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季明
一
姑媽好長時間沒與我家聯(lián)系了。父親每次打電話到姑媽家時,總沒人接。打手機呢,不是關機就是不在服務區(qū)。其實父親打電話給姑媽也沒啥事,只覺得姑媽一人住在市區(qū),打個電話問候問候也是應該的。但幾次下來,沒聯(lián)系上,父親也就懶得再打。一次,我聽父親對我母親說,我姐這是怎么啦,好長時間沒有音訊了,我們是不是去看看她啊。我母親說,去看是可以的,但總得先聯(lián)系啊。如果我們突然去了,她不在家,怎么辦啊?從我們農(nóng)場去一次市中心,不是去一次奉城鎮(zhèn),那是來回要六個多小時啊。母親這么一說,父親也就沒話說了。后來母親見父親總是郁郁寡歡,就笑著說:你姐獨身那么多年了,會不會戀愛了呢。父親搖搖頭說,我知道我姐的脾氣,她這年齡,是不會再戀愛結婚的。
也就是在我父親想著我姑媽時,那個夏天傍晚時分,姑媽突然坐著公交車來到了我們的五七農(nóng)場。姑媽來時并沒有打電話,而是像架直升飛機突然降臨的。姑媽來時,父親不在。他帶著他的挖泥機去蘆潮港挖泥去了。母親還在農(nóng)場的一塊邊角落里蒔弄茄子、番茄之類的東西。之所以說邊角落是因為農(nóng)場早已沒了土地。說沒了土地也不對。土地還在,只是土地上不種莊稼了。當母親聽到我氣喘吁吁地跑來叫她時,她還愣住。她說,你姑媽怎么會來呢?我說,媽啊,我怎么知道呢?
母親趕緊隨我回家一看,果然姑媽笑盈盈地坐在我家客廳里。姑媽一見我母親就站起來說,阿珍啊,阿珍,你倒勤儉啊,還在種蔬菜啊。我母親笑笑說,做慣了。再說自己種的蔬菜總是比較新鮮的。姑媽笑笑點頭。姑媽沒有問我母親她弟弟的去向,因為我已經(jīng)告訴了姑媽。姑媽只是問我母親,阿金幾時能回來?阿金就是我的父親。于是我搶著說,可以打他手機,讓他馬上回來的。我母親一聽說,是啊是啊。
姑媽來了,最為高興的當然是我了。我們家現(xiàn)在也只有姑媽一個親戚了。再說姑媽一年難得來幾次?,F(xiàn)在看到我姑媽依舊像以前那樣高高大大白白凈凈豐豐滿滿年年輕輕,我能不高興嗎。想想啊,我媽比我姑媽要小10多歲了,可是兩人站在一起,你馬上可以看出,我媽比我姑媽老多了。這是為什么啊?其實這就是城市與農(nóng)場的區(qū)別啊。不過,令我奇怪的是,以前我姑媽來時,總是喜歡摸著我的腦袋說:小闐啊,你們這五七農(nóng)場也算是上海啊,可是我怎么看,都比蘇州杭州還要遠啊。以后長大了,就跟姑媽到市區(qū)里去住。然而姑媽這次來,卻沒說這個話,也沒摸我的腦袋。
其實姑媽這話沒錯。如果你要到我們五七農(nóng)場來,那你就要做好思想準備。來回六個小時不算,你還得住夜,因為白天是沒有車子進出五七農(nóng)場的。要進五七農(nóng)場只有傍晚;要出五七農(nóng)場只有清早。
姑媽突然降臨,我原本以為姑媽像以前一樣,是在市區(qū)里住得膩煩,想到我們農(nóng)場鄉(xiāng)下消消夏,玩上幾天,圖個新鮮。但事實上不是。我記得那天傍晚,我父親接到我打給他的手機后,他和母親一樣,很吃驚。其實父母親的吃驚是有道理的。以往姑媽來時,總會先打個電話的,問候一下,而這次電話不打,一下子花了三個小時,倒了幾次車,非常辛苦地從上海市區(qū)趕到我們五七農(nóng)場來,總不會單單是來消夏,或者說是玩吧。我記得父親在手機里第一句話就是問我,你姑媽是不是有要緊的事情?我還是像回答母親那樣回答了父親,我怎么知道呢?
