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遙
自從古代成為一個詞語,世界上的狐貍精就幾乎沒有了。我覺得狐貍精比大熊貓更寶貴,可是沒有人提出要保護(hù)狐貍精,也沒有人去做學(xué)問研究狐貍精是什么時候消失的,我總是臆想世界上或許還有一兩個狐貍精,她們幻化為絕世美女,躲在某個地方,等待書生。我希望自己能成為那個幸運的書生,認(rèn)識世界上最后一個狐貍精,哪怕她們把我精液吸盡、鮮血喝干。
黃昏時候,我去街上溜達(dá)。還沒到廣場,就遠(yuǎn)遠(yuǎn)看見圍著一群人,我猜測是干什么的:跳街舞、扭秧歌、耍猴,或者是一個悲慘的乞丐,想了半天,也覺得不可能有什么新鮮玩意。這個城市待一天和一年一樣,你要是待上一年,會覺得一萬年都是這樣。但我還是走過去,人多的地方總是會有意外的美女,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么比美女更吸引人。而且,這些美女中或許就有狐貍精。
到了跟前,人圍得水泄不通,我特別想看到里邊到底有啥,用勁往里擠,想象不出有多少年沒這樣和別人擠過了,擔(dān)心會有脾氣不好的粗野的家伙門板一樣堵在我面前,罵我或打我。但后面有更大的力量推我,顯然和我有一樣想法的人不少。身邊的那些女人、女孩和我身子貼得很緊,有些敏感部位不住地親密接觸。沒有身后的力量,我沒有勇氣往里擠了。我想看看用勁推我的人是誰?但只能扭扭脖子,擠得根本動不了。我從身后聞到一股濃烈的酒味,一支灼熱的煙頭仿佛要觸到我臉上。不知道誰在這么擁擠的地方抽煙,但在背后這種強大力量的推動下,終于擠進(jìn)來了。
人群中間有一女的,剎那間我?guī)缀跻舷⒘?,你不知道她有多?我也說不上來,我只覺得自己的心咚咚直跳,眼睛一下也不想離開。在一瞬間,我腦海中蹦出一個詞“狐貍精”。而且,我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像我一樣,眼睛都貪婪地向這個女的身上望去。這么多人,動作如此一致,還是第一次見到。
女人坐在地上,伸出一雙勻稱、細(xì)致的腿,腳白得像太陽一樣耀眼,我想自己要是能變做一只小小的螞蟻,爬到女人腳上呆一秒鐘,被她一腳踩死也知足了。但接下來看到的一句話讓我目瞪口呆,女人前面的地上寫著“誰愿意要我,帶我回家”。
那一刻,我沒有思想了。我覺得我的中部崛起,指揮我的左腳或者右腳就要邁出去。我那時的樣子,像豬八戒見了女妖精。但鬼使神差的我沒有邁出去,一種奇怪的聲音吸引了我。我聽到周圍一大片急促的呼吸聲,像大群的魚困在缺氧的水中,那種聲音集中到一起,有點驚心動魄。男人們一個個眼睛充血,嘴掉涎水,仿佛呆了一樣。然后,又是整齊的一種聲音,幾乎每個人都噓了一聲,是女人稍稍動了一下腳指頭。這時,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思維,看到女人周圍的男人們中邪一樣一動不動,只是眼睛緊緊盯著女人細(xì)微的每一個舉動,他們的頭部動作和面部表情像被指揮棒統(tǒng)一指揮著。這些人中問有頭發(fā)剃得精光,胳膊上紋著龍的小青年;也有赤裸著上半身,在胸脯和背上紋著彌勒佛和關(guān)公的壯漢;還有一身精英打扮的公司白領(lǐng)、一副領(lǐng)導(dǎo)模樣的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穿著破破爛爛的民工、拿著掃帚的清潔工……
我又仔細(xì)看了一下女人前面地上的字,“誰愿意要我,帶我回家!”沒錯,是這幾個字。女人雙目微閉,似乎在養(yǎng)神,又似乎在期待,她的表情從容、安靜,不像個色情狂,一本正經(jīng)的像做這個事情天經(jīng)地義。
下滑的太陽光線掠過一幢高樓,在人群中間投下一片陰影,女人坐在陰影中,輕輕聳了一下鼻子,人群又是一陣騷動。光線從高樓上移走,女人的身子慢慢亮了,然后站在她背面的人群也慢慢亮了,仿佛她是光一樣。
剛才看到的幾個紋龍的小青年互相推搡著,眼睛里是興奮的光。看到他們的表情,我心里有些急,可是怎樣也邁不出步子,這么多人,眾目睽睽,即使真的可以帶她回家,也……
