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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家路通往天堂

        2008-12-31 00:00:00
        青年作家 2008年7期

        地震發(fā)生時,六十歲的劉德貴正在虹口一個農(nóng)家小院里喝茶。這是一個普通的日子,天氣晴朗,陽光充裕,在大山里度假的他感到空氣中有一絲絲溫潤和甜蜜。吃過中午飯,劉德貴抬出一把椅子,在院子里安靜地喝起茶來。自從在這里租下房間度假后,每天他都會在院子里喝茶,享受這難得的安閑生活。劉德貴對這里的生活十分滿意,惟一感到美中不足的,就是這把椅子不好,他覺得比不上自己家里的那把老舊的藤椅。那把陪伴自己已經(jīng)三十年的藤椅柔軟且充滿韌性,坐上去既舒適又有安全感。小花離開這個世界之后,劉德貴常常在日落西山的時候坐在藤椅上看著遙遠的遠方。這天,劉德貴剛坐下不久,還沒來得及喝一口剛泡好的茶,地震就發(fā)生了。

        最開始,劉德貴隱約聽見一股轟隆隆的聲音,但他不能確定這聲音的真實性以及從哪個方向傳來。六十歲的劉德貴身體已經(jīng)沒有多好了,幾年前就開始耳鳴,很多時候要么聽不見,要么分辨不清楚聲音來自何方。但是,劉德貴沒有時間做過多的思考,那股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就像潮水那樣洶涌而來。接著,大地開始顫抖,他不由自主地搖晃起來,茶杯里的水四處飛濺。劉德貴知道地震了。他機敏地站起身來,朝屋子里奔去。搖晃越來越劇烈,因為奔跑太快,劉德貴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此刻,他竟然像個干練的小伙子,迅速爬起來又往屋子里沖。劉德貴想到了老伴馬素芳,她在里面睡午覺。這個樸實的鄉(xiāng)下婦女原本沒有睡午覺的習慣,但是,這幾天在虹口的大山里走來走去,她有些疲倦了,于是每天下午都要睡一會兒午覺。劉德貴一邊跑一邊大聲地呼喊:馬素芳,馬素芳,快點起來,地震了。急切的情緒讓他口干舌躁,聲帶像是被高溫烤焦了似的,喊出來的話竟然干燥得一瞬間就碎成了粉末,散落在劇烈震蕩的地面。

        “砰”,一聲震破天際的聲音在大地上響起,整個山谷蕩起了灰塵。接著,凌亂的響聲充斥著整個世界。劉德貴只是短暫地停留了一秒鐘,他回頭看了一眼院子外的那塊菜地,那里裂開了一道一米多寬的縫??拷鼞已逻叺耐恋厣?,鮮嫩的蔬菜混合著土塊往山腳下瘋狂地墜落。他知道山體滑坡了,好像地面朝外傾斜了幾十度,人不由自主地要往外倒。在繼續(xù)往屋里沖時,劉德貴的嘴里還在聲嘶力竭地喊著老伴的名字。這時,地震的能量釋放仿佛達到了一個高潮。劉德貴感到腳下有一股力量猛烈地撞擊著他老朽的身體,他一下就歪倒在地。他想迅速站起來,畢竟老伴還在屋里等待自己去救援。劉德貴雙手撐在地上,可是他剛剛躬起的身體又被一陣劇烈的震蕩摔倒在地。他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身體,盡力尋找一個平衡點,可是,強烈的地震沒有給他站起來的機會。劉德貴就像一條在地上垂死掙扎的魚,羸弱的身體在地上毫無規(guī)則地翻滾。在翻滾之中,他看到了房屋的倒塌,就像一個房屋模型那樣七零八落,散亂得不成樣子。老伴居住的這間房子,在劉德貴無助的眼神里轟然倒塌了。房子倒塌的瓦礫聲和灰塵混合在一起,烏煙瘴氣。劉德貴幾乎使出了所有的力氣,發(fā)瘋似的喊著老伴的名字。馬素芳——馬素芳——,但是,他的聲音淹沒在天崩地裂之中。

        劉德貴已經(jīng)記不清這場特大地震到底持續(xù)了多長時間,他覺得既漫長又短暫。一切都在瞬間完成,但記憶的傷痕卻又漫無邊際與刻骨銘心。大地慢慢平靜下來,劉德貴發(fā)現(xiàn)老伴早已被埋藏在廢墟之下。那套剛才還安詳、平靜地屹立的房子,頃刻間就成了一堆瓦礫與塵土。劉德貴沒有顧及全身的傷痕,吃力地爬起來,撲向還蕩漾著灰塵、搖搖欲墜的廢墟。但是,無論他怎樣呼喊,與他相濡以沫四十年的妻子馬素芳都沒有回答他。

        突如其來的災難改變了一切,巍峨的大山遍體鱗傷,蒼翠的松柏橫七豎八地倒在泥石流中。驚慌失措的人們感覺自己完全掉進了另外一個恐怖世界,美好的家園仿若前世的記憶。嚴重的山體滑坡摧毀了很多房屋,劉德貴所暫住的這幢二層小樓也不例外。劇烈的震蕩和飛來的一塊巨大的石頭,無情地撕裂了他的心,馬素芳和房東全家人都深埋在廢墟之下。劉德貴用最簡短的時間環(huán)顧了四周,滿目瘡痍,慘不忍睹。他看著坍塌的房屋,悲傷像一場勢不可擋的颶風一樣襲擊而來。

        劉德貴一邊呼喊老伴的名字,一邊用干枯的手瘋狂地刨著斷裂的水泥板、扭曲的鋼筋、變形的門窗,以及像爆米花一樣被震得粉身碎骨的磚頭。他不相信老伴會出事,他認為她在前半生已經(jīng)飽嘗了人世間的艱苦,所以晚年應該非常寧靜??墒牵鎸Φ卣鹬蟮臍堐E,無論劉德貴如何努力,也很難將馬素芳刨出來。不過,他沒有放棄。面對巨大的災難,劉德貴不知從哪里獲得的力量,渾身充滿了活力。而且,他覺得身上的力量越來越充沛,好似回到了三十年前。他依然是一邊刨一邊喊老伴的名字,帶著哭腔的呼喊揪人心痛。劉德貴見老伴沒有回應,他稍微停頓了一下,又喊了起來。大哥、大姐、二胖子、小虎、甜忸,他把房東全家都喊了個遍,可沒有一個人回答他。

        無論如何呼喊,劉德貴都沒有聽到一聲暗示著生命存在的聲音。這讓他感到惶恐與慌亂。地震發(fā)生的那一瞬間,這個走過六十年風雨的男人還隱約保留著一絲鎮(zhèn)定,他沒有想到災難的魔力會如此恐怖。這片土地上從未發(fā)生過像這樣的令人魂飛膽喪的災難,劉德貴不相信寧靜的修養(yǎng)圣地會鬼哭狼嚎般地奪去人的生命。但是,隨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他仿佛知道了這場地震的嚴重性。

        劉德貴踉蹌著從廢墟上站起來,顫巍巍地跑到院子外面,慌亂地對著空氣喊,快來人啊,這里有人被埋了,快來救人啊??墒?,他的聲音被飛揚的塵土和山體滑坡的隆隆聲遮蓋了。他接著又喊了好久,依然沒有人出來。這座大山里的常住人口并不多,房子稀稀拉拉地擺在茂密的樹林中。地震引起山崩地裂,房屋大面積倒塌,除了在外面活動的人或許能夠僥幸逃脫死亡外,差不多都離開人世去天堂了。盡管沒有人應答,但劉德貴并沒有放棄。他繼續(xù)在尋找解救老伴和房東一家的辦法。劉德貴掏出手機,他想打電話求助。令劉德貴沒有想到的是,一切通訊都阻斷了,手機早已沒了信號。他在院子里急得團團轉,一邊焦躁地走來走去,一邊瘋狂地打電話。但是,接連打了好幾個小時,一個電話也沒打通。