父親聽我這么一說,就掛了手機。
父親租了一輛私人摩托車,匆忙地從蘆潮港趕回五七農(nóng)場。父親能這么快地回來,最高興的要算姑媽了。父親這一回來,我就聽到姑媽對我父親說了,她打算賣了市區(qū)的房子,到五七農(nóng)場來定居。父親聽姑媽這么一說,我發(fā)現(xiàn)他與母親對了一下眼睛,都愣住了。姑媽自然懂得父母親的疑惑,便說,我不是說要住你家,我想在五七農(nóng)場買套一室一廳的。父親想了一下笑著說,姐啊,你能來五七農(nóng)場定居,我們當然很高興,大家呢,也能互相有個照應??赡阒?,現(xiàn)在農(nóng)場里的人,都巴不得離開這兒,可你為什么要來呢?你放著好好的大上海市區(qū)不住,到我們這兒來,你這不是第二次插隊落戶嗎?
父親這么一說,姑媽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阿金啊,原因以后再說吧,你吃過晚飯,就去問一下,有沒有人家需要賣房。父親馬上說,姐啊,這還要問嗎,這農(nóng)場里多少人家想賣房,就是找不到買房的人了。你需要一室一廳,我馬上就可以讓人與你成交。姑媽說,那最好。說完,她從包里拿出了一張農(nóng)業(yè)銀行卡。說,里面有15萬,夠不夠?父親說,用不了,一室一廳帶裝修最多10萬元了。姑媽笑了說,媽的,這狗日的農(nóng)場房子也真夠賤的了。
二
吃過晚飯父親出去找房。姑媽對我說,小闐啊,能不能陪姑媽出去散散步啊。我一聽散步,自然巴不得。我說:行。說完就拿上了手電筒與姑媽一起出去了。
其實我們出去時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多了。盡管是夏天,但天已經(jīng)暗了下來。剛下樓梯,姑媽就說,小闐啊,你聞聞這是股什么味道。聽姑媽這么一講,我便使勁抽搐了鼻子。我說,沒什么味道。姑媽說,你真聞不出?我說是的,姑媽你聞到什么味道了?姑媽說,一股腥味。我聽后笑道,姑媽啊,我們這是海邊,海邊總有腥味的呀。姑媽這才說,對了,我說呢,怎么會有一股咸帶魚的味道呢。
就在我們從公房臺階上走下來時,姑媽又說了,小闐,你看看,你們這也算小區(qū)嗎,小區(qū)怎么會沒路燈。我說,我們小區(qū)除了進來的主干道有路燈外,通往公房的支道是不裝路燈的。姑媽不做聲了,只是走得靠我近了些。于是我擰亮了手電筒。
我們沿著家門口那條窄窄水泥路慢慢朝小區(qū)外走著。窄窄的水泥路兩旁長得都是高高矮矮的樹。這些樹,除了法國梧桐外,還有廣玉蘭、楊樹、杏樹、李樹、桃樹等等亂七八糟不按規(guī)劃種的樹,當然還有好多我根本認不得的樹,雜七雜八地擠在一塊兒。而樹上的葉片與葉片互相糾纏在一起,在夜晚里變得漆黑一團,把個水泥路的上空遮蔽得嚴密密黑黝黝的,讓你根本看不清天空在哪兒。這大熱天的農(nóng)場小區(qū)里的小道,茂密得就像是進入一個小小的森林。姑媽說,沒有路燈也罷,可是我看看這一幢幢公房里怎么沒有燈光呢。姑媽這么一問,我難回答了。也確實是,沒有路燈也罷,幾百戶人家,上千人口的農(nóng)場小區(qū),晚上怎么不開燈呢。盡管我從小生活在五七農(nóng)場,現(xiàn)在奉城讀高中,但是十多年了,在我心中,我們五七農(nóng)場一到夜晚,像市區(qū)那樣燈火通明的時節(jié)好像從來沒有過。我說,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節(jié)約用電吧。