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小岸是“2004－2006年度趙樹理文學獎”的獲獎者，獲獎中篇小說《你是你，我是我》描寫講述的是一對成年男女交往的片段與過程。作家自己的著眼點很顯然更在于對于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內(nèi)在精神世界的剖析與審視。正如同小岸自己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所強調(diào)的：“時下的愛情觀、婚姻觀正逐漸偏離傳統(tǒng)的軌道，無論男性還是女性，來自外界的誘惑都令他們心迷意亂。女主人公崔若珊，正是處于這樣一個時代的女性，面對丈夫可能的外遇、面對一位令她心動的男子的誘惑，究竟是固守還是出逃，她在其中游移、掙扎。令我們欣慰的是，她最終沒有失去冷靜與睿智?！睆男“兜墨@獎小說，結(jié)合讀者對于小岸小說一貫的理解，說小岸是一位擅長于營構(gòu)表現(xiàn)男女情感故事的作家，應該還是比較準確到位的。如果承認我們的這樣一種定位還具有相當合理性的話，那么，短篇小說《黑水河》的出現(xiàn)就具有了一種作家尋求自我突破的重要意義。

簡單地說，《黑水河》講述了一個在當下時代并不罕見的兇殺案發(fā)生的故事。小說采用了第一人稱的敘事方式，敘述者大頭同時也是作品的主人公。按照小說中的交待，身為出租車司機的大頭，小時候的生活條件十分艱難，以至于“我個子不高，卻長了一只碩大的腦袋。最糟心的是，我的兩條腿還是羅圈腿，這都是從小缺鈣給鬧的”。如果家庭條件好，他又怎么會缺鈣呢?既然缺鈣，那也就意味著大頭的智商也不可能高到哪兒去，小說中的他多少顯得有些缺心眼兒。那么，小說中這樣一位再普通不過的出租車司機又怎么會變成殺人兇犯呢?對這個問題的交待回答，正是小岸這篇小說的敘事重心所在。

大頭本來在一家國營的軋鋼廠開貨車，但廠子卻在幾年前就已經(jīng)倒閉了，除了開車別無一技之長的他只有開出租車一條路可以選擇。不巧的是，身為公交公司售票員的妻子，居然也因為單位調(diào)整線路時不愿意跑郊區(qū)而與領(lǐng)導發(fā)生了尖銳的沖突。結(jié)果，單位精簡乘務員時，第一批下崗的名單里就有了她。妻子下了崗，卻又不愿意去重新就業(yè)，沉重的家庭負擔自然落在了大頭一個人身上。于是，大頭也就只能拼死拼活地去掙錢了。但誰知福不雙至，禍不單行，就在大頭身處困境的時候，又有幾件始料未及的事情發(fā)生了。一個是朋友李三催著他盡快還清五千元借款，好不容易從姐姐那里湊錢還了李三，自己卻又在開車時撞倒了一個行人。雖然被撞者并沒有無原則地漫天索要賠償金額，但最起碼的檢查與看望費用卻實在是逃不了的。然而，撞人的事情剛剛處理完畢，大頭卻又不小心闖了紅燈，二百元的罰款自然也就難以避免了。更為可怕的是，就在大頭因為應付這一連串的意外而焦頭爛額的時候，他那個不省油的老婆居然又找他要錢去給自己的母親看病，結(jié)果，“她罵罵咧咧地把所剩無幾的幾十塊錢一股腦奪了去，想了想似覺不妥，扔給我十塊錢”。大頭老婆的強制性索要金錢，發(fā)生在他心情格外苦悶，買下啤酒準備暢飲一番的時候，這就為殺人悲劇的發(fā)生作了更進一步的鋪墊。那個自來水公司的女收費員正是在這樣一種極不適當?shù)那闆r下登場的。這個倒霉的姑娘缺乏必要的洞察能力，她不僅強硬地要求大頭馬上交出二十元錢水費，而且還對正處于苦悶與沮喪狀態(tài)中的大頭冷嘲熱諷：“沒見過你這號人，沒錢就不要用水，回頭找我們公司的人封了你家的水?！闭沁@種不合適的舉動最終激怒了心情本來就極度糟糕的大頭，悲劇的發(fā)生于是也就不可阻止了。正因為大頭唯恐鄰居知道了自己在對一個姑娘耍流氓，所以他最后才失手殺死了這個其實無辜至極的姑娘。小岸對于最后的這個重要場景進行了生動形象的藝術(shù)描寫：“不好，鄰居要是聽到她的喊聲，準以為我真對她耍流氓。這個婊子養(yǎng)的賤貨，我打了個激靈，迅速從地上爬起來，沖到門口，一把揪住她的頭發(fā)，把她重重地摔到沙發(fā)上。她繼續(xù)尖叫著：‘救命呀，來人啊。我隨手抓起沙發(fā)靠墊，一把堵上她的嘴，讓你再喊，讓你再罵，小婊子，賤貨?！薄八€是不服軟，蹬蹄子，尥蹶子，兩手徒勞地抓捏著，嘴里發(fā)出悶葫蘆般的‘唔唔唔聲。我死死地用靠墊捂著她的嘴巴，良久不敢松開”。就這樣，一場本來不可能發(fā)生的悲劇發(fā)生了，一個只是有點兒缺心眼的普通的出租車司機也就變成了難以饒恕的殺人犯。

