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一字千金，也就是拼了身家性命也勢必努力實現(xiàn)承諾。無論是作為死敵的顧煙涼與南宮楓月，還是殘風(fēng)，都竭力以信義為主導(dǎo)。而江湖的紛繁復(fù)雜在王妍的筆觸下尤其唯美與輕靈，即使是血腥的打斗場面，依然散發(fā)著濃濃的韻感，值得細(xì)細(xì)品味。整篇文章短小卻不失跌宕起伏，給人意想不到的結(jié)束，卻也始終貫穿著主線：誠信。

少主，明天就是與雪月樓決戰(zhàn)的日子，一切皆已準(zhǔn)備完畢，還需要屬下做什么？殘風(fēng)雙手抱拳，俯首請示。

我慵懶地倚在窗邊，一襲白衣微微飄動，黑發(fā)流水般長瀉，黃昏的殘陽呈現(xiàn)一片褐色，漲得金黃的陽光斜斜地從窗口流淌上a的白衣，仿佛是冬日初雪過后的暖陽映照，反射著粲然的光線，定格為美麗的畫面，我優(yōu)雅地拾起一株曼珠沙華，那個又被稱為彼岸花的植物，嘴角微微上揚：“明天的戰(zhàn)斗萬不可出什么破綻，勝敗天定，你我也已盡力，能遵守自己的承諾便行。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殘風(fēng)眼神一凜，輕聲告退。我收起笑容，轉(zhuǎn)眼窗外，一片曼珠沙華的海洋在晚風(fēng)中翻滾，那片血紅的花群閃現(xiàn)著殘酷的顏色，如夢如幻，彼岸花，花生黃泉路邊，只見花，不見葉，花葉兩不相見，或許也是我們的距離呢，哥哥，五年了，當(dāng)初那些楓葉的記憶仿佛春夜之夢，風(fēng)中之塵，已然過去，殊不知，一個承諾，便足以改變我們一生。

五年前的那年秋季也是一樣的美麗，只不過血紅的是門口的那株楓樹，開得極盡妖媚，舞動著生命的繁華，仿佛在日光下熊熊燃燒。我和哥哥在那青山環(huán)繞的村落里安居，閑來舞劍，夜里聽細(xì)水長流，品茶聞山中泥土的芬芳，泰然的那六年生活便是我人生最美麗的畫卷。

煙涼哥哥是在十歲那年出現(xiàn)在我生命中的，那年我仍在舞夜閣的曼珠沙華中蹲身嬉戲，爹娘說不久就要回來，卻再也不見蹤影，舞夜閣的人皆匆匆來去，佩劍出閣，眉目間透著焦慮，再沒人留意花間的我，直到殘陽快要吸取完我金色的淚水，模糊中看到煙涼哥哥衣袂飄飄的身影。

他笑著蹲下來，“你是小楓吧，你的爹娘走了，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他們讓我照顧你，跟我走吧！”

不知為什么，我對他的笑容里的溫暖有著不可抗拒的力量，便不自覺地跟上了他的背影。一跟就是六年，那次的點頭，對于我來說大概是人生第一個承諾吧，承諾了要跟著他一起生活。

五年前的那夜秋風(fēng)，吹皺了一池平靜的湖水，一如往常和哥哥練完劍的我和他說笑歸來，便見到一個滿身血污的人倚在門邊，手里緊緊地握著一把無比精致的劍，他衣衫凌亂，腳底流血，想必是走了極遠(yuǎn)的路，他的身上滿是鮮紅的顏色，浸濕了他的白衣，大概是受了極重的傷。聽到動靜，他緩緩地轉(zhuǎn)過頭，眼底閃過一絲光亮，仿佛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什么漂浮物似的。

