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畫《父親》的完成和第一次出現(xiàn)在中國公眾面前,已經(jīng)是近30年前的事了。其在中國美術(shù)發(fā)展史上所具有的里程碑意義早已為藝術(shù)史論界所認定,但人們未必知道這件作品的背后所飽含的深情。
一
1967年初,正值所謂“一月風暴”刮起的時候,四川美院附中的學生羅中立與兩個同學一起,由重慶出發(fā),開始了向川北大巴山——當年紅四方面軍根據(jù)地的長途行軍,沿途給他們印象更深的,是大巴山貧窮的現(xiàn)實。
羅中立住進了平昌縣所轄山區(qū)的一戶農(nóng)民家中。年過花甲的房東老大爺姓鄧,他有一個兒子名叫鄧大軍。解放初期,10多歲的鄧大軍就參加志愿軍去了朝鮮,仗打完后依舊回到山里務(wù)農(nóng),是農(nóng)活上的好把式。鄧家人純樸、勤勞。他們把種出的糧食、養(yǎng)大的家禽、編出的篾貨、挖回的山藥,運出大山,交到公社和供銷社,一年到頭辛辛苦苦、克勤克儉,卻難以求得生活上的溫飽。
羅中立每天與鄧大軍形影不離,清晨,一起出工挖土、犁地,上山拾糞、撿柴。中午,有時回來喝碗玉米糊,有時就在山上就著泉水啃兩個冷紅薯。晚上,他與鄧家人圍坐在灶火前,一邊學著編篾貨,一邊聽老人講述大巴山中古往今來、稀奇古怪的事情。末了,他便同鄧大爺一起鉆進又冷又硬的老棉絮里,在相互偎依中入睡。
鄧大爺一家為人熱情、厚道,盡管生活條件很差,卻對羅中立關(guān)懷備至。尤其是鄧大軍,更像照顧小弟弟一樣處處護著他,生怕他吃不了這山里的苦。好吃的東西留給他,稍重的農(nóng)活不要他干。山里人淳樸、坦蕩,從他們嘴里聽不到什么豪言壯語,他們說的、做的,一切都很實在、很具體。山里人的玩笑開起來無拘無束,爽朗、直白,甚至有些粗魯。但是羅中立清楚,他們的心靈卻像大巴山中那未曾污染的山泉一樣清澈,能感到一種城市中不曾有的溫馨、安寧與和諧。
羅中立被平凡、質(zhì)樸的農(nóng)村生活深深吸引。在前后短短三個多月時間中,他一有空就寫日記,這不是一般的日記,而是用鉛筆寫下的一大本富有大巴山農(nóng)家生活氣息的繪畫日記。
當大巴山上的白杜鵑綻出了點點花蕾,小河邊的翠竹抽出鮮嫩新篁的時候,羅中立要離開這里了。臨別前夜,鄧大爺從灶背后取出一塊被柴煙熏得黢黑的老臘肉,鄧大媽到地里挖來幾棵大白蘿卜,燉了一大鍋熱湯,還叫小孫兒下山去打了半斤白酒,合家給他餞行。
第二天一早,鄧大軍背著羅中立的背包送他下山。下山的路上,平日里親如兄弟的鄧大軍沉默無語,羅中立也覺得嗓子里像哽著一個東西。
羅中立登上返回重慶的長途汽車,他回望朝霞中漸漸遠去的大巴山影,一串晶瑩的淚珠從眼眶中滾出。他感覺自己與鄧家人之間已經(jīng)建立起了一種不能分割的感情。
1968年秋,羅中立從四川美術(shù)學院附中畢業(yè)了。他向?qū)W校遞交了一紙申請,要求分配到大巴山去。學校滿足了他的愿望。
朝夕相處,十年手足,羅中立在這群大巴山人中度過了一生中最寶貴的青春年華。
1977年恢復高考,羅中立又回到了四川美術(shù)學院。
二
1980年伊始,四川美術(shù)學院油畫專業(yè)77級班的同學都向各自選擇的生活基地出發(fā)了。羅中立登上了駛向川北大巴山腹地的長途汽車,他要回到離別了13年的鄧大爺家中去。
汽車一路顛簸,他胡亂猜想著鄧家可能發(fā)生的變化。下車后,他迫不及待地加快了腳步。走到當年與鄧大軍分手的小石橋上時,他抬頭遙望,暮靄中那熟悉的山影依舊如故。
他氣喘吁吁地爬上山腰,出來迎接他的卻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伙子,與鄧大軍十分相像,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鑄出來的。他告訴羅中立,他是鄧大軍的兒子。?。∈?3年前那個流著鼻涕、在院壩里到處爬的崽娃呀!