        時間的腳步總是那么殘酷與無情,在這樣的危難時刻,任何一分一秒的流逝都讓人痛徹心扉。在焦急與暴躁的情緒到達高潮時,夜色就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籠罩了這塊剛剛遭受創(chuàng)傷的土地。蒼茫的夜色和無休止的余震并沒有給劉德貴帶來恐懼,此刻,無助的他反而變得更加鎮(zhèn)定了。他知道,現(xiàn)在惟一的希望就是自己那雙不再強健,甚至是干枯無力的手,他寄希望于自己用雙手把老伴刨出來。不過,無論劉德貴如何拼命地努力,他也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他借著朦朧的夜色看著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沉重地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廢墟上。劉德貴并非是想著聽天由命,而是在強大的自然災難面前,他的力量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微亮的晨曦打開了天窗,劉德貴也迎來了希望的曙光。天一亮他就接到了一個電話,是村長打來的。這個電話讓劉德貴的心以一種他難以承受的速度急速下墜,他張大嘴巴,連續(xù)喘了好幾口氣才緩過神來。村長在電話里說,德貴你在哪里?劉德貴說,我在都江堰這邊,在虹口陪老伴耍呢。村長在電話里沉沉地嘆息了一聲,接著他說,你這家伙,怎么連場地震都躲不掉呀?你為什么別的地方不去偏偏要到虹口呢?劉德貴不知道村長為什么要這樣說,但是他又找不到與村長說話的情緒。沉默,他們都已無話可說。慢慢地,劉德貴聽到了村長的嗚咽。嗚咽就像地震來臨之前的風,讓人全身起雞皮疙瘩。村長沒有掛電話,劉德貴也沒有掛,他們就這樣悲傷地、無聲地交流著。半晌,村長擰了把鼻涕,他說德貴呀,家沒了,我們村子很多人都沒了,到處都找不到你,我還以為你被埋了呢。接著,那個倔強的男人在電話里放聲大哭起來。此刻,劉德貴才知道汶川發(fā)生了強烈地震,波及了大半個中國,他的老家綿竹漢旺鎮(zhèn)也被夷為平地。他長久地注視著腳下的廢墟,心里千頭萬緒。后來,他安慰村長說,別哭,是禍終究躲不過,你看我從漢旺到虹口,兩個地方都地震了,不照樣活得好好的。啊,別哭,一個男人哭起來不像話。村長“唔”了一聲,然后掛斷了電話。

        劉德貴沒有告訴村長老伴馬素芳也被埋在廢墟里了,他收起電話正想著如何自救時,就看見救援隊伍已經(jīng)來了。有穿軍裝的,也有穿著白大褂的。穿軍裝的自然是人民子弟兵,而穿白大褂的,是原本在這里過護士節(jié)的成都某醫(yī)院的部分護士。那些美麗的白衣天使幸運地逃過了地震的傷害,還未從驚魂中掙脫開來,就立即開始搶救生命。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里,劉德貴與救援人員一起為營救老伴而奮不顧身。大家都勸他在旁邊等待就是了,但劉德貴卻坐立不安,靜不下來。他焦躁得咬牙切齒,捶胸頓足,地震之后的平靜心態(tài)蕩然無存。剛被人拉回來,等不到兩分鐘,他又沖了過去。后來,他說就讓我做些事情吧,搬塊磚也好。他又說,我想盡快把所有東西都清除,我老伴身體不好,有哮喘病,她哪里承受得了這么重的東西。聽到劉德貴這么說,幾乎所有人都仿佛感覺被電擊了一下,他們悄然地相互偷看對方的表情??墒?,每個人的表情都那樣凝重。這時,一個嬌小、瘦弱的女孩說,那好吧,你就做點輕巧的事吧。說完,一大串淚珠啪嗒啪嗒地掉進厚厚的灰塵里。

        救援持續(xù)了兩個多小時,這段時間里,劉德貴一直保持著沉默。他不再呼喊老伴的名字了,只是默默地搬磚,推斷裂的墻壁,刨細碎的瓦礫。但是,他內(nèi)心里一直在祈禱,希望老伴福大命大,能夠在這場災難中保全性命。突然,劉德貴大叫了一聲,他對周圍的人說,在這里,她在這里。所有救援人員都迅速地圍在一起,看著被埋了十幾個小時的馬素芳。她被一大塊水泥板壓住了全身,身體下面是那張破裂的床。地震發(fā)生時,她基本上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馬素芳的腦袋仿佛受到了物體的猛烈撞擊,上面有一道很長的傷口,傷口上的血跡已經(jīng)變色。劉德貴有些激動、慌張,他急切地說,快啊,快把她救出來。說完,他腿一軟就癱坐了下來。大家把劉德貴扶到一邊,開始了最驚心動魄的救援工作。他們喊著號子齊心協(xié)力地掀掉了那張重達幾百公斤的水泥板,小心翼翼地把馬素芳抬了出來。在接觸馬素芳身體的那一瞬間,那個一直在默默掉淚的女孩扭頭看了一眼劉德貴,她感覺到的僵硬與冰涼告訴自己情況有些不妙。但是,她卻在心里自責道,這只是錯覺,這應該是錯覺。這個善良的護士希望馬素芳還活著。

        馬素芳被順利地抬出來了,她就安靜地躺在地上。劉德貴愣了一下,他似乎沒有明白過來眼前的情形。但是,幾秒鐘過后,他就跌跌撞撞地撲了過去。劉德貴撲在老伴身上,使勁地搖晃,可是,她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馬素芳的表情很平靜,兩只眼睛微微地閉著,但又還留著一條小縫可以看見世間的一切。她的嘴巴也是張開的,在離開人世的那一刻她似乎在回應劉德貴的呼喊。只是,現(xiàn)在她的嘴巴里塞滿了瓦礫、塵土,以及隱約可見的鮮血。劉德貴一邊使勁地搖晃一邊撕心裂肺地呼喊,馬素芳,你不能死呀!你真的不能死呀!馬素芳沒有回應劉德貴,她仿佛已經(jīng)不認識與自己走過風雨幾十年的丈夫了。她始終保持著那種陌生而遙遠的表情,惟一變化的是身體越來越僵硬,硬得像是成了一根石頭,一塊鋼板。

        劉德貴哭了,這是災難發(fā)生后第一次真正地哭了。兩行淚水順著溝壑縱橫的臉肆無忌憚地、安靜地流下來。他一直認為馬素芳不會有事的,至少不會就這樣冷冰冰地、一聲不響地走了。但是,現(xiàn)在他面對的是殘酷的現(xiàn)實。沒有人去勸解劉德貴,他們仿佛希望他能夠大哭一場。所有人都遠遠地佇立著,看著這個悲傷的老人撲在妻子的尸體上長久地嗚咽著。哭聲在地震后的廢墟上顯得那樣凄涼、悲傷,就像是針尖一樣扎在每個人的心里。慢慢地,劉德貴的哭聲小了;慢慢地,他不哭了。救援人員在心里默默地為這對老夫婦祈禱之后,又投入到下一場緊張的救援之中。不再哭泣的劉德貴把馬素芳冰冷的軀體抱在懷里,他們倆就那樣緊緊地依偎著,不愿意再分開。他試圖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已經(jīng)消逝的生命。

        沒有人知道劉德貴抱著馬素芳抱了多長時間,地震后廢墟上的生活顯得那樣慌張、恐懼和雜亂。悲哭的、逃生的、救人的,所有人都在這片充滿哀傷的土地上忙碌和奔波。劉德貴坐在地上,他忘記了屁股下的瓦礫,忘記了依然帶著猙獰面目的余震,他什么都沒想,也什么都想不起來了。突如其來的災難讓這個曾經(jīng)那樣堅強的男人變得像一尊雕像,直到房東走過來拍他的肩膀。房東是個白胡子老頭,他們倆年齡相仿,平時劉德貴叫他大哥。在簡短的相處時間里,他們的關系不錯,偶爾會在夕陽西下時殺幾盤象棋。房東看著劉德貴懷里的馬素芳,立即哇哇地大哭起來。他說,他們都走了,小虎和甜忸也走了。地震時房東正在衣柜前取衣服,高大而結實的柜子頂住了垮塌的房子,讓他得以保住性命,只有手臂受了點皮外傷。可是,他的家人卻沒那么幸運,全部遇難。劉德貴似乎沒有聽見房東大哥的述說,他依然沉默著,依然表情木訥、依然目光呆滯。當他從極度悲傷的氛圍中擺脫出來時,房東大哥已經(jīng)不知去向。劉德貴絕望地四處望了望,只有廢墟上被撕碎了的春聯(lián)在風中悲情地搖擺著。

