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 鴉
兒子這次回家有點突然,事前連聲招呼也沒打。女人顯然還沒做好心理準備,接到兒子電話的時候,兒子很突兀地說他已經(jīng)進村了。女人驚訝地啊了一聲,似乎不敢相信這是事實。她立即就倉促地把電話擱下,然后跌撞著沖出屋子,站到門前的積雪堆上。女人舉目望向村口,兒子就像變魔術(shù)似的,與另一條瘦小的紅色人影相攜著,影影綽綽地出現(xiàn)在了白茫茫的雪地里。女人估計那就是兒子的女朋友,她極力調(diào)整自己的視線,想把這個女孩看清楚,可她只能看到飄忽的一團紅色,如同一支燃燒的火把晃動在雪地里。雪太大了。女人急得不知怎么辦才好。
這場雪已經(jīng)紛紛揚揚落了好幾天,一直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天冷得厲害,漫天的雪花不知疲倦地往地上瘋撲,整座村莊就如同被粉刷過似的,全被這些飛絮般的雪花涂白了。猛然看到兒子出現(xiàn)的時候,女人腦子里晃出一片空白,就仿佛是那些雪花突然間涌進了她的頭顱。雪落得的確有氣勢,厚實的雪幕把遠處的東西都霧化了,隔遠看的時候,什么東西都不分明。女人看不清楚兒子的面容,只能憑著他走路的樣子,辨認出那個正從雪幕中穿過來的瘦高影子就是自己的兒子。對女人來說,兒子回家是件大事,可現(xiàn)在家里什么準備都沒有做好,他怎么就回來了呢?女人焦急地搓著雙手,嘴巴張開,嘴唇像水蛭那樣蠕動著。為了迎接兒子,女人覺得有必要對著兒子大喊一聲,好引起他的注意,然而在她還沒來得及喊出之前,她的眼眶一熱,緊接著她的聲音就哽咽了,兒子的名字被卡在了嗓子里,怎么都叫不出來。兒子離家已經(jīng)三年了,一直沒回過家,現(xiàn)在突然出現(xiàn)在女人眼前,女人實在有說不出的激動。
兒子來到女人面前的時候,女人張著嘴巴啊了一聲,還是說不出話,只是從嘴巴里啊出一堆霧蒙蒙的熱氣。兒子嗡聲嗡氣地叫了聲媽,他顯然不像女人那樣激動。我回來了,兒子淡淡地說,您身體還好吧。然后就把行李扔在地下,騰出手來拍打著那些沾到身上的雪花,就好像到了家門口之后,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先清除掉衣服上和頭上那些雪花。
女人趕緊局促地回答,還好還好,能吃能睡的。女人像雞啄米一樣連連點著頭,她終于能說出話了,聲音卻還哽咽著,就仿佛是嗓子里塞滿沙子。你倒是比以前更加瘦了,你看你,眼窩都陷下去了。女人心疼地伸出手去,想摸摸兒子的臉,然而她的手伸到一半,就僵硬著停在了空中,就好像是碰到了一堵堅硬的城墻。她注意到了自己未來的兒媳婦,這個她聽說了多次,卻從未見過的女孩緊抿著嘴唇,攙住兒子的胳膊,腦袋像抹了膠水似的粘在他的肩膀上,樣子顯得十分親密。女人把目光從兒子臉上撤下來,沉默地凝視女孩。女孩也不說話,并不是由于羞澀,而是言語不通。女人聽不習慣普通話,女孩也聽不懂方言,這地方的方言比天書還難懂,外地人聽起來就像是鳥叫。女孩一臉的微笑,女人審視她的時候,她也用溫柔的目光回應(yīng)女人。就這樣,用不著說話,她們之間的交流就算是完成了。女人心里猛然哆嗦一下,一股淡淡的憂傷從心底升騰起來。有了這個女孩的出現(xiàn),她覺得兒子跟以前還真是不一樣了,具體是什么地方不一樣,一時又說不清楚??傊?,她覺得兒子不再是以前那個不經(jīng)事的男孩,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男人了。男人就得有點男人的樣子,女人不敢再對兒子有過于親昵的舉動。女人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瞬,然后黯然垂落下來,很隨意地落到了兒子的行李上。
