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香山路仍然是一條鬧中取靜的小街,很少有人會留意其中兩棟相對的洋房,一棟華麗,一棟樸素。后者的一扇窗戶,正對著華麗洋房的院落。1957年某一天,在這扇樸素的窗戶前,一位婦人滿面愁容,懷里抱著她的外孫女。“你看,”她小聲指著那個院落說,“舅舅在那院子里呢?!庇谑倾裸露男∨⒋舐暯泻?,“舅舅!舅舅!” “不能叫!不能叫!”女孩的嘴被捂住了,她們離開了那里。女孩也許蹬著腿哭鬧過,只是這一切,在她的記憶里全是空白。
三十四年后我才知道,這個滿臉憂愁的婦人是我的外祖母,大聲叫喊的女孩是我。這是1991年母親來我家小住時告訴我的,“當時舅舅被關(guān)在香山路的那所房子里,太太(這兩字是母親跟著上海保姆叫出來的)每天到那扇窗戶下去看他。太太說,你在那大叫大喊,要是讓里面的人看見那還了得?”今年,我在舅舅病床前又提起此事,我說沒有印象了。“你當然不會有印象,舅舅被隔離時,你才那么一點大。”母親比畫著說。
我無法確定,那是不是我第一次開口呼喚舅舅,我把它看作是我對這位長輩的“First Contact”。從一扇充滿憂愁的窗戶到一座充滿凄涼孤獨的花園,中間隔著肉眼看不見的電網(wǎng),我相信這種“Contact”不是屬于血脈上的,也不敢說是我們心靈上的“Contact”,因為我沒舅舅那么高尚。但我可以說,從那時起我和舅舅之間建起了接點。直到今天,他已經(jīng)離開塵世,仍然沒有被陰陽隔斷。
很多年里,我迷迷糊糊地長大,迷迷糊糊地上學。每逢星期六下午,我都到外祖母家度周末。那時外祖母經(jīng)常去看望舅舅,我就成了她的拐棍。我們總是坐三輪車去。當初隔院相望的那種“熱情”早不存在了。用我當時孩子的眼光來看這位舅舅,他的神情總是十分嚴肅,每回見我,總要督促我練字。我對他非但沒興趣,而且害怕。我常想,他要是“出差”就好了。哪里曉得舅舅那時根本沒有機會出差,或者不如說是沒有權(quán)利出差。為此,我不斷地問外祖母,“為什么舅舅每個星期天都在家?”
那時舅舅家已經(jīng)搬進皋蘭路一幢半中半西的房子里。大門就像縫滿口袋的衣服,如果沒有電鈴,誰也別想叫開門。舅舅一家在三樓住一大一小兩個正房,外加一個亭子間。這對一個三口之家還是很寬裕的。如果當時不是因為某位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心,舅舅是不可能住上的。三間屋子,朝南的那間既是客廳也是臥房。我記得他的床架是鐵制的,邊上放著一個40年代歐式風格的五斗櫥。進門處,靠墻放著他那兩個頗有點“名氣”的大書柜,書柜前是兩把藤條椅,中間放著用銅盤做的茶幾。在床的另一面有一小塊伸出的地方,剛好放書桌。那是一張有著絞花邊的西式書桌。廚房卻在底樓,盡管木制樓梯不能算窄,只是上下端菜想來也夠舅媽受的。
無論天氣如何,我照例盡量不和舅舅打照面。有時候鉆在廚房里,偶爾心血來潮,也到舅舅的書柜前去數(shù)書,通常是數(shù)了不一會兒便渾身困乏,索興閉上眼,倒在椅子里一心等著吃晚飯。下午四點多的殘陽,靜靜地照著舅舅坐在書桌前的背影。要是我運氣不好準會忽然聽見他的說話聲?!澳愕淖志毜迷趺礃恿??”一聽見他這么說,我便猛地睜開眼。我最怕的就是這個!舅舅說,“到書桌這來,寫幾個字我看看?!蔽抑蓝悴贿^了,硬著頭皮寫幾個字。記得四年級時,有一次舅舅看了我的字,眉頭一皺說,“我上一次才說你字有進步,怎么這次寫成這樣了?每個字都那么扭,好像蚯蚓似的?!蔽夷笾种福炔徽f話,也不敢看他。舅舅很快寫了幾行字,要我照著練?!暗姑埂?,我磨磨蹭蹭,勉強坐到書桌前,拿起那支“千斤重”的鋼筆。舅舅還說,要把我的字給舅媽看,必須把我的歪字糾正過來。幸好那天晚飯后來了個客人,舅舅向來健談,只要一談開就滔滔不絕,也就再沒提練字的事。但我仍然懷著恐懼,遠遠地躲著書桌,心里愈發(fā)怕他。好在舅舅從沒讓我練毛筆字,他大概覺得,我這人生來沒有寫字的天賦吧。
