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夢魘般的一刻，公元2008年5月12日14時28分，中國汶川突然間地裂山崩。里氏8.0級破壞性地震，華夏兒女為之震驚。數(shù)十萬解放軍、武警官兵聞風(fēng)而動，巴蜀大地天降神兵。無可計數(shù)的感人故事，讓天地垂淚，令山河動容……

——題記

啊，你們是來找我的？是不是郭笑有消息了？有消息了嗎？你們找到他了嗎？他沒出什么事兒吧？你們?yōu)槭裁床徽f？為什么不告訴我……

我早就知道你們會來找我，我知道我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說實話，就是你們不來找我，我自己也不能饒恕自己。這些天，我很痛苦，我一直都在譴責(zé)自己，我不想解釋什么，你們也許不理解，我現(xiàn)在的心情真的是很痛苦……你們不懂，你們不會懂的。

好的，我聽你們的，我會冷靜的。你們不是組織派來的？不是因為我的問題？你們不用寬慰我，用不著。我希望組織能嚴(yán)肅處理我，這樣我也許還能感覺好一些，真的。我不能原諒自己，永遠都不能。

哦，不說我了。是的，我為什么要說這些呢？這些天我總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提起郭笑我就會……也許我需要看心理醫(yī)生。

你們讓我說說郭笑，你們能告訴我他現(xiàn)在咋樣了嗎？你們有他的消息嗎？……好，好，我聽你們的。我說說郭笑，我早就想好好地說說他了。

我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情，一點兒都沒想到。我不是為自己表白，絕對不是。但我確實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情，沒想到他會……

你們能聽懂我的意思吧？我不是在為自己表白，他當(dāng)時還處于昏迷狀態(tài)，他幾乎一直都處于昏迷狀態(tài)，有時候他會醒過來，醒過來還會昏睡。說實話，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清醒，什么時候會昏迷。他的昏迷也很奇怪，我從來都沒見過這種昏迷的人。

那時候我很害怕，我怕他再也醒不過來。你們知道，他傷得很重，是頭部啊。而且他過去還有低燒，一直都有低燒。本來他可以不到震區(qū)來的，聽他的戰(zhàn)友說，上級本來沒想讓他參加，想安排他留守，可是他自己說啥也要來，甚至還寫了血書。這次地震太可怕了，當(dāng)時天氣還不好，汶川這一帶地形又非常復(fù)雜，全是大山，很高很高的大山，道路阻塞了。對了，是地裂山崩啊。你們都看到了吧，通向汶川、北川的路很多都緊靠大山，這里的山怪怪的，不像我們那里的山，不像我們家鄉(xiāng)的山。我們那里的山全是石頭，好像一座山就是一個整塊的大石頭，那石頭是很堅硬的。這里的山不是，這里的山有石頭，還有土。好像是土和石頭混在一起組成的大山，不知道是咋回事兒，可能是山體風(fēng)化得太嚴(yán)重了。有的山頂上還有很大很大的大石頭，地震了，土和風(fēng)化的山體一松動，巨大的石頭就從上面滾落下來。你們看見沒有？有一塊四五層樓那么高、那么寬的大石頭，整個兒從山上滾落下來，砸爛了水泥路，還砸下去一個幾米深的大坑。那石頭一半鉆進了地里，一半露在外面，毀壞了路還擋住了路。這還僅僅是一塊石頭，還有山哪，半拉山都塌下來，那路還有個通嗎？我又扯遠了。我說這些干啥？我的腦子很亂。對不起。

好，我接著說。后來不是決定空降嗎？得趕緊下去搞清情況啊，總理著急呀?？偫砟敲创竽昙o(jì)，地震剛發(fā)生就立馬趕到第一線了?？偫硖屛覀兏袆恿?。開始汶川那里破壞最嚴(yán)重的地方什么消息都沒有，什么消息都傳不出來。交通斷了，通信線路也斷了，有線、無線，全都斷了，不知道具體情況是啥樣啊。不是決定空投嗎？不是要打通空中通道嗎？要盡快地搞清汶川、北川那邊的情況啊，得先有人下去啊，從幾千米高空跳下去。那周圍都是大山，有風(fēng)，還有雨，還有余震。當(dāng)時就有那么一點點空隙，我說的是云啊，有那么一點點空隙。他們就想利用這個空隙跳下去。