        劉德貴懷里的馬素芳沒有感受到他的溫暖,她依然保持著離開世界時愴然的表情。良久,劉德貴把馬素芳重新平放在地上,在廢墟里找起他們的物品來。他想盡量把馬素芳生前的東西找到,一起帶回老家。在剛才那段記憶模糊的時間里,劉德貴想到了回家。他要把老伴帶回到屬于他們的溫暖的家,盡管她已經(jīng)死了,盡管村長說他們的家也遭到損毀被夷為平地。劉德貴不想讓老伴就這樣永遠地漂泊他鄉(xiāng)。這次出來旅游之前,馬素芳曾笑著對劉德貴說,外面再好也不如自己家里好,我呀,只要呆在家里,就感覺是幸福的。本來馬素芳不想到虹口來避暑,但劉德貴執(zhí)意要讓她出來享受晚年的幸福生活。她拗不過他,就跟著來了。想不到這個女人平生最遠的一次外出,就去了最遙遠的天堂。死亡既是一種終結,也是一種開始。在不短暫也不漫長的人生道路中,劉德貴經(jīng)歷了很多生離死別,如今他已不再懼怕死亡了,但卻不愿意讓死者沒有安寧和歸宿。

        除了兩件衣服之外,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毀壞了。劉德貴最需要的恰恰就是衣服。他掏出衣服,認真地撣掉上面的灰塵。劉德貴知道馬素芳是個愛干凈的女人。撣灰塵時,他看見兩件衣服上都有破洞,那是被坍塌的房屋砸破的。劉德貴在心里默默對老伴說,你就將就著穿吧,只能這樣了。然后,他把馬素芳身上浸滿血跡的衣服脫了,給她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換好衣服后,劉德貴把馬素芳背了起來。她伏在他身上,硬挺挺的。

        劉德貴扭頭對老伴說,素芳,我們回家了。說完,他就邁開了艱難而堅毅的步伐。

        回家之路一開始就舉步維艱。地震使整個地面遭到了嚴重的挫傷,從虹口到都江堰的幾十公里的山路此刻被無限拉長了,它似乎漫長得沒有盡頭。但是,劉德貴早已下定了決心,他看著面目全非的虹口,發(fā)誓一定要帶著老伴回家,就算一步一步地移動,也要讓老伴順利地回家。他背著老伴,步履蹣跚地行走在隨時還在余震、搖搖晃晃的山路中,背影是那樣脆弱,又是那樣堅強。

        從上午十點到下午一點,劉德貴背著馬素芳走了近5公里。在這段路上,劉德貴目睹了地震的破壞力,看到了人們美好家園被毀后的悲慘與蒼涼。大山現(xiàn)在不再巍峨、堅挺,山體裂開的縫隙像是一張張血盆大口,隨時可能吞噬任何一個生命。之前到虹口來時,那些樹木還蔥蘢、茂密,每一根都挺拔俊秀,但是,現(xiàn)在它們都頹喪地倒在路邊,裂開的傷口沒有流血,但卻以另外一種形態(tài)在述說著傷痛。坐落在山上或者山下的房間,大部分都已經(jīng)倒了。有的是左右傾倒,有的則是直接向下塌陷。那些象征著人間溫暖的煙囪都破裂、倒塌了。原本用作漂流的河流已經(jīng)被阻斷,形成的堰塞湖已經(jīng)淹沒了低洼處的很多房屋。在地震和堰塞湖的雙重迫害之下,不知道那些房間里還有沒有健在的人。劉德貴看著這一切,感覺就仿佛經(jīng)歷了一次殘酷的大轟炸,空氣中似乎還彌漫著硝煙的味道。

        劉德貴徒步走了三個小時了,他有些疲倦和饑餓,老朽的身子骨有點酸痛與麻木。累可以停下來休息,可饑餓卻無法得到解決。倒塌的房屋將之前準備的一些干糧埋在廢墟里了,劉德貴連一瓶水都沒有刨出來。路邊原本有很多賣面包、餅干以及礦泉水等生活用品的店鋪,但地震之后,很多店鋪倒塌了,即便沒有倒塌的,也是大門緊閉。劉德貴只有堅持,饑腸轆轆的他又走了半個小時。最終,他實在走不動了,只得坐下來歇息一會兒,希望短暫的停歇能夠給身體醞釀更加充足的能量。

        放下老伴馬素芳之后,劉德貴情緒沮喪地坐在旁邊,深切地看著已經(jīng)離自己遠去的愛人,很多事情一股腦兒地涌了出來。他鼻子酸楚,眼睛濕潤。但是,淚水沒有留下來。劉德貴坐在那里,摸了根煙抽起來。只有十根煙了,他想節(jié)約著抽,煙可能是惟一能夠抵制饑餓的方法了。

        劉德貴想起了兩個星期以前來虹口時的情形,當時他心里對這趟旅行充滿了期待。從馬素芳的表情來看,他知道她與自己的心情一樣。一個月前的一天早上,劉德貴對馬素芳說,素芳,今年五月一日,我們就前往虹口,在那里享受幾個月。虹口是一個既可享受清涼夏日又不耗費錢財?shù)牡胤?,每年夏天,很多人都喜歡到虹口去,租一個房間,再給房東交點生活費,這樣就能輕易地換回一個清涼的夏季。馬素芳嘟囔著說,干嗎非要去虹口呀?哪里都一樣,我就不相信虹口的天與漢旺的天不一樣,那里會平白無故地涼快?劉德貴知道馬素芳舍不得錢,連續(xù)幾年來,他都提出要出去旅游一趟,但都被馬素芳拒絕了。他笑著用奇怪的腔調(diào)說,你不知道,虹口的天要高一些,太陽離地球遠,肯定比漢旺涼快。馬素芳也知道劉德貴在開玩笑,她呵呵地笑著,沒有說話了。劉德貴就認為老伴答應了這趟虹口之行,于是便忙碌地準備起來。其實,準備起來也方便,劉德貴本來在鎮(zhèn)上就開了個雜貨鋪,一般的生活用品自己店里就有,差不多也就是把它們裝在旅行包里就行了。

        出門那天天氣晴朗,碧空無云。劉德貴看著表情平靜的馬素芳,他知道她內(nèi)心里還是很高興。這就達到了目的。劉德貴的初衷就是讓馬素芳高興一下,過一段安靜、幸福的生活。回首過去的幾十年,充滿了風雨與坎坷。六十歲了,無論怎樣都該放下包袱,用寧靜的心態(tài)去享受生活。一路上馬素芳都像個小孩子那樣,對很多東西都感到好奇,不停地問長問短。事實上,劉德貴對成都、都江堰和虹口也沒什么了解,但他卻必須像個萬事通一樣,有問必答。不管劉德貴的回答是否正確,馬素芳都認真地、幸福地點頭。見此情形,劉德貴自己也滿意得樂呵呵的。

        相隔時間并不長,可是如今一切都灰飛湮滅了。一場地震毀壞了關于未來的一切美好和幻想。前面的路沒有了,或許往回走也是一種前進。劉德貴這樣對不再有視聽能力的馬素芳說。說完,他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背起馬素芳繼續(xù)往家趕。劉德貴想盡快下山,到了都江堰就有車了。他準備到都江堰后就找輛車把老伴拉回去??墒牵@段交通中斷的山路確實是一道巨大的鴻溝,家在遙遠的對面。

        不知道是為了消磨這段難捱的時光,還是他真心要對馬素芳嘮叨,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劉德貴背對著老伴說了好幾個小時的話。他說,你這個老婆子,來的時候還有說有笑,怎么回去就不出聲了?你不是愛說笑話嗎?現(xiàn)在說幾個來聽聽啊,不然這段路程太枯燥了。劉德貴故意停下腳步,抖了抖伏在身上的老伴,他說,你說個笑話給我聽,哪怕是我以前聽了無數(shù)遍的也可以。因為年紀大了,記憶力越來越差,以往在家里時,馬素芳總是把說了好幾遍的笑話說給劉德貴聽。每次,當他知道這是聽過的笑話時,就不耐煩地皺著眉頭,馬素芳也就知趣地不說了??墒墙裉?,無論劉德貴如何央求,馬素芳也不再給他說笑話了。劉德貴繼續(xù)向前走,他又接著說,你這個人真麻煩,來的時候趕車,回的時候就要人背了,早知道就不帶你出來了,像個小孩子似的。說完這話,劉德貴的腳步突然遲鈍了,悲傷全身涌動。他嘆了口氣,一股悔意在心里泛起。劉德貴邊走邊說,我后悔了,我不該讓你出來,否則你會離開我嗎?我就想著讓我們的晚年更加美滿,可結果卻弄巧成拙,弄丟了你的命。

