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紀的不同時期,一些外國人帶著他們的政治信仰來到中國后,參與了中國的各項工作,并被稱為“外國專家”。這些“外國專家”的孩子,如今留在北京的還有250多人。他們在很大程度上延續(xù)著父親選定的生活。即便曾為中國文化和生活所困擾,他們最終仍然回到了中國。
父輩信仰
在北京友誼賓館里居住的“外國專家”的各個家庭,都是像螢火蟲一樣被吸引到紅星照耀的中國來的?!案锌且换厥?,”如今,過著標準的北京市民式生活的柯魯說,“信仰是另一回事。”
作為著名國際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戴維·柯魯克的長子柯魯清晰地記得,到了耄耋之年的父親對于自己的傳奇一生也不無恍惚之感。在中國改革開放之前,柯魯曾與同伴維克托一起,反對過父親們。那時他們不喜歡蕭條和混亂,也不喜歡呆在中國。
但自20世紀80年代中國開始擁抱市場經(jīng)濟時起,他們思想中的疑團統(tǒng)統(tǒng)消散了。
戴維·柯魯克是英國人,既加入過英國皇家空軍,又參加過西班牙國際縱隊,后被埃德加·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一書中對毛澤東、周恩來等人的記述所吸引,接受共產(chǎn)國際委派而來中國,最終成為了中共領導人的部屬。
中國改革開放之后,晚年的戴維·柯魯克用了10年時間才自己說服了自己:走向市場經(jīng)濟,是追求共產(chǎn)主義目標的必由之路。最終他相信,中國仍在革命,而且將沿著這條曲線到達終極理想之境。
費蘭德醫(yī)生是一個熱情而有修養(yǎng)的美國人,對人頗為溫和,自從1960年來到北京后,就放棄了自己的醫(yī)生生涯,先后在新華社和中國國際廣播電臺從事外宣工作,他認為自己的生活充實而有意義。
1989年夏天,費蘭德因病去世。費蘭德在遺囑中說,想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五個字:“為人民服務”,要用毛澤東字體。
來自秘魯?shù)哪?,也說起自己的父親胡安·莫里略—— 一位用母語寫作的小說家和對外宣傳工作人員:“改革開放之后他開明了很多,但是本質上還是信仰左派思想?!?br/> 作為一個服務于境外電視臺的記者,她曾私下架起攝像機,采訪自己的父母。在鏡頭前面,父親既驕傲又感慨,母親則哭了。
“這也許和理想無關,只是歲月本身帶來的感情?!蹦f。
不過,莫里略夫婦對中國的向往卻是堅定不移的。莫里略的母親是一位華裔,但她當時并沒有對莫沫強調(diào),那是她的外祖母的國家,而是說:“我們要到毛澤東的國家去了?!?br/> 莫沫對這個名字有印象。1976年,她曾在利馬隨父母參加過一次特別的追悼會,逝者就是毛澤東。至今她仍保存有7歲的記憶,那天有很多人哭泣。
格格不入
1966年,戴維·柯魯克一家去英國呆了4個月。對于正在風行倫敦的“反文化”,柯魯印象深刻。他清晰地記得那是甲殼蟲樂隊的第一個高峰期。
這是一段自卑感如影隨形的日子。他短暫地上了一段時間學,讓他對于自己在英國生活的種種設想統(tǒng)統(tǒng)破碎,“一下子心就涼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帶有明顯的紅色中國印記,與英國同學格格不入。
1973年,柯魯?shù)玫綑C會再次返回英國。他和弟弟退掉了中國政府給的機票,用換回來的錢,經(jīng)過東南亞、南亞和西亞各國,一路乘坐公共汽車返回英國。在倫敦,他在一家零件工廠短期打了一段工,這段經(jīng)歷讓他徹底陷落到了沮喪當中。他突然發(fā)現(xiàn)英國工人沒有什么文化,除了性、酒精和足球之外別無喜好。中國的工人看《參考消息》,英國工人則看黃色雜志??卖斂謶值匾庾R到,自己如果一直呆在英國,就很可能要過這樣的生活。那時他思考問題時還用北京話:“哎喲,可別一不小心栽在這兒了。”
對這些外國小孩來說,當時的中國生活不夠舒適,而自己的祖國則不夠親切。
對莫沫來說,到中國來,最初意味著一種解脫。在秘魯,身為知識分子的父母送她去一所富人學校讀書。當時的秘魯早已是“拉美化”的典型國家,貧富差距拉大到荒誕的程度。這所學校的小學生們因此而熱衷于炫耀財富,讓莫沫恐懼于被人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生于富人家庭這一事實。
那時,在大家都一樣窮的中國,她終于感到了幸福。她剪了頭發(fā),穿上打補丁的褲子。夏天,學校組織大家到豬圈里去挖蒼蠅蛹也令她快樂,因為同學們被分成不同的小組,自己的組挖得多,她覺得光榮。后來,她加入了中國少年先鋒隊,當上了小組長。可是,中文不行,課程自然跟不上。上到初二時,她終于放棄了爭第一名的夢想,決心做一個好少先隊員。在學習雷鋒活動中她做了不少好事,給暖氣管刷銀粉的活動中她表現(xiàn)出色,乒乓球比賽她積極參與,學校運動會的400米比賽她獲得了冠軍。為此,她興奮,她驕傲!