郭笑的技術(shù)好，跳傘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這樣惡劣的天氣，這樣復(fù)雜的地形，還有余震，還有山體滑坡，多危險?。∫话愕娜烁静恍邪　@些我都是聽說的，聽別人說的。郭笑他自己不說，他醒來的時候說的都是孩子們的事兒，包括說夢話，說的都是孩子的事兒。說那些孩子，太可憐了，太可惜了。你沒看他昏迷的時候，開始就像死了一樣，后來緩過來了，可還總是昏迷?；杳缘臅r候有時會突然大叫：“別管我，我還要進去，我還能救出一個，我還能救出一個！”那聲音很怪啊，冷不丁地，突然一聲，挺嚇人的。

不過，我倒是不害怕，我就希望他能喊，希望他能醒過來。他醒過來，不就有救了嗎？可是他喊完了，又昏迷了，又不省人事了。我真為他擔(dān)心啊。我不知道流了多少淚啊。我知道他是個英雄啊，是個了不起的英雄啊。那是4900多米的高空，人在4000米高空以上就會缺氧，會喪失知覺，而且周圍都是高山峽谷，好多山峰海拔都在三千米以上，當(dāng)時沒有地面指揮引導(dǎo)，沒有地面標(biāo)識，沒有氣象資料，他們跳下去了，在那么惡劣的條件下跳下去了。郭笑跳出機艙以后，開始主傘沒能打開，下降到幾百米的時候，他才打開了備份傘。當(dāng)時很危險，他是很沉著，很厲害的呀……這些我都是聽說的。跳下去以后，他們就開始報告了解到的情況，后來又連續(xù)翻越了好幾座幾千米高的山峰，徒步好幾百里，去了很多地方偵察災(zāi)情，把受災(zāi)情況向指揮部作了報告。后來他們就開始參加救援了。

你們聽說了吧？那個學(xué)校的主教學(xué)樓，地震的時候坍塌了一大半。當(dāng)時學(xué)校正在上課，有一百多個孩子沒跑出來，被壓在了下面，全是小學(xué)生啊。他們報告完情況就沖進去了，人命關(guān)天哪，那都是些孩子啊。他們什么都不顧了，在廢墟上掏個洞就鉆進去了，搶救出了十幾個孩子，還有十幾具尸體。那些兵說，看著那些小小的戴著紅領(lǐng)巾卻再也無法睜開眼睛的孩子，他們覺得自己的心都被撕裂了，在流血呀，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那情形太殘酷了，那悲痛太巨大了，就像那塊砸進水泥路里的石頭，幾乎要把他們給壓垮了。

這些都是他們那些兵，那些戰(zhàn)友說的。開始那些天他們都沒吃東西啊，把隨身帶的吃的、喝的，都給老百姓了，他們自己餓著肚子。有的老百姓看他們餓得不行了，費了挺大的勁兒，好不容易從廢墟里找到一點點兒米，熬了一碗米湯，給他們，他們誰也不肯喝。后來熬米湯的老大娘給他們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求他們，他們才一人抿了一小口。一碗米湯，十幾個人都沒喝完。低燒、饑餓，還有傷，郭笑他就是鐵打的漢子也挺不住啊！

后來那個垮塌的教學(xué)樓因為余震發(fā)生了移動，隨時有可能再次坍塌，再進入廢墟救援是相當(dāng)危險的，幾乎等于送死。上級下了死命令，讓鉆入廢墟的人馬上撤出來，等到坍塌穩(wěn)定了以后再進入。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在廢墟里大叫，說又發(fā)現(xiàn)了孩子。

