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你講講麥浪的故事吧。麥浪其實是沒有故事的,我只記得有兩句詩歌,“三月清風(fēng)麥浪生,黃河岸上晚歌平”。當(dāng)然還有其他一些詩人的詩,他們寫過不少關(guān)于麥浪的句子。有一個現(xiàn)代詩人寫過大量與麥子、麥穗、麥浪有關(guān)的詩,有人戲稱他為麥子詩人,可惜后來他臥軌自殺了,充斥著村莊和麥香、黃金與白馬的詩歌時代也已經(jīng)過去,所以就不打算和你談關(guān)于麥子的詩歌了。
可是關(guān)于麥浪我又不能編造什么故事來!你知道我是個拙劣的故事家,連個笑話也講不好,可是在你告訴我你沒見過麥浪是什么樣子的時候,我那種講故事的沖動便蠢蠢欲動起來——你沒見過麥浪不等于沒見過麥苗;沒見過麥苗,可總不會沒見過麥子吧?沒見過麥子也沒關(guān)系,我可以告訴你,你吃的面粉做成的食物就來源自麥子——關(guān)于麥子我只能告訴你這些了,但麥浪的秘密你是不知道的,這讓我有些神氣起來,對于一個在麥田里舉過鐮刀的人來說,編造一點和麥浪有關(guān)的故事還是有生活基礎(chǔ)的。
麥浪我也僅僅見過一次。在我十幾歲的一個清晨里,天還沒亮我就在屋內(nèi)聽到了奶奶在院子里找鐮刀的聲音。奶奶那時候人老了,變得啰嗦和嘮叨,她出入于東屋、鍋屋、偏房、走廊,踮著小腳搬來椅子踩著到門樓上,那些散落在各處的鐮刀被她叮叮當(dāng)當(dāng)扔到院子中央,院子里的自來水管響了一會兒,然后是磨鐮刀的聲音。奶奶一邊磨鐮刀,一邊埋怨鐮刀銹了,才一年沒用,怎么銹得這么厲害。她還埋怨我和妹妹,這么晚了,怎么還不起床,麥子該割了,雨水剛下過,太陽太毒,再不割麥子就熟掉頭了。
我、妹妹和奶奶三個人站在清晨的麥田邊,太陽在背后大大的,還是蛋黃的顏色,大片大片的麥田中寂寥無人。我的奶奶又開始埋怨天氣,憑借她的記憶,她蠻有把握地認為這天已經(jīng)到了收割麥子的足夠好的時候,可是到了麥田邊,卻發(fā)現(xiàn)我們還是來早了,很多的麥穗還是青色的,我想那在穗子里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麥粒,也是青色的……奶奶說,怎么辦?來就來了,把麥子割了吧,麥粒已經(jīng)灌完漿了,割下來放在田里曬一天就熟了,再也不能等了,等到下一場雨,刮一場風(fēng),麥子就全爛在田地里了。
我彎下腰左手剛剛握住幾棵莖葉冰涼的麥子,一陣風(fēng)從背后涼涼地爬了過來,緊接著像有人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我不禁站起身挺直腰來抵抗風(fēng)力。目光所到之處的景象讓我驚呆了:整塊麥田像海浪那樣波動起來,成了一塊巨大的綠色綢子,像是有人在遙遠處不停地用手抖動著它,而且抖這塊綢子的人不止一個方向有,東南西北都是有的,因為我看到麥浪在隨時變化著方向,像是有某個巫婆穿著巨大的斗篷在麥田里左沖右突……
