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技與魔術(shù)在舊時(shí)的鄉(xiāng)村被統(tǒng)稱為把戲。我平生第一次看的那場把戲讓我大開眼界,雖已過去60載,但至今還記憶猶新,歷歷如昨。
那一年,我尚不足7歲,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一天下午,學(xué)校操場上來了個玩把戲的,鑼鼓聲吸引了不少男女村民。老師把我們領(lǐng)進(jìn)操場,低年級小學(xué)生被安排在圈子的最里一層。
玩把戲的是父女倆。父親是40來歲的麻臉大漢,正在場內(nèi)耍大刀。女兒最多10歲,頭上扎兩根紅頭繩羊角辮子,穿著紅襖紅褲紅鞋,鞋頭上還綴一個帶有小鈴鐺的小黃花球。她一會兒舞槍,一會兒繞場打連叉,翻空心跟頭。她兩足蹬地將頭朝后勾,一直勾到褲襠里。她父親手舞大刀,腳一抬,從她那挺起的肚子上踩過去。
見此情景,一個老奶奶大驚失色地“媽呀”一聲,“哎喲,不得了,伢子踩死了!”老奶奶的兒子趕忙對他娘解釋道:“媽,不要緊的,這娃子會運(yùn)氣功!”
“肯定不是自己養(yǎng)的,”老奶奶戰(zhàn)戰(zhàn)抖抖地嘟囔道,“自己養(yǎng)的他舍得嗎?”
“玩把戲的伢子全是買的。”一個老漢幫著腔。
女孩子一拗站起來,他爹問,“小把戲玩幾套?”
“玩4套!”
“哪4套?”
“吃飯、睡覺、屙屎、尿尿!”
全場人都被逗笑了。
玩把戲的打開一只木箱子,拿出一個雞蛋交給他女兒,他則將敞口的箱子倒過來朝地上磕磕,抱起來繞場一周,使觀眾確信那是一個空箱子,然后合上箱蓋。他女兒站在木箱上,舉著雞蛋面向觀眾轉(zhuǎn)一圈,把雞蛋放進(jìn)嘴里,嘴小,只銜住雞蛋一半,還露出一半。她便用手捂住,只聽“咕吱”一聲,她張開雙手并舉起來,意即告訴觀眾雞蛋已被她吞進(jìn)肚子了。她繞場一周,學(xué)著母雞要下蛋的樣子連叫數(shù)聲“啯蛋、啯蛋、啯啯蛋”,便一屁股邁上木箱子。她父親對觀眾喊道:“小母雞要下蛋了!”這話又惹得全場哄笑。不一會,她從箱子上下來,模仿剛下過蛋的母雞在覓食,又“啯蛋、啯蛋、啯啯蛋”地叫了數(shù)聲。她父親打開箱蓋,呀,竟是滿滿一箱子雞蛋!玩把戲的端著箱子繞場讓人看,還“呵哧呵哧”顯得十分吃力的樣子。觀眾先是鴉雀無聲,目瞪口呆,繼而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有人說,這玩把戲的會“咒油鍋法術(shù)”,這雞蛋全是從人家雞窩里吸來的。也有人說,他能吸雞蛋也能吸錢,不過他吸的全是銀行、錢莊的錢。
那個老奶奶聽了這些議論沉不住氣了,對她兒子說:“莫要把我家籃子里那20多個蛋吸去,那是留給小牛他娘坐月子用的?!?/p>
她兒子便對她說:“不礙事,你不用怕!”
玩把戲的又把箱子蓋好,拉她女兒坐在上面,說:“妞兒注意,我發(fā)現(xiàn)三只手了!”
少頃,玩把戲的大叫道:“晦氣!晦氣!”他拖開女兒打開箱子,捶胸頓足地號叫。他家小母雞下的一箱蛋全被人偷走了,“天哪,真喪良心啊!”
真的,箱子里的雞蛋一個也沒有了,全場人沒有一個不感到驚訝和疑惑。
玩把戲的哭喪著臉,站在箱子上聲色俱厲地宣布,偷蛋的賊就藏在人群里,問大家要不要把這個賊揪出來示眾?滿場的人異口同聲地喊道:“把他揪出來!”
有人真的相信有賊,有神偷,要不一箱雞蛋頃刻跑到哪兒去了?也有人說,這是玩把戲的鬼伎倆。
“好,讓我來看看!”玩把戲的繃著麻皮臉,瞪著疤癩眼在觀眾中逡巡一周,又站在箱子上,十分為難地說:“實(shí)在讓我不好意思硬揪,哪個小兄弟跟我開玩笑的,請自己把雞蛋還送到箱子里,要不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靜了一會,玩把戲的打開箱子,里面依然空空如也。這時(shí)有人喊道:“他不自覺,那就把他揪出來!”
“那我也就只好不客氣了!”玩把戲的徑直朝我走來,走到我面前,指著我說:“小賊,還不出來!”我一聽“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連連分辯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沒偷,我沒偷!”坐在我旁邊的老師對我說:“不怕,不怕,這是玩把戲哄你玩的!”
