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朔民
現代意義的銀行,按照《中華金融辭庫》的解釋是“經營存款、貸款、匯兌、結算等業(yè)務,充當信用中介和支付中介的金融機構”。不過銀行在起源階段其功能大多比較簡單。
古代的“金融”
金融者,金錢的融通,融通的基本要素自然是信用。在唐朝以前,信用的主要方式是借貸,而借貸中的債權方多是政府或是富戶。政府的借貸主要面向農戶,是政策性行為,富戶的借貸是一對一的個案行為,都還沒有形成商業(yè)性的專門機構。到了唐朝,商業(yè)迅速發(fā)展,于是早期的專門金融機構開始出現。唐朝首都長安的商業(yè)最為繁榮。在長安建城的時候,城內東西兩邊就專門規(guī)劃了兩個“中央商務區(qū)”,叫做“東市”和“西市”。無論是外國來的商人還是國內的商人,都集中在“市”內設店鋪。由于大宗商務,像西域來的毛毯、黃銅、樂器,南方來的木材、藥材,山東、四川來的絲綢,江西、安徽來的茶葉,湖南來的陶瓷等等都在“市”內交易,這樣“市”內的貨幣流量就相當大,對于商人特別是行商就有許多不便。于是,“市”里就出現了一種“柜坊”,專事代人存儲錢幣。古書《太平廣記》里曾記載有一個叫竇(yì,音義)的人,眼光獨到,由于他幫助了一位姓米的胡人,這個胡人就告訴他,西市的柜坊很賺錢,幫助他把整個柜坊盤了下來。中國本沒有米姓,姓米的胡人是從中亞米國來的粟特族商人,他們以國為姓。因為這些長途販運的商人對柜坊有比本地商人更大的需求和了解。很可能,柜坊不僅替人存錢,而且手里有了很多錢后,就會用來放貸。
唐朝的商業(yè)和手工業(yè)已經有了按經營業(yè)務區(qū)分的“行”。長安的東市、西市共有200多個行,每個行都有頭兒,叫“行首”,大概是召集人的意思。外地城市也有行,其中經營貴金屬加工的“金銀行”最為賺錢?!短綇V記》還記述說,蘇州閶門內的吳泰伯廟,每年春秋廟會的時候都要祭祀吳泰伯。祭祀時各行各業(yè)都來湊趣,爭強斗勝,其中以金銀行最惹人注目。行首帶領各家金銀鋪,高舉彩旗,后面跟上樂隊,吹吹打打,勝過所有的行業(yè)。可見當時金銀行實力之強。
宋朝的商業(yè)比之唐朝更為發(fā)達,信用當然也隨之發(fā)展。特別是宋朝出現了紙幣和一些有價證券,在商業(yè)發(fā)達的東南地區(qū),就為金融中介機構的誕生創(chuàng)造了一個契機。在中國,這種中介機構往往依托實力雄厚的金銀業(yè)而存在。在宋代地方志《建康志》(建康即今南京)中,不但有經營金銀買賣和手工制作的“銀行”,而且銀行在秦淮河北岸聚集,形成了一條“銀行街”。這是“銀行”這個詞匯首次出現在歷史記載中。南宋時期,銀行街正中蓋起了一座“規(guī)模宏壯”的東南佳麗樓(不要誤會,這里的佳麗是佳美、壯麗的意思),成為南京城里的最高建筑,登樓可以北望中原,思念故國。