有一天,對舅舅的恐懼感突然消退。記得是舅媽要給我洗冷水澡,我歡天喜地,覺得一定很好玩,誰知蓮蓬頭噴出的水像冰凌似的扎人。我不顧一切地大聲哭喊:“冷呀!冷死了呀!” “趕快!趕快!”舅媽把我發(fā)抖的身體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只聽舅舅在門外大聲說道,“張可,你要把這孩子弄病了!”一聽舅舅這么說,我就真覺得自己受了委屈。等我走出浴室,舅舅正站在門外,手里拿著毛巾。“快把頭發(fā)擦干?!蔽医舆^毛巾,忽然覺得這位神情嚴肅的舅舅,盡管過去一直不大喜歡他,其實還是蠻“幫”我的。我脫口就說,“我已經(jīng)生病了?!睆拇宋揖筒荒敲春ε戮司肆?。有時候我看著他嚴肅的神情,反而覺得滑稽。尤其是他說話時,臉上的線條顯得比不說話時柔和多了。每當這時,我希望他永遠不要停止說話。
有一年夏天,我和母親去看望舅舅。剛好他在吃西瓜。就在那個銅盤茶幾前,身后開著通往涼臺的門。他一見我就說,“只有這半個瓜,我都吃了一大半了。承林你吃吧?!彼压贤频轿颐媲?。那時我已經(jīng)不像過去那樣一見他就立刻溜走,但還有些扭捏,以至母親不得不說,“你吃嘛,吃?。 蔽疫@才吃起來。那天舅舅問我,“最近看了點什么書?”那時我對小說毫無概念,只胡亂讀了《水滸》和《三國》,鄰居家的《武松》上下本。此外是學校里的兒童讀物,譬如《賣火柴的小女孩》。我把書名報給舅舅聽,說,“還看了《湯姆索亞歷險記》,不過是小人書。還看過神話?!庇捎谙氩黄鹬嫠咕蛿Q著鼻子瞎說“那里有個宇宙大帝,還有女妖怪”。舅舅笑起來,我也不知道他這笑是什么意思,就撇了下嘴,問他,“你有什么書可以給我看看么?”舅舅便拿出一本《外套》,“這本也許你可以看。”回到家我一口氣看完了它,掉了幾滴眼淚,發(fā)現(xiàn)世界上還有那么好的小說。這是我對小說最初的感覺,這感覺后來一發(fā)不可收了??上В斘摇耙靶牟睖蕚湓賳柧司私钑鴷r,“文革”開始了,舅舅的那兩大柜子書全部被封。
知道舅舅被打成“胡風分子”是在1966年的盛夏,是外祖母家被抄時才聽說的。當時我并不知道什么是“胡風分子”,但知道那定不是什么好“頭銜”,心里嚇了一跳,其實“文革”初期舅舅并沒受到太大的沖擊,至少他可以每天回家,也許因為他是“老反革命”,什么職務(wù)也沒有。當時,表哥意想不到地生了肺病。在那個動蕩不安的歲月里,舅舅和舅媽輪流守在表哥床前。后來表哥大口吐血,外祖母和外祖父都快急瘋了,舅舅臉色蒼白,我見他把接血的盆子端出來時,渾身都充滿了焦慮。表哥住院當天,舅舅交給我一只網(wǎng)線袋說,“你騎車把這包東西送到醫(yī)院去,舅媽已經(jīng)在那兒了,我隨后就到?!蔽一呕艔垙埩嗥鹁W(wǎng)兜,看也不看,只將它掛在車把上,稀里嘩啦蹬著我母親那輛缺油少氣的老爺車,兩條在褲子里的腿好似兩根能量過剩的杠桿,在大街上橫沖直撞。那時的上海,人們要么穿著舊軍服,要么套著藍色中山裝。我在這片藍里泛黃的大街上,不知怎么“哐當”一聲,連人帶車倒在了地上。等我爬起來,才發(fā)現(xiàn)是撞上了別人的自行車。我和那被撞的中年人大吵起來,全不記得舅舅交給我的“光榮任務(wù)”。周圍很快圍了一圈人,那人也不相讓,一個婦女對他說,“喂,你怎么可以跟革命小將吵架?”這話顯然帶著譏諷,可我當時沒聽出來,結(jié)結(jié)實實和他吵夠了,提起了舅舅交我的網(wǎng)兜,只聽又是“哐當”一聲。這次知道自己闖禍了,拉開網(wǎng)兜,里面除了牙刷毛巾還有熱水瓶。完了,熱水瓶肯定讓我摔碎了。我哭喪著臉趕到醫(yī)院,舅舅已經(jīng)在那等了好一會兒。