我第一次看到這么狼狽的人，只是傻傻地愣在那里，哥哥皺了皺眉頭，走過去，想扶他進屋，他疲倦地擺擺手，干裂的嘴唇輕輕蠕動著，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沒有關(guān)系……大概……大概快不行了吧，這……這把劍是……是我父親留給我的……喚作殘月……是劍中之龍，世上絕無。所以……受到江湖各門各派的覬覦……請幫我轉(zhuǎn)交給……舞夜閣的殘風(fēng)……他是我的……朋友……我就放心了……求求你們……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護劍了……”

也不知是被熱血沖昏了頭腦，想去闖蕩江湖，一劍一人，鋤強扶弱，還是不忍心看到這個人風(fēng)塵仆仆的護劍最終無果，我脫口而出：“好！放心，我們一定幫你轉(zhuǎn)交到！舞夜閣我熟得很！我爹娘……”

哥哥抬起頭，瞪了我一眼，皺眉沉思，我立刻停住話，那人倒也沒注意，只是眼中閃過一絲絲欣喜若狂的眼神，“謝謝……殘月……就拜托你們了……”笑容僵在了臉上，便不再言語，哥哥嘆了一口氣，“他死了。”

我和哥哥按照習(xí)俗，把他裝在竹筏上順?biāo)h走，希望他得到永遠(yuǎn)的清凈，可接下來的路卻殘酷地擺在了面前。我佩戴著殘月，靜默無語，想著接下來的未知的將來，突然莫名地害怕起來，我突然后悔當(dāng)初不假思索地答應(yīng)那個愚蠢的行為。“煙涼哥哥，我……我不想去了，我好……怕?！蔽彝掏掏峦碌卣f著。哥哥收拾行李的手一滯，又繼續(xù)整理著，淡淡的聲音飄來：“既然怕，當(dāng)初干嗎答應(yīng)？”“我……我沒有想過那么多?！备绺缤Ｏ率种械幕?，轉(zhuǎn)過身，聲音仍然是那種處世不驚的語調(diào)，卻嚴(yán)肅了許多，帶著不容拒絕的壓力：“楓月，別忘了那是你親口答應(yīng)的承諾，人生以信字當(dāng)先，一旦許下允諾，便是到死都不能違背，出爾反爾的人無法立足于江湖，便使他人瞧不起罷了。你爹娘都是重信用的人，你又怎么能例外。”我偏過頭，閉上眼，雖是似懂非懂，卻還是順從地點了點頭。

于是挑了夜晚，人不知的夜晚，鎖上門，關(guān)上窗，最后看了一眼那個小木屋，便匆匆上路。想必越是早到那舞夜閣，危險便更少了一分。我們一路不敢大意，住宿旅店，吃飯入睡，都是細(xì)細(xì)檢查而來。出門沒過幾個時辰，便有追兵趕上，于暗處發(fā)著梅花鏢，若不是哥哥的警覺，我大概早已被毒鏢射中，哥哥和我一路勉強靠著不純熟的劍法戰(zhàn)斗，且戰(zhàn)且退，等到了蘇州城，已然是渾身疲憊，卻只有咬牙前進，洛陽是漫長戰(zhàn)途的終點，也不知何日到達，說不定半路死于埋伏之手，也不好說什么，只能怪自己的劍術(shù)貧乏，或者命運坎坷吧！

白天無休無止地趕路，我攥著殘月，在馬上飛奔，時節(jié)已漸入深秋，那些曾經(jīng)嬌艷的花，曾經(jīng)繁華的樹，都已向著枯黃逝去，風(fēng)吹到臉上開始出現(xiàn)冷冽的氣息。以往都是和哥哥在屋里歡笑，如今卻不得不在馬上飛馳，忍受風(fēng)的肆虐，不由心生惘然，不知前面黃昏的殘陽能支撐多久，恍然覺得我們也仿佛成了那輪殘陽，時光好像又倒退從前，那個在血紅血紅的曼珠沙華群中的下午，我絕望地等待著爹娘歸來，卻不見他們的蹤影，等待消耗著我的堅強，等得我的淚珠快要干涸，卻仍倔強地抱著希望，不知現(xiàn)在是不是還會有一個煙涼哥哥來伸出溫暖的手。