在南宋的首都臨安(杭州),也有這樣一條“金融街”,不過街上的店鋪不叫銀行。南宋人吳自牧寫的《夢粱錄》里記載,杭州“自五間樓北,至官巷南街,兩行多是金銀鹽鈔引交易鋪”,也就是說首都的銀行多了“鹽鈔引”交易的業(yè)務。原來在南宋初年,政府曾經在婺州(今浙江金華)屯駐大軍,軍方向政府申請大量軍費,卻因為婺州交通不便,銅錢難以運進去。于是政府采用了“入中”的老辦法,即招募商人向婺州輸送糧草,然后發(fā)給一份“關子”,商人憑“關子”回到臨安去領取銅錢,這樣既免了向婺州運送銅錢的負擔,又向大軍供應了物資。設想是不錯,可是當商人回到臨安來領錢的時候,卻往往不能如愿。因為錢幣不足,每天只能發(fā)放三分之一的錢幣。盡管政府動用一部分鹽鈔引,也就是食鹽的專賣憑證來頂替錢幣,但仍然無法滿足兌現的要求。時間就是金錢,商人們是不能坐等山空的。于是都城金銀鋪發(fā)現了商機,他們利用自身實力,折價買下這些關子、鹽鈔,行商自可周轉資金,金銀鋪也利用坐地的時間優(yōu)勢賺取差價。其規(guī)模之盛至于整條街“兩行多是金銀鹽鈔引交易鋪”。這些金銀鋪實際上已經把自己的業(yè)務發(fā)展到了期票交易了。
明清時期的貨幣實行的是白銀和銅錢并存的雙軌制。白銀與銅錢之間的比價是浮動的。百姓日常小額交易使用銅錢,而商人的大額交易和向政府繳稅則使用白銀,銀銅之間必然發(fā)生兌換關系,以兌換為業(yè)的機構又出現了。到清代,發(fā)展最大的是票號和錢莊。票號的主業(yè)是異地匯兌,以山西商人為代表。錢莊的主業(yè)是兌換和存貸,以安徽和浙江商人為代表。但是這類信用機構大多是個人或合伙開辦的,資本小,地域性強。到19世紀后期,官辦的洋務運動和私人的民族工商業(yè)興起,這種舊式的金融機構就完全不能適應需要了。
近代銀行的“助產士”
鴉片戰(zhàn)爭以后,中國被迫與列強簽訂了一系列不平等條約,開放了一系列通商口岸。從19世紀40年代到60年代,南從海南的瓊州,北到遼寧的牛莊(今屬鞍山市),沿海重要的商貿城市幾乎都已開放。到19世紀末,被迫開放城市北達黑龍江,南達云南,內地已經深入到九江、漢口、沙市,甚至重慶。
西方列強在開放城市中,起初是開設商行,推銷西方產品。不久為了運輸的方便,又在沿海沿江開設輪船公司,首先是美商的旗昌公司,接著是英商的太古、怡和公司,幾乎壟斷了中國沿海和長江的大部客貨運輸。然后又要求在中國內陸修筑鐵路,修筑鐵路并不是最終目的,列強要求的是鐵路沿線的自然資源,煤礦、鐵礦等等。由于一系列產業(yè)登陸,通訊要求自然產生。1870年,英國首先把海底電纜從香港拉到上海,第二年丹麥甚至想把海底電纜從海參崴拉到上海,只是由于清朝政府實在憂慮列強勢力,才不同意列強把電報線拉上大陸。
1874年5月7日,日本軍艦入侵中國的臺灣省,六七天以后消息才傳到北京,朝廷任命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楨為處理大臣。任命到達福建,沈葆楨一面調動福建的兵船,一面寫信給北洋大臣李鴻章,協商調派軍隊增援。待中國軍艦6月下旬登陸臺灣,日本早已建立起基地,設立了“總督府”。由于喪失了時機,最后只好以中國賠款換取日本退軍。1879年俄國企圖占領伊犁,中國派專使赴彼得堡談判。專使利用洋人電報請示談判事務,電報從俄國打到上海只要一天,而上海收到電報轉投北京卻要十天。一個個喪權辱國的尷尬事件成為晚清洋務運動的外因,洋務派們開始努力建立自己的工廠、礦山、運輸、通訊等事業(yè)。但是等到清朝的官僚們真想自己開辦近代工業(yè)的時候才發(fā)現,要在近代工業(yè)上追趕西方,以當時的實力,“資本”成為一個極大的障礙。奔走在近代實業(yè)之間,積極推動解決這個問題的是一個傳奇人物——盛宣懷。