郭笑聽見了就什么都不管了，掉頭又往里面鉆。你們知道他人很瘦啊，很瘦小啊，一般人鉆不進去的地方，他能鉆進去。就在這時候，坍塌又發(fā)生了。一塊混凝土砸下來，他躲了一下，幸虧有鋼盔，才沒把腦袋砸碎，可是人昏迷了。幾個戰(zhàn)友使勁地拽他，拉他，硬把他給拽出來，拖到了安全地帶。他不知怎么突然又醒了過來，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求求你們，別管我，讓我再去救一個！我還能再去救一個！”說完他就倒在地上，又昏過去了。

后來他不知怎么又醒了，可能是因為下大雨吧，他又醒了，又往里面沖。那時候他已經(jīng)像夢游似的了，誰的話也聽不進去了，誰說啥他也不知道了，他就是往里沖啊，沖啊。他的那些動作全都是下意識的，是一種夢游。戰(zhàn)士們一看他那個樣子，當(dāng)時都流淚了，也都瘋了，誰也不管余震不余震了，都不要命了。于是又沖進去，又挖出來好幾個孩子。有個小女孩，在廢墟里面，看見廢墟直搖晃，就說：“叔叔，別管我了，你們快跑吧，你們快跑吧，再不跑就來不及了?！?/p>

郭笑當(dāng)時眼淚就下來了，他的腦子突然又清醒了，聽到孩子說話的聲音他又清醒了。他大叫了一聲：“我還能救一個，誰他媽撤誰是孬種?！闭f完就沒命地扒，用手扒呀，硬是把那小女孩兒給扒出來了。出了廢墟他一下子又癱倒了，倒在地上又昏過去了……據(jù)說他當(dāng)時就是這樣，一聽到有孩子的呼救聲他就醒過來，沒命地往里面沖。聽不到孩子的呼救聲他就昏迷，誰也叫不醒，真是奇怪了。

你說這些我是咋知道的？有他的戰(zhàn)友啊，還有一位孩子的母親。她在這兒陪護，她的女兒就是被郭笑給救出來的，也送到我們這里來了。

這位母親身體不好，地震的時候她正在鄉(xiāng)下的家里，屋子突然搖晃了，她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地震了，就趕緊往外跑。跑出來以后就想方設(shè)法給丈夫打電話，電話已經(jīng)不通了，線路都被震壞了。沒辦法，她就趕緊往學(xué)校跑，女兒在學(xué)校啊。學(xué)校離她家有幾十公里。那地方偏僻呀，很多大山里的孩子都要去很遠的鎮(zhèn)里上學(xué)。她就連跑帶顛地往鎮(zhèn)里趕，走了足足有一天一夜。路上下起了大雨，還遇到了山體滑坡，還有余震，很多地方都沒有路了，只能從滑坡的地方走過去，很危險啊。她也顧不上這些了，為了孩子啊。

到了學(xué)校一看，教學(xué)樓早就塌了，活人堆里找不到自己的孩子，找遍了都找不到啊。大雨還在下，戰(zhàn)士們還在救人，她就沒命地往上沖，要找孩子??！戰(zhàn)士們不讓，后來她就哭，就到死人堆里去找。有被扒出來的已經(jīng)遇難了的孩子，那里面多數(shù)她都不認識，但也有她認識的，有她女兒的同學(xué)，血肉模糊啊。她一想，完了，完了，孩子完了，肯定沒救了。后來她就開始找地方挖坑，想給孩子挖個墳。把坑都挖好了，突然有人喊，說廢墟里面還有人，廢墟里面還有活著的人。她跑過去一看，一個瘦小的戰(zhàn)士鉆進去了，三四層樓啊，塌了，塌成一堆廢墟，鋼筋水泥、磚頭瓦塊，橫七豎八地堆著。戰(zhàn)士鉆進去了，后來才知道，那就是郭笑啊。