外面冷,快請進屋里坐。女人回過神來之后嘆了口氣,她麻木地打著招呼,也不知道是招呼兒子,還是招呼未來的兒媳婦。然后就拎起行李,領(lǐng)著兒子和女孩往家里走。雪落得更瘋了,滿天地都是大片大片飛卷著的雪花,就仿佛是有許多人站在天上揮灑鵝毛,村子里呈現(xiàn)出滿目蒼茫之色。北風又硬又冷,不時有窗戶的撞擊聲或者是樹枝被折斷的聲音響起,在空曠的雪地里傳出很遠,再變成悠長的回音折回來。女人回頭看著兒子,兒子已經(jīng)離家三年了,期間少有音訊,他向來都不是個戀家的人。女人期待著兒子能跟她說點什么,哪怕是些繁雜的瑣事也行。然而兒子卻只顧忙著用嫻熟的普通話和未婚妻親熱地交談。對女人來說,兒子的口音已經(jīng)有點陌生,甚至有點冰冷,就像那些迎面而來的北風。北風正刮得無比兇惡,撲過來把女人的臉撞得生疼,她感覺自己就仿佛是被一個又一個的巴掌抽打著。女人突然間感覺到了一種透骨的寒冷,像條巨蟒似地將她緊緊纏住。女人扭過頭來的時候,兩條腿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
進屋坐下之后,兒子才正兒八經(jīng)地跟女人說起了話。我爹的墳?zāi)梗卸嗌倌隂]去修過了?兒子說,他點了支煙,津津有味地抽著。兒子的第一句就讓女人感到隱隱失望,就像是被誰在胸腔里掏了一把,空落落的。原來兒子這次回家,只不過是為了他死去多年的父親。女人鼻子陡然一酸,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她好像是有些嫉妒了,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那個死鬼,生前的時候,兒子就喜歡跟他粘在一起,去了九泉之下都這么多年了,還依然占據(jù)著兒子的感情。而她這么個大活人,兒子卻似乎從未記掛過,這三年時間,兒子連電話都很少往家里打。
我每年都會去掃一掃的,女人悲傷地回答,去年的時候,我還請人在墳頭上加了層水泥。兒子嗯了一聲,他說,我想去爹的墳前看看,把墳?zāi)股锨逡磺澹屗酶卜€(wěn)些。兒子貪婪地吸著煙,鼻孔和嘴巴里縈繞起厚重的一層煙霧。女人心里又是一酸。兒子吞吐煙霧的動作,讓女人恍惚覺得,坐在她面前的,已然就是那個死去多年的男人。男人生前沒什么壞毛病,就喜歡抽煙,一坐下來就抽個沒完沒了,女人總擔心她的肺會變成兩塊黑炭,后來,男人的肺果然就被煙熏壞了。男人死于肺病,咳出一大砣血之后,就很不負責任地扔下她們母子倆,閉著眼睛撒手西去了。現(xiàn)在,坐在女人面前抽煙的,由那個蒼老的男人換成了年輕的兒子,女人更加感到擔心,她害怕兒子會像男人一樣咳嗽著死去。從抽煙的姿勢上來看,他們父子倆個,簡直就是像從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女人的眼淚流得更厲害了。兒子問她,怎么啦?
