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玉
一
我總以為北寨以北的風物才能當?shù)闷稹鞍咨胶谒彼淖?。而且,是白如白晝的空山,是黑如黑夜的瘦水。這山、這水像一幅潑墨圖,以“披麻皴”的技法在一張泛黃的宣紙上急速洇開,勢不可擋地撲入眾人的眼簾。倘若你肯用心去看,看到畫卷上重疊的折痕和密集的蛀洞,以及歷代藏者大大小小的指印、斑斑駁駁的汗?jié)n——那么,你還何必去看這畫卷中的故事呢?那委實太陳舊了:廢棄干涸的枯井、朽敗頹圯的老屋、空寂無人的古道……它們像石雕一樣沉重,像墓道一樣幽遠,像靈旗一樣虛幻。
這種空曠和破敗可能更具審美意味,讓我在多年的落拓中擁有悠久的回憶——在我的故鄉(xiāng)北寨鄉(xiāng)輝溝村,一個匆匆而過的上午,我在一片黃泥壘就的房屋中間看到一片高朗而蔚藍的天空,心像被重錘一擊。那是我久違的那種明艷的藍,藍得纖塵不染。我懷疑那是我童年的天空、童話中的天空。它令我恍惚、令我想大醉一場。那個時候我行走在已經廢棄的舊村里,它的東面是我的來路,這條水泥鋪平的街道聯(lián)結著外面的世界;它的西面是橫亙的峻嶺,那里杳無人煙。當路面上終于沒了水泥的蹤影,暴露出它崎嶇的面目,那長短句一般平平仄仄的石頭便引我一路吟向它的縱深。天高得讓我望不到過去,路遠得讓我走不到未來。
這些道路和山峰在時間的進程中逐漸失去了一些附屬的事物,比如曾經在這些石板路上赤足奔跑的孩童,他們跳躍而過時,金屬一樣的笑聲和喊叫有著無邪的快樂,那少量的笑聲稍縱即逝,但它們會久久回蕩在同樣純凈的空氣之中。再比如大山深處許多寺廟的廢墟,那里曾經有虔誠的僧侶,每到清晨或黃昏時分,憑空而起的木魚和誦經的聲音響徹空谷;在午后難得的涼風里,他們低頭匆匆往來于俗世,用少量的錢物換取生活必需的物品。但是這些都沒有了,它們帶走了北寨以北明凈的空氣和單純的快樂,也許還將帶走北寨以北的文化和歷史,這些聲音和腳痕已經不可逆轉地消失。
北寨以北!
它的神性與空靈閃爍著金屬的剛硬陳列在泉水的源頭,它是我載沉載浮的背影,我四海飄零的支點,它怎么能夠改變呢?當它漸次荒蕪漸次衰敗,被高山和歷史孤立了生命的血性,失去了激越的悲歡,我怎么辦呢?
