛翻到天上去，害一幫學弟學妹老以為他老人家是什么行為藝術先鋒青年。

我不知道他是否還在啃弗洛伊德以研究他老覺得小賣部阿姨國色天香的靈魂暗示，也沒問他搖滾社的事我不在一個人做不做的來。高三了人人多忙啊，我們誰也陪不了誰，想哭嗎眼睛瞪著太陽瞪成白內障就好啦?？赡翘煸谑程媚蔑垼遗旁陉犇┛吹疥狀^一腦袋一拱一拱伴著大幅度的擦玻璃動作還喊著我的名字我扛不住一下就笑噴了，我自語著肖壯壯你好歹收斂點啊我臉皮薄哩，眼眶不知怎么就有點熱起來。

阿米巴，我去加拿大了啊，你保重！整個食堂布滿他的渾厚男中音，如在圣索非亞教堂的大穹頂下回蕩。

吉子大概是我古井水一樣的生活中稍微有那么點出軌味道的片斷。

那時還是認真做夢的季節(jié)，喜歡翻光滑柔韌的旅游雜志幻想加勒比海豐沛的陽光，維也納飄滿音符的街道，單車軋過厚厚的落葉耳畔響起黑森林咕咕鐘的打鳴，還有暮色中的人馬剪影，第一縷晨光中雪頂?shù)匿h芒。仍然相信能和傅手牽手，她彈彈吉他我碼碼字，風餐露宿也能開開心心環(huán)游世界。

吉子就坐在我每天回家必經的橋頭，瞇瞇的眼睛，舊布鞋，形象落拓，不過如果你愿意，他有個比較浪漫的身份，所謂的流浪歌者。

他唱《癡心絕對》，唱《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唱《老鼠愛大米》，唱《兩只蝴蝶》，是時人滿為患，擠擠挨挨地圍得滴水不漏；待他開始彈《同桌的你》，人群開始散去，彈《被遺忘的時光》，彈《生如夏花》，彈《水木年華》，人就已經走得差不多了。他的嗓音其實很好聽，尤其是旋律清靜吉他悠揚時，潮濕溫厚如向陽花木。我每天扶著車把，看他默默收起帽子，裝好樂器離開。

日子一如既往，而此人在我的旅人情節(jié)中無知無覺地充當了一個夢想實體。

直到有一天觀者只剩下我，我突然覺得這時候搭訕很有必要。我說：“嘿，你有沒有自己寫歌？”他有些詫異地抬頭看我，瞇瞇的眼睛里實在看不出情緒。“嗯，有的。我原來上過音院?！彼皖^撥弦，輕輕哼唱。

不是多么驚艷的曲子，也總有些耳熟，可他連揉弦都揉得那么細致溫和。

虔誠的樣子比音樂本身更動人。

漸漸地也就熟了。

后來吉子曾經不無惆悵地叨叨，你好好學習哈，好好孝順你爸媽，別說什么流浪啊自由之類的傻話，你現(xiàn)在苦一陣子以后就幸福了，天大地大你哪去不了？！別像我……媽的這日子到底算什么？！

我沒接茬，說吉子你嗓子那么好可以自薦去當歌手啊，他大笑著拼命點頭說對啊我怎么沒想到。我又問你干嗎老唱《老鼠愛大米》啊那歌挺吵的，他頓了頓，吸了口氣，語調提起來：“討生活??！”說著起身拍褲子。走的時候吹起幽幽的口哨。

是Ally kerr的足凄之歌。

——我走了萬水千山我為你堅強。

——疲憊不堪但愛助我跨過難關。

忘了從哪一天開始吉子就沒再來橋頭，也許又行走在哪一條巷道上，瞇著眼睛，討生活。

那些逃不掉的，實實在在的

山南水北謂之陽。

這平平陳述的話的音節(jié)卻讓耳朵出奇舒服，婉轉繚繞，在登登給我們上的第一節(jié)課上讓我腦子一陣轟鳴。

有些與生俱來的動容是學不來的。

夢中都會浮現(xiàn)的一句“塵隨馬去，月逐舟行”。關于將軍的幾句“有氣敢任，少言不泄”。第一次輕輕讀出葛巾。怦然心動的感覺一如初戀美好。

不是什么桃紅柳綠的言情小說、穿越文，古典詩詞的鑒賞重釋就可以拯救感受力的貧乏吧。

至少在這浮躁泛濫的文化市場上我們還可以如此聊以自慰。

得，得，傅你又得說我脫離群眾了不是？

曾經傅一巴掌呼啦啦扇著陣陣陰風直朝我腦門上沖。我迅速估摸了一下加速度，姿態(tài)頗不雅地縮縮脖子難堪地躲過。

我說你別罵我了我都懂的。我不就一淺薄無知又想入非非的青年么？我那些虛得要死的夢想啊頂個屁用？我不如一門心思撲向我的數(shù)理化，本分一點拼個X大之類的比較現(xiàn)實。高考學子千千萬，自忖有勞什子文學才華的萬萬千，我沒那個本事我憂傷不起來又嬉皮不下去，明明愛掉文又生生把自個兒往文盲方向裝我還在這瞎添什么亂吶。我就一到處晃蕩的半瓶子水，躲井里瞅天的癩蛤蟆，當生活像一通瞎摸的盲子和“精神小強”阿Q?，F(xiàn)在弄得自個兒沒個正形的我不是在揮霍青春就是在緩慢自殺……

