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蓉兒

我是一只貓咪，公主喜歡的貓咪，那天看了表演后，我認識了小白。

小白是個小丑。就是那種半邊臉和半邊臉不同的小丑。小白告訴我他有過很多很多名字。他用一個藍皮本子一個一個記下來。某年某月用過的名字，每個名字霸占一頁紙外加他的一段光陰。

小白給我取了個名字：朵拉。他總喜歡一遍又一遍地呼喚我的名字：朵拉，朵拉，朵垃……

天空是湛藍色的，像小白的眼睛，小白的手指在空中劃過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變出了一朵七色花，那就是傳說中的每片花瓣都能實現(xiàn)一個愿望的七色花嗎?我忍不住發(fā)出驚嘆。

小白把花兒戴在那頂滑稽的小丑帽上，然后輕輕把我抱起，他說，朵拉，回家吧，我很不開心。小白是個很不開心的小丑。他一直悶悶不樂是因為他想要一個夢想。多少次，他以為他一低頭就可以撈起一個顏色養(yǎng)眼的夢想。是啊，人們總是喜歡胡亂拋棄夢想。小白告訴我馬戲團是個好地方，那里到處花花綠綠。氣球向頭頂飛，夢想向腳下掉，五顏六色。小白每一次從鐵絲上下來都很難過。因為他看見所有的夢想都已經(jīng)枯死了。

夜深的時候小白會給我講故事。他說，在海的遠處有個微藍湖。水是那么藍，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同時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錨鏈都探不到底。湖底住著絕望的精靈千諾紗，她終年哭泣，淚水從碧綠色的眼睛里汩汩溢出，與湖水纏繞在一起，漾成濃濃的悲傷。

小白說微藍湖上永遠漫著紫色的霧，小白還說，相愛的戀人聽到千諾紗的歌聲就會忘記彼此，在霧里迷失自己；就會愛上不該愛的人，痛苦一生。詛咒像是千諾紗銀色的長發(fā)，絲絲縷縷，如影隨形，牽絆著每一個童話。

小白說這些的時候眼眶是紅紅的?？墒撬麉s告訴我說他沒去過微藍湖，也沒見過那個叫千諾紗的精靈，他只是每天表演，日復一日，樂此不疲。

今天，小白要為王子和公主誕下的寶寶表演。他出場了，在跑馬道上跌跌撞撞地奔跑著，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孩子們立刻被逗樂了，一個個扯開嗓門歡快地尖叫著。從那一刻開始，人們就連自己的說話聲都聽不見了。氣氛熱烈，表演不負重望。

我躲在帳篷外面，覺得很悲哀，這個小丑，只是為了在笑聲中隱藏自己的憂傷。黃昏的時候，天空變成絳紫色，演出接近尾聲。小白抱著我走近王子與公主。

“好久不見，親愛的小貓咪，你好嗎?”

公主親吻我的額頭，她的眼里盛開著玫瑰。

“公主殿下，朵拉很好。請放心，這朵花送給您的寶寶，祝你們幸福?！?/p>

“小白!這是可以許愿的七色花嗎?”

“是的殿下，您一直想要的花。我?guī)湍襾砹??！?/p>

“從千諾紗那里。”

公主接過七色花，快活得像個小孩子，她迫不及待地開始許愿。

紅色的花瓣，希望寶寶健康成長。

橙色的花瓣，希望寶寶成為最漂亮的公主。

黃色的花瓣，希望病重的父皇好起來。

青色的花瓣，希望出征打仗的皇弟平安歸來。紫色的花瓣，希望自己與王子長相廝守。藍色的花瓣，希望精靈千諾紗不要再唱歌，不要再拆散情侶。

還剩下綠色的花瓣沒有被摘下，它孤獨地隨著沁香的風微微顫動。公主的手觸了一下，終究把它摘下，她想了想說，希望小白能在不表演的時候也快樂。

聰明的公主也看出了小、白的不快樂。王子溫柔地望著公主，英俊的臉上落滿了幸福，他問，千諾紗是誰?

我跳到了王子的膝上。想要告訴他，其實你親耳聽過千諾紗唱歌的，難道全忘了嗎?把朵拉也忘了嗎?我就是朵拉呀，那個和你約定過的啞巴朵拉呀。你說要為我取到七色花的，這樣我就可以發(fā)出甜美的聲音。你說過的，我們的愛可以深刻到破除所有詛咒的?？墒悄翘欤斍еZ紗的歌聲悠悠地從湖底傳來時，你松開了我的手，消失在濃濃的霧里。

“誰是誰的小王子，誰是誰的公主，誰忘記了誓言，誰又愛上了天使，是誰，是誰不停在哭，不要哭，我的公主，童話就要結(jié)束……”那個時候，千諾紗的歌聲把我包圍。我拼命捂住耳朵，不想讓歌聲奪去我的記憶，我用盡一個人魚所有的法力，撕扯著頭發(fā)，打暈自己，最后終于保住了記憶——關(guān)于王子，關(guān)于我惟一的幸福。代價就是法力盡失，我變成了小貓咪，眼神絕望。變不回人魚，變不成泡沫，得不到救贖，得不到永生。

獨自走出迷霧，遇到了公主，她憐愛地把我抱起，而她的身邊站著我的王子。小白看出我的憂傷，他若有所思地望著我，說，我們走，朵拉，回家了。

天黑得那么快，小白抱著我加快了腳步，今天回家的路突然變得好長，我累了，昏昏欲睡，夢里一地的七色花瓣。王子向我走來，他說，我親愛的啞巴孤兒，你可以說話了。我不要娶什么公主，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可是他的聲音越來越淡，他的步子越走越遠，我怎么努力也跟不上……