盛宣懷字杏蓀,江蘇武進(今屬常州市)人。他的祖父做過知州,父親進士出身,可是他自己卻只是一名秀才,青年時三次考舉人不中,于是絕意科舉,以“匡時濟世”為己任,走上了務實的道路。從19世紀70年代開始進入李鴻章幕府,甲午以后李鴻章失勢,他又與張之洞合作,逐漸成為中國近代實業(yè)的第一人。他參與創(chuàng)辦了中國第一家商辦航運公司輪船招商局,成為招商局督辦;開辦電報局,任天津電報局總辦;接辦了張之洞創(chuàng)設的鋼鐵廠、鐵礦和煤礦;督辦中國鐵路總公司……晚清洋務運動,李鴻章和張之洞是推行最力的兩個大員,然而他們是官場政治人物,新型企業(yè)的具體操辦盛宣懷是出力最大的。按照清朝的官場慣例,如果不是考中進士的所謂“正途”出身,或者以舉人身份先從下級官吏做起,是不能成為高級官員的。盛宣懷連舉人都沒有考上,卻憑借他在實務上的功績,游刃于官場和商場,由道員而少卿而侍郎(副部級),一直做到郵傳部尚書(部長),賞紫禁城騎馬。
在創(chuàng)辦航運、煤礦、鐵礦、鐵廠、電報等一系列實業(yè)的過程中,盛宣懷深切地體會到,憑一己之力,或者憑一二商人之力,是無法畢近代工業(yè)之功的。19世紀70年代,盛宣懷辦招商局的時候,招商局所收股金不過幾十萬兩白銀。到19世紀90年代,招商局的輪船碼頭貨棧已經遍布沿海沿江,資本也不過以百萬計。而1896年他被委任為中國鐵路總公司督辦后,預算僅盧漢一條鐵路(即北京盧溝橋到漢口,后來改稱京漢鐵路)就需白銀4000萬兩,這類需要龐大資金的實業(yè)項目,即使尋求社會游資,也絕不是一家一戶的銀號錢莊所能承擔的。就在這一年,他又接辦了張之洞創(chuàng)辦的漢陽鐵廠和煤礦鐵礦。鐵廠原料要依賴鐵路,鐵路的鐵軌又要依賴鐵廠。當時也曾有人主張向洋人銀行舉債,但是洋人銀行集款債券的買家,也多是中國富商。盛宣懷給李鴻章上稟帖說“豈有聚吾國商民之財付英、德、法各銀行之手,而自己這不為之料理,尚自詡足國足民,有是理乎!”所以他極力主張自己開辦銀行。隨后他又向朝廷上奏,條陳創(chuàng)辦銀行的必要:“西人聚舉國之財為通商惠工之本,綜其樞紐皆在銀行。中國亟宜仿辦,毋任洋人銀行專我大利。”同時他又親自仿照匯豐銀行起草了擬議中的銀行章程。他在銀行章程中明確寫道:銀行“不用委員而用董事,不刻關防而用圖記,盡除官場習氣,俱遵商務規(guī)矩”。這表明他決心把銀行辦成一個商業(yè)銀行而不是政府的錢庫。
創(chuàng)辦銀行的過程當然是不順利的,障礙既來自內部,也來自外國。內部阻力是,政府很不習慣按照市場規(guī)律創(chuàng)辦一個不由自己控制的銀行。外部阻力則是列強很不情愿中國有一家自己的銀行。當時俄國正在籌辦俄華道勝銀行,甚至直接跑來質問盛宣懷,我們正在籌辦銀行,為什么你們自己辦一個華商銀行?盛宣懷斷然回答,怎么能禁止本國商人開銀行,做生意?