        長時間的跋涉,加上二十多個小時沒有吃飯,劉德貴的體力有些支撐不住了。好幾次,背上的馬素芳差點就掉了下來,她那兩只早已無法行走的腳與地面發(fā)生著憂傷的磨擦。天色慢慢地暗了下來,劉德貴估算了一下,離都江堰市區(qū)還有十幾公里路,想要在今天晚上走出大山基本上不可能了。沒有月亮,沒有手電筒,隔幾十米才有一盞的路燈也已經(jīng)被震壞了。這樣的條件下,晚上幾乎是寸步難行。劉德貴打算找個地方歇息一晚,明天繼續(xù)上路。但是,天氣狀況卻成了劉德貴心里的隱憂。如果天降暴雨,漫漫長夜如何度過呢?事實上,在劉德貴擔憂的同時,天上已經(jīng)烏云翻滾,風雨欲來。

        又行走了半個小時,夜幕就悄悄地遮蓋了狼藉的大地。劉德貴遠遠看見了一個破碎的房子,仿佛找到了某種希望。他準備過去看看這戶人家里是否有人,想在這里借宿一晚。但是,一個難題立即橫在他的面前,自己身上背著一個死人,別人會收留自己嗎?這個難題很大程度上打消了劉德貴的積極性,他有點沮喪、遲疑。如果去,怎么對別人解釋老伴的尸體?如果不去,今天晚上又如何度過?正在劉德貴左右為難時,手機響起了。

        電話是村長打來的。

        劉德貴一看見電話號碼是村長的,就緊張起來,渾身顫抖。地震之后,只有村長一個人給他打過電話,而且在電話里報告了老家遭災的情況。劉德貴潛意識里知道村長的電話一定沒有好消息。這個已經(jīng)六十歲的男人,此時的感覺特別靈敏與準確,村長沒有給他帶來喜訊。劉德貴有氣無力地喂了一聲,村長問,你現(xiàn)在在哪里?劉德貴的口氣越來越虛弱,他說正在往家趕。接著,他就聽見村長滔滔不絕起來。村長說,我們這里余震不斷,隨時都有新的險情發(fā)生,人心惶惶,你急著回來干什么?就在城里面躲一段時間。去成都吧,那里雖然有余震,但卻沒有破壞性。村長的語速特別快,就像火炮一樣噼里啪啦地響過不停。劉德貴終于等來了說話的機會,他對村長說,我必須回來,馬素芳死了,我要把她送回來。村長有點難以相信,他說,她死了?劉德貴沒有吱聲,默默地點了點頭。村長又問,什么時候死的?劉德貴說,地震時被埋在倒塌的房子里了,今天刨出來時已經(jīng)沒命了。村長的聲調(diào)高了一些,他說,那你今天早上為什么不告訴我?劉德貴無言以對,神情散漫地盯著路邊被蹂躪得不堪入目的野草,用腳踢了一下凌亂的小石頭。過了一會兒,村長又在電話里滔滔不絕起來。他說,就算是馬素芳死了也不要回來,很多人都到外地躲避地震去了,你怎么還從災區(qū)到災區(qū)呢?就在城市里把她火化了,這樣也省心。劉德貴對村長說,不行,我答應過她,將來要讓她住進家里那口棺材里,讓她與小花住在一起。我們早就準備好棺材了,我們倆一人一口,就放在堂屋里。村長有些激動了,聲調(diào)越來越高,像是在對著擴音器喊話。他說,現(xiàn)在情況不一樣了,發(fā)生了這么強的地震,家都毀滅了,你還那么死板干啥,說不一定你們的棺材早就毀壞了。劉德貴的口氣有些幽怨起來,他告訴村長,這不是死板,這是承諾,是對死者的尊重,說過的話就一定算數(shù)。村長真的急了,他說,既然你非要這樣,就隨便你啦。丟下這句話,電話就斷了,急促的“滴滴”格外刺耳。

        與村長的這次通話耗費了一格手機電池,也耗費了好長一段時間。劉德貴把手機放回口袋里時,天已經(jīng)很黑了,黑得世間萬物都融合在一起,什么都看不清楚。他朝剛才看見的那間小屋子的方向走去。此刻,除了去借宿之外,劉德貴找不到更好的去處。在這段很短的路途中,深一腳淺一腳的他好幾次都差點摔倒在地。快要接近那間房子時,劉德貴隱約聽到了孩子的哭聲。哭聲在黑夜里顯得很飄忽、渾濁。他本能地停下腳步,一絲恐懼從心底到腳底,然后又迅速躥了上來,直往腦門奔去。雞皮疙瘩與冷汗同時冒了出來,劉德貴心虛地問了一聲,哪個?哪個在哭?一個女孩的聲音穿過黑夜,飄到劉德貴的耳朵里。那個聲音說,是我,我是英英。女孩的聲音讓劉德貴感到踏實,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他說,你是英英啊,你哭什么呀?女孩說,我爸爸媽媽都死了,我怕黑。說話的時候,劉德貴已經(jīng)來到了英英面前,這是個只有六七歲的小女孩。透過夜色,他看見英英扎著兩個小辮子,身穿花裙子,腳上只有一只鞋子。劉德貴摸了摸英英的腦袋說,英英別怕,有爺爺在,你什么也別怕。黑暗中,英英點了點頭,真的就不哭了。

        短暫的接觸之后,這兩個萍水相逢、年齡差距高達五十多年的人,就像幾十年沒有見面的故交,推心置腹地交流起來。災難縮短了他們之間的距離。通過英英的講述,劉德貴知道了這個原本幸福的家庭支離破碎的過程。在地震那一瞬間,英英的爸爸媽媽正在村子東頭的地里種莊稼,突然,崩裂的大山把他們都埋了。他們沒有來得及回望溫暖的家,沒有來得及想念他們的乖女兒,更沒有時間做一次肝場寸斷的告別,一切都在瞬間終結了。那天,英英生病沒有去上學。當時,她正要出去找伙伴玩,剛走出家門就發(fā)生了地震,這個可愛的孩子因此而躲過了劫難。她朝村子東頭飛奔而去,但看到卻是被改變了的山體。這顆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強烈的震撼。這里突然多了一座小型的山,在小山的旁邊,英英看見了父親的煙與打火機,以及那個布滿了茶垢的杯子。英英瘋狂地撲了上去,但是,任憑她如何哀哭,也沒有喚回父母的生命。父母是英英在這個世界上惟一的親人,失去了他們,如今她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兒。英英怕黑,她一看見夜色就感覺自己掉進了無邊無際的海洋。地震之前,每個夜晚她都是在爸爸媽媽的懷抱里入睡。地震后的第一個夜晚,她根本就沒有睡,一個人蜷縮在院子里瑟瑟發(fā)抖。附近的鄰居全部都在這次地震中失去了生命,這給了年幼的英英莫大的恐懼與痛苦。今天晚上,當夜晚的腳步越來越近時,英英的恐懼就開始膨脹,大到像一只即將破裂的氣球。除了哭泣,她不知道還能做什么。就在她孤獨與無助時,一個名叫劉德貴的老爺爺成了她家的客人。

        在這樣的特殊時期,主人也不好招待客人了,何況英英還是一個剛剛失去父母的孤兒。這個夜晚,六十歲的劉德貴和只有幾歲的英英仿佛就真的是爺孫倆,嘮嘮叨叨的不知道到底說了些什么。在這樣的交流中,時間過得很快。大概夜里十二點過,英英就睡著了。劉德貴看不清她的臉,從她勻稱的呼吸聲中,他想她一定睡得很安穩(wěn)、甜蜜。