風(fēng)揭穿了麥田內(nèi)部的秘密。麥浪起伏處,隱約可見各類昆蟲從麥田中展翅飛起。把蛋生在麥子深處的鳥驚恐地射向高空,在天上盤旋鳴叫。我還記得那鳥鳴的聲音,“布谷,布谷,不哭,不哭”——這是一些更小的孩子的說法,當(dāng)然在麥子根處,也偶爾可以見到田鼠和蛇,這個時候就要握緊鐮刀,防備它們從你的腳下躥過去。麥子本是有香氣的,你沒到過麥田,相信你也能通過想象有所了解,單純的麥田的香味是潮濕的、馥郁的、帶一點點青草的腥味,可麥浪起時味道就不一樣了,這香味里又摻雜了一點點泥土的味道,各類蟲子飛起時散發(fā)的身體的味道……麥浪的香氣是那么狂野。
如果讓我用一個詞來形容麥浪的話,也許只能用“狂野”了。你能了解一個少年站在田野之間,站在天與地中間被風(fēng)吹蕩著的感覺嗎,那一瞬間整個世界沒了別的人,也沒有了別的植物,他的眼睛里是大片大片麥子的舞蹈。千千萬萬株麥子,它們有的粗壯,有的細弱,可在風(fēng)來時它們都仿佛一下子鼓足了勇氣,盡管是倒下的姿態(tài),可仍然令人震驚地看到它們想拔地而起的愿望。風(fēng)是他們的搖滾樂啊,麥子也有瘋狂的時候,那時刻它們大概忘記了自己是人們的食物,那一刻它們身上具備了某種靈性,我相信這不是出于即將被收割的恐懼,而是出自生命最輝煌時刻的一次集體膜拜。
麥浪起伏,少年的懵懂被驚醒。在狂野的麥浪前,我覺得自己渺小得像個七星瓢蟲,我摘掉了黑框的眼鏡,麥田在我眼里清晰無比。麥子對我敞開了它們的懷抱,讓我看到了它們打開的內(nèi)心,麥子像我一樣幾乎具備了脆弱和堅強兩種性格。這種心靈深處的認同感,驅(qū)使我舉著閃亮的鐮刀走向麥田的深處,麥葉劃著我的褲管,糾纏著我的雙腿讓我行走艱難,可這阻止不了我試圖奔跑起來的愿望。只有奔跑,才能讓我感覺自己也是一株麥子,沉睡過一個冬天,被雪覆蓋了一個冬天,等春天來臨,雪像眼淚一樣滲到土地深處,那眼淚帶來的成長,遇到溫暖的風(fēng)就會瘋狂起來。如果五六月的時候有過一場風(fēng)和一個太陽的毒曬,用手指測量,你會發(fā)現(xiàn),幾乎每天麥子都會以一個指頭那樣的速度生長,等它生長得足夠高,經(jīng)歷了幾場大風(fēng)大浪后,也就走到了它生命的盡頭了。
也許我這么說是錯的。麥子的生命是沒有盡頭的,它在我們身體里以另外一種方式活著。我懷疑這些年我吃過的麥子都是在溫室里長大的,因為從它們的味道中我從來沒有品嘗到過風(fēng)暴的味道。在麥浪起伏中搖曳過的麥子,它的內(nèi)心會更成熟而滄桑些吧……這就是我給你講的麥浪的故事,其實它也不算一個故事,因為我也忘記了麥子什么時候成熟,什么時候收割了。我們住的城市里看不到一株麥子,那些麥子,它們都去了遙遠的地方……
經(jīng)典伯樂:高騰騰
小時候只是傻傻地站在麥田中看著那一波波隨風(fēng)而動的麥子,只是覺得很美,很神奇,卻從來沒有想過要用文字表達出來。直到讀到韓浩月的這篇《麥浪》,心中那份曾經(jīng)對大地對莊稼的特殊情感似乎一下子被喚醒了。
平凡而偉大,真實而不做作,這也許就是對那些很卑微但卻一直默默奉獻著的生命的最真的贊言!文章所詮釋的并不僅僅是一個懵懂少年被驚醒時對麥浪的深切感觸并由此引發(fā)的情感,而更多的是想表達對逝去的東西,對人生所要遭遇的,以及應(yīng)該怎么去面對的一種感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