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濮存昕的第二本書。該書分為“獨白”“對白”“旁白”三個部分?！蔼毎住彼棋Т骊康淖允?，“對白”是濮存昕與著名戲劇評論家童道明的長篇對話，“旁白”則是對生活與藝術(shù)中的濮存昕的“補白”。此外，書中收入了濮存昕近百幅從小至今各個時期的珍貴照片。本文摘自該書，標題為編者所加。

《我知道光在哪里》

濮存昕童道明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11

定價：28.00元

演員家的樂子

我童年最初的記憶是東單附近的內(nèi)務(wù)部街，打從記事兒起，我家就在那兒。內(nèi)務(wù)部街，顧名思義，是北洋政府的內(nèi)務(wù)部所在，不過，說是街，并不走公交車，只是個胡同。

那時，我爺爺還健在，他個兒很高、人很清瘦，還留著一撮胡子。他曾是光緒年間山東大學堂早期畢業(yè)生，在北洋軍閥時期出任過江西財政廳長，后來到東北做過兩任賑災(zāi)縣長，“九·一八”日本人來了，他來到北平。1942年辭職，賦閑在家，以變賣字畫為生。我們濮家祖上的事兒我知道得不多，但知道有一方玉璽，是皇上賜的。同治年間，我們濮家出了雙榜進士，皇上做表彰，就賜了這方玉璽，后來被我爺爺在1951年抗美援朝時捐給了政府。

你如果是個演員的孩子，樂子真是看也看不完。看《三塊錢國幣》，最有趣兒的是朱旭老師摔花瓶，演一場就碎一個。我坐在臺下就想，這么好的花瓶，得碎多少個?。窟€有《祖國萬歲》里的大炮那真叫個像，《南方來信》中劉駿阿姨演一個潛伏在南越傀儡軍內(nèi)部的女兵，穿絲襪筒裙、戴船形帽，燙著頭發(fā)，涂著眼圈。生活中哪見得著這個？就覺得好看，怎么那么好看！

有一回，演《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父親演男主角，演完戲回家，一進門就哈哈笑個不停。笑什么呢？原來呂齊叔叔演男爵將軍，到他演戲時，吊桿上一只燈泡突然碎了，嚇得他一激靈，后半段臺詞吭哧半天才接上，惹得臺下觀眾一陣笑，甚至到他下次再上場，有些觀眾的笑還沒止住。我父親就是在劇院沒笑夠，回來又跟我媽學，學著學著又開始笑。

不幸中的萬幸

雖然是人藝演員的孩子，演員夢卻不是從小就有的。因為我曾經(jīng)是個瘸子。

兩歲時，我上托兒所，一個小女孩發(fā)燒了，大夫拿她當感冒治，結(jié)果患的是小兒麻痹癥，很快就癱瘓了。一個星期后厄運找上了我，開始的跡象也像感冒，老師就預感不那么簡單，趕緊送醫(yī)院檢查是不是小兒麻痹，因為發(fā)現(xiàn)及時治療還來得及。那會兒，還沒有普及這種病的疫苗，好在兒童醫(yī)院正在研究中西醫(yī)結(jié)合治療的方法，我算走運，治了40天，病情算是給控制住了。我還作為成功案例，上了新聞電影制片廠拍的新聞紀錄片，就是我們小時候看電影，故事片上映前加演的那種“新聞簡報”。兩歲就上鏡頭了，是不是這輩子當演員的兆頭？可惜現(xiàn)在膠片找不到了。

沒就此癱瘓下去，但也不算全治好，留下一只后腳跟著不了地的缺陷。出院時醫(yī)生說，等孩子發(fā)育發(fā)育再做整形手術(shù)。所以在幼兒園階段，我是踮著腳走路的。

一般外號都是小學叫開的，我的外號叫“濮瘸子”。作為劇院孩子，我還不算最慘，有兩個孩子情況不如我，?？吹轿腋赣H和他們交流情況，表情都很焦慮。我倒沒大人那么憂心，因為心思都在玩上了。當然你說我完全不在意嗎？也不是，比如上體育課，人家就不帶你玩兒啊。我生氣，也傷心，還經(jīng)常在意念中報復他們。

小學三年級時我做了整形手術(shù)，拆完線，腳慢慢能放平了。打那以后我就拼命校正自己，走路時盡量把步子走穩(wěn)，好讓別人看不出來。但一跑還是露餡兒，所以就更刻苦地練那條病腿，讓它變得有勁兒?？梢哉f，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我的注意力就在那條腿上，騎自行車也好，跳皮筋也好，還有打籃球、跑步……

從演匪兵乙開始

1969年7月我去了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那時我父親在北京市系統(tǒng)的團河農(nóng)場，媽媽和弟弟在中國人民銀行的河南淮濱“五七”干校，我姐1968年就已經(jīng)去內(nèi)蒙古插隊。弟弟跟我媽到銀行的干校放豬，我姐在內(nèi)蒙古牧區(qū)放羊，我去黑龍江第三個月被派去養(yǎng)馬，我們家成了畜牧之家。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睂懶攀巧畹囊徊糠?，很多人因為寫信，提高了文化水平。父親常把我信中的病句、錯別字標出，再寄回來。有一回，我因為想介紹自己的生活情況，把連隊伙房、營房位置畫出來，父親還在回信中劈頭蓋臉批了我一頓，說，你那里是祖國的邊疆，備戰(zhàn)那么緊張，怎么能在信中暴露連隊的方位圖呢？