我只知道我是害怕讓一片黃土一川風沙湮滅了一生,才選擇逃離??墒窃诖鞑幌⒌娜巳褐?,我蒼白的面容并沒有搖曳成特別的風景,并沒有震撼什么人。我明白我的孤獨不適合城市與喧囂,我只配點綴北寨以北的空曠和荒涼。但我回不去了,我的心和夢都被一些瑣碎纏住了……
二
很久以來,我總需要尋找各種理由回到輝溝,我的胞衣埋在這里,夢想丟在這里,這里有我年邁的祖父母和許多我或熟悉或不熟悉的親人,也許還有更多令我終生難以釋懷的意象和細節(jié):比如村口那眼潺潺流淌的泉水和村外那片了無痕跡的廢墟。
一條道路,一百米長。
它的一頭伸向五色紛呈的俗世,民居、學校、小賣店,有匆匆來去的身影和瑣屑溫馨的話語。我祖父母的居所就在這路的起點,這路的盡頭是一眼泉水,那是整個村子的生命之源。它也是泉水河的源頭之一,這條河流縱貫南北,穿越過整個北寨鄉(xiāng)所有的村莊,也可以說,它是北寨以北的靈魂和命脈。一百米長的道路上,要路過一方小小的樹林,一道窄窄的石橋,它們靜靜地站著,若即若離,似拒還迎,蕩滌著塵世的喧囂,守護著泉水的安寧。
這泉水據(jù)說有些來歷。小時候,我一位本家三大爺給我講述這個故事,說在以北二十里的溫泉村原有一眼寶泉,有一年一個南蠻來盜寶,向一個村婦借水喝,村婦無知,說這一河的水你盡著喝呀。南蠻張口吸去,河涸泉于。村人一齊來追,這南蠻逃到輝溝,腳下一個踉蹌,一肚子的泉水就此浩蕩而去。慈眉善目的三大爺拈須而笑,字字吐得光潤如珠,這記憶于是便悠遠綿長了。
村人說泉水能治百病,冬暖夏涼,于是一到隆冬,附近幾個村子的姑娘媳婦都來這里洗衣裳,歡聲笑語,好不熱鬧。據(jù)我所知泉水確實清甜可口,但能不能治病就很難說了;至于冬暖夏涼更是沒影的事,這泉水一年到頭都冰冷刺骨,我奶奶的關節(jié)炎就是那樣落下的。我問奶奶為什么村里人說泉水冬天是熱的?我奶奶說誰不知道冷,只是這泉水流得急,冬天不凍,大家圖個干凈方便去借那活水洗衣服罷了?,F(xiàn)在有了自來水,不用挑水了,誰還去呢?我啞然失笑,原來貧窮也可以造就神話啊。鄉(xiāng)村里的事情,表面上看來多少美不勝收,是可以入詩入歌當畫看的,但究其底里,總是有濃濃的苦澀揮之不去。只是這幾年來回到老家總不見那圍著泉眼嬉鬧不休的姑娘媳婦,心里不禁悵然若失。也不是說這些村姑能有多少艷媚風情,只是粉白光裸的胳臂、桃紅柳綠的衣衫,絞起來往那清凌凌的泉水中一攪,真格就出了彩。如今是沒有這道風景了。
我在村子里無目的地走動,間或踩到雪中的枯枝發(fā)出輕微的碎裂聲,振動著我內心的角落,我想這聲音也許亦是一條道路,一條逆向的道路,它聯(lián)結著時光的流轉,讓我想象這枯枝仍在樹梢時的情景。那時候泉水和石橋,以及小樹林都曾經是我們這群女童游戲的秘境,但現(xiàn)在,我看到泉水已經很小了,數(shù)十個泉眼閉塞了一半,泉眼周圍的水草和濕地也蕩然無存,這荒蕪從塵土飛揚的路上延伸到樹林的根部,時間的刻刀在這里恣意揮舞,我感到了大自然隱約而持久的疼痛。我不無苦澀地想到那個南蠻盜寶的傳說,我想,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是什么東西盜取了這生命之水呢?