我不知道他會怎樣罵我,我本來就怕他,此刻越害怕就越說不清話,一會說自行車撞了熱水瓶,一會又說是熱水瓶撞上了自行車。最后他總算弄明白了,安慰我說,“沒關(guān)系,熱水瓶再買一個好了,你人摔傷了沒有?”沒想到他根本就沒想著責怪我。我說沒摔傷,其實膝蓋早出血了。我本想說熱水瓶是要憑票才能買的,要是他沒有,我就去問我媽要。可他這時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有生以來我頭一次闖了禍沒有受到責罵,而這個沒罵我的人竟是我一向都在躲避的舅舅。我那時太小,心里生出的不是慚愧,而是得意,好像有個不會罵我的舅舅,就是我的福氣了。
我在閑蕩中大約過了三年,一度還迷上“樣板戲”,半夜兩點到天蟾舞臺排隊買戲票,但更多的還是到處找書看。對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來說,也許再沒有比從批判稿和垃圾堆里找書看更讓人無奈了。而我那時能讀到的書,幾乎都是從那些地方找來的,有時候是半本《竇娥冤》幾頁《家》或是半本燒成焦黑色的某某外國名著,但這一切都和舅舅無關(guān),因為我根本見不到他。我和舅舅重新“建立接點關(guān)系”是在我下鄉(xiāng)以后。
那是1969年末,我的體重還不到六十斤,可說是見風就倒。舅媽為我餞行,舅舅無不憂慮地望著我說,“你那么瘦,又沒畢業(yè),怎么會想到北大荒去?”其實我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我跟著鄰家女孩和她父親,就那么稀里糊涂離別了親人,仿佛踏上的不是荊棘叢生的不歸路,而是去郊游。我在鄉(xiāng)下寫信給舅舅,告訴他我住在鄂倫春人的村莊里,吃著他們從山林里打來的野豬肉和狍子肉。從無聊的都市生活,來到一個充滿火藥味的“前沿陣地”,最初幾星期,我確實覺得非常浪漫。我寫道:“我們每人有一支半自動步槍和三粒子彈。夜晚,我們在雪地里巡邏,看見了‘老毛子’的信號彈。我還打了靶。舅舅,你知道靶該怎么打么?要把準心對著靶桿,慢慢往上瞄?!钡覍λ[瞞了打靶時連剃兩個光頭的事。舅舅給我僅回過一封信,而且寫得相當簡短,只說野豬肉很好吃。為此我對他很不滿意,因為我的那些“熱情洋溢”的信不僅長,更充滿了“革命激情”。幾星期后,我再次寫信給舅舅,卻如石沉大海。我以為他又被關(guān)進了牢里,十分焦急。后來從外祖母的信中才知道是舅媽受到了沖擊,舅舅多半怕我受到牽連便沒有再來信。等我做著哈代小說苔絲做過的打場時,感到繁重的農(nóng)活使我的身體早已超負荷,浪漫變成了沮喪。一個六十斤重的身體怎能搬動一百二十斤麻袋?嚴酷的日子,我被陷在農(nóng)村的沼澤里,深感前途黯淡。母親希望找老師教我代數(shù),但我想看的仍然是小說??墒牵夏娜フ倚≌f?在鄉(xiāng)下那么多年,偷偷陪伴我的只有一本魯迅小說集和一本唐詩。我回到上海,來到舅舅家,并沒說起自己的苦悶,舅舅卻為我拿來一本《金融家》。那時,他的書柜上仍然貼著兩條齜牙咧嘴的封條,他居然像魔術(shù)師似的變出了一本書。我好奇地望著他,不敢多問,他也不多說。不過從他眼里的喜悅看得出,他為能找出一本“漏網(wǎng)毒草”而高興。這書讓我大開眼界,盡管不能完全排解我的愁悶,但我的心情卻不能不說是由此變得好多了。然而,無論對這書抱有多大的興趣,我都沒有和舅舅談起過。這多半是因為我不善言辭吧。我只在還書時,對他粗略地說了說書里的情節(jié)。舅舅顯然是看出我對這本書有興趣,笑著說,“《金融家》后面還有一本叫《巨人》,可惜我沒有。要是我的書柜開封,我可以借你一些別的書。”
