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微
2003年一2004年:北京
2003年5月2日
回南京已有兩個月了,終日忙于俗務(wù),打電話,見朋友,看房子,托人談價錢,跑銀行……我好像從未做過這么多的正經(jīng)事:工作,安居,前途。
我欣喜于自己有一種能力,那就是與人相處時生機勃勃。每天臨睡前,我把第二天要做的事,電話及聯(lián)絡(luò)人寫在一張紙條上,又總結(jié)一下當(dāng)天的言行舉止哪些是得體的,哪些顯得稚嫩。即便躺在黑暗里,我也能看見另一個自己在身體里蠕蠕爬行,這個自己世故、實際,可是天哪,我多么喜歡她。
同時這個自己又是矛盾的,她并不樣樣稱心如意。每天清晨,打電話前總是先猶豫一陣,這時她內(nèi)向、害羞。通常她先準備一下說話內(nèi)容,有時談話簡直妙極了,從容、親切——這要視狀態(tài)而論,狀態(tài)好的時候,她反應(yīng)靈敏,時常發(fā)出爽朗的笑聲;男有一種情況是,她笑聲不斷,顯得有點過分了,這一定是她緊張所致,用笑做掩飾。
2005年5月3日
我總是昏睡不醒。有一天午睡,感覺小腿上癢癢的像有蒼蠅在爬,我一下子坐起來,不是蒼蠅,是陽光。我呆坐了很長時問,看著陽光像蟲子爬上了四肢,身體出汗了。
這不是第一次了,類似的情景總是出現(xiàn)。我記得我十九歲那年的午睡,從學(xué)?;丶姨接H,躺在我父母的床上,醒來的時候也看見了陽光,異常的旺盛,家里沒有人,很安靜,能聽見鐘擺單調(diào)的走動聲。我把被子遮住臉,哭了。
我常在這個時候傷心,不為具體的事情,不為感情,不計前途,然而傷心。有一次不小心被我母親撞見了,她坐在床頭,把話題不經(jīng)意地提到一個男孩子,安慰我。
我笑了,覺得很羞愧。
去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我坐在電腦旁打字,偶一抬頭看見陽光跳到電腦上方的墻上,溫柔調(diào)皮的光,一閃一閃的。我愣了一下。沒有人會相信,在那個寂靜的下午,我經(jīng)歷了怎樣的消沉傷心,我看著陽光,看著它怎樣變幻顏色,由明亮至淺紅,至灰白……整一個下午,我心情沮喪;這一幕讓我想起生命。
2004年3月1 O日
假若我再也寫不了小說,我就想,我要用一生的時間來寫這本日記,記下一個女人生命的過程、她內(nèi)心的成長史,記下她對于這個世界褶皺處那些精微的觀察認識,記下她的痛苦、猶疑、種種為難……這里頭不應(yīng)該會有歡樂,因為歡樂的時候,她就把寫作給忘了。
2004年3月16日
這幾日頻繁出游,使我空虛。
晚八點從單位歸,站在站牌下等公交車,“異鄉(xiāng)人”的感覺異常地強烈,心里想著,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是和我相干的,我在哪兒都是借住,這其中也包括故鄉(xiāng)。
對于大部分作家來說,他們寫作的沖動只來自于寫作本身,而不是生命。悲哀的是,我好像也是。
2004年9月28日
最近很迷李劫,有一天逛舊書攤,無意間買了他的一本舊作,看了欣喜不已,多么漂亮的文字,幾乎令我迷狂。去網(wǎng)上調(diào)他的資料,卻少之又少。
2005年-2007年:廣州
2005年1月25日
回南京,春節(jié)將近。
讀里爾克、博爾赫斯的詩。讀《三國》《水滸》。內(nèi)心平靜美好。
2006年7月26日
整整一個夏天,我都不能寫作。廣州的天氣潮濕悶熱,我常常喘不過氣來。
我一直想出去走走,到遠一點的地方,比如麗江、鳳凰什么的,出去見見人,住在一個家庭旅館里,和這戶人家處成朋友,和他們同吃同住,聽他們講講自己的故事。我一直作這樣的幻想,一個人出門旅行,到人多熱鬧的地方——不是荒郊、田野——而是小城、小鎮(zhèn);街上熱氣騰騰,人聲鼎沸。
我喜歡人。
我對自然不太敏感,我發(fā)現(xiàn)我和它之間缺少感應(yīng)。
我其實很少出門,連去菜場、超市都要一拖再拖,有時一連好幾天也不下樓。
