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坐在車站廣場那個角落,撐一把破布傘。我早上提前去單位,他在;下午加班回晚了。他在;刮風(fēng)他在;下雨他在;酷暑他在;嚴(yán)寒他在;我曾懷疑晚上他也在。他成了車站廣場一個組成部分。他總有修不完的鞋,干不完的活。他瘦瘦的,矮矮的,對人說話笑笑的,把核桃殼面容笑成了燈芯絨,把眼睛笑成兩朵菊花。我讓他修過幾次鞋,都是上班放那兒,下班拿走,修后幾乎看不出痕跡,價格也比別處便宜,星期天,我又去找他修鞋,攤位上人不多,我就坐那兒看他修著,與他閑聊……
斷指在陰雨天作痛
我1983年就來了,那時鄉(xiāng)里人還不知道進城掙錢,修鞋的少。忙得厲害。那時人們還不富,不穿名牌,皮鞋都得釘掌,。爛了補補還穿?;顑荷源笠稽c兒,送來得等兩天才能取。我每天都干十七八個鐘頭。忙得顧不上做飯,蒸一鍋饃吃幾天,就個生蒜瓣,喝點兒白開水。一個月能凈落千把塊。那時千把塊可不簡單,很多工作人員一月才拿百十塊。
我先在建設(shè)路一個單位大門外支攤,晚上借人家燈光干活。有一回,那院里一個年輕人來打氣(修鞋的一般都放打氣筒,打一個自行車輪胎5分錢),打完,氣筒一扔就走。我說:兄弟,你給扔一毛錢吧!他眼一瞪,說:咋?你不想在這兒干了?!我看著面生。就問,你……你是……他惡狠狠地說:這會兒不認(rèn)識我了?晚上用俺們燈掙票子時,都沒說不認(rèn)識我?說著抓起氣筒就朝我頭上摔,我用手去擋,氣筒下來,把我這個指頭打斷了。還是門口人強把他拉走,他還指著我說:等著瞧!
老頭伸出右手,捏著歪歪扭扭的無名指給我看,說:就這個指頭啊,耽誤我好長時間沒干成活兒,還花了一百多。到底也沒等它長好我就急著干活,又弄錯骨了。所以現(xiàn)在長成這個樣,蜷不住,天陰下雨還疼。
老頭痛悔地說,我成天只顧低頭干活,真的沒見過他。我要知道他是這個院里的,咋能向他要錢呢?咱在人家地盤上嘛!別說他打個氣,那個院里的人補鞋、釘鞋,我都沒收過一分錢,貼著老本給他們做。城里人把錢看得重,一分錢都系到心尖上。就這個樣,出門在外,你掙仨只能落倆。從那后,我不敢在那兒干了,冒失小伙子,啥都干得出,你不得不防。
修鞋之外的學(xué)問
后來我回家蓋房子,把三間草房扒了,一下子蓋五間大瓦房,排排場場一院子。沒蓋好就有人給我介紹對象,蓋好就結(jié)婚。要不咱這個樣兒(瘸腿),咋能混一家子人?我今年56了,兒女雙全。老大是個兒子,上三年級(小學(xué)),老二是閨女,上一年級,都在這兒上。俺們賃兩間房,他媽在屋做飯。說到他的家庭,老頭眼睛閃亮,由衷的幸福堆滿臉龐。
老頭說,這是結(jié)罷婚,我老表給我找到這兒。我老表在市政府上班。你別看城市恁大,咱鄉(xiāng)里人來,連個擱腳處都沒有。你說,要沒個有頭臉的親戚,車站這地方,你想坐?白想!
在這兒,啥人兒都能碰上。有一回,一個坐臺小姐來釘鞋,釘好后,她不想給錢。就那兩塊,你說沒有也算了。你猜她咋說?她說,我陪你聊這么長時間,沒向你要小費都是好的,你還向我要錢?
我一聽惱了,你要小費也看看人啊,咱是那玩小姐的人?我說:你到商場去,給人家賣電視的聊聊,人家電視機就送給你了?你到銀行去,給人家儲蓄員聊聊,人家票子都查給你了?她扔兩塊錢起來就跑。
這地方,地痞壞貨多了,一看是那號東西,咱就不惹,人家叫干啥就干啥,不提錢的事,光棍兒(聰明人)不吃眼前虧嘛。不光黑道的虧咱得吃,白道的虧咱也得吃。只要是穿制服的,或者看著像個管事的,咱都敬著點兒。有的咱也分不清是哪路爺,反正都能管咱,都得罪不得。
有一回,城管上一個中隊長叫我給他皮帶砸個眼兒,砸好后,他勒上就走,連個屁都不放。他穿便衣,我也不知他是干啥的,就說,大哥,有零錢了扔一毛吧!誰知他轉(zhuǎn)過身指著我吼:“不想在這兒干了是不是?!”我看勢頭不對,趕緊雙手合十作揖,賠笑說:“對不起,對不起,大人不記小人過,領(lǐng)導(dǎo)原諒,領(lǐng)導(dǎo)原諒!”沒想到過不大一會兒,來了五六個人,說我有礙市容,呼呼隆隆把我攤子踢了,補鞋機拿跑了。你看,就為這一毛錢,我還沒要來,他就這樣炮制我,你說這當(dāng)官的矬不矬?你欺負(fù)我這拐拐瘸瘸的鄉(xiāng)巴佬,算啥能耐?
我趕緊去找我老表,老表說,事太小了,劃不著他出面。給我指指路,叫我上市委信訪辦、上他們總隊反映反映,臊他。我跑了兩天,沒跑個結(jié)果,又去找我老表。老表說,你到他隊上臊他,臊得他辦不成公,他就給你了。我就照他說的來,反正也干不成活。
他們隊在西關(guān),離我住那兒十來里。我早晨6點就起來,喝碗白開水,一手拿一個蒸饃,走著吃著,7點多就到了。8點他們開晨會,我就去熬攪,叫他們開不成。我把這個事說一遍又一遍,叫他的兵都知道他為啥踢我攤子。過路人都圍著聽,我就叫老百姓聽聽他們這些干部吃著公家飯,拿著公家權(quán),成天耍威風(fēng),到處占便宜,一處占不住,就要欺壓你。
我說,就我這個樣,向你要一毛錢該咋著,你不該給?后來他說罰我200塊。我買個新機子才百十塊,你罰我200,我要它干啥?我又鬧兩天,他說罰我一百。你耽誤我?guī)滋炝恕N疫€給你錢?鬧到第五天,他說機器沒收了,不依你告去。我說,你爹又不是修鞋的,你要機子干啥?鬧到第七天,他機子給我了,一分錢也沒罰成。老頭像打了勝仗似的笑了。接著他又心疼地說,整整耽誤我七天,少掙200多塊呀!
末了,老頭挖著心窩子給我傳授生存之道:在城里混飯吃,眼色得活,腦子得靈,該軟就軟,該硬就硬。
真是沒想到,修鞋之外還有這么多“學(xué)問”!我若失業(yè)了,恐怕連擺個攤的能耐也沒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