村外的廢墟其實名不副實,因為它委實是廢得連墟都沒有了。在村外一片玉米地中,相傳曾經有過一座城池。輝溝南面的兩個村莊“上城南”、“下城南”,據(jù)說便因此得名。但究竟這座城建于什么年代又湮滅在哪個世紀,沒有人說得清楚。城的年代久遠,此刻已了無痕跡,只是每到大雨過后總能在這里撿到箭鏃和枯骨。我去過,發(fā)現(xiàn)一些碎裂的瓦礫,那瓦薄而堅硬,上有花紋,不是近代的制品。我也查過縣志,上面只記有潦草的一筆,說這座城是漢代所建??h志的忽略是有原因的,因為這塊地域早年屬于鄰縣和順的轄區(qū),榆社的縣志自然不可能對它有深入的記述。一位友人曾在和順工作,我向他提起這件事,他說那恐怕還得查找和順的舊縣志,新縣志是一定沒有的。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似乎感覺到時間的孤寂和空茫,雖然是一件小事,但其中卻蘊含著意味深長的玄機。
現(xiàn)在這片廢墟上生長著一望無際的玉米,每到夏天,玉米碧綠的葉子和油亮的紅纓肆無忌憚地生長,似乎在供給廢墟以生命。文化與歷史在此緘默,只有我獨自一人徘徊不已,感受著一份文化消亡時傳遞出的頹廢而凄涼的美麗。我的伯父告訴我,曾經有一年人們在城的遺址挖到一個骷髏頭,上面嵌有三個青銅箭鏃,他說他認為這意味著這里曾有過激烈的戰(zhàn)爭,是一個古戰(zhàn)場,或許是城門所在。伯父熱切的目光消解了我一些不好的心境,但隨之我陷入更深的空茫。我想,對這里的泥土的細節(jié)的關注,對這片已不復存在的城池的想象,是不是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我想象那座千年前的城池,它金戈鐵馬的轟鳴在酷烈的氣浪中搖蕩,好像海市蜃樓一樣。我
看到的時光深處似乎萬箭齊發(fā),我甚至聽到戰(zhàn)馬的嘶鳴,如號角撕裂在青色的云天之上。但是定睛一看,它們又消失了……我知道,它們不是在欺騙我,它們只是像我一樣,追不上永遠遙不可及的夢想。
我始終崇拜遠古的圖騰。在英雄時代青銅與鮮血的氣息中,在詩人時代文采與眼波的交匯中,我可以想象到所有美妙的事物,但我永遠也無法獲得它。同樣在時間中運用著減法,大刀闊斧地減去表象的東西,還有北寨以北的歷史和文化,它們在時間的深處向我投來絕望的目光,我想向它們伸出手,但我夠不到。它過去是在時光遺忘的角落里,現(xiàn)在是在流年偷換的斷層中,從來沒有什么人在乎它。
三
在北寨以北眾多的村落中,我對高崖底有特殊的情愫。這里是我姑媽的家,隔一兩年我總會來此長住。第一次來的時候一下車,觸目看到一片青碧的稻田,秀麗得如同一幅畫卷。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水稻,它的美麗超乎我所有的想象,我頓時覺得眼前這片土地有說不出的清雅和嬌媚,相比之下,肥碩擁擠的玉米地簡直是不堪的蠢物。村口有魚塘,路面有赭紅的砂石,勻細平整。繞村而過的水渠兩岸蜻蜓飛舞,手伸進去竟是溫熱。這一切細膩清秀的意象交織成全新的氛圍,讓我的客居像是入主,我想我是不是回家了?