剛說完,姑媽就拉著我的手說,你看看那些人家的窗玻璃上,怎么會飄出一片片藍熒熒的光呢。姑媽這么一問,我就笑了說,姑媽你是近視眼啊,那藍熒熒的光是家里開著電視機啊。姑媽說,不對呀,開著電視機總應該有聲音啊。怎么沒聲音呢?你說我眼睛不好,我承認,但是你總不能說我耳朵也不行吧。我說不是的,我們這兒不習慣大聲喧嘩。姑媽這才說,小闐啊,姑媽以后一直要呆在這里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可你看看,這兒沒有燈光,沒有聲音,人呢,也看不見幾個,我還真搞不
清是怎么回事呢。
姑媽話音剛落,我們背后傳來呼哧呼哧的聲響。我想姑媽肯定也聽見了。姑媽耳朵好著呢。我看不清姑媽的臉,但我想姑媽肯定害怕了。果然,我發(fā)現(xiàn)姑媽靠近我的身子僵住了。姑媽說話的嗓音都顫栗著。她說,小闐啊,我是做夢還是怎么了,我怎么覺得身后有人啊。一看姑媽這么膽小,我哈哈大笑地說,姑媽你還想定居我們小區(qū)啊,你怕什么,那是與我們一樣出來散步的小狗啊。姑媽有些不信,低頭一看,在樹枝的陰影里,一條毛茸茸的小京吧在她腳下打轉。
姑媽見是一條小狗,也就長吁了一口氣,說,小闐啊,你們這小區(qū)怎么看,都像是在鬼怪世界里呀。姑媽這么一說,我沒吭聲。姑媽這話讓我不爽。難道說,我活到現(xiàn)在就一直是生活在鬼怪世界里嗎?如果是,那么姑媽為什么要把市區(qū)里的房子賣了,反而要到我們這兒來買房子定居呢。當然這話我是不會說出口的。
我們終于走出了小區(qū),來到了馬路上。說是馬路,其實和市區(qū)里比也就是一條二車道的小路,這條小路就是姑媽坐車進我們農(nóng)場時的蘆五公路。到了公路上,姑媽總算看到了路燈,雖然那幾只路燈還掩藏在濃密的樹叢中,地上只看到片片白白的碎光,但姑媽還是不由自主地大松一口氣。更讓姑媽高興的是,透過樹陰,她看到前面有一個小廣場,小廣場上方有一排藍光。細細一看,原來是農(nóng)工商超市。農(nóng)工商超市店牌的底板是藍色的,里面亮著日光燈,日光燈一亮,那牌子在黑夜的包圍下,就發(fā)出一片藍熒熒的光了。那藍熒熒的光,也就把門前小廣場的空地灑成了一片藍熒熒的了。
姑媽這時來了興趣對我說,進去看看。
當我們走進超燈火通明的超市里時,除了三二個營業(yè)員外,并沒有什么顧客。但是我發(fā)現(xiàn)姑媽的情緒明顯高漲起來。姑媽說,整個五七農(nóng)場,也就這兒有點人煙氣味。姑媽的話不太好聽,但我不得不說,她說的是對的?,F(xiàn)在是什么年代啊。農(nóng)場里如果有人煙氣味,那才叫怪呢。
姑媽在超市里替我買了支雪糕,她自己買了瓶礦泉水。正當我嘴里含著雪糕與姑媽一起從超市出來時,卻發(fā)現(xiàn)外面下雨了??吹较掠?,姑媽高興起來了。姑媽說,這雨一下,晚上就會涼爽了。
我與姑媽就站在超市門口的藍熒熒的燈光下,看那空曠的小廣場上的雨水。雨水真大啊,從黑壓壓的空中下來時,你能清晰地看到雨點子,就像從空中砸在地上的一元錢硬幣,劈啪作響。這還不算,你還能看到那硬幣一樣大的雨點砸到地上,竟然會騰起一小股熱氣。更讓人覺得有趣的是,昏黃的路燈下,還能看到大團大團不知名的蟲子,竟然在強大的雨絲下,奮力嬉笑玩耍。
遠處的夜,依舊漆黑一團。
在黑的強有力的雨水中,一輛頭頂上閃著藍光的警車,悄然無聲不緊不慢地像一只橡皮艇似地從馬路上慢慢駛來。