郭笑把孩子救出來了，正是她的女兒。母親抱著女兒哭，真是地動山搖?。]想到孩子大難不死，還能活，她把埋葬孩子的坑都挖好了。

后來她的孩子就被送到我們這里了，后來郭笑也被送到我們這里了。他現(xiàn)在咋樣了？這都怨我呀，我沒看住他。我哪兒知道他又能恢復(fù)過來，哪知道他還會……你們怎么不告訴我？他咋樣了？他不會出什么事兒吧？又搖晃了，沒關(guān)系，這是余震，大大小小的，據(jù)說已經(jīng)發(fā)生過幾百次了，我們都習(xí)慣了，都不在乎了……我接著說。我說到哪兒了？

郭笑這家伙挺厲害的，脾氣很犟的。他來這里之前，他家里曾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有消息了。他家在東北的一個貧困縣，很偏僻，生活條件很一般。他往家里打電話，家里電話欠費停機了。給親友打電話，親友吞吞吐吐的，也不說是咋回事兒。后來他就有點兒毛了，心里不托底了。因為他知道母親患有癌癥，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期了……這都是地震前在營區(qū)里發(fā)生的事兒，我是聽他的戰(zhàn)友們說的。

后來他就翻來覆去地給親友打電話，翻來覆去地追問，親友看瞞不過去了，這才告訴他，說他母親因為癌癥已經(jīng)去世了，父親本來心臟就不好，再加上這種突然的打擊，還有老伴去世前后的勞累呀，心臟挺不住了，突發(fā)心梗，沒搶救過來，也跟著去世了。你說慘不慘啊？父親、母親，腳跟腳地都去世了。家里還有一個小妹妹，因為母親治病，父親去醫(yī)院搶救，還有安葬，一下子花了很多錢，欠了很多外債，沒錢念書，只好輟學(xué)了。親友說：“你媽去世的時候說了，你爸去世的時候也說了，都說：你們誰都不許給部隊打電話，不許告訴郭笑。郭笑現(xiàn)在是部隊上的人，家里的事兒再大也沒有部隊上的事兒大。得讓郭笑在部隊好好安心工作，把部隊的工作干好。你爸媽就是這么囑咐的，所以我們才沒敢告訴你呀。要不是你翻來覆去地打電話，翻來覆去地追問，我們現(xiàn)在也不能說呀?！?/p>

就這樣，父母走了一個多月了，郭笑才知道真相?？删驮谶@個時候，汶川地震了，部隊接到了緊急任務(wù)，郭笑撂下電話，二話沒說，馬上就寫了血書請戰(zhàn)，就這么來了。

誰也不知道他家里的事兒，領(lǐng)導(dǎo)們不知道，戰(zhàn)友們也不知道，他跟誰都沒說。他本來可以不來的，他不是有低燒嗎？一直沒查出原因，本來應(yīng)該繼續(xù)到醫(yī)院去查。他也可以請假回家去看看，料理一下父母的后事，還有小妹妹?。⌒∶妹脹]錢念書了，他得想辦法幫助啊?？墒撬麤]有，他死活要到災(zāi)區(qū)來。他跳傘很厲害的，這里確實需要他，結(jié)果就來了。

……他妹妹后來知道他到了震區(qū)，他出發(fā)前跟妹妹通過一次話。他對妹妹說：“父母的事兒我都知道了，我對不起她二老啊，也對不起妹妹你啊。我當(dāng)了兵，穿上這身軍裝，就是國家的人了。國家有難，我不能不管啊。災(zāi)區(qū)有那么多的人等著我們?nèi)ゾ仍?，哥哥不能不去啊。哥哥在這里給父母親磕頭了，哥哥拜托你了，拜托你替哥哥給二老燒點兒紙、上炷香吧，請二老原諒我這個不孝的兒子吧。妹妹，你也原諒哥哥吧。你沒有錢念書，哥哥現(xiàn)在顧不上你，哥哥對不起你呀。你自己在家要好好照顧自己，能自己看書就自己看書，你還小，還得學(xué)習(xí)呀。沒錢念書也不能耽誤了學(xué)習(xí)呀。等哥哥回來，哥哥給你想辦法。哥哥就是頭拱地，也要想辦法供你念書啊。”

