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作家阿爾貝·加繆的名作《鼠疫》自從問世以來一直受到人們的關(guān)注,并且,隨著時間環(huán)境的變化,人們似乎總能找到詮釋它的新角度。正如瑞典皇家科學院授予加繆諾貝爾文學獎時所說的,他“闡明了我們的時代對人的良心提出的問題”,《鼠疫》同樣也體現(xiàn)作家對這個世界、這個時代以及生活于其中的人們進行的思考。
故事將發(fā)生的背景設(shè)于奧蘭,“一座平淡無奇的城市,只不過是法屬阿爾及利亞沿海的一個省城”。就是在這樣一個城中,加繆以“鼠疫”為生活的寓言,“用另一種囚禁生活來描繪某一種囚禁生活,用虛構(gòu)的故事來陳述真事”,構(gòu)造了人類與荒誕處境的沖突。
一、生活的欺騙者
盡管加繆生前一直否認自己是一個存在主義者,但是,在人們面對生活產(chǎn)生荒誕感這一問題上,他與薩特等存在主義者們卻有著共同之處。究竟什么是荒誕感呢?加繆曾說道:“一個能用歪理來解釋的世界,還是一個熟悉的世界,但是在一個突然被剝奪了幻覺和光明的宇宙中,人就感到自己是個局外人。這種放逐無藥可救,因為人被剝奪了對故鄉(xiāng)的回憶和對樂土的希望。這種人和生活的分離,演員和布景的分離,正是荒誕感?!笔笠?,給奧蘭城帶來了空前的災(zāi)難,同時也給城中人帶來了這種前所未有的“荒誕感”。面對著這種人們從未如此強烈察覺到的荒誕生活,他們是如何看待它,又是如何反應(yīng)的呢?首先,來看看絕望之中的人們所投向的第一個救星:宗教。但是,皈依宗教是否能夠真正解除人們的困境呢?下面,我們就以帕納盧神父為對象來看,宗教是不是一條明智的出路。
在鼠疫流行將近一個月的時候,群眾性的宗教活動開始作出回應(yīng)。在此,我們先要明確的是人們的態(tài)度:“這倒不是因為奧蘭的居民平時對宗教特別虔誠”,“這也不是因為他們的靈魂突然受到感召而皈依宗教”,只是由于他們“由于封城,港口封鎖,不可能再到海濱去游泳”,是他們“處于一種十分特殊的心境之中”,“覺得有什么非作不可的事”,于是,才有了帕納盧神父的第一次布道。而有了這樣一群缺乏信仰的聽眾,我們再來看宗教是如何教誨他們的。
“我的弟兄們,你們在受苦,我的弟兄們,你們是罪有應(yīng)得。”這就是宗教給予人們遭受鼠疫的回答。在接下來的演講中,帕納盧神父闡釋了鼠疫是什么的問題,以及人們應(yīng)該如何去面對它。他認為,鼠疫是上帝對人類的懲罰,“天主降災(zāi),使狂妄自大和盲目無知的人不得不屈服于他的腳下,有史以來一直如此”。同時,鼠疫也是上帝對真信徒的挑選,因此“好人不用怕它,壞人則應(yīng)該發(fā)抖”。在這樣的基礎(chǔ)上,帕納盧神甫給予人們的真理之路就是:“這個城市的人不要管這些日子的景象多么可怖,垂死者的悲號多么凄慘,都向上天發(fā)出虔誠教徒的心聲,傾訴愛慕之情。其余的事,天主自會作出安排”。有了這次布道,是否就減輕了奧蘭的居民們種種痛苦與不幸,是否給他們指出了光明的出路了呢?我們說,答案是否定的。
在加繆看來,荒誕是“從一種事實狀況和某種真實、一個行動和超越它的世界之間的比較中顯露出來的”,其本質(zhì)就是“分裂”,并且,“只有在人們不贊同荒誕的情況下,荒誕才有意義”,它“存在于人的世界”。但是,從帕納盧神父所作的宗教號召中,我們看到的并不是對現(xiàn)實的勇敢面對,他把現(xiàn)實作為向所謂“永恒”的跳板。現(xiàn)實已經(jīng)不與人的清醒相連,“斗爭被回避了,人被納入荒誕”。在宗教的外衣下看生活現(xiàn)實,在一個對人是封閉的、有限的世界中,他們神化了壓倒他們的東西,在剝奪他們的東西中發(fā)現(xiàn)了希望的理由。這是一種逃避,對生活的欺騙。畢竟,關(guān)于死去的人生是否有意義這個問題,任何人都不能夠確切地回答出來。