“停下！快把你們手中的劍交出來！”又有不知名的殺手出來奪劍了，哥哥淡淡一笑，道：“不行。麻煩諸位讓一下，我們還要趕路?！蔽也挥删o張地望著他，這次的敵人比往常多了數(shù)十人，憑我們的劍術(shù)，只有逃才是惟一的方法。又一場拼殺開始了，哥哥平靜的眼中也閃過一絲緊張，低聲道：“等會兒打一下就快跑，別耽擱。他們?nèi)硕?，我們不行?！蔽尹c點頭，不由握緊了手中的殘月?！澳銈兲硬坏舻模∵€是把劍交出來吧！”對方譏諷地說著，我和哥哥一點頭，便沖入人群廝殺，血花飛濺，溫?zé)岬囊后w在我臉上飛過，我木然揮舞著殘月，凜冽的劍光在閃爍，沾染著血色的劍身在殘陽下特別耀眼。漸漸，我體力開始不支，人卻是越來越多，哥哥也無法沖破重圍。我焦急地看著他，似乎負(fù)了傷?！澳銈兙蛣e等死了，把劍給我們或許還有活路?！?/p>

哥哥與我站在一起，他的眼中忽然閃過一絲冷酷：“劍，我們一定要留，我們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一個人，就一定要做到。我顧煙涼從來不知道什么叫做背信棄義。”他把我護在身后，右手持劍而立，忽然急速飛劍刺去，快如閃電，頃刻間一人倒地，那是我從未看過的凌厲的劍法，如天上的云般變幻不定，出其不意，卻又如閃電般精確，又極其穩(wěn)重，劍鋒所到之處，無一生還，仿佛是嗜血般，十步殺一人，千步不留行。我只看到血光在眼前泛濫，就如同那曼珠沙華般妖冶鮮艷，殘陽的光線仿佛被染成鮮紅，再沒有了溫度，我忽然打了個寒噤，那站在無數(shù)尸體上的少年，衣袂飄飄，絕世而獨立，右手劍上沾染著鮮艷的血跡，清冷、孤傲，閃著決絕的氣質(zhì)，冷酷得仿佛是地獄里無怨無悔的阿修羅王，又恍然如暗夜里綻放的曼珠沙華。他轉(zhuǎn)過頭來一笑：“我答應(yīng)過你的爹娘，絕對會保護你。”我忽然喪失了幾天來支撐的力氣，無力地癱倒，失聲痛哭：“都是我，要不是我答應(yīng)那個委托，我們不會這樣……”哥哥淡然一笑，蹲下身：“小楓，其實你已經(jīng)長大了，也該懂得擔(dān)負(fù)起責(zé)任，守諾是人的根本。把這趟作為歷練，也許對你有好處。記住，不管怎樣，答應(yīng)了一件事，便是死也要完成?！?/p>

也許就是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所謂承諾的意義，那是千金萬金也換不來的，是最昂貴，最沉甸甸的東西，說出口容易，做到卻要賭上自己的全部，那才是真正的一字千金。

幾天幾日的瘋狂趕路，路上不知遭受了多少苦楚，生病的煎熬，追兵的殘酷，孤獨無助的疲憊……無不在打磨著我們的耐心。只是我沒有再說過一句抱怨和后悔，過去的自然過去，但惟有那個承諾，能讓我們?yōu)橹冻?，咬牙堅持，那是信念的力量，是的。哥哥說得對，現(xiàn)在說什么都是沒有用的，人可以沒有記憶，卻不能無信。

不知過了多久，似乎是一日三秋，好像百年那么長，我們卻終于踏上洛陽的舞夜閣，我與哥哥相視而笑。手下的人進去通報，不多久，殘風(fēng)便走了出來。一瞬間，我與哥哥倒吸一口涼氣，那熟悉的黑發(fā)，會閃動的雙眼，雖然干凈清爽，又氣質(zhì)高貴，可是我還是忘不了那張臉，那張讓我的生活完全顛覆的臉，就是……他？他就是殘風(fēng)？