傅瞪著我翻飛的嘴皮熠熠生輝的唾沫星子半晌，終于別開臉去不再看我：“你啥都明白。你這樣的人，最沒救。”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無比惆悵地想起那句“出名要趁早”。那時我十二，看著H看著郭同學熱血洶涌地想我的有朝一日。而如今，我十七，毫無建樹生活平庸，吃早餐時瞅瞅舊報紙上哪個十歲小妞的詩集在海外上市，哪個六歲神童完成了八萬多字的小說，然后抹抹嘴，團起來包了炒面殘渣。

曾經真心羨慕阿呆，無欲無求，一本奧物就能陪他在小葉榕下坐到地老天荒，時間凝固諸神不言。根據(jù)默里·蓋爾曼的理論我這樣的人即使被分解成夸克級的粒子彼此之間也還要持續(xù)交戰(zhàn)。而如今我的生活常態(tài)終于很隨和地調到了一個比較利于存在的形狀中去：遠離觸動遠離感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寫濫掉的議論文，三并式，小標題式，起承轉合，排比起頭比喻收尾，苦口婆心地論述地球人都知道的道理盡管我不知道這樣的文字有什么意義。于是古人悉數(shù)登場：屈原濕淋淋的靈魂還沒爬上來就又被推入汩羅江，項羽揮劍的頻數(shù)可比他身后的如血殘陽，更可憐太史公來來回回為我“忍辱茍活”，蘇爺爺一遍又一遍地高歌“一蓑煙雨任平生”膩歪得他有恨無人省。我不再掙扎不再抗拒不再怨忿，眼睜睜看著文字曾經帶給我的存在感一點點從身體里抽離，筆尖機械地擠出故作深沉哲思的字句——都是同一個意思顛來倒去地贅述。我很俗，我要一個好分數(shù)一個好前途。我有那么多人不能辜負。

我自以為咬牙切齒在等待鳳凰涅槃鯤鵬展翅，可天曉得我到底是只山雞還是只妄想的烏鴉。

曾經豪言壯語，如今不言不語。朱sir講這句笑話的時候幽默感撲面而來直沖其所剩無幾的頭發(fā)，我們拍桌狂笑，氣浪翻天。

很多時候我覺得生活就是一場冷笑話，你明明是棵蔥，卻偏偏要裝蒜。

無論如何，感謝文字讓我一度覺得，我是獨一無二的。

后記：我知道我已經不適合參加這樣的比賽了，已習慣居高臨下地漠然掃視這些精雕細琢的多重定語長句，妾心如井水，波瀾誓不起。正如我快馬加鞭誦讀著唐詩宋詞元散曲，吟哦著泰戈爾或紀伯倫的同時腦子里汲汲地將之與哪個話題捆綁，巴巴地把它拖到哪張作文紙上。充滿功利心的閱讀。不再是夢中恍惚的字句，那句怦然心動的“詩酒趁年華”。對小杜和將軍的迷戀也成了身后一片霧靄，曾經存在如今安在。高三學生應有的狀態(tài)。

高三學生練作文的方法很是滅人欲逆天理令人發(fā)指。背大段大段的浮華艷詞深刻哲理繼而往話題上套，掐頭去尾剪切拼湊后居然還看起來華麗麗地頗駭人。而我始終相信好的文字應該是真誠的。好的文字應該是孤島上的人在蒼茫海域上放的一個漂流瓶子，飄過五大洋飄過七大洲，飄過寒武紀侏羅紀新近紀，直到有一天被洪荒中的另一個人撿起。

咱碼字的人不當文賊。高三生，卻像個神經質患者沒來由地死死抱著這種堅持。

類似于熱望的東西復蘇是很麻煩的事?！靶牡椎幕鹧婺茏屓巳紵M?！钡€是寫了，盡管年光流盡，我已沒有望天望云惜花惆悵對春風的閑情。

是為一個儀式。畢竟心里住的那個小孩子曾經對文字抱有那么多希冀和念想，要寫出漂亮的字句和討人喜歡的東西，要安慰那些相似的寂寞和所謂憂傷，要證明九年來一直掛在嘴上的那句“我是天才”，要告訴爸媽對你們給予的愛有多么感激。小孩子的請求總不應該被辜負是么。

于是我來了，我寫了，我圓滿了。頭發(fā)軟軟的童年緊緊攀著心的邊緣，我將他的手指一根一根輕輕掰起。BYE-BYE。

感謝夢想照進現(xiàn)實。所以我十七年來，都生活在一種欣欣向榮的幸福中，連帶破滅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