        英英雖然睡了,但劉德貴的嘮叨還沒有完。他把嘮叨的對象轉向了馬素芳。英英讓劉德貴想起了女兒小花,那朵早謝的花兒讓他傷心欲絕。但是,劉德貴必須把悲傷掩藏起來,他不能讓馬素芳看到。當?shù)弥畠耗缢乐螅R素芳一下就昏厥了。沉重的打擊瞬間擊垮了那個樸實而堅強的女人,而且悲痛像毒瘤一樣潛藏在她的身體里,隨時來折磨她。小花走后的最初幾年里,馬素芳沒有一天不是哭哭啼啼地生活。她曾經(jīng)多次自殺,但都沒有成功。無論是喝農(nóng)藥,還是上吊、投湖,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手段,都被劉德貴阻攔了。劉德貴失去了女兒,他不想再失去同甘共苦的妻子。每天,他不但要忍住自己的悲傷,用堅強的外衣來包裹自己,還必須像個偵探一樣盯住馬素芳,他害怕自己一個閃失就失去了她。這樣心驚膽戰(zhàn)的日子過了一年又一年,劉德貴和馬素芳都在煎熬中形容枯槁。多年以后的這個夜晚,劉德貴看著熟睡的英英,女兒小花的音容笑貌一下就浮現(xiàn)在腦海里了。他仿佛看見女兒在向自己招手、微笑,她的笑聲還是那樣咯咯的清脆與明亮。劉德貴在漆黑里苦笑了幾聲,眼睛澀澀的,卻沒有流出眼淚來。他轉身對旁邊的馬素芳說,你還記得我們的小花嗎?她還是那么乖巧,笑容還是那樣動人,她笑的聲音也沒有變,就像你常常說的那樣,像畫眉鳥的叫聲那樣動聽。劉德貴看了看英英,又對馬素芳說,你相信嗎?我們的女兒回來了,她現(xiàn)在就在我身邊,她還是那樣個樣兒,跟離開我們時一模一樣。說這話時,劉德貴早已打定了主意,他想收留這個失去父母的孤兒。剛才與英英聊天時,他感覺是在跟自己的女兒說話。但是,劉德貴想跟老伴商量一下。于是,他說,我想帶英英回去,回我們的家。我們家里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小孩子帶來的樂趣了。你認為我這樣做可以嗎?你同意嗎?馬素芳當然不會回答劉德貴,過了一會兒,他又自言自語道,我知道你已經(jīng)答應我了,你那么喜歡孩子,你怎么會不同意呢?如果你能睜開眼睛看看英英,你會感到快樂與幸福。

        三十多年前,劉德貴和馬素芳的女兒小花在門前那條小河里溺水而死,帶走了這個家庭關于未來的一切。從此他們相依為命,孤獨而堅強地活著。

        這個夜晚并沒有狂風暴雨,只是后半夜淅淅瀝瀝地飄了半個小時細雨。密實的雨絲落在大地上,落在劉德貴的心里。劉德貴一宿沒有合眼,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逐漸忘記了饑餓與疲倦。他對黎明的曙光充滿了期待。劉德貴想天亮后就立即告訴英英,他不會讓她就這么孤苦伶仃地生活,他會給她一個完整而溫暖的家。所以,當天窗開啟時,劉德貴的身體里蕩漾起了一股特別的力量,他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

        昨天晚上天太黑沒有看清這里的受災情況,這時微弱的光亮讓劉德貴真正了解了這片土地所受到的創(chuàng)傷。英英家附近有十來戶人家,所有的房屋都倒塌了,基本上全是塌陷,將在屋子里的所有人全部深埋。就目前的荒涼來看,這里似乎除了英英就沒有幸存者了。劉德貴順著漆黑中英英所指的方向,看見了葬送英英父母的那座土丘。它原本是巍峨大山的一部分,可強烈的地震將它們分裂,然后釋放出一種強大的力量帶給人們無限的傷害。劉德貴不知不覺地邁開了步伐,朝英英的父母走去。這時,他又抽起煙來。昨天夜里他抽了兩根,現(xiàn)在再抽一根,煙盒里就只有六根了。他認為六根煙抽完,自己一定能夠順利回家,帶著老伴,帶著英英。來到土丘前,劉德貴蹲了下來,雙手捧了一把泥土,拿到鼻子前嗅了嗅,又輕輕地撒了下去。面對帶著芬芳卻又藏著殺機的泥土,劉德貴心緒復雜,不知道要說些什么。他接連吧嗒吧嗒地抽了幾口煙,才對英英的父母說了起來。他的聲音很小,不知道那對死去的亡靈是否聽見了。劉德貴說,沒有父母的孩子和沒有孩子的父母都有著同樣的傷痛,我和英英有著相同的情感需求。雖然我們都無法真正填補對方心靈的空缺,但是,我們都懂得去珍惜對方,愛對方。請你們放心,我會把她捧在手里,放在心上。從現(xiàn)在開始,她就是我的親女兒。說完,他苦澀地自嘲道,她應該是我的孫女兒了。

        劉德貴轉身回去時,他看見了身后的英英。她的臉上寫著既陌生又熟悉的表情,雙手自然下垂,單薄的身體拘謹?shù)貋辛⒅坪踹€在發(fā)抖。他們對視了幾秒鐘,然后朝院子走去。劉德貴覺得這是個袒露心跡的大好時機,所以,他一邊走一邊對英英說了他的想法??墒?,英英的反應卻令他意想不到。英英說,我哪里都不想去,我不想離開我的家。英英的語氣和表情都顯得那樣淳樸和真摯。劉德貴有些茫然,他事先沒有想到英英會拒絕,所以沒有準備好如何應對這樣的局面。他怔了怔,才語重心長地對英英說,孩子,這里發(fā)生了這么慘烈的地震,爸爸媽媽都沒有了,你還怎么生活下去呢?英英抬頭望著劉德貴,她問,我們這里地震了,難道你們那里沒有地震嗎?劉德貴仔細地想了想,他說,沒有,我們那里沒有地震。英英搖著頭說,你騙人,我們這里都地震了,你們那里怎么會沒有地震呢?都是同一個地球,肯定都地震了的呀。劉德貴覺得英英這個話說得很有趣,但他卻眉頭深皺,沒有半點笑意。他說,我們那里真的沒有震,我打電話回去問了的。說著,劉德貴掏出了手機。他又說,我真的打電話回去問了的,你相信我好嗎?

        英英臉上出現(xiàn)半信半疑的表情,她想說什么,卻半天沒有開口。劉德貴開始苦口婆心地勾勒一幅能夠讓英英高興的生活圖景,他對英英說,我住在一個安靜的小院子里,門口有一條小溪緩緩流過,小溪的對面是一片綠油油的菜地,夏天這里有漫天飛舞的蝴蝶、蜻蜓,以及能夠嘹亮歌唱的知了。劉德貴還想用更加美好的詞杜撰一個美好的家園,但無奈讀書不多,一時間找不到美妙的詞語。他靈機一動,開始說起那所小學來。學校原本不錯,只是離他家遠了點,只是也在這場地震中遭到了劫難。村長之前在電話里告訴劉德貴,垮塌的學校壓死了不少孩子。劉德貴認為讀書對于一個孩子來說,無疑是最美好的向往,他想利用這個來騙取英英的信任。他知道采取這樣的方式違背了良心,但對于英英來說,未必不是一個好的歸宿。劉德貴不忍心看著一個年幼的女孩孤苦無依地生活在這里,即便這里是災區(qū),他的老家也是災區(qū)。劉德貴對英英說,地震毀了你的家,也毀了你的學校,你以后到哪里讀書啊?我們家附近有所小學,非常漂亮,如果你愿意去那里讀書,我就帶你去。英英的眼睛果然明亮了,她問,我可以去那里讀書?劉德貴點了點頭,他說是的。英英的這句話讓劉德貴看到了希望,他表現(xiàn)出了從未有過的機靈和世故,他對英英說,只要你好好讀書,將來能夠考大學,找好工作。英英沉默了。半晌,她望著劉德貴說,將來就讀如何修房子的大學,讀了可以修不會被地震震垮的房子。劉德貴側著臉不停地點頭,淚水就快要流出來了。

        太陽剛剛升起時,劉德貴背著馬素芳又上路了,用艱難的步伐縮短與家的距離。與之前不一樣的是,英英在前面帶路。這個可愛的女孩對這段路比劉德貴熟悉多了,她說她常常與爸爸一起到都江堰去玩。她說,我爸爸特心疼我了,每隔一段時間就帶我去游樂園玩,去公園耍,給我買書和文具。劉德貴說,你放心,我以后也帶你去玩,給你買文具。你爸爸給你買的,我以后都給你買。英英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劉德貴,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經(jīng)過搶修,從虹口到都江堰的道路基本上通了。那些巨大的石頭被清除掉,小型汽車可以順利通過,時不時會看見救援車輛開進深山。雖然劉德貴體力明顯下降,但是,當他看到道路通暢以后,他身上又充滿了力量。他似乎忘記自己已經(jīng)有兩天沒有吃飯了,看著英英瘦弱的身體,又開始聊起天來。