這些都是他妹妹后來說的，他當(dāng)時在電話里是泣不成聲，妹妹也哭得不成樣子了。妹妹為哥哥擔(dān)心，后來就給留守的部隊領(lǐng)導(dǎo)打電話，部隊才知道了這些情況，才知道了他家里的這些遭遇，可是已經(jīng)晚了，他這時早就從幾千米高空跳下去了，早就到了震區(qū)，早就開始救人了，已經(jīng)救出不少的人了，他自己也已經(jīng)受傷昏迷了。我……

對不起，我太激動了。這些天，我眼淚都快流干了。

這個家伙，真是的。你們知道嗎？他還跟我厲害過，還罵過我。為啥？開始的時候，我們到前面去接運傷員，正好碰上他們了……那時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呀，我哪知道他叫郭笑啊。那時候還有人在廢墟下面等待救援，我們也是軍人啊。我當(dāng)時也什么都不顧了，也往上沖，要去救人。郭笑看見了，一把就把我拽過來，劈頭蓋臉對我一頓臭罵：“誰讓你到這兒來的？小丫蛋子！告訴你！在我們男兵沒有死絕之前，你們女兵有一個算一個，都給我滾回去！你們是醫(yī)生，是護士，你們的戰(zhàn)場是手術(shù)臺，不是這兒！給我滾！趕快滾！”然后就對男兵喊：“弟兄們，上！”

說實話，那時候我恨不得狠狠地咬他一口，狠狠地拍他的“磚”。他憑什么看不起我們女兵??？憑什么不讓我們參加救援？他不就是個兵嗎？他有權(quán)管我們嗎？

后來他就到我們這個臨時野戰(zhàn)醫(yī)院了。我一眼就看出他來了，他當(dāng)時很嚇人，身上到處都是傷，到處都是血，整個人灰土土的，沒個模樣了。我當(dāng)時害怕極了，我怕他醒不過來呀，怕他會死啊。我知道他是個好人啊，他罵我，是怕我出意外啊。我當(dāng)時恨他，過后一想，什么都明白了。他是把生的希望留給了我們女兵，把死亡留給了自己，他就是這么一個很崇高的人??！

你們沒看見他的手啊，他那一雙手，血肉模糊的，開始我都不敢看，太嚇人了，太讓人揪心了。為了救人，為了救孩子，他把自己的兩只手都扒爛了。什么叫慘不忍睹，我這次算知道了，那真是慘不忍睹啊。

后來我就拉著他的手，我一直都拉著他的手。他那雙手開始是僵硬的，很涼很涼的……醫(yī)生沒有把握，不知道他能不能活過來。按說他來震區(qū)前就是一個病人，什么病誰也不知道，一直沒查出來。再加上他又那么長時間沒吃東西，還受了那么重的傷，有的傷是在頭部啊。醫(yī)生不敢說他能活過來，沒有人敢說他能活過來?？墒撬退麃淼哪切┤瞬桓赡?，那些人齊刷刷地給我們跪下了，一下子全都給我們跪下了。還有那位女孩兒的母親，也給我們跪下了，說：“你們無論如何要把他救活，必須把他救活，你們知道他救出了多少人嗎？知道他救出了多少孩子嗎？他是護佑我們的天神啊！”

那位女孩兒的母親，還有那些當(dāng)?shù)厝?，都是這么說的，說他是天神，說天神是死不了的，無論如何也要把他救過來。

醫(yī)生已經(jīng)沒有辦法了，該用的藥都用了，該采取的措施都采取了，已經(jīng)想盡了辦法，再也無能為力了。可是我不能放棄，我絕不能放棄。我拉著他的手，輕輕地撫摸他啊。后來我又給他唱歌。我看過一篇文章，說有一個女孩兒，出了車禍，昏迷了，昏迷了很長時間啊。誰都以為她再也醒不過來了，只有她的母親不肯放棄。她的母親一直守候在她的身邊，一直拉著她的手，一邊給她唱歌，唱她生前最喜歡的歌。唱啊，唱啊，后來那女孩兒果然奇跡般地醒過來了。