“你……你不是倒在我們家門口死了嗎？”我顫抖的聲音透露著不安。殘風(fēng)微微一笑，忽然單膝跪地，雙手抱拳：“屬下參見少主?！?/p>

我完全傻了，愣在那里，不知所措，直到哥哥拉著我坐下。殘風(fēng)告訴了我，當(dāng)年閣主父母被宿敵雪月樓圍攻，雙雙死去，我才十歲，必要受到追殺，于是便被帶入山林隱居，而今我已十六歲，該承擔(dān)舞夜閣的大任了，于是便要讓我回來。至于這出戲，是為了鍛煉我的能力罷了，這一路下來，必定成長了許多，懂得這些責(zé)任的重要。

晚上，我仍不能平復(fù)心情，便步入庭院，那月光如水水如天的景色甚是靜謐，冬天，那些曾經(jīng)記憶里的曼珠沙華也只有枯黃的枝干罷了，想著這一路的是非，恍如黃粱一夢，分不清真假虛實?！靶?，睡不著？”耳邊傳來哥哥那個永遠(yuǎn)淡漠卻又溫暖的聲音。“哥哥，我們接下來要一起接任這舞夜閣，好煙涼哥哥，你懂的東西比我多，你會陪我，幫我的，對不對？”哥哥怔了怔，慢慢垂下頭，“小楓，我……不能陪你了，接下來你要自己走了?！?/p>

“為什么？“我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

“因為……我是雪月樓的主人……”哥哥淡淡地說著。

“哥，你……你開什么玩笑。”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雪月樓的少主，當(dāng)年一時熱血沸騰，在你父母被圍的時候向你父母挑戰(zhàn)，結(jié)果大敗。我答應(yīng)輸了要為他們做一件事，你知道了吧，就是在他們死后，照顧你，保護你，直到你坐上舞夜閣的閣主。最近我的父親也快死去，殘風(fēng)急著召集你大概也有這個原因，畢竟我快要坐上雪月樓樓主的位置，我們的立場總是要相對的。”

我輕輕閉上眼，回憶至此中斷，那年哥哥的話著實震驚了我，至于我的反應(yīng)卻是恍惚了好幾天才接受這個事實，這個幾欲讓我崩潰的事實。記得哥哥離去的時候，我曾經(jīng)小心翼翼地問過那個想了許久的問題：“你為什么六年都在保護敵人，以你的武功，隨時都可以解決我這個后顧之憂，雪月樓便可以沒有什么敵手了?！?/p>

哥哥笑了笑：“傻小子，你要知道人的一生便為了一個信字，你為殘風(fēng)送劍，為的是一個承諾，殘風(fēng)辛苦地鍛煉你，也不過是為了對你父母守下的承諾，我照顧你，也不過如此，既然許下承諾，便不可反悔，這點都做不到，怎么做雪月樓的少主。別忘了，我顧煙涼從來不知道何為背信棄義?！彼呐奈业募纾拔迥旰?，我們兄弟一決勝負(fù)，別忘了要給我做最好的少主，懂嗎？”我鄭重地點頭，許下了我人生中重要的第三個誓言。

……

明天就要與煙涼對決，或許他勝，或許我贏，但結(jié)果并不重要，他一生為了一個信字而活，我亦如此。明天，是我兌現(xiàn)承諾的日子，他會看到，那個曾經(jīng)哭得稀里嘩啦的少年已經(jīng)成為成熟的少主，而舞夜閣閣主南宮楓月的名字，也聞遍江湖，就如同你顧煙涼那樣有名。我輕輕一笑，手中的曼珠沙華，仍在閃爍著耀眼的光，血色，如楓般妖艷，如煙花般粲然。

河水的手，黑暗的喉，月光吊起竹樓，是誰為我煮好清酒？那些灼灼的竹簡，那些盛開的傷口。而我的雙子星，一顆在這頭，一顆在那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