夜,雖然看起來像是很深了,其實時間還很早,也就是晚上八點來鐘。那場大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后的夜更悶熱了。姑媽說,小闐啊,我還從來沒有晚上到海邊走走呢,你能陪我去一下嗎。我說,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去吧。
海邊就在眼前,從超市過去,也就三五分鐘。
我與姑媽來到海邊時,除了看到一望無際的黑黝黝的大海外,連一只漁船,一盞漁燈都沒有??粗脣屢桓焙美鄣臉幼?,我便拉著姑媽一起坐在水泥堤堰前。
黃色混濁的海水就在眼皮底下喧囂。姑媽一聲不吭茫茫然地不知看著什么。也就一會兒,我們屁股邊上就出現(xiàn)了一些細小的嫩嫩的小螃蟹,它們在身邊慢慢地爬過來,爬過去。茫茫然中的姑媽看見了,臉上就出現(xiàn)了笑容,轉過身子把小螃蟹抓在手中,又輕輕放下,小螃蟹沒命似地朝蘆葦中爬去。這樣的動作反復做了幾次后,姑媽冷不丁地自嘆一聲。我有些憋悶。我問,姑媽,你為什么要把市區(qū)里的房子賣掉,跑到我們這兒來呢?我說,來這兒的人,都是去五七度假村呆上一天,吃點農(nóng)家飯,圖個新鮮就回市區(qū)了。姑媽沒作聲。我想了想,又試探性地問,姑媽你是不是來這兒養(yǎng)病的?姑媽這才點點頭。我說,市區(qū)多好啊,大醫(yī)院又多,看個病多方便啊,哪像我們這兒,除了個衛(wèi)生站,連個醫(yī)院都沒有。你犯不著到我們農(nóng)場來養(yǎng)病啊。姑媽依舊不作聲,半晌后姑媽說:小闐,有些病啊,去美國養(yǎng)也好,在五七農(nóng)場養(yǎng)也好,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我給問傻了。
后來準備回去了。我記得當時姑媽站了起來,先看看四周,確定除了我倆外,其它連個鬼影都沒得一個后。姑媽就在我面前撩開她的胸部,在漆黑一團的大海邊,我一下看到姑媽兩個高聳的乳房。我想,姑媽這是什么意思啊。是不是她的奶子比我大啊。其實,還沒等我想好,姑媽就輕輕地摘去了乳罩,我訝異地瞪大著眼睛,我看到姑媽白花花的胸前,竟然只有一個乳房。
姑媽的另一個乳房到哪兒去了?我吃驚得睜大著眼睛。內心一陣恐慌。
后來我們回去了,我媽就讓我姑媽去洗澡了。姑媽洗澡的當兒,我驚恐萬狀地告訴母親說,媽,你·知道姑媽……我話還沒出口,我媽豎起食指對我噓了一下。我知道我媽知道了。我說,媽,既然如此,姑媽為什么要到這兒定居呢?要是犯病了,送醫(yī)院都來不及。我媽說,你姑媽說了,她來這兒,就是下定決心不治了。我說,為什么呀?我媽說,姑媽說了,她這種病是沒得治了。與其燒錢,還不如在這兒過得開心些。這兒還有你爸與我們呢。我說,姑媽在這兒能開心嗎?這兒是農(nóng)場,除了一片黃濁濁的大海,什么東西都沒有啊。我媽沒吭聲。
姑媽洗完澡就到我房間里來了。姑媽要和我睡一塊。姑媽換上睡衣上床后對我說,小闐,你摸摸姑媽這一邊。我知道姑媽的意思,那就是讓我摸摸她另一只完好無損的乳房。我有些害怕,說,姑媽你自己摸一下不就得了。姑媽說,自己摸不靈的,你摸一下嘛。姑媽這么一說,我抖動著手指,輕輕地摸了上去。姑媽剩下的那只乳房很大,很柔韌。我在想,如果姑媽兩只乳房都在,那該多勻稱多豐滿啊??墒侵挥幸恢涣?,在我眼里就變得十分怪異。
記得當時,我是輕輕地摸了一下,就想縮回手指。姑媽一下按住我的手說,摸重一些。我說,重了,你不就疼了。姑媽說,疼什么呀。我的手指間就重了一些。姑媽神色緊張地問,摸到什么了?姑媽這話不說也罷,一說,你還別說,我真摸到了東西。姑媽緊張地問,小闐,摸到什么?我想了想說,一塊塊小小的面疙瘩。