我唱啊，唱啊。一直唱個不停。

……也許心中的夢變了樣/天使會在身旁/也許天空海洋受了傷/用愛來乘風(fēng)破浪/當(dāng)愛的勇氣延續(xù)/溫暖將這寒夜代替/讓愛無時差零距離/我和你真心互相傳遞/愛與希望停止了悲傷/讓歡笑在飛翔……

我就這樣唱啊，唱啊。他的手指開始有些變軟了，胳膊也有些變軟了，不那么僵硬了。那時候我別提有多高興了，我太高興了。我就繼續(xù)唱，趴在他的耳邊，不斷地唱。我唱了多久，唱了多少，記不清了。反正我一直都在唱，只要有機會，我就會來到他身邊，握著他的手，給他唱。我還有別的工作啊，還有其他受傷的人啊，有時候突然就來了緊急任務(wù)，人手不夠了，我就得去啊。

可是他一點兒反應(yīng)都沒有，一直昏睡著，身體在逐漸地變涼。后來醫(yī)生說：“算了，他已經(jīng)不行了，早就不行了。能想到的辦法都想到了，沒用了，實在不行只能送太平間去啦?！蔽艺f：“不行，他還活著。誰敢把他送到太平間，我就死給誰看?！蔽夷菚r候也像瘋了似的，就相信他不會死，相信他能活過來。

不怕你們笑話，我吻了他，吻了很長很長時間。我聽說戀人的吻有時也能使對方活過來。他的嘴唇很涼很涼，沒有任何反應(yīng)。我就趴在他耳邊說：“郭笑，你聽著，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知道嗎？我愛上你了，我要嫁給你。只要你馬上醒過來，我就嫁給你，做你美麗的新娘。你是我的新郎，我是你的新娘，你趕快醒過來??！”

我說的這些話都是真的，我不是騙他，不是為了救他才這樣說的。說心里話，我那時候已經(jīng)愛上他了，真的。雖然我們剛剛相識，但是我已經(jīng)愛上他了。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不怕你們笑話，那時候為了他，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獻出來。你們知道嗎？只要他能活過來，我什么都可以做。

我不是一個隨便的人，更不是一個輕浮的人，不是“新人類”，更不是“新新人類”，你們可別誤會。你們知道醫(yī)院里有人背后叫我什么嗎？他們叫我“冷美人”，說我冷淡。怎么說呢？也許是清高吧。他們都說我長得像劉亦菲，像“小龍女”，好多人都追求我，可我對他們就是沒感覺。

可是對郭笑我不知怎么突然就有了感覺，不知怎么，好像被什么人施了魔法似的，我竟然一下子愛上他了，愛上他這個瘦猴一般的家伙了。太奇怪了。他長得既不高大，也不英俊，真是不可思議。我愛上他，他卻昏迷了。我無論怎么努力，他就是一點兒反應(yīng)都沒有。后來我急壞了，也氣壞了。實在沒有辦法，我就掐他、咬他、罵他，我那時候都瘋了。我說：“郭笑，你是個孬種，你是個混蛋。你他媽的有本事就給我醒過來。你這么走了，對得起我嗎？你白罵我了，你還把我的心給偷走了！現(xiàn)在我要罵你，你他媽的給我醒過來，聽著，我要罵你，你不能白偷我的心，你是個孬種。搶險還沒完哪，你就走了，你不是個孬種是什么？”

