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幔帳,最開端繡的是芍藥花,并且不只一朵,有十幾朵。它們姿態(tài)各異,顏色也深淺不一。這些深粉、水粉、玫瑰粉的花朵們,在白斜紋布上面盛開著或正準備盛開?;ǘ浼由夏切┍匦璧娜~子,鋪滿了那塊面積,可以說它們毫不費力地形成了一個芍藥園。
這個芍藥園對應的是母親的少年時代。
但母親的少年時代是一個時空概念,除了芍藥花還有大量的存在,多大的芍藥園能將母親的整個生活充滿?如果我一定要再現(xiàn)或重組母親的少年時光,填補芍藥花之外的空白就是必須的。十九歲之前的母親,離我是多么的遙遠,即便可以隨意虛構(gòu),也找不到搭建它的詞語,找不到材料鋪就通向那里的道路。
刺 繡
刺繡是母親十六歲開設(shè)的一門功課,督導是我的姥姥。我的地主姥爺對這一學科也給予了必要的重視。他堅定地阻擋在我母親上中學的道路上,其目的就是讓女兒回到家里,將那還空白的白布繡滿花朵、蝴蝶或飛鳥。每個女孩都坐在家里繡花,只有我母親的那些白布上還沒有一朵花。以去省城讀中學為由就可以讓那些該繡滿花朵的白布空著嗎?你總得完成自己的那一份作業(yè)。
被阻擋了去路的母親坐在了木格子套窗下,白而纖細的手指捏起了一根細長閃亮的繡針,她想都沒想就繡了一朵花。在這里,母親的思維不見一絲活氣,“繡”這個詞一定得對應著“花”嗎?在這里,母親沒有想到要另辟蹊徑繡它一個衣衫襤褸的乞兒,或是一個裸露著一個肩半個胸的在石板街上奔跑的女人,她不假思索就踏上了一條寬廣的繡花的大道,不僅如此,她還運用了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手法,準備就把開在我的地主姥爺家院子里的芍藥花繡下來。
母親坐在窗前,木格子套窗半開著,芍藥花在院子里怒放。花朵是粉色的,間或有白色的。母親的手指在那一笸籮絲線里游移,在水粉、深粉、玫瑰粉上舉棋不定,最后,她捏起了那團深粉色絲線。母親手指的這一抉擇是非常正確的。那五根手指,尤其是拇指和食指,也許還包括中指,同時意識到了一個詞語——時間。它們用一個深色給予了這個詞以基本的敬畏。深色,是十萬大軍,它們在穿越時光的道路時,會有重大傷亡。它們必勝的信念來自自己的無窮數(shù)量,砍不完的頭顱。
那團被選中的絲線,立刻就身負使命。它必須挑起把一朵明天就可能凋謝的花移植到白布上的重任。從泥土到白布的遷移,猶如捧著一滿碗的熱湯從廚房到餐桌,小心翼翼是起碼的。不能改變花的顏色,湯不能濺到地板上;不能改變它開放的姿態(tài),即使燙了手指也不能把碗扔到地上,手指要堅持;要讓這朵花在沒有水、沒有土的白布上、一個新世界上,不知不覺地繼續(xù)開放,并使之永不凋謝,盡可能長久地鮮艷下去。母親的手指和目光都隱藏在木窗的后面,這一移植行動,絕不可以讓院子里、陽光下的花朵知道,不然,誰能保證那朵被選中的花不扭捏出一個惡俗的姿態(tài)。
母親坐在窗前的刺繡是對花朵轉(zhuǎn)瞬凋敗的有效補救,是對關(guān)東漫長嚴冬的精神儲備。姥爺家有菜窯。爺爺家也一定有。誰家會沒有菜窯呢?菜窯里儲滿了過冬的白菜、土豆、蘿卜……這是大人在秋末凍土形成之前必須做的,而關(guān)東的少女們,則在白布上儲備了整個冬天開放的花朵。這可比挖一個地穴式的菜窖要耗時費力,因此這一工作也許從春天就開始了。
暴雨突然而至,花瓣在雨中掙扎,最后死在污泥中,而母親面前白布上昨天剛繡好的幾朵芍藥花,像幾個在暴雨來臨前及時找到了一個有雨披的屋檐的小女子,她們的衣服沒有被淋濕,頭發(fā)沒有散亂,連腳上的鞋子都沒有沾上一丁點的泥水。它們不像是躲過了一場大雨,而是躲過了一場直指生命的浩劫。
烏拉學堂
母親就讀于烏拉國民優(yōu)級學堂。在學堂的院子里,在四處的角落里,都栽種著草本花卉。芍藥率先開放了。芍藥醒來的早。它喜歡春天。母親穿老式旗袍,梳披肩長發(fā)。課間常在芍藥花下流連。那些艷麗、直率、執(zhí)著于傾訴的芍藥,不能不左右十幾歲的我母親的情緒。我為什么喜歡芍藥花?為什么認為芍藥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花?那荷蘭的郁金香,那也叫花嗎?! 同芍藥比起來,那種僵硬的,半開不開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說明它開得很猶豫,很勉強,打算看情況隨時收回自己的花瓣。花的綻放是不計后果的,是不顧一切的。反正我要開放,徹底打開所有的花瓣,風雨或是陽光,都是好朋友。我為什么一下子就喜歡芍藥花?一定是母親在孕育我的時候,就把她對芍藥花的認識和看法,同形成我的血肉,一同投放在一個杯子里,然后,她輕輕地搖晃了幾下。