玩把戲的牽著我的手,要拉我到場上去,我渾身發(fā)抖,死活賴著不起來。還是那個老奶奶看不下去了,便警告那人:“玩把戲的,你莫要把人家伢子嚇倒了哈!”玩把戲的聽了這話,才松開我的手。他到一個竹篾籃子里拿出一個小鐵圈,晃了晃對觀眾說,“這小賊不肯出來,但他也跑不了,我這是金箍圈,是唐僧治孫猴悟空的!”他拿著鐵圈,箍在我戴的紅絨線帽子上,雙手合起來,將箍和帽子一起取走,放在箱子里,合上蓋子,朝上一坐,嘴里念念有詞,“喀”的一聲,揭開箱蓋子,又是滿滿的一箱雞蛋,滿場人無不交口稱奇。
玩把戲的又站在箱子上大聲喊道:“我現(xiàn)在替這個寶寶拔賊名,”他用手指了指我,“這是一個好寶寶,他沒有做賊,是我誣賴他的,我該死,該打嘴巴!”說著“吧”的一聲,真的打自己一個響亮的嘴巴。
最后一出叫“殺人大栽瓜”。何為“殺人栽瓜”?玩把戲的說,這“殺人栽瓜”全靠他閨女小半仙上天入地,去南天宮王母娘娘處借瓜種子!只見他的女兒,一躥就躥上埋在場中央那根竹子的頂端,伸出左手向空中一招,又伸出右手好像去接什么東西似的。玩把戲的問:“小半仙,瓜種子借到了沒有?”
“借到了!”他女兒響亮地回答后,便用兩腳夾住竹子,頭朝下“哧溜”一聲落地,把兩顆瓜子交給她父親。玩把戲的接過瓜子繞場讓眾人看,確實(shí)是兩小粒瓜子。
玩把戲的特意站到大桌子上講,“這‘殺人栽瓜’那可不是玩死蛇、掐知了那樣的手到擒來,這是真殺人。殺誰?當(dāng)然是殺我閨女。當(dāng)我舉刀剁我閨女時(shí),請諸位看官萬萬不可將草棒、蘆棒、蘆柴、樹枝、布絲、線頭截?cái)?。如你們那樣做,我閨女就真的被一刀剁成兩段,再也接不起來了!”他說得非常神秘,抱著雙拳向觀眾拱拱手,繼續(xù)說,“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在下闖蕩江湖,靠一點(diǎn)薄技混碗熟飯吃吃,一切就拜托老少爺們姑姑奶奶了!”說著,他就讓他女兒躺到大桌子上,舉刀在女孩兒胸口猛剁下去,那種動作著實(shí)讓人心驚肉跳。他用被單蒙住女兒,說:“我女兒過陰入地了,到陰曹地府跟閻王老爺?shù)墓蠄@師傅學(xué)種瓜了。陰曹地府有瓜嗎?有的,那是當(dāng)年唐王李世民讓劉全進(jìn)的瓜。我閨女過陰后,她的魂靈附在我身上,手把手教我種瓜?!闭f著他哈欠連天,眼淚鼻涕,臉色像張白紙十分嚇人。
他取出一個小黑花盆,讓人撮些泥土,將兩顆瓜子種下去,從瓦罐里倒點(diǎn)水澆在上面,然后用黑布罩子將花盆罩上。一會兒他揭開罩子,只見瓜子發(fā)芽了,他又罩上。待他再揭開罩子時(shí),只見瓜已長葉長藤開花了,他又罩上。過了一會,他打了幾個哈欠,又精神抖擻起來。只見他女兒從蒙著的被單里伸出頭來喊道:“爹,渴死我了,快摘個瓜給我解渴!”玩把戲的說:“死丫頭,人家種瓜春天種夏天結(jié),你這才一袋煙的工夫就有瓜吃了?”女兒撒嬌道:“人家嗓子里都冒火了,你就扭個瓜給妞子吧!”
“你個死丫頭就是的,吃蝦等不得紅,瓜還不曉得結(jié)了沒有?”
玩把戲的提起黑布罩子時(shí),滿場皆驚,真有兩個小拇指一般粗的小黃瓜掛在藤上呢。他摘了一個給他女兒,他女兒接過瓜朝身上揩一下子便嚼了起來,“咯嘣”、“咯嘣”挺脆的。玩把戲的又把另一個瓜摘下來用刀切了幾小段,捧給觀眾嘗,竟沒有一個人敢嘗,他只得放進(jìn)自己嘴里。
……
此事已經(jīng)過去了幾十年,其中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我都記得很清楚。我常想,現(xiàn)在的魔術(shù)師,在有現(xiàn)代化設(shè)施的富麗堂皇的舞臺上,借助高科技手段作出各種精彩的、變幻莫測的表演,其實(shí)并不為奇。而60年前的一個民間藝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鄉(xiāng)村小學(xué)的露天操場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居然能變幻出各種花樣,實(shí)在讓人驚嘆不已!
(責(zé)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