高崖底是熱鬧而溫馨的,我很快有了包括三個表弟在內的一群玩伴。他們自告奮勇地為我指點所有玩耍的場所,比如到一個小池塘里抓魚,這個小池塘連結著水渠,我們動手筑起堤壩,將水斛干,然后在塘底一尺來深的淤泥中抓魚。我對那些常見的魚沒有興趣,只專注于一種奇特的小魚,魚身青綠,閃一點金光,很像金魚。我抓到有數(shù)十條,放在一個空的可樂瓶子里。我把它們帶回去,看幾十條小魚在瓶中不停地穿梭,它們回游的路線起初雜亂無序,但后來竟慢慢整齊劃一起來,傾斜向上作順時針的轉動。我興奮而好奇地注視著這些生靈,看它們青金色的鱗片在折射中閃爍出悅目的光澤。然而僅僅過了一夜,它們全死了,清晨我起床后發(fā)現(xiàn)這些魚全部翻出灰白的肚皮,密密麻麻地漂浮在水面上,不禁大聲驚叫。姑媽告訴我,魚多水少,瓶口又小,這些魚是悶死的。我似懂非懂地點頭,馬上又投身于新的游戲——孩童的殘忍往往由于他們的無知,而這懵懂往往給他們心愛的事物造成巨大的傷害。
我在稻田里見到一只碧綠漂亮的青蛙,這青蛙綠瑩瑩的皮膚讓我驚嘆不已,因為我以前所見到的青蛙都是黃褐色的。當時我心里想怎么這難看的蛤蟆在這個地方都長得如此可愛?長大后我才知道青蛙也像變色龍一樣,其體表的顏色隨成長環(huán)境,會有一定的改變,但在當時這綠色的青蛙給我以巨大的震撼,我追著它想看個究竟。于是一個男孩撿起一塊石頭,準確地將此蛙打翻在地,撿起來交給我。我看到蛙身的一側開了一個口子,翻露出白色的筋膜,恐懼和惡心頓時讓我大哭起來。一時間所有的小孩笑著叫著一哄而散,只留下我和那只青蛙孤零零地待在水田中央。我鼓足了勇氣伸出雙手捧起青蛙。那冷血動物特有的黏濕的皮膚將一陣陣顫栗迅速傳到我的全身,它的每一次掙扎都讓我的心臟狂跳不已。我手捧青蛙踉蹌地走在田埂上,一路上看著它的嘴一張一翕,眼神渙散,我的心痛得無以復加。但奇怪的是我的記憶就此戛然而止,后面的事情我已了無印象。
這怎么可能呢?我一向記性極好,如果當時我?guī)メt(yī)治,或者將它放生,我沒有理由忘記這只漂亮的動物,它讓我強忍著對冷血動物的恐懼,一心只要救活它。在以后的許多年里這只青蛙讓我始終懷想,可是想來想去我只能想起一個少女,臉色蒼白地奔跑在一片深綠的天地之問,這稻田一望無垠鮮濃無比,帶著夏季特有的令人窒息的熱風鋪天蓋地向她卷來。她的手上是一個奄奄一息的生命,這生命微弱的悸動令她感到責任重大。多年以來,她一直被這種莫名的責任和盲目的沖動所驅使,像那個穿上紅舞鞋的小姑娘一樣越奔越急在一些陌生錯亂的路上;從來沒有人挽留她的腳步,接過她手中的青蛙。
那么也許那只青蛙及其下落真的不是那樣重要吧。
高崖底又是神秘而浪漫的。在我最初工作的時候,我在與其毗鄰的一個村子教書,我聽到很多關于高崖底的傳聞,其中最令人心悸的一項是鬼魂的傳言。說是這村里有兩個女鬼,都是新死不久的年輕女子,其中一個是產婦。幾個村民聚集在一起,繪聲繪色又不無渲染地講起鬼魂附體的故事,一個瘦削的女人說:“(鬼魂這么講)你家干凈,這么干凈;你一家子人性好,我才來你家。我早就來了,早就在那門扇角里站著了呀……”調子高起來,聽者的身子就縮下去;調子低下去,聽者的脖頸又長起來;最后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那女人所指的墻角,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來,感覺像聽了一段評書。
同樣玄秘的還有皮狐子的傳說。皮狐子是個什么東西?我至今也沒有搞懂,但想來可能是一種介于鬼狐之間的靈異。據(jù)說這種東西可以迷惑人,攝其精氣。這就有點聊齋的意味了。
