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28歲，她38歲，隔著一條時光的河，當他俯身吻她時，她情不自禁地想：天哪，我永遠渡不過這條河去。但她不敢說出來，怕他發(fā)愁?！皠e老拿著年齡說事兒好不好？！我不在乎，請你也不要在乎。”
　　 但這怎么可能呢？事實如此，眼角、唇邊的紋路，似乎每分每秒都在加深，提醒著她歲月的無情。
　　 三年前，單位組織的一次旅游，黃金海岸的海中，她和他就像兩條自由自在的魚兒。遠離了熟悉的人群，他一個人向深海中游去。他本是漁民的兒子，從小在海邊長大，在刮著沙塵暴的城市打工，一個人孤獨地生活了三年，如今撲進大海，就像撲進久違的媽媽的懷抱。
　　 而她，一輩子生活在陸地深處，留守的日子，就像春天襲來的沙塵暴，使她做著被蔚藍的海洋擁抱撫愛的夢。為了這夢想，她在網(wǎng)上拜訪了游泳網(wǎng)站，在虛擬的空間學會了優(yōu)美的泳姿。
　　 年輕漂亮的姑娘們都待在離岸很近的地方，嬉戲著，只有她，嗆著、喘著，喝了好多口苦澀的海水。大海終于接納了她做女兒。
　　 她平時在單位總是一身淺灰色職業(yè)裝，選定的泳衣卻色彩斑斕；他平時也極力收斂著羽毛循規(guī)蹈矩，而今卻游得越來越遠。
　　 偶爾回頭，他突然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條色彩斑斕的“人魚”，緊緊跟隨在身后。
　　 “因為有人在前邊，覺得安全，所以也就不怕了。”她后來這樣對他說，好像前邊只要有人，她就敢繼續(xù)冒險，至于這人是誰倒無所謂。
　　 “我也是，因為知道有人在后邊追著趕著，我就不停地游……”似乎后邊只要有人就行。
　　 但她和他都知道，對深深的海洋的無邊的迷戀，叫他倆同時走進了彼此的心中。
　　 在回來的火車上，他看她的眼神，都變成了藍的。而她，在他藍色的眼神中，迷迷糊糊的，好像還沒離開那生和死的神秘大海。
　　 他邀請她周末去他的單身小窩聽音樂，她同意了。她做了十幾年編輯，是文字熟練工，卻是樂盲，坐在沙發(fā)上，偏著頭聽了一會兒，發(fā)自內(nèi)心地說：“這么柔和，這么美，好像從遙遠的地方飄出來，真像仙境啊?！?br/>　　 他驚喜：“你說對了，一點兒不錯！這張碟是班德瑞的，名字就叫《仙境》?！?br/>　　 那一天，從上午9點，到晚上10點，整整12個鐘頭，她和他相對而坐，喝各種能搜羅找到的液體：茶葉末、咖啡、酸奶，最后是半瓶葡萄酒，一遍遍地聽《仙境》，百聽不厭。他給她講他小時候的故事，父母離異，他和弟弟跟著父親，后來弟弟淹死了……后來父親也不在了，他買了一張火車票坐到終點站下車，這座城市遠離他的故鄉(xiāng)，有時候美麗的海比沙塵暴更殘忍，更讓人傷心。
　　 為了回報他的盛情，那個周六，她做了一桌子菜，叫他來幫忙吃掉。
　　 她坐在一邊高興地看他吃，說：“我的胃很小……如果你裝得下，別客氣……”
　　 吃完了，不知道做什么，他突然站起來，說，“我?guī)е断删场罚埬闾鴤€舞吧……”
　　 他拉住她的手，將她苗條的身子拉到懷里，慢慢隨著音樂開始跳舞。
　　 她雙手攀住他寬厚的肩膀，摟住他的脖子，把腦袋側放到他的左肩上，深深呼吸著久違的成年男子的氣息，覺得有點兒海腥味。
　　 她和他對看了一眼，突然緊緊擁抱在一起，忘情地吸吮著對方唇上的甘露，好像干涸了一百年的土壤，好像他的28年還有她的38年盡是茫茫沙漠。
　　 她什么都答應他，除了和丈夫離婚和他結婚，她堅決不同意將他倆的關系公之于眾?！皭勰?，是我做人的唯一的把柄，”她很冷靜，“你會被人笑話的，”她說，“涉及到男人的尊嚴和體面，我不愿意你們倆中任何一個人受到傷害。”