“朵拉，你醒醒，天快亮了，”小白喚醒我，“我們的時間不多?！?/p>

我醒來，藍色的眼睛里全是淚水。

四周很安靜，空氣涼涼的，我本能地后退，地上是銀白色的細紗，眼前是無邊無際的微藍湖，泛著粼粼的波光，沒有月亮，沒有星辰。也沒有粉紅色的濃霧，精靈在晚上不唱歌的。

小白抱著顫抖的我走向微藍湖，我們一點點地向湖心靠近，湖水漫過他的腳踝，他的膝蓋，他的眼睛……小白的指尖點過我的鼻子，我在湖里呼吸瞬間自如，冰藍的湖水帶著清涼的味道。席卷了我的快樂與悲傷，沉入7000米的深藍。沒有目的，沒有方向，耳邊有低低的說話聲，像波浪的吟唱，沉重而綿長，是小丑在喃喃地訴說著他的故事，關(guān)于他和公主。

曾經(jīng)，仿佛幾個世紀之前，公主與小白彼此相愛，小白那時是個英勇的騎士，擁有無盡的快樂。某個夏日的清晨，公主獨自來到微藍湖，只想拿到七色花。結(jié)果花沒有拿到，卻聽到了歌聲，迅速失去了愛情的記憶。再后來公主遇到了王子。留下了無辜的朵拉與小白。小丑后來見到千諾紗的時候是晚上，她沒有唱歌，于是他用他的方法得到了七色花。為了那個心愛的公主，他失去了他最不愿失去的東西——快樂。

傾聽這個蒼白的故事，像是做了個冗長而美麗的夢，醒來的時候、小白抱著我站在了那個精靈面前。她是千諾紗嗎，我有些不相信，眼前的女子有著孩子般天真而善良的面孔，碧綠色的眸子里閃爍著快樂，銀白色的長發(fā)在水里飄蕩，跳著歡快的舞蹈。

“小白，你好嗎?”她的聲音里有藏不住的喜悅。

“好久不見，千諾紗。我很好。”

“那么你這次來，又是替那個你深愛的公主來要什么的嗎?”

“不，這次我是為我自己……還有這只貓咪?！?/p>

“貓咪?”千諾紗清脆好聽的嘲笑聲在湖面蕩漾開來。她定定地看著小白：“你知道她是誰嗎?”小白搖搖頭。

“你當然不知道了。讓我來告訴你，你可知道微藍湖的下面，海里最深的地方是海王宮殿的所在。海王擁有全世界的寶貝。但是他最最寶貝的是

他的六個女兒。她們是六個美麗的孩子，比人間的每一位公主都要漂亮。而她們之中，那個最小的公主是最最美麗的?！?/p>

小白靜靜地聽著，我凝視著千諾紗，她怎么知道這些。千諾紗看懂了我的心思般笑笑，接著講：“在小公主15歲那年，她終于可以和別的姐姐一樣浮出海面，當她把頭伸出海面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落下了，可是所有的云朵還是像玫瑰花似的泛著艷麗的光；同時在天上，大白星已經(jīng)在美麗地、光亮地眨著眼睛。

空氣是溫和的、新鮮的。海非常平靜，這兒停著一艘有三根桅桿的大船。船上只掛了一張帆。因為沒有一絲風吹動。水手們正坐在護桅索的周圍和帆桁的上面。這兒有音樂，也有歌聲。小公主一直向船窗那兒游去。每次當海浪把她托起來的時候。她可以透過像鏡子一樣的玻璃窗，望見里面站著許多服裝華麗的男子，但他們之中最美的一位是那位有一對黑眼珠的王子……”

小白幫我理了理毛：這個故事我聽過。小公主后來為了王子變成了啞巴，最后，化成泡沫是嗎?可是這是很遙遠的故事了，這和朵拉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千諾紗很輕蔑地笑了。她說：“你知道什么呢?你聽說過的，那是我的‘故事。而我所講的，是朵拉的故事?！?/p>

我從小白懷里跳起來。很吃驚地看著千諾紗。她看著我微笑：“聰明的朵拉，如你所想，你就是最后化為泡沫的人魚公主?！?/p>

小白低下頭，不可思議地看著我。他的聲音顫抖，他用眼睛凝視著我：“是你?”我憂傷地看著小白，發(fā)出喵喵的叫聲：“沒錯，是我?！?/p>

小白說：“千諾紗，你為什么要拆散彼此相愛的人?”

千諾紗大怒，湛藍的湖水開始變得渾濁：“根本沒什么愛情，根本沒有……”

千諾紗的長發(fā)在湖水中散開，鋪天蓋地。

小白抱緊我。目光堅定。

千諾紗眨著眼睛，她說：“你和這只貓——哦不，是人魚公主——會失去記憶。小白，你喜歡朵拉，不是嗎……”

我抬頭看著小白，小白看著千諾紗。朵拉，我喜歡你，你要記得。

心里的憂傷就這樣一點點蕩漾開來。可是我們即將從此分別。

小白緊緊抱著我，回到了岸上。

裊裊的樂曲從湖底傳來，打破了寂靜，歌聲那么熟悉：“誰是誰的小王子，誰又是誰的公主，誰忘記了誓言……”

霧越來越大。我沒有辦法抗拒音樂，沒有辦法走出迷霧，有些東西正從我的身體里慢慢抽離。小白的身影越來越模糊。我在黑暗中掉下淚來，漸漸地失去知覺抓不住小白，留不下記憶。

醒來。我在海底宮殿。記憶離去，我變回了人魚公主。旁邊是姐姐們和祖母，她們眼神憂傷。

眼淚掉下來，不知為何。千諾紗不再歌唱，她將從此長眠。有人說，那夜，千諾紗看見了王子。

王子說：童話結(jié)束，遺忘最幸福。

編輯左家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