二、生活的追尋者
既然荒誕的現(xiàn)實生活成為一個既定的問題而不是最后的答案,那么我們就只能承認它,進而去探求在荒誕的環(huán)境中將如何自處的問題。加繆曾從荒謬中引出三種后果:反抗,自由和激情。在他看來,荒誕“產(chǎn)生于一種比較”,“它不存在于對立的兩種因素的任何一方。它產(chǎn)生于它們之間的對立”。不論是精神上的自殺還是生理上的自殺,都是對比較諸項之一的抹殺,它把荒誕拖入同一種死亡中去了。但是,“荒誕是堅持不懈的,不能解決的”。因此,反抗便賦予人生以價值,人們擁有行動的自由和堅持這種自由的激情。塔魯就是一個認清荒誕,并在其中孜孜不倦追尋自我價值的人物。
塔魯在17歲時,去旁聽自己父親 —— 一個代理檢察長對一個死刑犯進行判決宣言,在法庭上他認識到人類宣判自己同類死刑是多么荒誕的事,由此也使他認清了這個由荒誕的人所組成的社會的荒誕性。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有人卻并不覺察或者安于現(xiàn)狀,也有人覺察到了因而尋求解脫。而我就是一直想求得解脫的”,他“不想成為一個鼠疫患者”。于是,他開始選擇了與建筑在死刑基礎(chǔ)上的社會作斗爭。但是,隨著斗爭的進行,塔魯發(fā)現(xiàn)“在自己滿心以為是在理直氣壯地與鼠疫作斗爭地漫長歲月里,自己卻一直是一個鼠疫患者”。因為,“為了實現(xiàn)一個再也沒有殺人的世界”,他曾間接地贊同了其他人的死亡,并認為這是必要的。他開始成為一個孤獨的人,一個小心翼翼的人,力圖“減輕人們的痛苦”,為他們做點好事,遠離禍害者們,以此來求得內(nèi)心的安寧,并試圖成為一個俯瞰蕓蕓眾生的圣人。在鼠疫期間,他組織了第一個衛(wèi)生防疫組織,全身心投入這場搏斗,甚至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沒有放棄戰(zhàn)斗。對于塔魯來說,他確實充滿激情地反抗了,行動了,我們對他表示由衷的敬佩。但是,他的觀念是否就是人們最佳選擇?他又是否獲得真正的最終安寧呢?這是讀者最關(guān)心的問題。
在塔魯?shù)牟粩喽窢幹校覀兛闯鏊]有找到根本的解決途徑。面對“鼠疫”時,他感到一種孤獨感,可以說,正是由于他覺得自己無力拯救“鼠疫患者”,所以才將希望投向自身的內(nèi)心安寧,投向了理想的懷抱,視 “同情心”為自己的得救之路。對此,作家本人也談到過自己的觀點:對另一種“值得生存”的生活的希望,或?qū)δ切┗钪皇菫榱松畋旧矶菫榱四撤N偉大思想,以至超越生活并使之理想化的人的弄虛作假,它們都給予了生活一種意義,并且也背叛了生活。因而,我們從塔魯充滿激情的反抗和行動中,總是體會到一種淡淡的憂郁,因為在追尋生活價值的過程中,他無法深切地感受到自己作為一個勇敢的人的力量。
正如里厄醫(yī)生所言,“威脅著歡樂的東西始終存在”,“也許有朝一日,人們又遭厄運,或是再來上一次教訓”。到那時,塔魯已經(jīng)無法繼續(xù)自己的斗爭了,或許他最大限度地做到了自己問心無愧,但是,人們對他是否獲得最終的內(nèi)心安寧還是抱有很大的懷疑性。
三、生活的強者