　　 他抱怨：“你這樣頑固不化，我才備受傷害哩?！?br/>　　 “得，得，”她站在一人來高的穿衣鏡前，默默凝視一會兒，下了決心似的說，“再過十年，不，用不著十年，只要五年，你就會明白我現(xiàn)在說的話是至理名言?！?br/>　　 “可你一點兒也不老啊，姑娘?！?br/>　　 “告訴你吧，我這人，挺愛聽這樣的話?！?br/>　　 “奇怪，你老公會舍得讓你一個人在家！你這樣一塊珍寶，無價之寶，難道他是比爾·蓋茨嗎？他是蘇丹國王嗎？什么大人物，有權利這樣消耗你？”
　　 “他是空中飛人，是天上無數(shù)的空中飛人中的一個，他有他的事業(yè)。再說，我也有我喜歡的事，我們倆，誰也不當誰的影子?！边@多年來賴以自慰的想法，本來有條有理有一整套理論基礎，在他的洶洶攻擊下，她不由自主開始懷疑了。懷疑自己的美好生命青春年華，在為了什么流逝。
　　 “難道僅僅是為了錢？我們?yōu)槭裁捶且x擇這樣的生活？”她也問過那暫時降落在家中的空中飛人。
　　 “沒辦法，實在對不起你?！碑敵醺且灰婄娗榈娘w人說，“再過五年，我就退休，好好地陪你。”
　　 “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再也不能……”她一遍遍地對自己說。
　　
　　 二
　　
　　 游泳館是兩人相會的唯一公開場合。
　　 她不必緊緊跟著他，心里亦不會害怕。
　　 他不停地游，但游來游去，老是在那標準的泳道來回重復，一百米一個來回，無限循環(huán)，乃至無窮。便覺得有點兒無聊。他帶她到淺水區(qū)，教她一些新花樣，潛泳，救護。
　　 她學得很快，還說，“只要一想到池子里滿地滾來滾去的都是珠寶，泰坦尼克號沉船上的珠寶，我去撈那顆海洋之星，就輕而易舉學會了。”
　　 他笑話她說話顛倒，行事顛倒，說，“我，挺喜歡你這樣?！?br/>　　 他教她沉入水下，像一個大娃娃魚一樣貼著水底，迅速滑動，盤腿坐在水底，高僧入定一樣，看誰能做的長久一些。
　　 這樣她做起來比較困難。
　　 當他如錨沉入水底，又像懷中抱著一個大秤砣一般坐在那里紋絲不動的時候，她總是在水下上不去又下不來，像太空人處于失重狀態(tài)。每當這時候，他就緊緊抓住她的手，讓她多堅持一會兒。
　　 這很像電影鏡頭中的慢動作，在水下，一個穩(wěn)如磬石，另一個飄飄浮游。
　　 “你還害怕，你沒有安全感，老覺得危險，不肯把氣迅速吐出來，所以你就不能長時間待在水底?！彼赋龈驹?。
　　 是的，他說的對，她都明白，知道該怎樣做，但到水下，潛意識里的害怕危險喪失安全感就一古腦兒涌來，讓她忘記了基本要領。
　　 “國內(nèi)紀錄好像是三分鐘，看看你能不能超過兩分鐘?！彼诔剡叄膭钏?。
　　 “有獎嗎？”她問，“有大獎才行?！?br/>　　 “有，可以給你個腳丫子，放心，絕對衛(wèi)生，沒腳氣?！?br/>　　 她就抓住他的一只腳踝，吸一口氣，先直著往空中竄起身子，再投彈一樣潛入水中，迅速吐氣，這樣練了幾次，覺得大有進展。但是，每當她放開了他的腳踝，就會又不行了。
　　 “怎樣才能離開你呢？”她在水池邊皺著眉頭，揪揪白色膠質(zhì)泳帽，她耳根鬢角的頭發(fā)跑出來了，他幫她放進去，“你是水中動物，耳朵后邊長了腮，我可是個不折不扣的陸地動物，在水里我就離不開你?！?br/>　　 “你可以念心經(jīng)嘛，”他說，“你最近在家里不是經(jīng)常念心經(jīng)嗎，念完一遍再出來，準保創(chuàng)紀錄?！?br/>　　
　　 “對啊，哈，你真聰明?！边@回她真的盤腿，口中開始默念。