        劉德貴對老伴說,快啦,我們很快就可以回家了。英英天真地問,爺爺,奶奶怎么還沒有睡醒?。恐?,劉德貴對英英說,馬素芳睡著了,最近她太累了,困得很。劉德貴說,她這人瞌睡多,要接連睡好多個小時才會醒。他不知道這樣的回答是否可以將真相隱藏過去,但是,他只能這樣搪塞這個小女孩。英英說,奶奶真是個奇怪的人,哪有這么能睡的人啊,睡了一整晚都還不醒。劉德貴故意爽朗地笑了起來,他說,老婆子你聽見了嗎?英英說你是個怪人啊,呵呵,說實話,你真的是個怪人。停了停,劉德貴又說,要不是地震,我才懶得背你呢。不過,這次背回去,以后就再也不背你啦,以后真的不背你啦。劉德貴的聲音越來越弱,弱到他自己都聽不見了。

        幾個小時之后,劉德貴終于走出了大山,來到了都江堰。只是,這里的一切讓他瞠目結舌。這個著名的旅游城市已經(jīng)不再那么迷人,四處充滿了死亡的氣息。雖然災情不如山區(qū)那樣嚴重與慘烈,但隨處可見倒塌的房屋,以及哭喪著臉的人。劉德貴放下馬素芳,心里想起了之前來時的情景。那天,馬素芳看著這個風景秀麗的城市,她說沒想到居然還有這么漂亮的城市。劉德貴還記得自己當時奚落老伴的話,他說,這么小一個城市就讓你花了眼,那是你沒有見過大世面。馬素芳紅著臉不服氣地說,我沒見過大世面,你又見過多大的世面???我沒見過大世面,那是你沒本事,沒錢讓我出門呀。劉德貴囁嚅道,以后多帶你出去逛逛啊。他說得不是很清楚,不知道馬素芳聽見沒有。不過,這倒是劉德貴的心里話。今天,當他看著因為地震毀得一塌糊涂的都江堰時,當天的情形又突然躥了出來。劉德貴想再對馬素芳說一次,以后要帶她到更多的地方去。只是,她聽不見了,也走不動了。

        在下山的路上,劉德貴還盤算著要在市區(qū)里吃一頓飯,他確實很久沒吃飯了。不過,當他看到都江堰震后的容貌時,突然就沒了胃口。與此同時,因為背著一個去了天堂的人,劉德貴的行動確實不方便。他到一個干雜店里買了方便面,英英和他一人一碗。吃完后又買了水、面包、餅干之類的干糧。劉德貴害怕英英過一會兒就喊餓了,小孩子的事誰也說不準,就像小花小時候一樣,一分鐘之前說不餓,可一分鐘之后就喊餓了,哭鬧著非要吃飯不可。收拾妥當之后,劉德貴又準備上路了。他認為走過了最艱難的山路,接下來的路就好走了。可是,劉德貴卻面臨著更加嚴峻的困難。很多時候,人為的困難比起自然災難更難以應付。

        劉德貴準備包個車回家,他摸了摸口袋,錢還夠用。這個時候已經(jīng)不再考慮錢的事了,盡管他一直很節(jié)儉。第一時間將老伴馬素芳送回家才是劉德貴的當務之急??墒?,到哪里去找一輛車卻成了最大的難題,誰都不愿意從災區(qū)到災區(qū),何況還要拉一具尸體。在找車的過程中,劉德貴遭遇了各種各樣的境遇。在萬分危難的關頭,丑陋與高尚,就像賦予了生命,它們化身成為一個個故事,以不同的面目出現(xiàn)。故事中的人,在他們自身的位置上深刻地詮釋了人性。

        第一輛車的司機是個小伙子,他一聽劉德貴要跑長途,立即眉飛色舞起來。這明顯是輛非法常經(jīng)營的出租車。小伙子問劉德貴,你要去哪里?劉德貴說漢旺。漢旺?小伙子問道。在劉德貴點頭的同時,這輛看上去還是剛剛買的新車就呼嘯而去,只留下了一股濃濃的黑煙。

        劉德貴只能望著遠去的汽車,接著等待第二輛車。很快一輛出租車朝他開了過來,給他送來了希望。當劉德貴說要去漢旺時,出租車司機愣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著什么,好在他還沒有立即拒絕。他對劉德貴說,那邊很遠。他好像還有什么話要說,劉德貴就搶先說道,錢的事情你放心,別看我是個老頭子,既然要打車,身上就不缺錢。司機戴著一幅金絲眼鏡,他擠出干癟的笑容說,不是不放心你,我是說漢旺確實太遠,而且又是重災區(qū)。劉德貴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說,路途是遠了點,但我要急著回家呀。眼鏡司機很有耐心,他竟然歪著身子探出腦袋對劉德貴說,老人家,我看你就在市區(qū)里躲幾天吧,余震對市區(qū)基本上沒有影響,你現(xiàn)在回漢旺很危險。劉德貴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在他遲疑的時候,眼鏡司機繼續(xù)說,我看你這么大年紀了,應該比我更加懂得珍惜生命,暫時還是不要回去了。劉德貴皺著眉頭說,我必須回去,我要把老伴的尸體送回去。眼鏡司機有點吃驚,他說,尸體?劉德貴點了點頭。那個先前一直保持著十足耐心與謙和的司機有點急燥了,他說,我勸你還是別回去了。說著,汽車開始緩緩地移動。劉德貴說,我一定要回去,我不想讓她回不了家。眼鏡司機臉上寫滿了茫然與困惑,然后,這樣的神色越來越遙遠,滑行的汽車又一次帶走了劉德貴及時回家的愿望。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劉德貴一次次經(jīng)歷了從希望到失望的過程。但是,讓他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后來自己竟然卷入了一場誤會與風波。

        就在劉德貴失望了很多次時,一個胖子開著車朝他行駛過來。跟先前的司機一樣,胖子在聽說要拉一具尸體時,也表現(xiàn)出了厭惡與退縮。但是,這個胖子卻沒有溜之大吉,他給劉德貴添了一個天大的麻煩。胖子緩緩走下車來,用疑慮的眼神打量著劉德貴,他開始懷疑這個鄉(xiāng)下老頭子有販賣尸體、器官之嫌。胖子的想法令劉德貴大吃一驚,這樣的罵名讓他難以置信。劉德貴說,師傅,你可不要亂說,這是我老伴,她剛剛在地震中死去。胖子臉上的肉抖了抖,他說,我亂說?你背著一具尸體往家趕,這樣的事誰相信???劉德貴說,她是我妻子,我尊重死者,按照她生前的愿望,把她安葬在老家。這有什么不妥嗎?胖子似乎覺得劉德貴的說法很搞笑,他說,你怎么不說她是你老娘???接著,他便朝周圍的人大聲喊起來,快來看呀,這個老頭子背著一具尸體,不知道有什么不良企圖。地震之后,很多人無家可歸,都在街上避難。胖子這一聲吼,大家都圍了過來。不過,沒有人相信劉德貴是胖子所說的尸體販子,盡管他們也覺得背著一具尸體從虹口到漢旺有些不可理喻。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劉德貴說句話。他們都在認真而盡職地做一一個旁觀者,時而發(fā)出些嘰嘰喳喳的議論。胖子似乎還在盡其所能地挑釁,劉德貴都有點懷疑對方是否是個瘋子,或者是被地震震壞了腦袋。他想著盡量息事寧人,不去與對方糾纏,畢竟順利回家已經(jīng)迫在眉睫。不過,胖子卻越來越起勁,他說,你說死者是你老伴,那你用什么證明?。磕惆呀Y婚證拿出來呀。這話讓劉德貴陷入了困境,他沒有帶結婚證。一個六十歲的老人出門還用帶結婚證嗎?幾十年共同走過的日子就是最好的證明。他看了看圍觀的人,他們似乎都在等待什么,或許真的想看看劉德貴的結婚證,看幾十年前的結婚證與今天的有什么不同。局面讓劉德貴有些尷尬、難堪,他的情緒一下就高漲起來,他指著胖子說,你給我等著,我讓村長馬上把我的證明送過來,到時候有你好看的。說著,他真的拿出了手機,真的給村長打了電話。

