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場上的陶俑多假貨
我們今天對陶器的認識非常低,所以在收藏市場上,陶器的價位一直偏低。
早年北京潘家園市場剛剛形成的時候,有大量陶俑涌到市場,比如小型的漢兵馬俑、說唱俑;還有一些動物俑,比如駱駝、馬。因為說唱俑很容易討一般人的喜歡,所以仿制的特別多。
有一年,潘家園這種俑的數(shù)量突然增多,買的人也隨即增多,各類消息也增多,很多人都沖過去買,甚至很多大單位都去買。有一個單位買了很多,樂不可支,又找了許多專家鑒定,當(dāng)時把我也請去了。看完以后,眾說不一,有人說這東西對,有人說這東西不對,鬧得矛盾比較激烈。
當(dāng)時這些俑都擱在地上,在一個大走廊里排了很長的隊。我當(dāng)時提了兩條。第一條,我說:“我們現(xiàn)在已看到的這部分俑,從西漢起到隋唐止,幾百年時間,歷朝歷代的俑都有了,從無間斷。這些俑同時湊在一起的可能性有多大?或者說從統(tǒng)計學(xué)角度上講,概率有多大?”第二條,我說:“你們注意沒注意,所有的俑神態(tài)各異,非常精彩,但有一個問題,就是所有的俑上附著的土都是一樣的,這是怎么一回事?”因為歷史上所有下葬的地方,都是事先想好的。歷朝歷代的東西,不可能都跑到一個地方下葬,絕對不可能。這些俑有山東出土的、河南出土的、河北出土的、陜西出土的,這就決定上面附著的土質(zhì)不可能都是一樣的。所以我當(dāng)時覺得這件事特別可疑。
我有一個朋友,他是一個凡事都激動的人,一聽說這事,他就說:“我不能落空!”上去就買!每天早上天不亮,他就去潘家園,指揮一輛卡車,讓工人往卡車上裝。他的俑買得都很便宜,裝滿一卡車后就運回家,他在大興租了個院子,運了滿滿一院子。我勸他要慎重,但他不死心,還說:“你看那么多人都在買,還有那么多單位,不能等到最后,機會讓我給喪失了。”后來隔了很長一段時間,他來找我,說:“那事兒有點危險?!蔽覇?“怎么危險呢?”他說:“這事兒有一個問題,我去洗這些俑發(fā)現(xiàn)的?!辟干先峭?,他就用水沖洗。有一個陶馬的肚子是空的,里面填滿很細的黃土,他就用手往外掏黃土。掏的時候,里頭有一塊玻璃,把他的手拉了一個大口子?,F(xiàn)在就有一個問題擺在他眼前:如果是出土的,玻璃是怎么擱進去的呢?肯定是人家造假時無意中混進去一塊玻璃,把他的手拉一個大口子。他手上包著紗布來跟我說:“當(dāng)時拉的時候,我的心比手還疼呢,一看這東西就是假的了。”
所以從收藏的角度上講,有時不能一時興起就沖鋒打仗,更多的是要去分析,也不要設(shè)想那么多好事一下全涌到你跟前了。這里有一點是我們一般人不知的:過去收藏是“老鄉(xiāng)對專家”,老鄉(xiāng)來作偽蒙你,但他的知識有限度,所以在作偽的過程中很容易露出這樣或那樣的破綻;但現(xiàn)在的作偽是“專家對專家”,對方也是專家,他把所有可能露出來的破綻事先全部抹掉了,所以你很容易上當(dāng)。還有,你不要認為賣你東西的人就是作偽的人。過去賣東西的人還得挑長相呢,需要長得憨厚的,但他身后有一個龐大的智力后備軍,所有人都給他出主意,幫他設(shè)計。所以我看到近些年陶制的仿品都仿得非常逼真。
20世紀(jì)80年代末我去香港,香港的荷里活道有大量文物涌入,出現(xiàn)了很多新奇的東西,歷史上沒有見過,比如大型的陶犬。陶犬非常大,跟真狗一樣大。我第一次見到非常震驚,覺得不可思議,因為過去出土的陶犬沒這么大,大的也就有真的一半大小。陶犬身上還有皮帶,特別寫真的一個狗,而且這種狗看著很現(xiàn)代,不像古代的狗。其實咱們也沒見過古代的狗長啥樣,就是老覺得不像。這種大型陶犬剛出現(xiàn)的時候,價錢非常貴。香港有一個大收藏家,他買了兩個,還叫我去幫他看,當(dāng)時一個就100多萬港幣。后來陶犬?dāng)?shù)量多了,就沒那個價錢了,變得很便宜。大家不是很認知這個東西,其實它反映了當(dāng)時我們豢養(yǎng)動物的文明,是很重要的文物。
上海買官窯
很多年前,我在上海的一個大戶人家里看到過宋官窯,他家祖輩歷史上是大官,都是文人,背景非常好?!拔母铩睍r他們家被查抄了,退賠以后,退回來好幾百件東西。我知道消息以后,去他那兒看,東西琳瑯滿目。當(dāng)然,有很多是一般的,但也有很多非常重要。我當(dāng)時看到官窯、哥窯,什么都有,我就想買。但是他想賣的,我不太想買;我想買的,他又不想賣。因為對他來說,每一件東西背后的故事不一樣,背景不一樣,也就牽扯到他個人的感情不一樣,導(dǎo)致有的東西他就不愿意賣。他有一個官窯小洗,一個哥窯小瓶,拿出來給我看,說那是他們家最重要的傳家寶。他上來就跟我說宋代五大名窯。今天大家誰都可以說五大名窯,汝、官、哥、鈞、定,頭頭是道??僧?dāng)時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五大名窯是什么,他就知道,還跟我說。我就想買他這兩件東西,他說:“這兩件我是不賣的,別的可以賣?!鳖^一回我沒有買成。