前一陣子,我讀了一些書,多是歷史方面的。我發(fā)現(xiàn),歷史比文學(xué)有趣多了,雖然它們沒有可比性。我醉心于歷史的一些細枝末節(jié),就比如說,當(dāng)我看到這一段:
陳璧君有俄國十二月黨人之風(fēng),她與汪精衛(wèi)并不認識,當(dāng)汪決定去刺殺攝政王時,她作為革命黨人鼓勵汪:你去干吧,你明天就要去死,我沒有旁的送給你。就這樣,她跟汪精衛(wèi)睡了一晚。
讀到這樣的文字,怎能不欣喜?我簡直忍不住要笑了。
2006年8月14日
今天我去超市,看著街上那么多的人,在夜色中,知道他們是生命,有容顏和表情,在呼吸。我想著,幾十年以后,這些人就都沒了,化做煙塵消失在空氣中,就好像他們從沒來過這人世。
這一切真像是一場夢。
2006年10月9日
中午,躺在沙發(fā)上讀費正清。后來睡著了,做了個夢。夢見爺爺問我的考試成績,我不予理睬,可是心里又有些自責(zé)。這事發(fā)生在十七年前,我讀高中。爺爺就是在那一年去世的。
后來我醒了,腦子有些迷糊。想著,原來生者和死者是活在同一時間里的。就想寫作可以往這個方向走,又疑惑南美人是不是已經(jīng)寫過了。心里難免有些掃興。這時我才完全醒過來。
在當(dāng)代文壇,把卡夫卡的變形、拉美魔幻作用于中國的現(xiàn)實,被認為是先進的小說形式,然而我以為,這是一種偷懶的方式。我們必須找到新的途徑,用最恰當(dāng)、最中國化的方式介入我們的現(xiàn)實,我以為寫作的難處就在這里。
2006年11月2日
這一陣子,我不分晝夜在讀書,心里很快樂,我讀了一些有趣的書,有時會咯咯笑起來。其中有幾本是林達寫的,關(guān)于美國憲法和民主制度的書。
這一陣子我不焦慮,這差不多是我的理想,讀讀書,做點筆記,偶爾抬抬眼睛做點思考。我記得好像是去年冬天,我和一個朋友赴宴晚歸,我們沒有打車,兩個人在街上走,當(dāng)時已是深夜,街上沒什么人。我突然變得心情很好,為什么呢,我覺得自己很平靜,異常平靜。心里什么東西都沒有,漫無邊際,就像曠野。
這就是我的理想,沒有感情,內(nèi)心很平靜。我記得我把這層意思跟那個朋友說,他好像不怎么認同。他是個心寬體胖的人,喜歡聊天,愛喝酒吃肉。他是追求生命激情的,所以他不認同我的平靜。
我昨天午睡,從中午一直睡到晚上九點。醒來的時候,看到墻上有植物的影子,房間里光線幽暗,沒有光也給我一種光陰的感覺。有那么一會兒,我躺在床上,靜靜地看墻上的光影,我覺得時間過得很慢,自己正一寸一寸在“光陰”里,這樣的想法使我既甜蜜又傷心。
我做了個夢。夢見了母親、小橋,夢見了《紅樓夢》里的“太虛境”。我跟在母親身后,走上小橋。她非常年輕,我則是個小姑娘。幸福這東西是不可言說的,也沒有相對應(yīng)的場景,可是在夢里,我知道自己是幸福的,就在小橋上,那個跟在母親身后的小姑娘是幸福的。
2006年11月5日
讀了幾本暢銷書。村上春樹很差。
《芒果街上的小屋》是好的,風(fēng)格清新雋永,有點像奈保爾的《米格爾大街》。作者是墨西哥人,后移民美國。寫得自然簡單,看不出用力,很文學(xué)的一部作品,竟然賣了五百萬冊?!蹲凤L(fēng)箏的人》也
是好的,太不可思議,竟把我看哭了!作者也是移民作家,原籍阿富汗。
兩本叫人喜歡的書,使我想到:我們應(yīng)該往回走,去寫一種簡單的文字,若不能把文學(xué)玩出新花樣來,那就老老實實去寫生活,寫我們內(nèi)心的東西……文學(xué)已經(jīng)無路可走了,在這種情況下,“往回走”可能是唯一的生路。每一代作家都將面臨創(chuàng)新,“現(xiàn)代派”已經(jīng)不新了,所以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可能還是要回到原點——回到我們的傳統(tǒng)和生活里,再設(shè)法找出一條新路來。
2006年11月7日
讀韓東、張執(zhí)浩的詩。感覺四周一下子靜下來,我好像看到了事物的紋理,就連那些細小的毛孔都突然脹大,大到我可以鉆進去。
他們都是好詩人。