女人說,沒怎么,眼睛里進了沙子。女人怕兒子看到她哭,趕緊將臉偏到一側(cè),就像是抹汗水似的,胡亂地用袖子將眼淚擦干,然后扭頭望向窗外。窗口正對著的地方是一片丘陵,也許是地勢較高的緣故,跟平地上比較起來,那里的雪層堆積得更為厚重些。許多梯田層疊著排列在丘陵上面,梯田與梯田之間的那些田埂,就如同畫筆似地在丘陵上勾勒出一層層柔和的雪線,遠遠看去,由雪線組成的圖案就像是一棵老樹的年輪。男人的墳?zāi)咕驮谇鹆晟厦?,早已被棉花般的大雪覆蓋了,只能隱約看得見那塊蒼涼的墓碑,在雪光中反射出一抹灰暗的青色,哨兵似地立在那里,看上去是那樣的孤單。女人禁不住又哭了起來。她記起男人生前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扔在了田地里,死了之后,尸骨還是埋在那里?;钪臅r候,男人就像熱愛自己的女人一樣,虔誠地熱愛著自己的田地,臨死之前,男人依然對田地念念不忘。等我死后,就埋在那里了,男人氣息微弱地說。
然后腦袋一歪就死了。死的時候,男人手里還握著一把黃色的谷種,他的手掌死死地攥緊成拳頭,直到進了棺材,也沒讓那些谷種從指縫間灑下來一粒。
下葬的時候,女人依著男人的意思,將男人安葬在了那塊水田里。此后那塊水田就像男人的生命一樣,安靜地死去了,至今仍然荒蕪著。并不是女人生性怠惰,女人其實是個很勤快的人,里里外外的活都能干,只是男人葬在那里之后,女人就再也不敢下田了。她一站到那塊水田里,全身上下就會條件反射似地發(fā)癢。她曾經(jīng)多次在夢里見到過男人,她夢到死了的男人就站在那塊水田下面,當女人下到田里的時候,男人就抓住她的雙腳,將她死命地往地底下拖。變成鬼后,男人的力氣仿佛更大了,女人毫無還手之力,只能眼睜睜地被那雙粗糙的大手拖進黑暗里,然后她尖叫著,從惡夢中滿頭大汗地醒來,欣慰地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安全無恙地活著。女人并不是怕死,男人死了之后,她甚至想到過自殺,一個人活著多艱難啊,還不如喝點農(nóng)藥,兩眼一閉,跟著男人去地底下享享清福算了。但女人也只是想想。也只能想想,真的要她自殺,那是萬萬不能的。做人哪能這么自私啊,她要是撒開兩手去了,兒子該怎么辦?
男人死去之時兒子才十二歲,正是什么都懂一點,又好像什么都不懂的年齡。女人當娘的同時,又當起了爹。沒有了男人,這個家仿佛一下子就崩塌了,母子倆就像是兩條無舵之船,毫無安全感地在生活里漂泊著,日子過得無比艱澀,經(jīng)濟上拮據(jù)不說,精神上也萬分痛苦,白天黑夜都難熬,就好像是她生命里多出了一雙無形之手,把她的時間無限拉長了。半年之后,有人建議女人再嫁,對象是隔壁村子里的民辦教師老劉。女人點頭同意了。找個男人不光是自己的事,更重要的是為了兒子。與女人相比起來,兒子的壓力似乎更大,沒有了爹之后,個性開朗的兒子突然就變得沉默寡言了,有時候十天半月都不開口說一句話。兒子甚至郁郁寡歡地向她提出過,干脆讓他輟學算了,他說他長大了,能掙錢養(yǎng)家了,他要出去打工。女人當然沒有答應(yīng),她就這么個兒子,不能讓兒子的前途就這么夭折掉。女人顫抖著扇了兒子一耳光,然后摸著兒子的臉嚎啕大哭。為了兒子,她覺得自己真應(yīng)該找個男人了,男人才是家庭中的支柱,才能支撐起她和兒子的生活。
女人對老劉這個人多少有些了解,她從媒婆嘴里知道這個老實的男人為人不錯,只是命不好,娶了老婆四五年之后,才讓老婆懷上孕,沒想到生小孩的時候,老婆卻遇上了難產(chǎn),分娩的當天血流成河,和孩子一起死在了醫(yī)院里。老婆死去之后,老劉一直沒有再娶,把精力全都放在了自己的學生身上,白天在教室里講課,晚上就在家里備課,頗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意思。媒婆說,老劉就這樣孤單地過著日子,已經(jīng)捱過了好些年,也沒聽到什么風流韻事在他身上傳出來。女人便更加放心了。在女人眼里,像老劉這樣的男人,應(yīng)該是靠得住的。而對女人,老劉也很有感覺,私下里見面的時候,他啊。啊啊地點著頭,似乎是激動得說不出話了。因此,那根紅線一搭,倆人就順理成章地睡到了一起,然后在床上琢磨著把婚事定了下來。女人只向老劉提了一個要求,她必須守住丈夫留下來的那片祖屋,她準備老死在那幾間屋子里,不想再去挪窩。女人的意思是要老劉倒插門。老劉當然答應(yīng),在農(nóng)村里,他多少算得上是個知識分子,對那些陳規(guī)陋習不太在意。