母親的學堂也要做操,這不同于她十歲之前在鄉(xiāng)下讀的私塾。矮小的日本校長常在這個時候走出來。他穿著嚴格意義上的西裝,但當他一走進高大的中國女學生的隊列,就如同一只黑羊沒入了深草中。她們的長發(fā),她們的旗袍,還有她們肅穆的臉,一同將他淹沒了。
母親穿老式旗袍,邁著淑女腳步,寢不言,食不語,行不側(cè)目,笑不露齒,在矮小的日本校長領(lǐng)導的滿洲國小學里畢業(yè)了。她考上了省城中學。
省城在什么地方?母親不知道,我的地主姥爺也不知道,但姥爺說,那可賊遠賊遠,當天怕是回不來。回不來那不就得在外面過夜?姥爺憂慮的是:十五歲的大姑娘在外面過夜,要是傳出去,誰家肯娶?這個污點是沒有辦法擦掉的,是多大的學問都無法彌補的。女孩單獨離家是萬萬不行的。女孩可以離家的那天,就是她出嫁的日子。女子幼年、少年由父親管理,到了出嫁的時候,則由父親轉(zhuǎn)交給其丈夫。其實,那個形式復雜,場面喧嘩,一片喜氣洋洋的結(jié)婚儀式,完成的是兩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交接,而這一交接能否順利完成,是以該女子的肉體是否潔凈如初為前提的。我的地主姥爺認為,十五歲的姑娘,待在家里,繡上兩年花,就該出嫁了。那書念多點念少點,都與娘家關(guān)系不大,對本人也沒有什么益處。那些學問非但不能對日常生活有所建設(shè),反而說不定在什么時候突然就對平靜的日常生活起到徹底或不徹底的破壞作用。
因此,在我的母親是否上中學這件事上,他是持堅決反對的意見的。他希望比我母親小一歲的我舅舅能讀中學、讀大學,進而學而優(yōu)則仕,最終實現(xiàn)光耀門楣、安慰列祖的現(xiàn)實理想,但舅舅貪玩,并未把這一家族使命切實放在心上,因此沒能考上。
現(xiàn)實給我的地主姥爺出了一道難題。這個難題有兩個答案。我的地主姥爺毫不猶豫選擇了兒子作為正確答案,但事實冷酷嚴峻地告訴我的姥爺,他選的答案已被證明是錯誤的。但可別低估了我的地主姥爺,這題即使到了這步,也難不住他。首先他就不承認會有兩個答案——兒子或女兒。他堅定地認為,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兒子。如果兒子這一答案被證明是錯的,那么這道題就沒有答案!女兒不能成為重大問題的答案,女兒不是答案!相反,在我的母親功課的突出成績面前,他倒看出其不足來,比如都十五歲了還不會繡花,更不會做鞋,這可怎么行,補上女紅這一課已經(jīng)刻不容緩。全是讀書給耽誤的,當務(wù)之急是快速提高做女人的修養(yǎng),以備將來出嫁別丟娘家的人。
而此時,我的母親已在文字的道路上走了很遠。文字的光亮已經(jīng)在母親的眼前閃亮。文字本身是黑色的,若能將其正確地組合,就會閃現(xiàn)光芒。母親已經(jīng)進入了這個游戲,并已諳熟將其正確排列組合的若干方法,實際上,我的母親已經(jīng)回不來了。
正當她一步一步向前邁進的時候,她的主宰,她的父親,我的地主姥爺,大聲地喊住了她。她必須止步。這個從身后傳來的巨大聲音,足以使我的十五歲的母親再也無力邁動腳步。
停止前進的指令是姥爺發(fā)出的,而折返的路途則要由母親獨自走過。母親轉(zhuǎn)身回來的腳步是何其艱難和痛苦。她轉(zhuǎn)過了身,看到了文字的反面,那些比黑暗更黑的物質(zhì)。她一回身,立刻就陷入了漫天的黑暗。
母親走得很慢,同時開始了曠日持久的哭泣。夏天,她坐在涼席上哭泣,院子里突然的陣雨,給母親沉悶的哭泣帶進一絲清涼;秋天,她坐在大柳樹下哭泣,南飛的大雁在母親的頭頂咣咣地叫上兩聲,它們飛得平穩(wěn)、有秩序,看上去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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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朵開在時光河流岸邊的花,都見證過些什么。年少的母親,在那白布上一針一線繡出美麗的花朵,在那個時代里一步一步地走著。母親的青春已經(jīng)被定格在那個遙遠的窗前,我們抬頭,偶爾還能看見。(陜西平遙 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