        劉德貴在電話里咆哮起來,他對村長說,這里有人誣告我,說我販賣尸體,有不良企圖,你給我開個證明送過來,證明馬素芳是我的妻子。這個性格敦厚的老人一生都沒如此憤怒過,所以他的表情甚是難看,面帶兇相,目露刀光。周圍的人仿佛看出了這個鬧劇的真相,覺得很無趣,慢慢地就走開了。那位先前一直氣焰囂張的胖子也慢慢移動著腳步,鬼鬼祟祟地上了車,發(fā)動汽車走了。劉德貴沒有想到事情會這樣收場。電話里,村長當然不會同意給劉德貴開證明,而且還要送到都江堰,現(xiàn)在正忙著抗震救災。村長在電話里說,你這個犟驢子,人死一捧灰,讓你把馬素芳在城里火化了,等地震完全平息之后,帶著她的骨灰回來安葬就是了,可你非得要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往家趕,難道你家是人間天堂呀!劉德貴真的就像一只倔強的驢子一樣,他口氣堅定地對村長說,對于我和馬素芳來說,我們的家就是人間天堂,盡管它現(xiàn)在遭到地震的摧毀。無論多艱難,我都要把她帶回家。說完,他掛斷了電話。

        掛斷電話后,劉德貴一屁股坐在地上抽起煙來。他一口氣抽了三根,煙盒里還剩三根了。抽煙的時候,他的思緒格外復雜。他有些氣憤,有些感嘆,六十歲的劉德貴沒有想到在災難面前,美好的東西顯現(xiàn)出來了,丑陋的東西也跟著顯現(xiàn)出來了。人的懦弱、自私、無理以及無聊,在如此艱難、關鍵的時刻表現(xiàn)出來,并無限地放大。他越想越氣憤,越氣憤就越想抽煙,于是,劉德貴又一根接一根地抽起煙來,全然不顧自己當初的想法,抽完六根煙時就一定要帶老伴回家。等他再次將手伸向煙盒時,才發(fā)覺煙盒已經(jīng)空了。這讓他悵然若失,手指在空空如也的煙盒里撈了幾下,然后才不情愿地將它揉成一團,遠遠地丟在路邊了。

        丟掉煙盒的劉德貴還坐在路邊,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這時候,一直安靜地呆在一邊英英走了過來。她白皙的手里捏著半包煙,那是她爸爸去世之前留下來的。她真誠地說,爺爺,我這里還有煙,你抽吧。劉德貴接過英英遞來的煙,一股暖流在心里緩緩流淌,他想起了女兒小花。在久遠的記憶里,劉德貴曾經(jīng)常常讓女兒幫自己拿煙或者打火機,每次她都撒著腿高興地跑來跑去,似乎給爸爸拿煙是件無比幸福的事。可是,多年以前那個下午發(fā)生的溺水事件,葬送了幸福的延續(xù)。那天下午,劉德貴原本要帶女兒去走親戚,可后來有事耽擱了沒有去,結果女兒就在玩耍時掉進河里,被河水沖走了。幾十年來,劉德貴都生活在深深的自責中,他認為假如自己當天去走了親戚,女兒就會錯過一場劫難。每一天,他都在內(nèi)心里描繪著女兒的形象,想像著她長大成人后的容貌??墒?,劉德貴越描繪越模糊,越想像越遙遠,一切就像一道飄渺的彩虹,似遠似近,似有似無。多年以后,劉德貴坐在地震之后的大地上,他的心境釋然了許多。他似乎不再像原來那樣,將自己逼進一條死胡同,在里面做著無謂的掙扎與尋找。劉德貴就像當年撫摸女兒的腦袋那樣撫摸著英英,他的笑容里包含了一個老人的所有情感。

        后來,劉德貴坐上了一輛高貴氣派的轎車,馬素芳和英英也都在一起。他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當時與這個清秀的年輕人說過些什么,只知道對方叫他上車,連老伴的尸體與小女孩一起上車。劉德貴有些措手不及,因為自己覺得可能沒有人愿意送自己回漢旺了,即便自己愿意多出些錢。劉德貴看著體面的年輕人和高檔汽車,一時竟然有點茫然。不過,他還是迫不及待地鉆了進去。汽車在狼藉不堪的都江堰市穿行了十多分鐘,然后走出廢墟,向著成都方向行駛,向著漢旺駛去。

        走出都江堰,地震帶來的創(chuàng)傷仿佛輕了許多,雖然沿途道路裂縫房屋倒塌的情形依然普遍,但總體災情不及虹口與都江堰了。劉德貴抱著僥幸的心態(tài)想,村長是否把漢旺的災情說得太嚴重了?這種念頭一閃而過。

        汽車行駛了大半個小時,劉德貴的拘謹與慌亂慢慢減輕了,這時他才開始打聽起這個年輕的小伙子。他拿出英英爸爸留下的煙,給年輕人遞了一根,自己也拿一根抽了起來。接連抽了幾口,劉德貴對年輕人說,小伙子,我怎么稱呼你呀?小伙子說我叫王喜。劉德貴哦了一聲,他說,王喜啊,非常感謝你愿意送我和老伴回家,我原以為自己只能像村長說的那樣,將老伴火化了,然后自己在城里躲上幾個月呢。王喜說,不客氣,我本來就要去漢旺,順便把你們帶過去。劉德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說,你專門去漢旺嗎?那里地震很嚴重,人人都避之不急呢,你還專門往那里跑。王喜輕輕一笑,他說,就是因為那里地震嚴重,所以我才去,不然我還不去呢。他抽了一口煙,接著補充說,我是去救災的。原來,王喜組織了一個救援小組,全是來自社會各界的志愿者。王喜說,我?guī)Я诵╁X和救援物質(zhì),先去查看情況,后面還有大批隊員立即就來。

        劉德貴掐滅煙頭,說了一長串謝謝。這些質(zhì)樸的肺腑之言在并不寬敞的車廂里來回迂蕩,匯聚成一股感謝的力量。王喜說,這都是應該的,在如此大的災難面前,我必須做出自己的善行,否則良心上過意不去。劉德貴原本還想問王喜為什么要這樣做,但他覺得沒有那個必要。王喜關掉了之前一直播放著的收音機,車廂里很安靜,仿佛能夠聽見每一個人的呼吸。

        幾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汽車進入了漢旺。遍體鱗傷的土地讓劉德貴和王喜都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都異口同聲地哀嘆起來。此刻,劉德貴才知道村長說的都是實話,沒有半句謊言。這里幾乎沒有一處是完好的。倒塌的房屋,崩裂的街道,橫七豎八亂倒著的樹木、電線桿子,漫天飛舞的灰塵和消毒液的氣味讓人透不過氣來。劉德貴透過車窗,看著驚慌失措的人們在街上盲目地行走,個個神情沮喪,默不作聲。救護車、挖掘機,以及各種救援人員讓整個小鎮(zhèn)忙碌不堪。死亡與悲傷籠罩著這個原本是幸福、寧靜的小鎮(zhèn)。路過東汽時,劉德貴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曾經(jīng)漂亮的廠房和學校,如今這里已經(jīng)面目全非,慘不忍睹。學校的操場上高高地堆著很多書包,它們形成了一座小山的形狀,壓得人們喘不過氣來。村長之前在電話里告訴劉德貴,漢旺損失最慘的就數(shù)東汽了,學校里那些如花一樣的生命的消失刺痛了每一個人的心。地震之后,父母在廢墟上癡心呼喊孩子名字的聲音曾是災難中最悲傷的聲音,沒有人不為之動容與哭泣??粗茢〉募亦l(xiāng)與流離失所的人們,劉德貴心如刀割,淚水無聲地溢出眼眶,慢慢地滑落。他在心里默默地說,可憐的孩子們,天堂里再也沒有地震,你們就快樂地生活吧。

        曾經(jīng)美麗的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破碎成無數(shù)塊斷裂的水泥板與磚頭,扭曲的鋼筋依然在描述著地震發(fā)生時的恐懼。劉德貴站在廢墟面前,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他讓英英坐在院子門口那條已經(jīng)飄浮著各種腐爛物的小河邊,等自己把家收拾妥當了再讓她進去。英英一路沉默寡言,很少說話。她點了點頭,然后把目光伸向河面。劉德貴把馬素芳的尸體放在院子的角落里,進了破敗的家門。房屋都倒塌了,還有什么能保全呢?劉德貴這樣想著。不過,令他沒有想到的是,所有的房子都倒了,垮塌的墻體砸碎了家里的電視機、冰箱等貴重物品,惟一沒有倒的是那間寬敞的堂屋。堂屋基本上保持著原貌,只是東面墻裂了三條長長的、寬寬的縫隙,感覺搖搖欲墜,如果再多震一秒,整個房子就倒了。躺在堂屋里的那兩口棺材,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在劉德貴的家鄉(xiāng),很多人都有提前為自己準備棺材的習慣。一般情況下,到了六十歲后,大家都從鎮(zhèn)上買回木材,請一個專門做棺木的師傅為自己做一口漂亮的棺材。人活著的時候,就可以看到死后的歸宿。劉德貴家的堂屋擺著兩口棺材,它們分別屬于劉德貴和馬素芳。兩口棺材都涂著黑色油漆,劉德貴非常喜歡那種黑,他認為這樣可以讓死亡變得從容與平靜。這兩口棺材在這間房子里躺了十年了。十年前的那個夏天,劉德貴買了木材,做了棺材。他對馬素芳說,我們沒有兒女,更應該提早做好安排。馬素芳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這不是說她不同意,而是她想起了死去的女兒。在馬素芳心里,女兒去了天堂之后,人間就成了地獄。小花的離去讓馬素芳從能言善語變得沉默訥言,能不說話她就盡量不說。劉德貴理解老伴,一個人安排了兩口棺材的事宜。