姑媽一聽,淚水流了出來。
三
暑期很快過去了,我回奉城上寄宿學校了。上寄宿學校,只能周末才能回家。我爸呢,也很快幫姑媽搞定了房子。姑媽在五七農(nóng)場定居了。
姑媽獨住一室一廳,算寬敞。姑媽不開火倉,除了早飯搞一下外,午餐與晚飯都在我家吃。姑媽每月給我們家500元錢伙食費。這錢我爸媽都不要。他們說,糧食便宜,蔬菜又是自己種的,花不了多少錢啊,你這是干嘛呀。姑媽卻說,不行,橋歸橋路歸路,吃飯付錢,天經(jīng)地義。后來,我爸媽還是收下了,但是卻把姑媽給的伙食費,單獨放一邊。我爸對我媽說了,我
姐要看病的,還是放一邊為好,不就多雙筷子嘛。
日子不溫不火過著。
記得一個周末下午,剛下課那會兒,我正準備回五七農(nóng)場時,老師來找我說,你上海的姑媽來找你呢。我奇怪了,我姑媽不是在五七農(nóng)場嗎,她怎么跑到奉城學校來找我呢。再說,我馬上就要回去的呀。我拿起書包,小跑著來到學校門口,一看,是姑媽,她正笑瞇瞇地看著我呢。我說,姑媽你怎么來了呀。姑媽說,我來奉城買東西,店家送貨上門,所以也就可以捎你回去。我高興了,說,你買啥東西啊,你身體不好,可以讓我爸買。姑媽開玩笑地說,你爸是個鄉(xiāng)下人,讓他買東西我不放心。
我跟著姑媽去了店家。原來姑媽在奉城商業(yè)中心店買了一套音響,買了一大堆舞曲。姑媽說對了,我爸除了操縱挖泥機是內行,要讓他擺弄音響與舞曲,那才是趕鴨子上架呢。
我不明白的是,姑媽為什么要買音響與舞曲?她是不是寂寞了?再說這么一大套音響價碼兒也不便宜。姑媽看出了我的疑惑就說,小闐啊,你是不是以為我寂寞,買套音響玩玩啊。我點點頭。姑媽說,是有這個原因,但不是主要的。你能猜到嗎?我搖搖頭。姑媽大笑說:你怎么能猜到呢?我可以說,整個五七農(nóng)場沒有人能猜到的。我說,那你說呀。姑媽說。小闐啊,你姑媽能忍受白天的寂靜,但是我不能忍受夜間的寂靜。我奇怪地說,姑媽,你現(xiàn)在已是五七農(nóng)場的人了。不管你忍得住還是忍不住,你都得呆下去啊。姑媽說,是啊,所以呢,我就買個音響,買上一些舞曲碟子。不但是為我,更主要的是為五七農(nóng)場的人搞些娛樂活動。我說,什么意思呀。姑媽說,我決定把這套音響放在農(nóng)工商超市門口,我來教大家跳交誼舞。我笑了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五七農(nóng)場小區(qū)里的人都是農(nóng)民。哪有農(nóng)民跳街舞的。姑媽說,農(nóng)民怎么啦,我就要讓農(nóng)民學跳舞,這叫五七農(nóng)場夜間的露天“爬腿”。一聽姑媽說“爬腿”,我就笑說,不是“爬腿”,是Party。姑媽說,一個意思。我說,代價不小。姑媽說,與其無底洞似的花錢去看無用的醫(yī)生,還不如弄套音響開開心心實惠。
回到五七農(nóng)場當晚,吃過晚飯,姑媽就讓我媽找了根扁擔,準備挑著音響去農(nóng)工商門前的小廣場跳舞。我媽一聽跳舞就笑說,這兒可不是上海市區(qū)呀。姑媽說,市區(qū)鄉(xiāng)下有區(qū)別嗎?我媽說,當然。姑媽說,我看在跳舞這方面市區(qū)與鄉(xiāng)下沒啥區(qū)別。農(nóng)民就不想跳舞嗎?我媽說,至少我不會去的。我媽這么一說,我姑媽來勁了說,你說你不去,我就非要讓你去。我媽說,我就是不去。我姑媽抓住我媽,就把她朝外拖。我媽使勁與我姑媽對抗著。我一看不行了。姑媽那是我媽對手啊,只一會兒就氣喘吁吁了。我當然是幫姑媽的。姑媽好不容易花錢買來音響,我們不幫襯著怎么行。