雖然我的羞怯使我失去了向舅舅問學的機會,但是當年親戚的晚輩中還是有人向他問學。我表姨的女兒車桂天資絕頂聰明,一到上海就立刻被舅舅的學問吸引住了。我不記得她在上海住了多久,但我記得她和舅舅談的大多是哲學。如今車桂在武漢大學教宗教,今年三四月間,她特地從武漢趕來看望舅舅。在舅舅的病床前,我想起舅舅當年怎樣興奮地來到外祖母家,說他和車桂如何徹夜長聊,可見他當時還是有些寂寞。那時的環(huán)境,既不能向前輩問學,也不能向人傾吐自己的學問,這對他來說,就等于失去了生活的意義。因此,車桂和舅舅的長聊一直在我們親戚中傳為佳話。
“文革”結(jié)束后,尤其是舅舅做宣傳部長時期,我?guī)缀鯖]有再去看望他。一方面是我對文學產(chǎn)生了“恐懼”,我埋在自己的專業(yè)里,成天應(yīng)付測驗和考試,差不多什么小說也不看。到我出國那年,正是舅舅做宣傳部長即將卸任,他頸椎不好,住在醫(yī)院。我到醫(yī)院和他告別,因為他有事,我只在門外和他揮了揮手。他身體被限制在一個仿佛章魚般的器械下,只能用眼睛和我作別。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難過,像他這樣一個熱愛自由的人,怎么能讓器械束縛著?
我在美國過了將近二十年慵懶的日子,這期間只有在1995年和2000年回國時與他匆匆見過面。記得一次在表姐的飯局上,他對我說,“你要多回來看看我們嘛?!焙髞?,他托我弟弟帶來一封長信,可惜這封信讓弟弟弄丟了。他知道此事后,又來過一信,他寫道:上次一封信被承東遺失了,甚為遺憾,因為我已年界八十,再寫這樣長的信實在太吃力了……
?。玻埃埃蹦晡医Y(jié)識了幾位作家,在他們的幫助推薦下,重新點燃了對文學的熱情,發(fā)表了我的第一個短篇《道森先生和貓》。舅舅知道我在寫小說后,便開始在電話里“正式”和我談?wù)撐膶W。其實說的也還都是小說里的故事,但他對文學的直覺給了我巨大的幫助。不久,我為他寄去《匹克威克外傳》的DVD,這是他年輕時看過的電影。因為那時他還在寫作,所以我們談話的時間大多限在半個小時之內(nèi),加之我又不善言辭,就對他說,“也許寫信說得更清楚?!边@是我和他在過了將近三十年后才又開始的書信。我告訴他我啃了幾本他的書,他那種看待事物的透徹和全面,他一再的反思,在我看來,完全是一種質(zhì)變,就像用細胞智能更換集成塊那樣的質(zhì)變。為了真實,他在不斷地求證著。我甚至把他的書當作排解煩惱的良藥,我開玩笑地跟他說,把你的書當成藥來吃,你不反對吧?
隔著茫茫大海,我和舅舅的“Contact”終于進入了我們都熱愛的文學,只是因為我的迷糊,使它來得太遲了。去年秋天我得知舅舅癌癥已轉(zhuǎn)入肺部,立即去簽證。使我不能成行的是我無法確信他的生命會有危險。環(huán)境轉(zhuǎn)變,他的生命才剛開始呀!他怎么可以就此離去?他能舍得他的祖國,他的故鄉(xiāng),他的學生,他的朋友,他的親人嗎?今年三月,舅舅病危,我知道不能再等了,見不到舅舅最后一面我會后悔一輩子。在飛往上海的飛機上,想到舅舅正受著癌癥的痛苦,我要讓他的病房充滿了鮮花和音樂,我要為他播放“貝多芬第三”,以此來減輕他的痛苦。我知道他喜歡羅曼·羅蘭寫的《貝多芬傳》,我相信他一生的經(jīng)歷和磨難,或許也只有這部描寫掙扎憤怒和抗擊的樂曲,才能使舅舅獲得抵抗病痛的力量。因為只有遭受過災(zāi)難的人,才能知道什么是掙扎,什么是憤怒和抗擊。下飛機當天下午我就趕到了醫(yī)院。外面下著細雨,我來到他病床前,握著他的手,病痛仿佛魔鬼的皮鞭,使他整個變了樣。但他浮腫的臉竟那么平靜安然,除了咳嗽,他似乎沒有別的痛苦。我知道這只是一道短暫的金光,就像天使偶爾閃動的翅膀。因為他的眼睛不再炯炯發(fā)光,他的聲氣遠不如從前那么響亮。他已經(jīng)瘦得只看見骨頭。三姨叫我不要流淚,可我怎么能不流淚?