大多數(shù)的人可能和我的想法一樣,大家心里想,但不敢,又不甘心就這樣走了。背后有兩個人小聲議論:“這么漂亮一個女的,比電影演員都漂亮,讓別人帶回家,一定是有陰謀,或者她是個神經(jīng)病?!薄笆前?,一定有問題?!眱蓚€人議論,但并不走。他們鼻子、嘴里急促的熱氣和眼睛灼熱的光更加強烈。
太陽落山,光漸漸暗下來,女人好長時間沒有動靜,像一尊雕塑。在微光下,能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在大理石一樣潔白的臉上投下的剪影。
人群越圍越大,已經(jīng)擴(kuò)展到馬路上,過往的車輛都被堵住,但還是有遠(yuǎn)處的人聽到消息打車過來,過來的人已經(jīng)幾乎不可能擠進(jìn)來,但人們還是不住地趕來。那天估計大半個城市的人都趕到這兒,馬路占滿后,人群又?jǐn)D到附近小巷里。有的人過來時,從自己住的地方出來打車,怎樣也走不到廣場,轉(zhuǎn)了個圈,又轉(zhuǎn)到自己門口。然后他像親眼目睹過一樣,給人們講里面女人的故事。
后來,天真的黑了。夜色驅(qū)趕走一大批人,還有些人肚子餓了,也有些要回去做飯,給孩子喂奶,與情人約會……
廣場上的人慢慢散了,月亮出來,清冽的光潔白、柔和,在輕輕的晚風(fēng)下,使夜晚增加了不少嫵媚。還在圍觀著的人們從周圍賣小吃的那兒買來東西,廣場上響起一大片吃東西的聲音,這種聲音瘟疫一樣傳染,大概有兩個多小時,一直有人在嘰嘰喳喳吃東西。女人在中間安靜地坐著,有時會輕微地動一下某個部位,仿佛不食人間煙火。圍觀的人群大概已經(jīng)審美疲勞,不像剛才那樣反響大。
夜開始加深,蚊子之類的蟲子一群一群飛來,在頭頂霧一樣不散。有人開始打呵欠,然后越來越多的呵欠打起來。又過了好長時間,月亮不見了,天色墨黑,幾盞昏暗的路燈沒有使東西變得亮起來,而是增加了一絲詭異的色彩。一滴雨掉在胳膊上,大而清脆。黑云越聚越多,感覺天比地要厚許多。在大片的雨降落下來之前,走了一大群人。他們邊走邊打呵欠,還不斷返臉看一下廣場中心。這個時候,女子其實已經(jīng)看不見了,到處都是濃重的黑,女子待的地方只是更黑一點,只能看到一團(tuán)黑糊糊的影子。這個時候,我往前走了一步,覺得時機成熟了,那些無聊的人們終于沒有耐心了,我要帶這個美麗的女人回家。可是,在我往中心走的時候,聽到還有幾個人也往前走,其中一個走的腳步聲一頓一頓,像是一個瘸子。不知道誰和我一樣執(zhí)著、專心?這樣想的時候,一道閃電劃破天空,在雷聲還沒有響起來前,我看到還有其他三個人沒有回。其中一個如我聽到的那樣,是一個瘸子,滿臉絡(luò)腮胡子,看不出實際年齡;一個穿著制服,像公安,也像保安;一個是神情猥瑣、身體壯碩的乞丐。他們和我一樣,沒有想到還有人沒回。
雷聲響了,大地顫了一下,第二道閃電發(fā)出耀眼的光。那個壯碩的乞丐往前走了一步,我的心咚一下要跳出來,也跟著往前走一步,制服、瘸子也往前走了一步。乞丐忽然毫無征兆地把手中拿著的飲料瓶朝瘸子頭上扔去,然后趁瘸子沒有反應(yīng)過來,一腳踹去。戰(zhàn)爭終于爆發(fā)了。我朝制服看去,希望他能制止,但內(nèi)心更希望那兩個人拼個兩敗俱傷。制服面無表情地朝我走來,他的手插在兜里,鼓鼓囊囊的,像拿著什么兇器。我的心
凜了一下,抓起一塊人們坐過的磚頭。雨突然大了,像千軍萬馬在奔騰,衣服馬上被澆濕,眼睛根本睜不開。我胡亂揮舞著手中的磚頭,希望雨下的再大點,把瘸子淋走,把乞丐淋走,把制服淋走。又一道閃電,雨仿佛頓了一下,瘸子已經(jīng)和乞丐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滾。制服并沒有走過來,而是用手捂在臉上,雨落在他的頭上順著伸直的手和胳膊流下來,瀑布一樣。我愣了一下,舉著磚頭朝他奔去。
水像從地上冒出來,四面高處的水都向廣場流過來。鞋浸在水里,水順著腿迅速往上漲。天越壓越低,仿佛要把所有的東西都擠碎。雨不是在下,而像我們進(jìn)入豎起來的河流里。閃電像頻頻爆炸的電燈泡。