老劉當天就收拾好東西,準備來女人家里,跟女人一起生活。女人卻紅著臉拒絕了。這地方還有個習俗,倒插門的男人第一次來女方家里時,必須穿上女方親手納的千層底布鞋,就好像是把千層底一穿上,這男人的腳和心也就被套牢固了。因為老劉是倒插門,所以女人也得為他做雙千層底,該尊重的風俗,還是應(yīng)當尊重的。女人買了針線,又從鄰居家借了鞋樣,然后從裁縫店里找來許多碎布,納鞋底的工作就開始了。女人對那雙鞋的態(tài)度是很認真的,盡管她并不是個心靈手巧的女人,但她還是一針一線地,盡可能把鞋底上的針腳納得細密勻稱。女人覺得有些奇怪,由于手上工夫的生疏,她笨拙的手指經(jīng)常會被針尖扎著,可她竟然感覺不到疼,就好像是,她對老劉的那份渴望和溫情,全在那一針一線里了。她還真是有點喜歡老劉的。
千層底做好的那天,女人把兒子叫到了跟前。女人猶豫著問兒子,你想不想有個爹?兒子偏著腦袋看女人,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目光里滿是驚訝和迷惘。女人就笑了,她想自己真是糊涂到家了,這事哪能問兒子呢?兒子才多大啊。女人把那雙千層底交到了兒子手里,讓他去送給隔壁村的劉老師,女人說,他穿上這雙鞋,就是你爹了。兒子顫了一下,還是不說話,拿著布鞋,一轉(zhuǎn)身就走了?;貋淼臅r候,那雙嶄新的布鞋卻沒有送出去,而是相當滑稽地套在兒子的腳上。由于鞋子有點大,而兒子的腳又實在太小,他穿著那雙布鞋的時候,就像是站在兩條空蕩蕩的船上。女人不禁有些惱怒。她想兒子穿什么不好呢,偏偏要把這雙極不合腳的布鞋套在腳上,他要是真想穿布鞋的話,只要他說一聲,她立即就可以給他做一雙的。女人想責怪兒子兩句,然而她的嘴巴只是動了動,立即又閉上了,那些惱怒的話最終被她咽在了肚子里。丈夫還在的時候,女人對兒子是很嚴厲的,該罵的時候就罵,該打的時候就打,人看小樹看苗,小時候要是不好好管著,長大了肯定就會成為一匹野馬。女人從不像丈夫那樣慣著兒子??墒钦煞蛞凰溃藢鹤泳妥兊酶裢獯葠燮饋?,沒有了爹,兒子身上承受的東西太多了,女人不想讓兒子再受半點委屈。不就一雙布鞋嘛,穿了就穿了。女人只好連夜里動手,馬不停蹄地又忙了幾天,重新做出了一雙千層底。這雙鞋做好之后,女人想來想去,最終還是要兒子替她送過去。她把那雙鞋交到兒子手里的時候,兩只手不自由主地有點抖,就仿佛是把自己的命運也交出去了。然而兒子在外面轉(zhuǎn)悠了半天之后,又穿著這雙布鞋回來了。女人質(zhì)問兒子,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兒子低著腦袋,閉緊嘴巴不說話,眼睛恨恨地盯住腳上那兩只碩大的布鞋。女人心里便壓上了一塊石頭,沉甸甸地,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女人沒有多想,毅然推掉了她跟老劉之間的婚事。
在那些年里,女人雖然沒跟老劉結(jié)婚,但她卻仍然背著兒子,在暗地里跟老劉來往著。她離不開這個男人。確切一點地說,是兒子離不開這個男人。兒子正在上學,讀完初中還會接著讀高中,然后是大學。女人早就為兒子設(shè)計好了將來的路,但她知道憑自己的能力,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支持起兒子高昂的學費的。而老劉無兒無女,上面也沒有老人,除了自己的一日三餐之外,基本上沒有別的負擔。況且老劉的確是個難得一見的好人,跟女人在一起的時候,女人倘若有什么要求,只要她說得出口,老劉準會爽快地答應(yīng),從來都不去追問原因。兒子從小學到大學的學費,全是從老劉工資里撈出來的。女人知道,在心里,老劉一向都將他看成是自己的兒子。女人這么想著的時候,不禁對老劉生出許多愧疚。她發(fā)現(xiàn)自己跟老劉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