　　 她浮出水面告訴他，只念了不到一半，她是給他念的呢，在水下，為他消災祈福。據(jù)說，佛經(jīng)有不可思議的攝受力，只要這世上有一個人在誦念，大千世界，會起六種震動……
　　 “終有一天，我能做到在水底一口氣將心經(jīng)念完?！?br/>　　 太陽穿過游泳館的透明天花板頂層，陽光一把把灑在水面上，隨著一個個碧色水渦形成團團光影的大花兒，他和她坐在池邊，久久地看那花兒，變化多端，捉不起來，也抓不住。
　　
　　三
　　
　　 為了鼓勵和培養(yǎng)這個內(nèi)陸城市的游泳愛好者，省游泳館、省體育彩票中心、省游泳協(xié)會三家聯(lián)合搞了一次抽獎活動，凡手中持有游泳卡的人均有機會獲獎。30名中獎者可免食宿去100里以外的一處著名溫泉一日游。
　　 他和她只有一張卡，居然也中了獎，他喜滋滋的，多交了一份錢，要去當然兩個人一起去。臨去頭天晚上她的飛人丈夫打電話來說下星期回來，并說這回終于想開了，這次回來就不走了，開個小公司，夫妻廝守著過，把孩子從寄宿學校接回來，兩個人好好教育孩子。
　　 她把一切告訴了他，臉上的表情說明她舍棄不了，雖然在一起偷偷相伴了三個月。
　　 “可我覺得自己是你的?！彼度胨麘驯?，像鳥兒鉆進鳥巢。
　　 他倒也沒怨她什么，只是苦澀著說：“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你是你自個兒的……”他決定從溫泉回來，就永遠離開這座城市，像三年前離開他的生身故鄉(xiāng)一樣。
　　 那天車早上七點出發(fā)，走了不到兩個小時就到了。他早幾分鐘進去，她正在換那件在黃金海岸穿過的色彩斑斕的泳衣，在洗澡間里，就聽到有人嚷嚷：“出事了，有人溺水了?！比缓笫堑教幱腥嗽谶诉诉说嘏?，有人大喊救護，有人叫醫(yī)生。
　　 她做夢也沒想到是他，他的水性，只能是救人的，怎會被人救。
　　 人們給她讓開一條路，她看見他躺在水淋淋的藍色膠地板上，雙眼緊閉，耳朵里鼻子里往外不停地冒血，眼看著已經(jīng)沒救了。自始至終再沒有睜開眼睛，也沒留下一句話。
　　 趕來的醫(yī)生就地實行了急救，和救生員耳語了幾句，走過來告訴她，是心臟病突發(fā)，死者生前可能一點兒也沒有預料，只嗆了一口水，這口水嗆得可真巧。
　　 他沒有家人，在這兒亦沒有朋友，只有她料理他的一切。
　　 整理遺物時發(fā)現(xiàn)，他僅有的幾套衣服已經(jīng)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兩個行李箱里，好像馬上要遠走高飛。該繳的各種費用也都繳過了，房租甚至多交了一個月，到下月28號才到期。幾十本書，幾十張CD，兩本書中間有張紙條上寫著：統(tǒng)統(tǒng)送給木蓮。
　　 他是不是有預感他要死了呢？木蓮心生疑惑，要是知道，那張紙條也不像遺囑，該有個更完整的遺囑呀？木蓮將他的所有東西統(tǒng)統(tǒng)打開，翻遍，尤其是那幾十本書，每頁都看過，除了“統(tǒng)統(tǒng)送給木蓮”這幾個字，再也找不見別的。
　　 一個星期后，一家三口坐在餐桌旁，穿著睡衣的男主人張羅著開一瓶葡萄酒，從寄宿學校回來的兒子放著音樂，坐在電腦前打稿子的木蓮說：“哎，別那么大聲好不好？”
　　 男主人說：“聽你媽媽的，她的腦子受不了狂躁的搖滾?！?br/>　　 一曲輕柔甜美的音樂從房間的每個角落悠悠飄起，是班德瑞的《仙境》。
　　責編/紫君
　　 E-mail:zijun009@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