我媽終于架不住我與姑媽的力氣,只得說,好了好了,我去就是了。我說,你不但要去,還得挑擔子。這回我媽爽快說,行。我看你那姑媽老爺身體怎么行啊。但是姑媽卻說,不行,這是天天晚上要干的活兒,再說,我整天價只吃不做,那不行的。
最終還是我媽挑的擔子。
我前面說過了,五七農(nóng)場到了夜里,可以說連個鬼影都沒有,但是當我媽挑著音響和我、姑媽出現(xiàn)在小區(qū)小道上時,小區(qū)里的人兒,不知怎地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他們一個個地說,阿珍啊,大晚上的,你挑的是啥啊。我媽說,音響。是孩子她姑買的,要放到農(nóng)工商小廣場上跳舞的。我媽這話一出,把那些鄰居弄得一愣一愣,說,阿珍你說什么?是跳舞?我媽說,不跳舞,我干嘛挑個音響,顯擺啊。
說來也怪,當?shù)竭_農(nóng)工商門前的小廣場時,竟發(fā)現(xiàn)小區(qū)里好多好多男男女女跟在后面。姑媽得意了,說,你看看吧阿珍,農(nóng)民就不需要娛樂活動了?不需要娛樂活動他們跟著做啥?我媽笑笑說,他們看西洋鏡。
我媽把音響放下后,姑媽就走進了農(nóng)工商超市。我發(fā)現(xiàn)姑媽與超市里的人似乎很熟。超市里的人一見姑媽,馬上就把電源插座拿了出來。我說,姑媽,怎么回事?這用電是不是要付錢的?姑媽說,小闐,你傻不傻啊,這要付什么錢啊,要跳舞,就有人。人一多,超市門口不就熱鬧了嗎。哪怕不買東西,超市門口也有人氣啊。姑媽這么一說,我才恍然大悟。
那天晚上,音樂一放,也只有姑媽帶著我跳三步四步。大多數(shù)人都圍著看。我悄聲對姑媽說,光我們兩人跳啊。姑媽說,沒事,今天是新開張,用不了幾天,他們都會自覺加入的。我說,何以見得。姑媽說,你張開眼睛看看周圍的人呀,手腳都在不停地動呢。我回眸一覷,果真如此。
四
季節(jié)已從秋天到了冬天;又從冬天到了早春。自從過完年后,我已經(jīng)很少回五七農(nóng)場了。這不是說我不想回去看,其實是讀書緊張啊。今年要高考了。我得抓緊時間復習。姑媽是從上海市區(qū)定居到五七農(nóng)場養(yǎng)病的。但我不是,我沒有理由不通過自己努力而去改變自己的命運啊。從骨子里講,就是要跳出五七農(nóng)場。要跳出五七農(nóng)場,就要考進復旦或者說交大,這樣才會改變命運,否則只能打道返回五七農(nóng)場,成為一名農(nóng)場工。
我不返回五七農(nóng)場,并不是說,我?guī)讉€月來沒有回去過一次。春節(jié)過后,我是回去過一兩次的。這屈指可數(shù)的一兩次,主要是拿些更換的衣服。回去后,也與姑媽見上幾面。我發(fā)現(xiàn),姑媽人變了很多。首先她的身體大大不如去年來我家時的情形;其次我不解的是,既然身體不好,這個跳舞次數(shù)應當減少是不是,可她不。她好像更加迷戀跳舞。據(jù)說,跳舞這東西很像吸毒與打麻將,不迷則已,一迷上癮。確實如此。那天晚上,與我同住五七農(nóng)場的同學的老爸,開著面的來接我同學回家拿東西,我呢,順便搭了順風車。記得從奉城回到五七農(nóng)場,已經(jīng)很晚了。剛見我媽,她就對我說,自從你開學走后,酷暑也好,涼爽也好,嚴寒也好,細雨也好,你姑媽天天晚上挑著音響擔子,去農(nóng)工商門前跳舞,連自己身體也不顧了,這樣下去怎么辦啊。
怎么辦呢?就像我前面說的,一旦迷上吸毒與打麻將,你不讓做,行嗎?