從題材選擇的意義上看，小岸的這個短篇小說很顯然受到了當下時代底層敘事寫作思潮的影響。但是，與其他的底層敘事作品相比較，我以為小岸的作品有兩點值得特別肯定。一是作品并沒有簡單地只是描寫展示大頭個人的人生悲劇，而是盡可能地對悲劇形成的社會背景與氛圍進行了充分的渲染與表現(xiàn)。在我看來，這種背景與氛圍，與小說所主要講述的大頭殺人事件之間，存在著一種內(nèi)在的聯(lián)系。與此同時，我們還應該注意到小岸在小說故事進程中對于那條橫穿小城的黑水河的數(shù)次描寫。我以為，作家關(guān)于這條黑水河的描寫帶有強烈的象征意味。這種富有象征意味的描寫，與小說的命名方式一起，都在強有力地暗示著當下時代一種人性普遍的下沉與墮落。將大頭的殺人故事放置到這樣的一種背景之下，小說的藝術(shù)感染力當然也就得到了極大的加強。

其次，大頭雖然是悲劇的主人公，是所謂的底層人物，但難能可貴的一點卻是，作家在刻畫其人性特征時并沒有對其進行道德的完美化描寫。這就需要注意到小說對于“原生態(tài)”這個女性形象的特別描寫了。在我看來，作家之所以要刻意地寫出這一形象，其根本意圖正是要凸現(xiàn)出大頭性格的某種復雜性來。小說先后兩次寫到這個人物，一次是大頭注意到她在觀察瘋子的下體，另一次則是她在商店買內(nèi)褲。她的兩次行為都引發(fā)了大頭的惡意聯(lián)想。第一次是：“我齷齪地猜測，她心里琢磨的是不是和我一樣?嘿，這么一想，我忍不住放肆地笑了”。第二次則是“她買了兩條碎花內(nèi)褲，嫩黃色的。我下流地猜想了一下它們穿在她身上會是什么樣子，想著，想著，忍不住笑了?！眱纱尉敲鲗憽霸鷳B(tài)”，暗寫大頭。作家以這樣一種方式所充分表現(xiàn)出的正是大頭的心理無聊與猥瑣。這就說明大頭固然有值得同情的一面，但也有應該加以批判的一面。這樣的描寫所體現(xiàn)出的，正是小岸對于人物人性的探測抵達了相當?shù)纳疃??？傊?，《黑水河》這篇小說的出現(xiàn)，表明著小岸正在開始逐漸地從男女情感故事的表現(xiàn)中突圍出來，開始將自己的藝術(shù)表現(xiàn)視野擴大到了對于社會現(xiàn)實問題的關(guān)注與思考上。這樣的一種創(chuàng)作動向，理應得到我們充分的肯定。