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中國第一家近代銀行終于在上海正式開業(yè),行名定為“中國通商銀行”。銀行規(guī)定股本白銀500萬兩,先實收一半250萬兩,其中由招商局和電報局認購100萬兩,各總董認購100萬兩,其余50萬兩向社會華商招認。招商局和電報局的督辦本來就是盛宣懷,各總董也是盛宣懷選派,盛宣懷雖然沒有名列總董,但銀行既是盛宣懷催生,實際還是盛宣懷控制。為了平息政府內部的不滿,也為了維持商界信譽,盛宣懷采取不以政府入股方式參與銀行,而是由政府出資200萬兩存入通商銀行(實際先存100萬兩)。這200萬兩既可以使政府有利息收入,還因此答應以銀行純利的20%“報效”政府。這樣做可謂“一箭三雕”:政府感覺銀行有利可得;社會公眾感覺連政府都存款在內,信譽顯然可靠;而銀行既得存款之利,又不使政府控制銀行。
我們從一張中國通商銀行的早期鈔票來看,也很有意思。銀行的中文行名是中國通商銀行,但背面的英文行名卻是THE IMPERIAL BANK OF CHINA,意為“中華帝國銀行”,顯然,盛宣懷的如意算盤是想把中國通商銀行辦成近于中央銀行的國家銀行。但是事不如人愿,銀行開辦后,原爭取到中央發(fā)文要求各地方解送官款都由通商銀行匯繳,但各地多不愿把款交給通商銀行辦理。第三年,義和團興起,八國聯軍入侵,銀行遭到戰(zhàn)亂洗劫。戰(zhàn)后,政府又辦起了大清戶部銀行,戶部銀行名正言順地在鈔票上用英文注明THE TA-CHING GOVERNMENT BANK(大清政府銀行)。辛亥革命后,“帝國”字樣顯然不能再用,銀行只好在英文“帝國”上加蓋“商業(yè)”字樣,還原成一家普通的商業(yè)銀行了。
平民的銀行
進入20世紀,中國出現了多家銀行,但是這些銀行并不為市井平民服務。通商銀行亦官亦商,創(chuàng)辦之初就是為鐵路籌款,以后又矚目于實業(yè);大清戶部銀行規(guī)定“凡商業(yè)外之個人及小商業(yè),本銀行絕不與之作往來賬,亦絕不與之作定期及不定期借款交易”;1908年成立的交通銀行,上司是政府郵傳部,目的就是經理“輪、路、郵、電”四政。但是這些銀行卻刺激了民間的金融意識,社會上也出現了一些平民開辦的、為平民服務的商業(yè)銀行。比較有代表性的是無錫商人周舜卿創(chuàng)辦的上海信成銀行和鎮(zhèn)江商人尹壽人創(chuàng)辦的信義儲蓄銀行。
周舜卿學徒出身,后經營鋼材和開辦絲廠發(fā)跡,遂向日本學習,于1906年集資開辦了信成銀行,吸收社會小額游資,成為中國最早的民間儲蓄銀行。
尹壽人在鎮(zhèn)江開有造紙廠,他于1906年開辦的信義儲蓄銀行在鈔票背面印上了一篇勸儲長文。當時離新文化運動還有十年,但這篇長文卻是通篇白話,很是有趣,放在這里供欣賞:
什么叫個儲蓄銀行呢?比方女人家來個會,零碎錢聚成躉當錢(當時俗語,即整錢)。但是來會的,先把(鎮(zhèn)江方言,“把”即“給”)會頭一份白大錢。到了會頭壞了事,大家的本本利利都沒有了。若是放在銀行里,銀行里不要你一個白大錢,銀行資本數十萬,在度支部、商部立了案,永遠不得壞事的。銀行好處說不盡,無論男婦老少窮和富,只要把隨手零錢望(往)銀行里頭放,到了用著(著)他(它)的時候,到銀行里頭隨便付出來,就成了一筆躉當錢。生意人有生意的時候,少叫兩個局,少打兩場牌,每月存起幾塊錢在銀行,到了閑起來的時候付出來,也就在外不愁沒事做,在家不聽上人罵,不受老婆的氣了。手藝人少擲兩把色子,少吃兩口煙,每月存起三兩塊,到了十幾二十年,銀行把你一千幾百塊。就是個挑腳的,抬轎的,剃頭修腳的,也就可以改個行當兒,做個老班(即老板)了。儲蓄的好處,實在說不盡。為父母的,若是怕著(諸)兒大沒錢娶媳婦,女兒大了沒錢把人家,就代他每月存一兩塊在銀行,到了嫁娶的時候,就有銀行一律代他包辦了。老人家怕著死后沒有棺材本兒,又怕著子孫沒得靠,更是要趕緊在銀行里,每年每月存幾塊,就有銀行代您忙了你的生養(yǎng)死葬,連你子孫的飯碗,都代你安排好了。諸位聽我言,勿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