2006年11月11日
天色陰沉,穿單衣嫌冷。
看書看得眼睛疼,中午坐在沙發(fā)上看天,心突然發(fā)慌。
日子那么漫長,而我是無所事事的。
2007年1月6日
讀《親愛的提奧》。梵高太迷人了?;蛟S是個性所致,我對所有潦倒的藝術(shù)家——梵高、卡夫卡等——心存敬意。
讀塞林格的《九故事》,完全被擊倒了,使我對寫作再次充滿恐懼。
讀田納西·威廉斯的劇本,《欲望號街車》實在太美妙。
我每天堅持散步。
人已經(jīng)傻掉了,不能寫一個字??晌疫€是堅持散步,每天晚上出去走一圈。天已經(jīng)很冷了,外面涼風(fēng)嗖嗖的。
讀書的時候,我腦子特別活躍,會迅速做些筆記,很多東西都連成一片了;待到寫作時,則筆力衰弱,不能成篇。我不知這是為什么,我對自己產(chǎn)生了巨大的懷疑,怎么寫都不對。
我臨摹了《史記》和《左傳》的部分篇目,還有明清小品文,又翻了翻王國維的《人間詞話》,覺得可以抄一遍。
我應(yīng)該從頭學(xué)起,就像從來不曾寫過小說,我要從最基本的營詞造句開始,慢慢學(xué)會謀篇布局,學(xué)會風(fēng)景描寫、心理描寫、人物的外貌描寫,直到對一切“物”的描寫。
現(xiàn)代小說沒有教會我描寫,它教會了我“敘述”。
我寫了十年才意識到這一點,心里很遺憾,不知是否來得及補這堂課。
今天下午,我認認真真地哭了一場。心里很過癮。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哭,我一天沒有說話,在讀書。讀累了,就會到陽臺上走一圈,心里很知道,我這是在“生活”。突然接到一個朋友的短信,很好的一個朋友,多年來情同手足,他正在旅途中,站在車廂連接處,給我發(fā)了一條短信。
我不是為這短信哭。
我好像看到了一個人,他站在車廂的銜接處,車窗外是綿延凄涼的江南冬景,他在抽煙,或許會覺得冷。他又是很抽象的,是世上一切人的化身,他胸腔里吐出來的煙霧氣息,可以視做是生命的氣息。
當(dāng)我這么想的時候,我把自己也虛化了,我成了一切“她”的化身,正坐在一間屋子里,雖然平靜如水,卻看見“命運”在我周遭蠢蠢欲動。
2007年9月9日
我想寫一本小書,里面無所不包。
我覺得自己是太貪心了。
2007年1 O月1 5日
時至今日,廣州才看見一點秋意,有風(fēng),天陰陰的。我陽臺上的水晶紫(一種爬藤植物),有幾片葉子開始變黃了。
我很欣喜看到了季節(jié)的變換。
我有一個朋友,有一天說想跟我談?wù)?,他大概是碰上了什么事。他近兩年心情不好,有種萬事皆休的感覺。他年輕的時候很努力,把一生的事情全做完了,現(xiàn)在很茫然,不知道該干什么。
我跟他說,這是中年心態(tài)。我自己也是這樣。我現(xiàn)在閉門不出,幾乎在過隱居生活,我孤獨、麻木,四下里看看,有種世事茫茫的感覺。
我說了很多,在短信里。說完以后又后悔,我實在不會安慰人的,到末了,反變得要別人來安慰我。
這兩天,在跟一個女朋友通電話。一連說了八九個小時,第二天睡了一覺,從下午又說到凌晨四點。有點說瘋了。我跟她是常通電話的,但這樣密集的談話卻不曾有過。最多的一次,有時一天會通五六遍??赡苓@世間,最好的談話都是在閨閣里,里頭突然竄出的小火苗,會把談話者自己都嚇得一激靈。
文字是有禁忌的,有些東西只可說,不可寫。所以,大凡作家的文字都不及他們的談話精彩。人世的真相,文字所能觸及的不到十之二三,海明威所謂“冰山一角”是也?!耸赖恼嫦?,只存在于話語間、聲音里。隨口而出,隨風(fēng)飄散。
這正是寫作的悖論,我們想寫出人生的真相,但真相是不能寫的,隱秘之所以成為隱秘,只能讓它爛在心里。
我跟女朋友z在剖析自己。
我們得出一個結(jié)論,這世上凡是女作家,沒有一個是軟弱的,她們的心多是又冷又硬,用鐵石心腸來形容也未嘗不可。她們間或有的溫情、體貼、同情只用在文字里,針對抽象而廣泛的人生而言;對于身邊的日常生活,她們都是冷酷自私的。
責(zé)任編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