如高崖底這般秀美的村莊怎會沒有靈異呢?三月初三或九月初九,夜黑如墨,風涼似水,一晃神,一剎那,清泠泠的月光忽然從哪座老屋頂上流下來,如杏花春雨,沾衣欲濕。這月色果然適合芳魂夜嘆,靈狐吐納啊。它漫在地上,像金粉、像水銀,誰在城市里能見到如此美妙的月光呢?這時候你最好獨自一人,搬一把靠椅坐在院子里,前塵往事便在月色中輕波蕩漾了。身著繡衣的女子,手提緞面弓鞋,赤足走在小路上,神情詭秘而興奮,遠處蟋蟀的叫聲如短促的笛音,彎彎的小河里流淌過一河床月亮……
然而終于有一年,我來到高崖底時沒有看到水,那條繞村而過的綢帶一般的小溪已干涸見底,河床上大團糾結的草根和污泥紛亂如麻,曾經的稻田蕩然無存,村口種上了如榆社所有村莊一樣的標志性作物:玉米。當年曾被皮狐子附體的一個村姑已嫁作人婦,在場院中央撩起衣襟,毫無避忌地給孩子喂奶,她的十指早已改了銀白的顏色,變成粗圓的模樣。看到她麻木的眼神時我心中一動,想這村婦也許再也不會受到邪祟的侵擾了。
在我的記憶中,高崖底應該是一方絲織的手帕,迷金錯彩地刺繡著擬態(tài)的蘭花;而我眼前的高崖底,它是一條硬如咸魚的毛巾,遺棄在塵土飛揚的路上。
四
我曾經在北寨以北度過我最初步入社會的幾年,其中最苦最難的歲月,在郜村。
我到郜村時十八歲,剛剛師范畢業(yè),比我的學生大不多幾歲。那是我人生中一個重要的階段,包括我作為自然人也好,作為女人也好,十八歲都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坎兒,那是產生情感認同的主要心理時段。
那個時候我在郜村小學任教,包一個班。我想大家多半不知道包班是一個什么概念,意思就是這個班所有的課程都是你一個人教,從語文數(shù)學到自然社會到美術勞動……所有的課一節(jié)不落。如果這些還不夠,那么還有全校的音樂。那是1999年,盛行素質教育的年代,國家在提倡減輕學生負擔??墒歉F鄉(xiāng)僻壤往往不能得風氣之先,我每天的工作負擔非人可以承受。大致的時間表
是這樣的:早晨五點半起床看學生出早操,六點鐘上早自習,七點鐘下課放學生回家吃飯。然后八點鐘正式開始上午第一節(jié)課,十二點半放學。下午兩點半上學,放學沒有標準時間,無論春夏秋冬均以天黑為度。天黑了也不能閑著,吃過晚飯后必須批改作業(yè)、寫教案、寫上級交代完成的批改筆記、學習筆記、論文、課改方案……每天不寫到十一點你肯定寫不完,我每天都睡眠不足。雙休日沒有,每兩個星期放假一天。同時因為學校條件有限,我們幾個人必須輪流做飯,自己給自己當炊事員。最后,我實在不好意思再添一筆,不過添不添也就無關緊要了——我們每個冬天可吃的蔬菜只有一種:凍得稀爛的茴子白。你想改善一下伙食嗎?那人家都能吃你為啥不能?可見年輕人就是不能吃苦。我咬咬牙,咽下去。
在郜村,我曾經有過一次生死一線的驚魂。那是2001年,那一年學校三分之二的校舍變成了危房,有兩個年級的學生被迫搬到校外,租用民房上課。我們也沒有了廚房,于是校長便揀了一間相對完整的空教室做廚房。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做了一餐熗鍋面,然后往火爐上放了一壺水,出門招呼其他人吃飯。就在我出門后的數(shù)十秒內,突然聽到一聲巨響,回頭看去,只見那間教室已塌了半邊。多年之后我不寒而栗地回想:倘若那一天我做飯的時間延長了一分鐘,也許那些殘垣斷壁之下掩埋的便不僅僅是一鍋飯和一壺水了。那一夜我蒙著被子哭到天亮。
從此以后我每天多了一項工作:我常常失魂落魄地坐在校外的一片空場上,默不作聲地看著無星無月的黑夜。我用盡全身力氣向前凝望,我的目光如一種沉重的流體,滯澀地一寸寸向前推進,但是沒有用,我什么也看不到。