吃過晚飯,我同學老爸的面的還沒來,我去了超市門口小廣場。離小廣場老遠地方,就聽到陣陣歡快的音樂像流水一樣,傾入我的耳膜。你別說,音樂這東西真是怪得很,不聽也罷,一聽真是讓人魂不守舍。其實我這人并不太會跳舞。但這老遠傳來的舞曲,竟也使我雙腳在地上像發(fā)羊蹄瘋似的抽搐起來。
到了農(nóng)工商門口小廣場前,除了灌入耳里的震耳欲聾的舞曲外,天空飄起了雪花。都早春了,怎么會有雪花呢?這是從我記事以來,五七農(nóng)場從來都沒有的事兒。
我顧不上去找我姑媽,而是馬上站到農(nóng)工商門前的屋檐下。
等我站定后,我就借著農(nóng)工商超市店牌下那片藍熒熒的光,尋找姑媽。我的眼睛還算不錯,但無論如何找不到姑媽。我只看到雪花紛飛的小廣場上,到處是一對對漆黑的人兒,在雪花里或高或低地舞蹈。看了一會兒,我發(fā)現(xiàn),無論是慢三、快四、吉他巴、倫巴、狐步還是拉丁、迪斯科、搖擺,說好聽是搖曳多姿;說難聽不就是他媽的鬼影幢幢嘛。你看看,他們的人影一會兒拉長,長得直插天際,一會兒縮短,短得不見蹤影;一會兒纏繞,繞得成了麻繩,一會兒分開,竟然成了夜風中搖曳的稻谷。是一種美。但又不是人間之美。那又是什么美呢?對了,是那種鬼魅之美。尤其是我在雪花中,無意看到農(nóng)工商一邊的矮墻上,站著一排整齊的黑貓時,我內心無來由地“喀嚓”一下。
我同學來短信息,說是面的就在我家門口。我得趕緊過去。我要回學校了。
五
時間過得真快,7月15號我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我沒有考進復旦與交大。但我考進了華東師大。我就要離開生我養(yǎng)我的五七農(nóng)場。不管今后如何,我將毫無疑義成為市區(qū)人。但姑媽沒看到。我還記著我媽曾講過的事:那個早春雪花紛飛的晚上,姑媽那幫人跳啊瘋啊,直把那個農(nóng)場夜間露天舞會,鬧到農(nóng)工商超市深夜打烊,她才挑著音響回來。我媽幫著姑媽從肩上取下?lián)訒r,姑媽軟了下來。我媽大叫,你怎么啦。姑媽說,我開心。我媽說,什么開心不開心。我得叫阿金回來,送你去醫(yī)院。姑媽說,不要送了。我只是托你一件事。我媽噙著淚水說,你快說。姑媽說,你以為我只是想著自己要跳舞,我是看著五七農(nóng)場的人活得太冷清,你以后得每天替我挑著擔子去……
姑媽走了。
姑媽走后,五七農(nóng)場的夜里重歸平靜。那套花大錢買來的音響置放于我家墻腳。我媽說,我們是農(nóng)民,又不是上海市區(qū)里的人,跳什么舞啊。我媽依舊去農(nóng)場的一塊邊角落里蒔弄茄子、番茄;我爸依舊帶著他的挖泥機去蘆潮港挖泥。姑媽的出現(xiàn),就像我家小區(qū)對面的大海里突然躍起的一條魚,躍起時是短暫的耀眼;落下時是永久的寂靜。
責任編輯楊劍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