如果說《黑水河》的特點在于對社會現(xiàn)實問題的關(guān)注與思考，那么，在中篇小說《比鄰天涯》中，小岸的關(guān)注視野又一次地回到了她自己特別輕車熟路的男女情感故事上?！逗谒印穼懙氖且粯秲礆福侗揉徧煅摹访鑼懙膭t是一個“一夜情”的故事。值得注意的是，“一夜情”的男女參與者也即小說的男女主人公，都是在無意之間進入這種特異的情感狀態(tài)的。田云飛之所以要到崇明島去，乃是為了陪同自己的好友劉家豪去見女網(wǎng)友。而朱文妮則是要去上海出差，在一種很偶然的情況下來到了崇明島。他們兩個人根本沒有意

料到能夠在崇明島遇見對方，并且還發(fā)生了一次更加沒有預料到的“一夜情”。如果作家只是滿足于以小說的形式講述一個通俗意義上的情感故事，那么作品的思想藝術(shù)價值自然就值得懷疑，小岸的難能可貴處在于，她借這個“一夜情”的故事所勘探表現(xiàn)著的卻是當下時代人們的精神世界。因此，作家的關(guān)注點事實上并不在“一夜情”上，而我們的分析重點，自然也就落腳在了這樣的兩個本來不具備“一夜情”條件的男女究竟為什么會情感出軌上了。從小說的描寫看，田云飛與自己的妻子根本談不上什么真摯的愛情，支撐其人生的情感關(guān)節(jié)點，一是對母親的愧疚之情，二是大學期間一次莫名其妙的初戀事件?？梢哉f，田云飛只是徒具一個家庭的形式而已，他與妻子之間并無任何共同語言可言。他寧可將自己的人生隱秘講給素不相識的朱文妮，也無法與同床共枕的妻子有真正意義上的情感溝通。朱文妮的情況同樣也好不到哪兒去，對于丈夫苗大平，她的感覺就是沒什么特別的感覺：“她根本不害怕他不回來，或許她還隱隱地期望他一走了之。怎么會這樣?那可是她的丈夫，她兒子的父親，他們本應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可是，她卻這樣，卻這樣想?！贝送?，朱文妮的內(nèi)心世界里也潛藏著一個一直不愿示人的秘密，那就是她少女時曾經(jīng)在上海有過一次差一點被性侵犯的經(jīng)歷。朱文妮的這個秘密同樣是在無法與丈夫溝通的情況下，講給了素昧平生的田云飛。

兩個陌生人之間情感故事的同構(gòu)性，充分地說明了我們這個時代的人們精神世界上普遍地存在著病癥。本來應該心心相印的夫妻無法溝通，陌路相逢的男女之間卻可以進行心靈世界的深層次對話。能夠?qū)⑦@一點極其真切地表現(xiàn)出來，正說明作家小岸對于當下時代人們精神世界的觀察思考已經(jīng)達到了相當?shù)某潭取Ｖv述情感故事，而又沒有落入通俗言情故事的窠臼之中，這正是小岸情感小說值得充分肯定的一個高妙之處。然而，小說更加值得肯定的地方，還在于作家真切地表現(xiàn)出了男女主人公的現(xiàn)實行為，與他們內(nèi)心世界中深潛著的某種精神情結(jié)之間的關(guān)系。在遇到朱文妮之后，田云飛突然間產(chǎn)生了一種特別的感覺：“女人沉默地看他，涌上滿臉的痛惜。他有些受寵若驚，她是在心疼他嗎?她這副樣子，忽然揪住了田云飛的心，是那種直達心底的感覺，似曾相識。哦，等等，他迫切地想留住這種感覺，他有過相似的感覺，是的，有過，肯定有過。在哪里有過呢?他一時想不起來。哪里呢?他皺皺眉，還是想不起來。那種感覺，仿佛在他的心上麻嗖嗖地揪了一塊，留出一角空白，突兀地，令他的心臟，都不完整了?！币恢钡椒质种?，田云飛方才想明白，自己當時的這種感覺，正是多年前產(chǎn)生初戀時的那種感覺：“他記起來了，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是什么。大學課堂上，當他看到顧真真眼淚汪汪回答老師的提問時，就是這樣的感覺。對，沒錯，就是這樣，一顆心宛如被揪掉一塊似的悸痛，想不到，事隔多年，‘它又卷土重來。這是愛情嗎?難道他還有‘愛上一個異性的能力嗎?”