在七年之前的一個偏僻小村,是否有更凌厲的風吹過那片堅硬的凍土和冰雪?是否有更刺骨的冷浸入那少女柔軟的肌膚和長發(fā)?我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我只知道她的靈魂走過了寒風和冰雪,終于聞到了花開的芳香。
五
最近一次離開北寨以北的時候,我年邁的祖母將一張吃剩的大餅包好,塞在我的手里。餅是故鄉(xiāng)特色風味,由祖母親手炮制,北寨人叫它“山藥餅子”,其實是用土豆絲拌入面糊煎成。我?guī)е下贰?/p>
人生有些事很矛盾,有些東西你明明不喜歡,卻要費盡心機去獲取,比如體面的職業(yè)、上司的垂青;有些東西讓你一生懷想,卻又義無反顧地將之拋棄,比如這片故土和土地上所有的一切。
在等待客車的短暫時光里,我坐在門前的空地上,跟別人說起過去的時光,現(xiàn)在的打算和將來的希望。我的身后是一堵黃泥壘就的矮墻,散發(fā)出溫潤而略帶霉變的氣息,面前的矮坡下是祖父的老屋。墻壁同樣斑駁陳舊,窗下有我幼年時用粉筆寫就的“人、口、手”的字樣,字跡拙劣卻清晰無比。我很想知道這些字何以歷經二十年仍然毫不褪色。我想這不外乎兩種答案:或者是那個年代的粉筆質量過硬,或者是在這漫長的歲月中一直有人細心地描摹它。
每每回故鄉(xiāng),我總會發(fā)現(xiàn)它在以驚人的速度老去,河水是越來越淺了,山頭是越來越平了,族人是越來越少了……我忽然覺得,有些東西早已在歲月的掃蕩中灰飛煙滅,而另一些東西盡管依然存在,依然熟悉,也再不能恢復當初的形貌。比如這泥墻、這矮坡、這窄窄的道路和年邁的親人,還有我……還有北寨以北。
我看到更遠的田野和天空,更高的云朵和夕陽,它們縱橫交錯,色彩斑斕,向無邊無際的世界作無限的延伸,而我的未來隱沒在虛無縹緲的空間,不能看見。遠近參差錯落的老屋都空空蕩蕩,它們的主人或已仙逝,或在外勞作,或奔波在無窮的路上;最蕭條的是路邊辨不出顏色的積雪,慢慢消融在不復平整的土地上。
泉水河依然在流淌,它的流量一年小似一年,也許它是真的疲倦了;小樹林的面積也一年小似一年,連山上的樹都快給砍完了,何況村口;它們都似曾相識,它們又面目全非。站在呼嘯而來的寒風之中,我恍惚地想,我長久以來對北寨以北的深情想象,是否早已令它在我心中貌合神離了呢?
在回家的客車上,窗外風雪茫茫,對著風狂雪驟中遠去的北寨,我想我或者應該寫一點什么?;丶液?,我把那張大餅切開,盛到飯桌上,可是一餐終了,只有我一個人在吃它。
2007年的冬天,一個朋友去了一次北寨,他說那里有好大的水。我說怎么可能呢?早在幾年前那水已細得可憐了。他說不,那水多得很,結了冰的河面寬闊平展。我說這些水不是那些水,他笑了。我無法向他解釋,即使泉水河完全恢復舊觀,也未必能蕩滌干凈塵灰滿面的北寨鄉(xiāng):它臟了,臟到血脈里;它舊了,舊到骨頭里。更何況河中確實無水,我的朋友看到的是一個假象:那是上游的村落用人字壩蓄起的雨水。這些水的確不是那些水。
我清楚地知道,北寨以北只活在我的心里,它像那個虛無縹緲的香格里拉一樣,已無從追尋;甚至連它是否存在過,都是不解的謎團。它激蕩著滔滔的波浪在我心中奔騰不已;我在那河邊哭泣、奔跑,但無濟于事。那些夜晚的大水太洶涌,比我還要瘋狂。我眼中的淚水流出來又干涸了,干涸了又流出來;但我追不上它流淌的速度。對我而言,它是我心中絕望的旗幟,獵獵飄揚,支離破碎。
責任編輯:白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