我就這么罵他，瘋了似的罵他?？蛇€是沒有用，他還是一點兒反應(yīng)都沒有，身體越來越?jīng)觥Ｎ以犚晃唤?jīng)歷過唐山地震的人講，他說當(dāng)時他的哥哥被戰(zhàn)士們從廢墟里面扒出來，也是沒氣了，一點兒氣都沒有了，也沒有心跳了，跟死人一模一樣了。恰好當(dāng)時沒有裹尸袋了，只好先露天放在那里。過了一段時間，下雨了，雨一澆，他哥哥居然醒過來了。所以他說：“有些人你看他死了，其實是假死，沒有真死。尤其是地震扒出來的人，有的就是假死，千萬不要急著使用裹尸袋。一定要拖一拖，再觀察觀察?！蔽遗伟∨?，不知怎么突然靈機一動，趴在他的耳邊，模仿小女孩兒的聲音，說：“叔叔，快來救我，快來救救我呀，我不想死，我還小啊，我想活著，快來救救我呀。”

你猜怎么樣？如果不是親眼目睹，誰也不會相信。我這樣一說，郭笑突然就醒了，一下子跳起來，像乍尸了一樣，一下子就跳起來了，說：“孩子，別怕，我來救你，叔叔來救你?！比缓笱劬χ惫垂吹氐芍遥f：“別攔我，我還能救一個，我還能救一個?！碑?dāng)時好多人都嚇壞了，說：“不好了，不好了！乍尸了，乍尸了！”有人慌忙地就想跑，嚇得從病床上摔下去了。

我一下子抱住他，當(dāng)時眼淚就止不住了，我說：“郭笑啊郭笑，你可醒過來了。你小子還行啊，你不是孬種啊，你還知道有人還等著你去救哪，你還知道醒過來啊?！蔽铱薜孟駵I人似的。

后來他又倒下去了。他不可能不倒下去呀，他的傷很重啊，病也很重啊。后來醫(yī)生都趕過來了，醫(yī)生們都很奇怪，怎么會這樣啊，從來沒見過這種情形啊。醫(yī)生又開始搶救，因為他活過來了。這次還真行，他雖然又昏迷了，可是不像原來那種死一般的樣子了。我也有經(jīng)驗了，他一昏死過去，我就模仿小女孩兒的聲音，說：“叔叔，快來救我，我不想死。”他一下子就蹦起來，好像他腦子里有一個電源開關(guān)，我一動他這個開關(guān)，他立馬就醒過來。后來醫(yī)生警告我說：“你不能總這樣刺激他，這樣刺激多了，可能會失效的。”

后來他一陣兒醒過來，一陣兒又昏過去，醒過來他就說：“別攔我，我還能救一個！”請來專家會診，心臟內(nèi)科、神經(jīng)內(nèi)科，好多專家，都來會診，專家也說不清他是咋回事兒，都說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形。有一個定義說：醫(yī)學(xué)是一種經(jīng)驗的科學(xué)。大家誰都沒有這樣的經(jīng)驗，沒有人經(jīng)歷過，所以他們都說他能醒過來，簡直是個奇跡，生命的奇跡。這次大地震，奇跡真的……太多了。

昏睡的時候他就說夢話，嘰里咕嚕的，說得可多了。他說得最多的是一位幼兒教師，說：“可惜了……這么年輕的幼兒教師啊……”還說：“別動，她下面有人，有孩子！”

這是咋回事兒啊？我知道，我后來知道了。那是一個幼兒園，地震的時候垮塌了。郭笑他們當(dāng)時正走在山路上，山體滑坡，石頭稀里嘩啦地從山上往下滾落，很危險的。這時有孩子家長跑過來說：“你們趕快去救艾老師，求求你們了，趕快去救艾老師啊?！?/p>

艾老師是位年輕的幼師，很年輕的，剛做母親不久吧，孩子還沒斷奶。地震的時候她在一樓，發(fā)現(xiàn)房子搖晃了，她抱了班里的孩子就往外跑，跑出來，把孩子放到安全地帶，她又跑回去，還是往外抱孩子。她帶的是小班，孩子都小，有的知道跑，有的不知道，就得靠她來回往外抱。她自己的孩子也在里面，她來回進去了好幾趟，救出了十多個孩子，最后一次進去的時候，房子垮塌了，她再也沒能出來。有的孩子家長趕來了，看見孩子在外面，艾老師沒了，他們就去廢墟里扒，扒了三天兩夜，什么結(jié)果都沒有，艾老師還是沒能救出來。后來有人就去找救兵，找解放軍。