后來,我每次到上海出差,都要到他家聊聊天,喝喝茶,跟他磨。時間長了,他也不好意思了,最后終于同意賣給我了。他說:“你可以買一件,這兩件東西你挑一件,我賣給你,但不能都賣給你?!边@對我來說就非常難。我們那時候碰到官窯、哥窯這樣重要的藏品非常不容易,我特別想一次把兩件東西都買到。我就跟他磨。他說:“不行,我已經(jīng)違背了我的初衷,我原來的意思是一件都不賣給你,我今天已經(jīng)開了口,讓你挑一件,你不能再得寸進尺。”我想:是啊,我不能得寸進尺。然后我的問題就出現(xiàn)了,我要在兩個里頭選擇一個。選擇哪個?我覺得哪個都好!我拿起官窯,就覺得哥窯好;我拿起哥窯,又覺得官窯好。心里很痛苦。這時,我意識到人生的一個問題。人生的問題很大程度上不是選擇,而是放棄。我現(xiàn)在要放棄一個,這樣想就想得比較通。就跟你同時喜歡兩個女孩似的,一定要放棄一個,你才能結(jié)婚。不是說你要在這兩個女孩里面挑選一個,而是你一定要放棄一個。
最后,我就按照一個常規(guī)的思路,即五大名窯按照順序排:汝、官、哥、鈞、定。汝窯咱就不想了,當(dāng)官窯和哥窯同時出現(xiàn),我按照順序,先買官窯吧。于是我就把官窯小洗給買了,現(xiàn)在觀復(fù)博物館展出,大家參觀時可以看到。
在收藏當(dāng)中,經(jīng)常碰到很多具體的問題。碰到問題時,如果你多想一層,人生就有所得。比如說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有矛盾沖突的時候,一定想方設(shè)法放棄一個,這樣人生才能邁出一步。
買哥窯的教訓(xùn)
哥窯的存世量比較大。雍正乾隆時期大量燒造,我們碰到的哥窯大部分都是清代仿制的。我早年在現(xiàn)在的北京古玩城買過一個。那時北京的市場不像現(xiàn)在這么完備,當(dāng)時還是鐵絲網(wǎng)圍著的木板房。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轉(zhuǎn)了一圈,什么都沒買到。臨走時,有個婦女抱著孩子沖出來,跟我說:“馬先生,我這個瓶子你還是要了吧。”因為我剛才看了一眼,嫌貴沒要。她說:“我便宜你點兒,你也多出點兒,你就要了吧,我們在這兒生活挺不容易的?!痹谀欠N情況下,我買了個哥窯小瓶。
后來發(fā)生的問題,跟我的想象有點兒不大一樣了。我那天逛市場的時候,是借了別人的一個書包。當(dāng)時對藝術(shù)品的珍視程度也不像今天,今天買什么東西都很鄭重地包裝起來,當(dāng)時都很隨意,拿張報紙一裹就擱書包里了。我背著書包出來,在馬路邊準(zhǔn)備打車的時候,突然覺得肩膀一松,書包就掉地上了。由于書包不是我的,我不知道它背帶中的缺陷,一個半圓的鐵環(huán)從背帶里褪出來了。當(dāng)時我清晰地聽到一個很不吉祥的聲響,但也不是很慘烈。我坐在馬路牙子上,也不敢打開看,就坐在那兒垂頭喪氣。我記得有個人過來跟我說:“打開看看,打開看看。”然后我捏著那個包著的報紙,就聽見咯吱咯吱的聲響。哥窯很有意思,在恰到好處的振動下,沒有碎,但摔酥了。后來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擱在我家的柜子上,多少年我都不敢碰它,每回拿都覺得它要散了。
從這件事上我們應(yīng)該知道,一件文物得來不易。那件哥窯,我算了算,在250年以上,讓我不小心弄破損了。所以說得來不易,一定要小心。今天說起來好像跟個笑話似的,可我當(dāng)時就是一頭大汗坐在馬路邊上。我后來做了很多假設(shè):如果多包幾張報紙;如果不是拿別人的書包;如果拿一個盒裝上;如果抱在懷里,都不可能出現(xiàn)這個問題??汕∏∷械募僭O(shè)都沒做,不幸把它傷害了。這件事對我后來有很大的好處,就是每當(dāng)我買到一件東西時,都特別小心,生怕在手中有個意外。教訓(xùn)是個人的,經(jīng)驗是大家的。
小結(jié)
我們對官、哥兩窯做一個小結(jié)。
一、有一種說法是“官哥不分”,可見它們的類似程度非常高。實際上還是能區(qū)分,一般的說法是:開大片為官,開小片為哥。這是一個簡單的判斷。
二、官、哥兩窯同屬官窯中的青瓷系統(tǒng),以釉色和開片作為藝術(shù)的表現(xiàn)形式。它既要有釉色的美麗,又要有開片的美麗,以雙重標(biāo)準(zhǔn)作為該藝術(shù)表現(xiàn)的準(zhǔn)則。
三、官窯和哥窯代表著宋代官方最高的審美標(biāo)準(zhǔn)。
(摘自《馬未都說收藏 陶瓷篇(上)》
馬未都著 中華書局 2008.4
定價:3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