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超然
【推薦理由】
小說完美地擔承農(nóng)業(yè)人生在中國當代的鄭重敘事,遠接五四鄉(xiāng)土表達余響,整合改革小說、反思小說的最新進展,以深沉的問題意識和無限的悲憫情懷,借人物在現(xiàn)代城市文明中的遇挫與慌張,布展農(nóng)民文化命運的種種真相,是當代社會變遷和個人生活秘史的雙重寫真,是新啟蒙思想的快意陳說,是漢語詩意書寫走向新高的雄辯鐵證。作家內(nèi)心滄桑,但用情溫和;小說立意警覺,但深含向往;作品文字卓越,但直指性靈。對人間大道的竭誠衛(wèi)護,對精神家園的深情回訪,對新生活的大力鼓呼,對尋常百姓靈魂曠野的慈愛端詳……作家慣與人物疊合一處,在激情飛揚、齊聲高唱的年代,卻勇于悄吟自己和農(nóng)民同胞的內(nèi)心,珍貴地成為獵獵歲月風中的一面永不褪色的寫史大纛。
高曉聲曾在自己的一張照片上題曰:“上城出國十二年,小說一篇寫白頭?!痹谥袊敶骷抑?,很少見到有誰像他這樣持久凝視自己小說中的某一角色,一心一意地為這個人物寫傳?!蛾悐J生上城》是“陳奐生系列”的第二篇,是新時期農(nóng)業(yè)敘事的扛鼎之作。小說寫于改革幕啟處,農(nóng)民還沒有來得及在社會轉型中完成漂亮的轉身,作家精準地記錄了他們的幾許茫然,幾許尷尬,幾許堅定,幾許期待……高曉聲為我們留下了社會變革晨曦中最真實也最珍貴的農(nóng)民表情。
一
高曉聲是較早從英雄身上收回眼光的作家,要知道寫英雄幾乎綿亙了整個中國當代文壇的前三十年,發(fā)現(xiàn)小百姓陳奐生顯然是高曉聲的一大貢獻。多年來人們對陳奐生的評價偏低,關鍵問題出于我們并沒有平等地站在陳奐生一側,所以很難體會到他的甘苦,更做不到對他的悲欣感同身受。某些局外人、城里人會輕易地說這是農(nóng)民根性或是精神愚昧,說那群人在精神需求層面慣于自我“去勢”,進而指責所謂小生產(chǎn)者和小私有者的德行——習慣性的圓滑和投機取巧,保守、茍且、自卑、自我麻醉等等。
也許小說可以加上一個副標題“五元錢風波”,讀者和評論家正是因為五元錢的特殊魔力竟可左右一個人的事件才記住了陳奐生。當陳奐生得知招待所一晚宿費要五元錢時,他“便像火鉗燙著了手”,“渾身燥熱起來”,“冒汗了”,心“忐忑忐忑大跳”,重新回到房間的他開始了應激式的、讓人過目難忘的報復行動。還擊是帶有標志性的陳奐生式的,是一種最切近、最便捷、最奏效的反擊選擇,陳奐生也的確很快就獲得了心理補償。
貨幣對農(nóng)民的長期打壓在他們靈魂上已形成一道暗影,在他們看起來自己最大的損失莫過于經(jīng)濟損失。五元錢之所以能讓陳奐生捶胸頓足,之所以能讓他有“兩頂帽錢”,“七天(工分)還要倒貼一角”這種信手拈來的類比,明證他有一長段的辛酸履歷,明證他有苦海人生的深度背景,也明證在社會變革初期農(nóng)民真正的富裕還在遠處?!岸诶镉忻?,櫥里有衣”,“肚里吃得飽,身上穿得新”,“身上有了肉,臉上有了笑”,這些并不就是富裕。糟踏招待所,其實更是陳奐生的一種自輕、自殘的行為。
陳奐生是城市的過客,甚至是個擅闖者,城市的搶白他沒法躲過。他的局促、露怯一方面是自己身世經(jīng)歷使然,另一方面則是城市作為陌生地的強勢文化威壓促成的。我們先前的一些結論大失水準,自與我們放棄了平民視角有關,與我們忘記了高曉聲是農(nóng)民“自家人”的身份有關,當然也與我們不能換位思考有關。陳奐生上城的表現(xiàn)與我們到鄉(xiāng)間的表現(xiàn)何其相似乃爾。費孝通曾在《鄉(xiāng)土中國》中提到:鄉(xiāng)下人在城里人眼睛里是“愚”的,這種觀念是錯誤的。鄉(xiāng)下人在馬路上聽到背后汽車連續(xù)地按喇叭,慌了手腳,東躲也不是,西躲也不是,只是因為鄉(xiāng)下人沒見過城里的世面因而不明白怎樣應付汽車,正等于城里人到鄉(xiāng)下連狗都不會趕、把小麥苗當成韭菜一樣,那是知識的匱乏,而不是智力問題。由此可見,陳奐生的可貴與荒唐是農(nóng)民式的,也是小市民式的,一句話是尋常百姓式的。這正見出高曉聲的超拔之處。