鄧大爺一家人都迎了出來,圍著羅中立噓寒問暖,說長道短。然而,在熱情的人群中,羅中立卻不見大軍的身影。他拉著鄧大爺?shù)氖謫柕?“大軍哥呢,怎么不見他?”瞬時間,在場的人都無聲了。
大爺輕輕嘆了一口氣說:“他已經(jīng)走了兩年多啦!”
羅中立猛覺得心里像是被刀子絞了一下,一陣難忍的疼痛。大媽告訴他,兩年前,大軍得了一場急病,來不及醫(yī)治,也沒有錢醫(yī)治……
羅中立禁不住眼睛潮濕、模糊了。
第二天一早,鄧大爺領(lǐng)著羅中立來到山后竹林中鄧大軍的墳前。初春的山雨綿綿不斷,林間一片滴答聲,山風吹得山崖嗚嗚直叫,攪人心腸。羅中立面對鄧大軍有些坍塌的墳塋,想起他們之間兄弟般的情誼,想起13年前大軍送他下山的情景,想起大軍想到重慶去看一看朝天門的夙愿,胸間涌起陣陣酸楚。
他久久站在大軍的墳前,回溯大軍短暫的人生。這個普通山民,活得平淡,死亦悄然,卻讓羅中立深深懷念。
在鄧大爺家的時間中,他常常佇立在鄧家院壩中間,面對蒼茫綿延的大巴山,陷入沉思之中……
羅中立這次進山,既有往事重溫的萬千感慨,更有對大巴山現(xiàn)實的重新認識。
三
羅中立終于看到,他苦苦尋覓的藝術(shù)之路就在眼前。于是,來不及打點行裝,他大踏步登上創(chuàng)作的征程。
豐富的生活積累促成了創(chuàng)作的飛躍。他的畫架前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情景。感情的畫筆在舞動,愛的色彩在流淌。1980年7月,他的藝術(shù)生涯中具有特定意義的作品《父親》在四川美術(shù)學院學生宿舍頂樓一間不足10平方米的房間里上畫布起稿了。
1980年的整個夏天,羅中立都在那間不足10平米的學生宿舍里度過……
同年11月,油畫《父親》創(chuàng)作完成。當它在四川省青年美展上第一次與觀眾見面時,立即在成都市民中引起了強烈的反響。聞訊而來的觀眾紛紛涌進位于市中心人民南路的展覽館大廳,來到這幅巨大的普通農(nóng)民的肖像畫前。
畫中,老農(nóng)誠實、善良、略顯木訥的目光,鐫刻滿面的皺紋,黢黑的老年斑、苦命痣,干裂的嘴唇,老樹枝一般的手指,破舊的粗瓷茶碗……一切都是那么真實、可信。
佇立畫前,人們仿佛能感覺到曬谷場上迎面撲來的熱浪,嗅到老農(nóng)身上的煙葉味和谷糠的氣息,甚至還能聽到老農(nóng)在喝了一大口茶水后發(fā)出的低沉而緩慢的喘息聲。
畫中沒有故事,也幾乎沒有什么情節(jié),唯有一個巨大的“人”,一個活生生、令人信服的老“父親”,在默默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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