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漢光
我家有一塊水田,隨著改革開放的大潮起起落落。
記得那是1981年,我在縣城讀高中。有一天,父親風風火火地來到學校,把我從教室里叫出來,拽著就跑。我問家里出了什么事,父親邊走邊說:“村里分田到戶了,你從小手氣好,快跟我回去抽簽。”
那時候是集體勞動,出工收工都聽生產隊長的哨聲。往往出工的哨聲響過半小時,社員們才懶洋洋地出門。收工就不同了,只要隊長的哨聲一響,大家不管干著什么活,都會立刻停止。常常有人剛挑一擔糞從生產隊的“大糞屋”里出來,收工的哨聲就響了,挑糞的人像聽到倒糞令一樣,立刻把糞倒在旁邊的田里。長年累月這樣倒下來,大糞屋旁邊那塊田就特別肥,父親說,要是抽到那塊田,種十年都不用施肥!
我回到村里時,生產隊長正主持抽簽分水田,人人都想抽到大糞屋旁邊那塊肥田。父親反復叮囑,叫我抽簽的時候心里要不斷默念“肥田”。我心里什么也沒念,隨手一抓,就抓到了那塊人人垂涎的肥田。父親為此神氣了好幾天。
第二年,我考上了大學,大學畢業(yè)后在縣城工作,偶爾才回一次老家。老家的稻谷割了又種,種了又割,那塊肥田給我們家多產了不少糧食,還省下許多買肥料的錢。
后來,我的姐妹們一一出嫁,父親也在一場大病中去世了。經過小調整后,我們家只剩下那塊肥田,記在母親的名下。我把母親接到城里住,那塊田就租給同村的張六叔耕種,田租是每年三百斤大米。
開始,張六叔把上好的大米送進城來,煮出的飯又軟又香。母親說,張六叔心好,做什么事都不會虧待人??墒莾赡旰?,張六叔送來的米就不好了,煮出的飯粗糙無味,難以下咽。母親問張六叔,那么好的田怎么會種出這么差的米,張六叔不好意思地說:“這種米是在城里便宜買的?,F(xiàn)在種田不容易?!蹦赣H說:“我知道種田難。這樣吧,田租減一半,你以后每年送150斤米給我就行了,但一定要我那塊田種出的大米?!睆埩宸浅8屑?。
大約又過了兩三年,有一天,張六叔空手來我家,對母親說:“老嫂子,這田是越種越難種了,你是不是再減點田租?”母親笑一笑說:“老六,我不跟你說田租了。那塊田你照種,送多少米來隨你的心意,十斤八斤也行。吃一點老家的米,我心里舒坦?!?/p>
此后,張六叔真的每年只送幾斤米來。我說:“這個老六叔,也太吝嗇了?!蹦赣H說:“不要多講,隨他。種田苦,你看他頭發(fā)都快白完了,老得多快?!?/p>
誰知,張六叔還不知足。有一年秋收后,他進城來對母親說:“老嫂子,種田實在難啊!你要貼補幾十塊錢給我,我才敢種你的田了?!币幌驅捜莸哪赣H也耐不住性子了,她不好氣地說:“老六,你不要得寸進尺。天下哪有倒貼錢租田的道理?這田你不種就算了,我另租給人種。”張六叔說:“那你就租給別人種吧。”
我陪母親回鄉(xiāng)下的老家,處理那塊肥田。我許多年沒有回老家了,看見村里新建了一些小洋樓。原來最窮的劉二叔也住上了洋樓。母親說劉二叔心眼兒好,決定把田租給他種。
我和母親走進劉二叔的家,說想把田租給他種??晌覀冞€沒講完,劉二叔就搖頭拒絕了。母親說:“老二,你聽我說完。我是送田給你種,并不收田租,一年只要兩斤米,吃一口家鄉(xiāng)飯就行?!眲⒍逭f:“老嫂子,要米你就拿,你的田我卻不敢種。”母親疑惑地問:“這是為什么?”劉二叔說:“種田不賺錢,一年苦到頭,連小孩的學費都交不起。我兩年前就改跑生意不種田了,你看江對面,野草長得最高那一塊就是我的田。”我向門外望去,小河兩邊茫茫的田野上,確實東一塊西一塊長著高高的野草。我和母親再也不敢提租田的事。
母親老了,已經沒有能力回鄉(xiāng)種田。我們也不得不像劉二叔一樣,讓那塊肥得流油的田生長野草,另外再拿錢交公糧、水費和這種費那種費。
第二年夏天,母親一個人悄悄地又回老家去。我不放心,追到老家。那時正是收割稻谷的時節(jié),田野上打谷機響個不停。母親頂著烈日,在她的責任田上割野草。這塊田實在太肥了,我們家的野草長得比任何一家的稻谷都要茂盛。
我站在田邊,問母親為什么要這樣,母親說:“這么肥的田,丟荒可惜啊!”母親連頭都不抬一下,雙手顫巍巍地割著野草。我理解母親對土地的深情,可她實在太老了,我怎么能讓她再種田呢?
從此,我每年都請人耕種母親那塊責任田。雖然田里的收獲不夠我支付工錢,但我依然堅持下去,只為讓田野上多一點稻谷,少一點野草。可惜每到支付工錢的時候,母親都會長吁短嘆,老家的那塊肥田,成了她心中的傷痛。
不知不覺又過了幾年,去年臘月的一天,張六叔居然提著幾斤水果來我家。母親問他有什么事,張六叔吞吞吐吐地說,他想租我們家那塊田,每年給150斤大米。母親奇怪地問:“老六,你還敢租田種?不怕虧本?”張六叔說:“老嫂子,你還不知道啊?現(xiàn)在種田不用交公糧了,還有那些雜七雜八的稅呀費呀,統(tǒng)統(tǒng)不用交了。要是種稻谷,政府每畝田還補助幾十元?!蹦赣H長舒一口氣說:“唉,咱種田人總算又有盼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