二
維特根斯坦說:“一個人語言的界限就是他世界的界限?!薄蛾悐J生上城》講的是關于說話的一段傳奇,即從“說”處跌倒,又從“說”處爬起來的故事。陳奐生是個受困于口語表達的農(nóng)民,慣于“默默無言”“只聽不說”,不過“他總想,要是能碰到一件大家都不曾經(jīng)過的事情,講給大家聽聽就好了,就神氣了”。但是上城之前的他在無數(shù)次話語權分配中一直落敗,以至于“就像等于沒有他這個人”。
陳奐生也曾摸到過神氣的門檻,不過他不但無緣神氣反而因之得到一記悶棍。那次大家閑談,一個問題專家出了個題目:“在本大隊你最佩服哪一個?”他忍不住也答了腔,說:“陸龍飛最狠?!比思覇枺骸耙粋€說書的,狠什么?”他說:“就為他能說書,我佩服他一張嘴?!币帽娙斯笮Α9笮Φ谋娙丝隙ú恢烙谩昂荨弊謥碚撘粋€說書人其實已有了評論家的境界。當然這個“狠”字來自一種與“訥”的表達現(xiàn)實之間的深刻比對,其中飽含多少陳奐生的艷羨只有他自己明了。陳奐生因為偶見的高明受到了更多嘲笑的事件,極好地凸顯了眾鄉(xiāng)親蒼白的精神底色。
在我們的印象里,陳奐生無疑是拙嘴笨舌的。比如上一次街,回來他只會說“今天街上人多”或“人少”,“豬行里有豬”,“青菜賤得賣不掉”之類的話。他的經(jīng)歷又和村上大多數(shù)人一樣,既不特別,又是別人一目了然的,講起來無非是“小時候娘常打我的屁股,爹倒不兇”,“也算上了四年學,早忘光了”,“三九年大旱,斷了河底,大家捉魚吃”,“四九年改朝換代,共產(chǎn)黨打敗了國民黨”,“成親以后,養(yǎng)了一個兒子、一個小女”……這一切都似“索然無味,等于不說”??蛇@難道不是尋常百姓的交際現(xiàn)實嗎?關于生活我們又有多少好說的?一線農(nóng)民陳奐生的不說話不正是有關蕓蕓眾生的沉默故事?
陳奐生的生病肯定是一個現(xiàn)代隱喻?,F(xiàn)代城市=先進文明=快意訴說,這些暫時還與陳奐生無關。那時他的致富夢并不急切,一如他對尊嚴的找尋。這是久困于斯、求而不得之后的懈怠,懈怠后的自我放逐。城市讓他措手不及,他并不清楚如若不能獲得現(xiàn)代身份,也就沒有機會充分享受現(xiàn)代化帶來的諸般好處。他搞不清“買帽”與“賣油繩”的前后順序,他驚呼“我是半夜里來的呀”,究其實是對現(xiàn)代城市規(guī)則的懵懂無知。生病表明了在城市面前他巨大的不適,表明他從來未曾離開過生平原點。
三
《陳奐生上城》能從改革小說、反思小說和鄉(xiāng)土小說的三角地帶脫穎而出,并且使人們的閱讀熱忱從未因歲月流逝而片刻消歇,是由于它出色地搭建了作者與讀者、作者與人物、讀者與人物之間積極的“我—你”對話關系,真正實現(xiàn)了三重交流的理想情境。
不得不承認的一個事實是我們在閱讀這篇小說時一直在嚴重地忽略農(nóng)民文化的自足性,可能這時農(nóng)民對自己的需要、對自我的探求還有點兒混沌不清,但要知道有限的覺醒也是覺醒。陳奐生不知道世界上有“精神生活”這一名詞,但是生活好轉以后,哪里有聽的,他愛去聽,哪里有演的,他愛去看,沒聽沒看,他就覺得沒趣。我們有些人特別瞧不起農(nóng)民的快樂,常常自覺不自覺地強迫他們走在通往城市的路上,想方設法讓農(nóng)民破解城市謎團、城市神話,實際上是給他們設定了一條城市化、非農(nóng)化、文明化的線路圖。在這樣一種救贖想象的驅使下,我們自然只會看到這篇小說留下的農(nóng)民與城市相互試探、彼此打量的窘迫印記了。 