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xué)時代,我遇到了方明。
方明翻來覆去地總給我講一個笑話,從前有一個女孩,別人都叫她牙套妹妹加眼鏡妹妹,走在校園里比棵草還要不起眼。一春又一春的,沒有男生為她回頭更沒有男生為她停留。只有一次,一個男生回了頭又停留了下來,她暗撫胸口摁住亂跳的心臟。男生終于追上來:同學(xué),你的發(fā)卡掉了。說完,伸手遞過一枚蝴蝶的發(fā)卡,然后頭都沒抬就急急跑開了。她撫著亂發(fā)站在風(fēng)中紅了臉。
我笑著猛捶方明的胸口,我知道他說的那個妹妹就是我。
盡管方明總是想方設(shè)法地?fù)p我,可我依然快樂。我唱著五音不全的流行歌曲,周末動輒就睡得天昏地暗,在晚霞里伸著懶腰和姐妹們道早安,或者盤腿坐在上鋪帶著耳機把音量調(diào)到最大以對抗旁邊一圈吃零食的聲音。我還在宿舍里養(yǎng)了向日葵,它們像我一樣開心,白天黑夜晴天雨夜地怒放著。
方明也是快樂的,他的青春在校園里飛揚,足球場上活躍的身影,不知迷倒了多少女生。他有資格在女生面前飛揚跋扈,他覺得他就是王子,整個世界都為他而開放。他在宿舍里養(yǎng)了烏龜,白天黑夜晴天雨夜地蟄伏著。
方明是女生的偶像,明眸皓齒,玉樹臨風(fēng),走在路上會卷起一路癡傻的目光。月月年年,他是王子,多少女生渴望成為他臂彎里一握纖腰。于是他發(fā)揚他博愛的精神,女友換了又換,都是才貌雙全的美女。我說你這樣遲早會遭報應(yīng),早晚會有個女生讓你愛得死去活來,而她卻對你無動于衷。方明說得了吧,你以為我是你啊。
四年很快過去了,我們畢業(yè)。離別的日子里,每個人都瘋了似的,沒完沒了的聚會,隨時隨地的流淚。最后一晚的聚會在小操場。不知誰發(fā)起的,反正就是玩起來了,每個人都要說句平時不敢說的話。
輪到我說話時我有點緊張,但還是昂起頭走到方明面前,透過眼鏡的厚鏡片仰視著方明黑亮的眼睛說,我以為我們有足夠的時間相遇,然后說我愛你,可是當(dāng)我們真正相遇的時候,卻只能說再見了,親愛的,再見。
此語一出,舉座嘩然。我按捺著心跳咧著嘴笑,露出亮閃閃的牙套,我看著方明說:能來個吻別嗎?
大家立即起哄,啤酒罐子敲得叮當(dāng)響。方明低頭,在我的唇上輕輕一點。
聚會在前所未有的歡樂氣氛中結(jié)束。第二天,我離校,方明也離校。搭的是南北兩列火車,我去了深圳,方明去了北京。
彈指間,又是四年。深圳還是那樣的喧囂吵鬧,歌舞升平燈紅酒綠,而我卻不依舊。我在同學(xué)錄上發(fā)自己的照片,沒人能夠認(rèn)出我來,體重從62公斤減到了48公斤,牙套沒了,露出一口貝殼一樣整齊的牙齒,水汪汪的大眼睛上永遠(yuǎn)卷翹著長睫毛。肌膚透明,紅唇柳眉小蠻腰。
丑小鴨變成白天鵝了,可我怎么忽然覺得不快樂了呢。每天忙得連談戀愛的時間都沒有,何況在這一個物欲的城市,愛情,已經(jīng)退讓到最逼仄的角落,聊勝于無。
其實,我還是有男友的,他是一家公司的財務(wù)主管。平時我們各自生活,只有節(jié)假日才會膩在一起做飯做愛,排解身為異鄉(xiāng)人漂流客的寂寞。男友曾敏感地說過:你心里似乎有個人。
這個南方城市的冬天和春天沒有明顯的界限,繁盛的綠葉常綠常新,鮮艷的花朵時敗時開,連綿不絕。
春天剛過,我便開始發(fā)燒,大把大把地吞著藥片,還是沒有好轉(zhuǎn)。我還得帶病上班,越是高收入高職位的工作就越不能松懈,好東西總是有很多人覬覦。我在辦公室里咳嗽,同事紛紛側(cè)身,只有鍵盤敲得啪啪響,沒有人問候。我有點黯然,想起大學(xué)時,同宿舍的姐妹一有風(fēng)吹草動,立馬有人獻(xiàn)技獻(xiàn)藥,中醫(yī)西醫(yī)草藥偏方統(tǒng)統(tǒng)上陣。我有時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jīng)老了,都說年紀(jì)大的人才會懷念過去,我現(xiàn)在就開始懷念過去了。