在上文中我們否定了作生活的欺騙者,也否定了作只局限于自己的理想而感受不到生活充實感的追尋者。那么,在荒誕的生活中,我們到底應(yīng)該以什么樣的態(tài)度來對待它,我們又該如何在這種環(huán)境中找到自己生活的價值呢?加繆在其荒誕的推理終結(jié)時,所能尋找到的東西也是“人類生活的氣息”,那么,人是否可能義無反顧地生活呢?對于這個問題,在加繆哲學中看到了他對西緒福斯的樂觀解讀。在《鼠疫》中同樣也提供了作者的答案,而這一答案的體現(xiàn)者就是里厄醫(yī)生。在作品中,無論是里厄醫(yī)生對待生活的真誠態(tài)度,還是他不屈不撓的斗爭姿態(tài),還是他對自己信念自始至終的堅持,其中都包含者作者對這一人物的肯定。下面,我們就來看看里厄醫(yī)生在面對荒誕生活時的表現(xiàn),他又是如何使自己成為一個生活的強者的。
在這場鼠疫過程中,是里厄醫(yī)生最先發(fā)現(xiàn)了不尋常的現(xiàn)象,也是他最先提出政府和醫(yī)學界所不敢承認的事實,并且自始至終全力以赴地投入這場與死神的戰(zhàn)斗中去。只有他才是鼠疫期間唯一清醒的人,因為他知道“必須要做的,就是該認清的事情要認清,然后驅(qū)逐無用的疑慮,采取適當?shù)拇胧?。作為一名醫(yī)生,他否定了上帝,“至死也不會去愛這個使孩子們慘遭折磨的上帝的創(chuàng)造物”,盡他的全力拯救那些鼠疫患者。同時,作為人類的一份子,他也在自己的工作中對人的生命價值進行了思考。首先,他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現(xiàn)實,而這比生活在形而上的生活中的塔魯要進步一點。對于人們的荒誕、盲目的生活他也深有體會,但他沒有象塔魯那樣放棄斗爭的努力,而是以自己的本職工作為陣地,迎接了生活的挑戰(zhàn)。其次,里厄醫(yī)生在自己的工作過程對自身的生命價值有著明確的追求。他對塔魯說過:“我感到自己跟失敗者休戚相關(guān),而跟圣人卻沒有緣分。我想,我對英雄主義和圣人之道都不感興趣。我所感興趣的是作一個真正的人?!边@本身就是人對自身的肯定,也是人在生活中的一種不屈不撓的追求。最后,當鼠疫結(jié)束以后,他也沒有陷入那種盲目樂觀的群眾狂歡中去。與其說他為鼠疫隱患的存在感到擔憂,不如說他是為那些身處荒誕生活而不吸取教訓感到擔憂。因此,作為作者思想的表達者,里厄醫(yī)生身上充分體現(xiàn)了作家本人的反抗,自由和激情,體現(xiàn)了作家對荒誕的樂觀回答。
在《西緒福斯神話》中,加繆從哲學的角度對荒誕主題進行了一系列的推理、舉例和論證后,得出了“幸福的西緒福斯”這一結(jié)論。而在《鼠疫》中,加繆在否定了以“上帝”為借口和“幸福的躲閃”后,將生活的強者形象賦予里厄醫(yī)生。這兩者之間,看來并不是毫無關(guān)系的。應(yīng)該設(shè)想,不論是西緒福斯,還是里厄形象,他們都代表了作者加繆對生活,對人生價值的肯定態(tài)度。
總之,作為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加繆在《鼠疫》這個多義性的寓言中,給我們展示了人與生活,與世界的關(guān)系,探討了個體生命價值的問題,使它成為其哲學思想很好的傳達者。也正是由于這部作品的深刻內(nèi)涵,才使得其中的人物形象不再單純,從而成為思想的實踐者,揭示這些人物形象的意義也正是本文目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