阿Q身邊沒有站著魯迅,陳奐生的身邊卻站著高曉聲。魯迅慣以知識分子的懷鄉(xiāng)情結和精神溯源的執(zhí)著來審視農(nóng)民,審視我們這個民族,在思想上他是常人難以企及的高屋建瓴,但在細部描寫上卻因農(nóng)村經(jīng)驗的欠缺而時有規(guī)避。高曉聲則始終專注于對“自家人”身份的苦心求證:“我完全不是作為一個作家去體驗農(nóng)民的生活,而是我自己早已是生活著的農(nóng)民了。我自己想的,也就是農(nóng)民的了。這共同的思想感情,是長期的共同經(jīng)濟生活基礎上產(chǎn)生的毫不勉強的自然物?!薄巴麄円黄鹎斑M”是高曉聲矢志不渝的文學展望和社會理想。
高曉聲對農(nóng)民的深邃洞察建立在他多年與農(nóng)民相濡以沫的感情基礎上,建立在他對農(nóng)民堅韌精神的深深服膺、由衷贊嘆上,他對農(nóng)民的心靈撫慰明顯大于理性評判?!拔覍﹃悐J生們的感情,決不是什么同情,而是一種敬仰,一種感激。這倒并非受過他們特殊的恩惠,也不是出于過分的鐘情,而是我確確實實認識到,我能夠正常地度過那么艱難困苦的二十多年歲月,主要是從他們身上得到的力量。正是他們在困難中表現(xiàn)出來的堅韌性和積極性成了我的精神支柱。”高曉聲說的“二十多年”是指他被下放時與農(nóng)民朝夕相處、同甘共苦的那段崢嶸歲月。
高曉聲大力表現(xiàn)農(nóng)民經(jīng)受的艱苦磨難、探究農(nóng)民的悲苦心境,實際上也是作家精神自問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詩性外化。他說:“我無須去了解他們在想什么,我知道我自己想的同他們不會兩樣,二十多年來我從未有意識去體驗他們的生活,倒是無意識地使他們的生活變成了我的生活。我不在上,不在下,不在旁,而是在其中,這也許是我寫起來比較自由的原因。因為我并不單是在寫他們,為他們說話,也是在寫自己,為自己說話。我寫的那些小說,如《李順大造屋》《“漏斗戶”主》《陳奐生上城》,既是客觀的反映,也都有我自己的影子……所以我說:‘我寫他們,是寫我心?!崩斫膺@些我們才能理解何以陳奐生身上會有一種與作家酷似的隨遇而安的莊禪文化思想,何以陳奐生受到傷害時作家會有一種物傷其類的憂戚。
讀者看到的人物,是可以隨意同他交談的人物,是很輕易就能從人群中認出的人物。陳奐生是一個暫時從鄉(xiāng)村語境中脫開,偶爾眺望城市,縱使間或身在城市也不能改變他的鄉(xiāng)村身份的人物,城市還不是他的故鄉(xiāng),身在他鄉(xiāng)的人常常一無所有,一切歡悅都帶有某種臨時性的表征。表面看回到家鄉(xiāng)的陳奐生似乎從城里帶回了神氣,其實帶回的是更大的悲愴,他的神氣是以鄉(xiāng)鄰整體的不神氣做代價的,他們的世界比之城市實在太過逼仄了。
一旦作品中的人物遇到人生皺褶,作家便會以一只溫暖的文字的手,以一種一奶同胞特有的原諒來一一撫平。他深知人們走向現(xiàn)代性的艱難,社會改革的重點其實是摒除“弱勢”心理,太多的人常常缺少尊嚴感,所以也就很少懂得有所捍衛(wèi),有時難免會被命運推來搡去。作家身在不斷行進的時代中觀察,他的反應是真切的、及時的?!蛾悐J生上城》是改革小說,更是反思小說,它沒有單純地向政策示好,沒有一般改革小說習見的激動,而多的是作家創(chuàng)作的自律、自審與藝術心態(tài)的澹定、自在。高曉聲感人的、獨創(chuàng)性的勞動,使得這一歷久彌香、令人百讀不厭的小說完全沖破了歷史、社會、時空的阻隔而直指人心,每次掩卷都會使人頓覺余音繞梁,不絕如縷;都會使人感慨良多,陷入沉思。
作者系黑龍江省綏化學院副教授,燕山大學兼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