1976年，“四人幫”被粉碎，國家撥亂反正，我也時來運轉(zhuǎn)。辦病退回到北京，正逢空政話劇團招生?？荚囈菪∑?，我就選了“刷馬”這個題，眼前無實物的一匹馬，我要用動作表現(xiàn)，再加點小噱頭，有點京劇《三岔口》的味道，考官就覺得我比較有生活。

那時我和李雪健作為學員住一屋，兩個比著早上誰先起床。眼一睜，嗬，他動了，趕緊起來，到樓道里爭笤帚、搶簸箕打掃院子里的衛(wèi)生。我倆還爭先干好事，吃飯都緊吃快咽，好搶先下手幫食堂洗碗筷。那個時候再苦的活兒也不覺得苦，再平凡的角色也想演好，每天都像笑著生活，不知道憂愁為何物。

我和李雪健都是從演群眾角色開始。一般都是他演匪兵甲我演匪兵乙，他演轎夫甲我演轎夫乙。角色小，兩人卻都認真，還互相切磋互相找戲。

后來李雪健碰到大機會了。話劇《9·13事件》中的林彪。那可是文藝舞臺第一次出現(xiàn)林彪，他為演好這個角色，減肥不吃飯。平時說話走路都找林彪的感覺，慢悠悠的，人很入戲，以至于那段時間我都不敢輕易回屋，怕打擾他。在這部戲里，我仍是個群眾角色。林彪出逃后，其黨徒也乘直升機逃跑，我演拒絕合作駕飛機而迫降的飛行員，有場戲與這伙人搏斗，時間兩分鐘不到。

《9·13事件》是我重要的一段舞臺經(jīng)歷。因為這出戲的導演非常有名，叫王貴，也是空政話劇團的副團長。排《9·13事件》，他讓觀眾耳目一新。整臺話劇有50段戲，他采用的是照相機快門的方式，弄兩個安上滑輪的景片，一場戲結(jié)束，景片就合上。人可以在景片前演戲，合上景片的時間正好后面就能換道具。這個舞臺處理，就像歷史的快門，把歷史事件一幕幕地定格成畫面。從他那里，我第一次接觸到表演的現(xiàn)代意識。后來為什么在人藝，我能夠在林兆華導演下長期演戲呢，也是因為王貴給我的啟蒙，在林兆華那兒對上了。

謝晉說：“又一個演員出來了”

最初的電影緣分往往一晃就沒。真正獲得主角，而且是做文藝片主角，是謝晉的《最后的貴族》。謝晉要我到上海試戲，我因為當時沒錢自己買機票，猶豫再三沒去，結(jié)果他就到北京來找我，試了兩段小品，算是把我確定了下來，我演陳寅，片中女一號李彤的男朋友。

片中的李彤原定的是林青霞演。林青霞當時也愿意，后來竟沒成。這里有一段花絮。林青霞很想和謝導合作拍一部好的文藝片。片子計劃秋天拍，但她在臺灣聽說，5月份謝導就把演員招到劇組開始準備了，還讓每個演員寫角色自傳，一起做小品片段。而她們港臺演員拍商業(yè)片都是當天到當天拍，哪有這么認真。她就想來上海看看。當時兩岸關(guān)系不像現(xiàn)在，臺灣當局是嚴禁臺灣演員參演大陸影片的。

林青霞決定闖這個禁區(qū)，出演這個片子。各方面制定了周密計劃，讓她秘密來到了上海，住在瑞金路一號。3天的時間與導演和幾位主演見面。一切都對外界保密，甚至連家人都不許說。第三天她離開上海去美國，不想在虹橋機場出了麻煩。安檢的時候，工作人員看著護照問：你是林青霞？請把墨鏡摘一下。我們送行的人員返回市區(qū)，沒想到飛機檢修待飛，旅客被返回了候機廳。

林青霞在機場的消息就被機場工作人員傳了出去。簽字照相本來已經(jīng)讓她很狼狽，香港《大公報》記者還趁此拍了照片在報上刊出。加上林青霞乘的飛機在日本又?？繖z修，一再延誤，到了洛杉磯，她秘密去大陸的消息早已滿天飛，記者們也堵在家門口打探進一步消息。迫于壓力，她只好宣布不能參加《最后的貴族》演出了。

謝導來北京，在肖雄的家，我們都坐在那兒，他一個勁兒地抽煙，思量，最后說：只能是潘虹，只能是她。潘虹從劇中女二號變成女一號。

有一次吃飯，潘虹突然跟我說：你一點也不像陳寅，李彤的男朋友不應(yīng)該是你這樣。你應(yīng)該給我一些另外的東西。這話讓我有點受刺激，心里就有了較勁的成分?？次夷懿荒苎莺谩?/p>

平心而論，我不認為自己在這部電影中的表演有多么出色，但在石家莊作首映式時，謝導還是特別高興。有一句話是肖雄告訴我的，她說謝導看我面對媒體侃侃而談，說了句：“又一個演員出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