那時山體滑坡很厲害，郭笑他們顧不上那些滾落的石頭了，他們躲著滾落下來的石頭跑啊，就這樣趕到了那個幼兒園。他們有一些簡便的工具，他們也有經(jīng)驗?zāi)摹：芸彀情_了一個口子，進去以后發(fā)現(xiàn)了艾老師，可惜她已經(jīng)死了，被垮塌下來的房蓋壓死了。他們看到艾老師雙膝跪著，整個上身向前匍匐著，有一只手扶著地，另一只手看不著，不過她的上衣撩起來了，撩起來一部分。郭笑喊了幾聲，她沒動靜。又用撬棍在鋼筋上敲了幾下，里面還是沒有任何回應(yīng)。郭笑沒放棄，他覺得艾老師的姿勢很奇怪。于是他繼續(xù)扒，扒開一個口子，又往里鉆。鉆進去一摸，果然艾老師身體下面有兩個孩子。郭笑就喊：“快來呀，有孩子，還活著?！?/p>

戰(zhàn)士們趕緊去挖，郭笑用身體頂住坍塌的地方，護著艾老師和孩子。等把艾老師和兩個孩子扒出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孩子嘴張著，已經(jīng)遇難了；另一個孩子活著，嘴里含著艾老師的乳頭?；钕聛淼暮⒆语@然是因為有艾老師的掩護。艾老師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把自己的乳頭塞到了一個孩子的嘴里。開始大家還以為那個活下來的孩子是艾老師自己的孩子，后來那個孩子的媽媽來了，一看那不是艾老師的孩子，是她的孩子，是艾老師救了她的孩子。艾老師死了，艾老師自己的孩子也死了。那死去的孩子張著嘴，一定是哭啊，哭啊，最后把體力消耗凈了，死去的。誰也不知道當(dāng)時的情形是咋樣的，或許艾老師是想留下一個孩子用哭聲給外面的人通風(fēng)報信吧？或者她當(dāng)時來不及了，只能把乳頭塞給一個孩子。那只是一瞬間的事兒啊，只是瞬間的選擇啊?；钕聛淼哪莻€孩子的媽媽趴在艾老師的身上哭，哭得真是昏天黑地啊……

這個艾老師，真了不起?。∈前?，郭笑……郭笑后來還是一直說胡話，說夢話。一說到艾老師，他眼角就涌出眼淚。

那天他本來是昏睡的，我們科里又來了需要搶救的人，我去幫了一把，回來的時候郭笑就不見了。我可真該死??！是我的責(zé)任啊，是我失職啊，我不離開就好了，我應(yīng)該受處分的。有人看見他從床上爬起來，他那個病室不大啊，都是些重癥病人啊，都躺在床上不能動啊。我們這里人手少，需要搶救的人一撥一撥的，送來一撥大家就都得上啊。他本來已經(jīng)穩(wěn)定一些了，我以為就出去那么一小會兒沒事兒的呀，哪想到他自己能起來呀！而且起來還走了。有人看見他走了，都是重癥病人，沒法攔他呀。他就像夢游一樣，好像還說：“別攔我，我還能救一個。”就這么走了，走了就再也沒回來。你說他能去哪兒呀？他還是個重癥病人啊。他怎么突然就能起來？突然就能走了呢？哎呀，這些天發(fā)生在他身上的怪事兒太多了，不可思議的事兒太多了。他的失蹤是我的錯，是我的責(zé)任啊。

他是不是又去救人了？他一定又去救人了?！銈冋Σ徽f呀？咋不告訴我呀？你們流淚了！為什么流淚？天哪，郭笑他……一定是……他還有一個輟學(xué)的妹妹呀，還有一個需要他照顧的孤苦伶仃的妹妹呀……他都這個樣子了，為什么還要去救人哪……

責(zé)任編輯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