我在上海呆了一個月,每天坐地鐵到瑞金醫(yī)院陪伴舅舅。雖然面對的是病痛和死亡,但舅舅最后的日子是愉快的,甚至可說是輝煌。每天都有太多的看望,太多的慰問,太多的鮮花,他的學生好像開會安排好似的,輪流到醫(yī)院去看顧他,幫他處理各種事宜,甚至連他吃的雞蛋都是他們從鄉(xiāng)下買來的。還有那些朋友,譬如小孔和洪森,誰也說不出他們?yōu)榫司伺芰硕嗌偻?,做了多少瑣碎的事;還有安憶,每次都為舅舅想得那么仔細周到;還有丹燕,只要說到舅舅,她的聲音就充滿了憂慮;還有舅舅的兩位秘書,藍云老師和曼青老師,一個把他當作父輩,一個把他看成兄長。藍云雖說只來半天,其實下午她常常要去接人送人,買東西,幾乎從早忙到晚。曼青老師呢,那么純樸,有時候她竟一天來兩次。 “反正我住得近,”她說,“下午來彎一趟,講不定王先生有事要做?!边€有醫(yī)生護士和護工,每個人都懷著愛心,對他那么真誠,那么周全。舅舅能有這樣的學生,這樣的朋友,這樣的秘書,這樣的醫(yī)務(wù)人員,他怎么會不愉快?又怎么能讓人不感動?
如果說上蒼對我也有憐憫,那就是它讓舅舅的病在那一個月里沒有迅速惡化。除了每天下午看報紙外,他躺在病床上還“指揮”了一件急事。這是在我表姨來看他臨走那天,表哥請我們在蘇浙匯吃飯,忽然接到舅舅親自打來的電話,原來我母親正在他病房里上吐下瀉。舅舅因聽力減退,電話都由藍云老師轉(zhuǎn)話,此刻他竟親自打電話,簡直讓人不能相信。他命令道,“你們派人趕快回來!”我一進病房,他立刻把我叫到床前吩咐說,“馬上帶你媽到樓下門診部去做檢查!”我見他像個將軍似的,雖然聲音微弱,卻十分果斷。這樣的事,對一個即將去世的病人來說,恐怕也是不多見的。
自從我和母親從美國來到舅舅病床前,下午三點過后,便是我們和他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刻。這時,沒有人來,舅舅一覺剛醒,護士替他撤去了吊針,他的身體自由了,便跟母親、三姨和我聊天。有一次,三姨說起他和舅媽的婚姻。三姨說,“張可家起先不同意這門親事的?!蔽覇柧司耍斑@是真的嗎?”舅舅說,“是真的。不過我心里有數(shù)。因為舅媽喜歡我?!本司私Y(jié)婚那年,他和外祖母、三姨及我母親住在富民路古柏公寓49號。聽母親說,二樓的亭子間便是他們的新房。那屋子真叫小得可憐,舅舅親自粉刷墻壁。這粉墻如果后來沒換,那就是淡粉色的。
過了一天,我撈著個空,湊近舅舅耳朵跟他說了幾句“私房話”?!澳阌檬裁崔k法把舅媽花到手的?”舅舅笑著說,“我什么辦法也沒用?!蔽艺f“我不信?!本司吮阌终f,“舅媽曾經(jīng)說我很笨?!薄盀槭裁凑f你笨?”“因為我規(guī)矩?!彼A艘幌掠终f,“哪有像她這樣的?我規(guī)矩她倒反過來說我笨?!庇谑俏液退夹α?。實際上舅舅這話過去當著別人也說過。這是他們夫妻間的幽默。還有一次,舅舅說到果戈里的《舊式地主》,他說這老地主總是嚇唬他老伴。我便問他,“你年輕時肯定也嚇唬過舅媽吧?”舅舅說,“沒有,我哪里敢嚇唬她?不過有一次我?guī)タ措娪?,她在黑暗里緊抓著我的手?!薄八阋谩!薄安皇?,她被電影里的吸血鬼嚇壞了?!蔽冶阌终f,“你是變相嚇唬她?!本司吮阈ζ饋怼?br/> 我在莫扎特的安魂曲里回想舅舅微弱的笑聲?;叵胛液退鎰e時,他曾說過的話,“在我額前吻一下?!蔽椅橇怂那邦~,這充滿智慧的地方;我吻了他的手,這耕耘不輟永不熄滅的火光;我吻了他的頸項,這不屈的力量。夜已深了,我伸開手,舅舅,請允許我擁抱你的靈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