20世紀80年代,孩子們經(jīng)常在北京紫竹院公園溜冰場相聚。終于有一天莫沫也去了,立刻愛上了那里。孩子們穿著喇叭褲,系著顏色鮮艷的圍巾,聽著音樂,蹬著四輪鞋,飛馳在冰場上。溜冰場上的一個中國男孩一度跟她比較親近,可是突然間,這個人不見了。十幾年后,當她再回中國,一天在街上被人叫住,她立刻認出了冰場上相識的中國男孩。這時他才說,那時有人找到他和他的父親,不許他與外國女孩走得太近,他的父親對他大發(fā)雷霆,他的母親則哭了起來。
1985年的一天,莫沫決定與幾個朋友到世界其他地方去開創(chuàng)一個新天地。
回到中國
最終,莫沫一伙又都回到了中國??卖斪呱狭伺c父親截然相反的道路,如今是北京一家公司的總經(jīng)理。莫沫為一家境外電視臺服務。
莫沫的父母仍舊在北京生活。1985年,莫沫到了紐約,開始學習美術。在精神層面中她仍然是一個打有鮮明中國印記的女孩。她會在超市里竊笑美國人多么愚蠢。她不熟悉拉丁歌曲,但是對臺灣校園歌曲喜愛有加。她從香港買回最新的磁帶給大家聽。兩年后她回到秘魯,在天主教大學繼續(xù)學習美術課程,直到1992年,因為秘魯國內(nèi)的混亂而再回中國。這次回來,讓她感到震驚,因為中國變了。她吃驚地讀到王朔、徐星和劉索拉的小說。中國的進步令她眩暈。突然之間,原本被看作是怪物的外國人在北京大受歡迎。不斷有陌生人走過來想跟她談生意:“你是秘魯人?你有木材嗎?”
很多“外國小孩”回到中國,是因為中國的經(jīng)濟發(fā)展快,生活前景看好。
同莫沫一樣,柯魯也回到了中國。這位雇傭了100多名員工的總經(jīng)理的觀念與很多中國民營企業(yè)家非常相近,認為向社會提供就業(yè)機會就是對社會的一種貢獻。
維克托是為了到清華大學讀土建專業(yè)而回到中國,莫沫則是為了照顧父母而歸來,最終,他們漸漸接受了這個“新世界”,留在了北京。與他們不同的是,柯魯在美國麻省大學讀了兩年教育學,又在斯坦福大學學習中國歷史專業(yè),直到博士畢業(yè)。往日在北京的艱難歲月,曾促使柯魯與妻子下定了“扎根”美國的決心。在波士頓他們買好了房子,準備做一些關于中國的商業(yè)咨詢工作。但到了1985年,他終于還是回到了北京,回到紫竹橋邊,喝花茶,吃冬棗。他說:“我自己也覺得奇怪,不知道為什么,突然間就開始想念中國?!?br/> ?。ㄕ浴稕Q策與信息》200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