瘸子和乞丐從水里站起來,手拉著手朝廣場角上的亭子跑去。制服瞧著我,那眼神是想去躲雨,又怕我把女人帶走。這時一道閃電擊在附近的一個大煙囪上,半截?zé)焽璧粝聛恚l(fā)出驚天動地的聲音。我望了一下制服,他的眼光在鼓勵我,也在邀請我。我又望了一下女人,她那個地方仿佛有一層奇異的光。今天這雨下得真是怪異,什么時候這個地方下過這么大的雨,剛才天還那么晴朗。不知道誰先伸出手,我和制服已經(jīng)走到一起,女人的身子浸在水里,但也好像浮在水面上。水已經(jīng)淹到我們的膝蓋,我們根本走不快。一道一道的雷電跟在我們后面,世界仿佛到了末日,我們好像永遠(yuǎn)也走不到那個亭子。
這時,不知道從哪兒漂來一根巨木,我們兩人扶著木頭朝亭子走去,瘸子和乞丐居然也沒有到,好像在半路等我們一樣,我們四個一起抓住木頭。雷忽然停了,閃電也沒有了,剛開始我們覺得一定有更大的雷電在積蓄,提心吊膽地等著,但等了好長時間,什么也沒有等到。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嘩嘩的水聲。我們看不到亭子,只好憑印象往前走,但我們四人的印象根本不一致,走了幾步,又發(fā)生爭執(zhí)。我最先放開巨木,朝印象中的亭子走去,此時,不像在廣場上走路,更像在水中游泳。摸了好長時間,我的膝蓋碰到了臺階,心里一喜,到了。這時我奇跡般地發(fā)現(xiàn)自己能模模糊糊看到周圍的東西了,確實是亭子,水已經(jīng)沒了它一半。然后我看到其他三個人從三個方向爬上亭子,一個比一個狼狽。我們四人站在一起,渾身上下都濕透了,我和瘸子的鞋也丟了。而且我們都感覺冷,盡管是在夏天,都冷得瑟瑟發(fā)抖。我們不約而同地擠在一起。
雨停了,云朵大塊大塊朝周圍飛開,星星出來了,冰冷;月亮出來了,像一張死人的臉。我們都朝女人方向望去,什么也看不到,四周都是水,嘩嘩地流淌著。風(fēng)使我們更冷了,我們四個緊緊抱在一起,為了取暖,用勁跳著,邊跳邊大叫。
廣場上的水越來越少,天空開始發(fā)白。女人待的地方出現(xiàn)些模糊的東西。我們幾乎又是不約而同地感覺到,朝那個方向走去,但大家心里都緊張,走起路來小心翼翼,仿佛地上到處都是地雷。
一輛車輪的聲音忽然出現(xiàn)在耳邊,一個拾垃圾的老頭推著一輛獨輪車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他頭發(fā)霜一樣白,走起路來十分敏捷,像一只猴子。我的心猛烈跳動起來,步子稍微快了點。老頭推著車子走得飛快,幾乎眨眼間就到了女人那兒,他停下,把地上的東西抱起來放車上,然后又快速離開。我沒有看清楚他抱起來的究竟是什么東西,像一個女人,像一堆衣服,像一些皮毛,還像一塊泡沫塑料。
我想看看他到底拿走什么,追著他的背影跑起來。路過女人待過的那塊地方,遺憾地什么也沒有看到,地上干干凈凈,一點痕跡也沒有。老頭推著車拐進(jìn)一條小巷,我追進(jìn)去,聽見后面也有幾個聲音,知道那三個人也追上來了。我加快速度,仿佛怕那三個人追上我。老頭的速度想象不到的快,我離他的背影越來越遠(yuǎn),這時,制服趕上來了,乞丐超過我了。我回頭看,瘸子正氣喘吁吁地跑著,踩在一塊瓜皮上,摔倒了。我加緊速度,繼續(xù)奔跑,在前面一個拐彎處,忽然看見乞丐正站在一家賣早點的鋪子前,手里拿著根油條在吃。我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但我繼續(xù)奔跑,我呼吸急促,像狗一樣吐著舌頭,心仿佛要跳出來:又拐了幾個彎,老頭一點也看不到了,然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大街上的一個十字路口,那個制服站在路中心的指揮臺上,一本正經(jīng)地指揮著交通,我認(rèn)真看了一下,就是昨天那個制服。我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仿佛不是昨天那個制服。
他身子筆挺、動作標(biāo)準(zhǔn),來往的車輛在他的指揮下井然有序。新的一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