        棺材沒有受到損壞,劉德貴的心里稍微獲得了一絲安慰。接下來,他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屋子,把英英接了回來。接著,他去廚房燒了開水,給自己和英英泡了方便面。吃完面,他就開始準備安葬馬素芳了。尸體已有腐爛的跡象,難聞的味道四處飄蕩。不是劉德貴不愿意多留馬素芳幾天,而是情況已經(jīng)迫不得已。

        劉德貴背著馬素芳從虹口回家的事情傳遍了整個小鎮(zhèn),但人們沒有對此發(fā)表任何議論。地震之后,每個人都非常沉痛,似乎失去了語言表達能力。鄰居們聞訊之后,紛紛來劉德貴家看望,然后一道幫著他料理后事。在過去的幾十年里,劉德貴夫婦與鄰居們保持著良好的關系。就算是平素有點小矛盾,此刻也都煙消云散了。每個人都沉默地用行動來送別一個去了天堂的人,給馬素芳換衣服,清理棺材,選擇安葬的墓地。等一切都安排妥當時,已經(jīng)是夜里八點鐘了。鄰居們相繼離開,連一口飯都沒吃。

        夜晚又來了,夜色又籠罩了這片哀痛的土地。地震之后,劉德貴有點害怕黑夜。每到夜晚,他總會想起很多事情。這些事情,無論悲喜,在此刻都充滿了哀傷的氣氛??墒?,夜晚就這么無情地來了。還來不及搭建更好的床鋪,劉德貴就在院子里鋪了毯子,拿了被蓋,讓英英能夠睡個好覺。同樣懼怕黑夜的英英好幾個夜晚都沒有休息好了,但是她卻沒有睡意。她睜著圓圓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瞅著漆黑的夜空。天空里偶爾會泛起幾顆星星,不知道她盯著哪一顆。

        劉德貴來到英英身邊,他想跟她聊幾句。他想對她說聲對不起,為了讓她跟自己來,他之前把這里描繪成美麗的天堂??墒?,除此以外他又有什么辦法呢?劉德貴想給英英一個家,未必安全,但卻可以躲避風雨,感受溫暖。他對她說,這里的天與你們那里不一樣?英英看了劉德貴一眼,她說一樣,你們這里有星星,我們那里也有。她停了停,若有所思地說,我們那里地震了,你們這里也一樣。劉德貴沒想到年幼的英英會這么說,一時間竟然不知怎么跟她繼續(xù)交流下去。思忖良久,他才對她說,爺爺需要你,奶奶去了天堂,我需要一個伙伴,難道你不愿意嗎?英英沒有說話,她凝望著蒼穹,半晌,她對劉德貴說,爺爺,你看那顆星星突然變亮了。

        英英到底是個孩子,沒過多久,她就睡著了。因為太疲倦,原本不打呼嚕的她竟然打起呼嚕來。劉德貴睡不著,他沮喪地坐在門檻上,一邊看著院子里的英英,一邊看著堂屋棺材里的馬素芳。這將是劉德貴和馬素芳共同度過的最后一個夜晚,明天,他將她送出去,去另外一個安靜而沒有悲傷的地方。一場巨大的災難將這對老人無情地分開了,從此他們將陰陽相隔。在這樣悲愴的情緒下,與馬素芳一起走過的風風雨雨都涌上了劉德貴的心頭。

        劉德貴與馬素芳是經(jīng)人介紹而成為夫妻的,紅娘是他的一個遠房親戚。第一眼見到馬素芳,劉德貴覺得這個女人樸實而開朗,是個值得相守一生的人。那時候他們都才二十歲,就這樣認定了漫長的一生。但是,結婚之后,劉德貴才知道平素有說有笑的馬素芳的真實身世。其實,馬素芳本不姓馬。她是個孤兒,在村子里吃百家飯長大,后來一戶失去子女的馬姓人家收養(yǎng)了她,于是她有了馬素芳這個新名字。

        六十年前,馬素芳的父母被一場洪水奪走了生命,他們的家也在洪水的肆虐下毀于一旦。那時候,馬素芳還不到一歲。從此,她開始了流浪的生活。因為世上沒有親人,馬素芳成了村里的野孩子,東家吃一頓,西家住一宿。每戶都是她的家,但又確實無家可歸。這樣的日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漫漫地走過了十來個年頭。隨著時間的累積,馬素芳對家的概念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渴望。她夢想著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溫暖的家。可是,此刻卻是禍不單行,隨著馬素芳年齡的增長,她需要學費以及更多的生活費,人們都不愿意再負責這個小女孩了。大家開始互相推委、抱怨,甚至指責與攻擊。馬素芳看出了真相,自尊心受到打擊的她便想著如何逃脫人們的視野。但是,一個小女孩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她所知道的世界太過局促與狹小。后來馬素芳所在的那個小鎮(zhèn)發(fā)生了一場地震,一戶馬姓人家的孩子在地震中喪生。這對年齡偏大的夫婦不想再生育了,他們收養(yǎng)了無家可歸的馬素芳。十年后,馬素芳成了鄰村劉德貴的妻子。

        馬素芳以為自己苦難的童年是人生的一筆財富,所以她總是抱著積極向上的心態(tài)面對生活。但是,中年喪女卻徹底地擊垮了她。女兒小花實在太可愛了,她是劉德貴和馬素芳的希望。只是,希望過早地熄滅了。女兒離開之后,劉德貴和馬素芳過上了一段沉默的生活,他們都在努力尋找新的希望。不過,他們想要的結果卻是那樣殘酷無情。因為第一次生女兒做的手術影響了馬素芳的生育功能,她不能再生了。劉德貴與馬素芳原本想再生一個小孩,一切從頭再來。但是,命運跟這對夫婦開起了玩笑。

        接二連三的打擊使劉德貴與馬素芳走到了崩潰的邊緣,他們都想過提前結束這悲情的人生。但是,冥冥中又有一股力量使他們留了下來。劉德貴對馬素芳說,小花是個堅強的女孩子,溺水之后還在不斷地掙扎,她對生活充滿了渴望。如果我們就這樣放棄,怎么面對天堂里的女兒?說話的時候,劉德貴和馬素芳的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這些年來,他們過著平淡、樸實的生活,幾十年如水一樣堅實的日子使這對夫婦具有了別人難以具備的堅毅。只是,馬素芳始終沒有出現(xiàn)曾經(jīng)積極、開朗的樣子,所有對生命的希望都隱忍著,憋在骨子里。

        一起走過幾十年后,劉德貴覺得沒有任何負擔與牽掛了,是時候讓馬素芳出去散散心了,釋放出心里的愁悶??墒牵\卻讓他們趕上了地震。即便是離開漢旺也沒有逃脫命運的安排,卻去了另一個重災區(qū)虹口。劉德貴看著天崩地裂唏噓不已,他沒有太多的悲傷,只感嘆人生的無常。

        劉德貴望著忽閃忽閃的星星,他對老伴說,你看那星星多美麗呀,那是咱們小花的眼睛,她在看著我們呢。也許女兒知道你明天就要走了,特別地來與我們一起團聚。過了今晚,我們一家三口就要各奔東西了。我覺得你比我聰明,你比我幸福呀,就這么遠離了苦難的塵世。劉德貴沉沉地嘆息了一聲,接著他說,天堂里沒有地震,沒有恐懼與無助,沒有淚水與悲傷。

        說完,劉德貴摸出煙抽了起來。還是英英爸爸留下的那半包煙,這是最后一根。劉德貴狠狠地抽了幾口,通紅、透亮的煙火仿佛天上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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