朱文妮的情況同樣如此，因為與丈夫之間的感情特別冷淡，所以弟媳于海燕的偷情行為才對她形成了特別的刺激：“還有一個令她自己也不愿正視的微妙心理，是啊，就連于海燕都搞起婚外戀了。可是，朱文妮卻沒有。她甚至想都沒想過，她想都沒想，不是出于對婚姻的忠誠，而是……而是從來沒有異性靠近過她，從來沒有。她長得不丑，怎么看都還說得過去。但是，她卻不受異性歡迎，換句話說，她沒有男人緣?！薄耙粋€矜持、消極的年輕女孩，沒有人留意過她的青春，沒有人留意過她的青春是多么蒼白，寂寞”。很顯然，朱文妮之所以能夠忘乎所以地投入到田云飛的懷抱，與這種情結(jié)存在著密切的關(guān)系。此外，值得注意的還有她少女時差點受到性侵犯的故事：“事實上，當那個男人笑瞇瞇地同她搭話，邀請她去家里聽歌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預見了結(jié)果。可是，她依然去了。她就是想看看，哼，他能把我怎么樣。是啊，她就是想看看，這個男人，他究竟能把我怎么樣?！碑斚聲r代朱文妮面對田云飛時的不管不顧，實際上也正可以被看作是她當年這樣一種冒險精神自然傳延的結(jié)果。論述至此，我們就應該注意到小說中借人物之口說出的這樣一句話了：“很多時候，我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的行為”。在某種程度上說，小岸的整篇小說都可以被理解為是這句話的注腳。兩條線索同時行進，然后又有所交叉的這篇小說根本的藝術(shù)意圖，正是要以小說的形式對這句話作出充分而合理的闡釋，要讓讀者接受并認可這篇小說所具有的藝術(shù)說服力。

值得注意的，還有小岸對于男女主人公雖然同居于一個城市的一個小區(qū)，然而卻又互不相識的這樣一種情節(jié)設計。田云飛：“結(jié)婚的時候，沒有房子，住的是醫(yī)院的單身宿舍，直到女兒出生，經(jīng)濟好轉(zhuǎn)，才買了這套公寓。這是一座名叫‘藍月亮的住宅小區(qū)，他們家在十九號樓三單元八層B座。”朱文妮：“這是一座名叫‘藍月亮的住宅區(qū)，藍月亮，多么富有詩意的名字。樓群的外墻使用了天藍色，整座小區(qū)的基調(diào)便以明亮、醒目的天藍為主色，時尚又經(jīng)典。他們家在‘藍月亮小區(qū)十八號樓二單元七層C座，已經(jīng)住了六年”。如果排除了讀者在現(xiàn)實主義的意義上對于這種過于巧合的情節(jié)設計的質(zhì)疑，如果只是在一種現(xiàn)代主義的意義上理解這種設計的話，那么其中突出的荒誕意味就顯然是不容忽視的。其中所潛隱著的，正是作家小岸對于人性、對于存在所進行著的深入思考。

不知不覺間，我的這篇文章似乎已有過長的嫌疑了。然而，卻還依然有著強烈的意猶未盡之感，依然覺得有話要說。好在以后肯定還會有機會再次談論小岸的小說，因此也就權(quán)且打住了。但在結(jié)束本文之前，還想對小岸提出一點希望和要求來。這就是，雖然小岸的小說創(chuàng)作已經(jīng)抵達了一種相當?shù)膶哟危桥c當下時代中國的一流小說相比，差距也還是客觀存在的。其中一個重要的方面就是，雖然小岸的小說敘事已基本成熟，然而與那種真正成熟老到的小說敘事相比，一種稚嫩的感覺還是明顯存在的。此外，在人物塑造的理性自覺方面，小岸也有著明顯的不足。希望小岸今后可以寫出更多的優(yōu)秀作品來，希望她能夠早日抵達一種理想的純粹藝術(shù)境界。

責任編輯陳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