那一天,中午的商務(wù)餐是老總親自點名讓我作陪,說是對方的談判代表和我是校友。持續(xù)多目的低燒讓我胃口全無,不過為了工作,我仍得在洗手間里補了精致的妝,挺胸收腹地前往。
方明就那樣坐在那里,瞬間振奮了我因感冒和勞累而萎靡的精神,他沒怎么變,一樣的帥氣迷人,只是由原來的俊朗無邪變成了現(xiàn)在的成穩(wěn)內(nèi)斂,眉宇間有了一種世故的滄桑。
我與方明握手,他居然沒有認(rèn)出我來。我咧嘴笑了,露出整齊雪白的貝齒:方明,你可是取走了我的初吻呢。
方明恍然,盯著我看了許久之后,他才說:女人真是妖精啊,一眨眼就變了身。
飯后,因為這特殊的關(guān)系,我與方明再度相約。這次是以老朋友老同學(xué)的身份,我?guī)涔浣质小?br/> 那晚,從酒吧出來,我要送方明回酒店,而方明則堅持要先送我回家。我說我是主,他是客,而方明則說,我是男人,你是女人。
他攔了一輛出租車,為我打開車門,胳膊擋在車頂邊,怕把我碰到。一個細(xì)微的動作,讓我心里一蕩。心底深處的情感又攀爬上來,我笑著說,謝謝。他坐在我右邊,手不時地碰到我的手。黑暗中我感覺臉頰微微地發(fā)燙,該是紅了吧,好在有厚厚的粉底和胭脂。
出租車經(jīng)過一家藥店的時候,方明叫司機停車,然后他快速地下車,跑進(jìn)了店堂豁亮的燈光里。我把臉貼在車窗上看著他急速的身影。
方明買來的是感冒和止咳的藥,他把藥遞到我手里時說:一個女孩子獨自在外,要照顧好自己。
我扭過頭看著車窗外,眼睛瞬間朦朧。方明遞紙巾過來:傻丫頭,哭腫了眼睛,明天怎么參加談判呀。
談判桌上的方明是干練的,滴水不漏。他看著我笑得很溫暖,言語間卻一絲一毫都不肯放松。而我卻有些語拙。
商業(yè)社會,利益為先,這點,方明比我明白。
深圳之行,方明全勝而歸,比預(yù)料中還順利地簽下了合同。
在機場,方明把我緊緊地抱在胸前,他在我耳邊說,我在北京等你來。
那一年似乎特別長,怎么也過不完似的。冬天的北京,風(fēng)是凜冽的。我走在這樣的風(fēng)里一下子顯得單薄了,要不是那個大大的行李箱拖著我,我感覺就要被風(fēng)給刮回溫暖如春的深圳了。
我的大皮箱里裝著我的枕頭拖鞋等雜物,我像一只鳥兒一樣從南到北地遷移到了這個風(fēng)沙凜冽的城市來,只因為這個城市里有方明。
方明沒來接我,早在上飛機前我就有給他發(fā)信息說了航班到達(dá)的時間。在此之前,我們在電話里在MSN里,他總是說,你抬頭看見飛機了嗎?我正是以這樣張開雙臂的姿勢在這里等你,你呢,也必須以相同的姿勢飛過來哦。
現(xiàn)在我張開雙臂飛來了,方明卻沒有如約張開雙臂來接我。
我在機場忍著委屈的眼淚打車去了酒店。沒有見到方明,我感覺我跌落得很慘重。酒店里的空調(diào)溫度適中,可我還是更喜歡深圳冬天里的如春暖風(fēng)。
方明是在兩天后來找我的,北京有那么多好吃的特色餐廳,方明卻只在酒店的中餐廳請我吃飯。我看著面前零落的食物,心里暗自嘲諷自己??磥?,這一次,方明連盡地主之誼的心都沒有,何況我期望的并不僅僅是做客。
席間,方明的電話響起來,方明接過電話之后說:“我女朋友這兩天要從國外回來,到時候,我介紹你們認(rèn)識。”
我笑著搖頭:“恐怕沒機會了,我明天就回深圳了?!?br/> “為什么不多玩幾天,北京有很多地方逛的。”
我微笑,看出他的心不在焉,或者說言不由衷。他是希望我快點離開的吧,或者說,他擔(dān)心我會對他糾纏不休。至此,我才真正明白,他從來不曾愛過我,無論是純潔的大學(xué)時代,還是復(fù)雜的現(xiàn)在,因為不愛才會看輕。
離開的時候,我送他到酒店門口然后以主人的姿態(tài)對他說:“再見?!?br/> “再見?!狈矫髟谲嚧袄锱e起手掌對我輕輕地?fù)]著。
我知道,這一生,我已經(jīng)從心理上跟他真正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