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國
母親生我的時候,難產(chǎn)。母親說,她在縣醫(yī)院里躺了一天一晚,就是生不出來。痛啊。痛得她直想死??墒撬唤?。一聲都沒有叫。只是咬牙抿嘴,直喘大氣,眼睛死死地盯著天花板,汗如雨下。針也打了,人參湯也喝了,香灰水也灌了,都沒用。后來醫(yī)院也沒轍了,交待父親趕緊想辦法送地區(qū)醫(yī)院。那時候父親在公安局工作,立即從看守所提出兩個犯人,扎一副抬轎把母親抬了,連夜抄小路走了一百多里,送到地區(qū)醫(yī)院。
下午到了醫(yī)院,傍晚時分,母親就生了。
母親說,就是生我的時候難,后來生我的妹妹、弟弟都很順利。母親還說,僥幸是在城里,如果在鄉(xiāng)下,就沒有命了——這有可能。
母親的老家,在鄰縣的鄉(xiāng)下,離父親的村子不遠。村名皆以姓氏冠之。一個是康家,一個是肖家。母親十三歲說給肖家做童養(yǎng)媳,十八歲成的婚。結(jié)婚第二年,新中國成立,父親考入地區(qū)公安干校,半年后分配到了這個縣的公安局,當了干部。
母親是二十歲進的城,她由外公陪著,一路走一路問,翻山涉水,走了兩天,尋到父親這里來。從此母親就在這里住下了,生活了五十二年,終老于斯。
母親小時候沒有讀過書。進城后,父親送她到夜校學了幾年。母親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也能磕磕巴巴地念報紙上的文章了。她在夜校還學會了一首歌:“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她一輩子會唱的就是這一首歌。這首歌她只會唱開頭這兩句。后來的日子里,閑下來的時候,我偶爾會聽她唱起:“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這應該是一首抒情的、歡快的曲子??墒悄赣H一輩子,過得一點也不抒情,也很少歡快的日子。
母親到縣城里后,很久都沒有正式的工作。據(jù)說父親幫她找過兩份工,但很快就辭了。母親要養(yǎng)兒育女,要做家務,每天忙不贏。那時候天下太平,父親的一份工資能夠維持一家五口有粗茶淡飯,足矣??墒亲匀粸暮砹耍珖嗣耖_始過苦日子。后來災害愈演愈烈,好多地方都斷了糧,靠吃野菜、樹皮、觀音土。周圍好多人得了水腫病,兩條腿腫起好粗,光滑水亮,一按一個坑,好久復不了原。我常??吹剿[病人們坐在一起,比賽誰腿上的坑按得深。我們有城鎮(zhèn)戶口的人家,日子要好一點——但也好不到哪里去。給我們定量供應的糧袋,要搭配雜糧——高粱、苞谷或者紅薯。拿糧票買高粱苞谷,一斤是一斤,買紅薯,則可以買十斤。母親要的都是紅薯(蒸紅薯、煮紅薯、煨紅薯),晚上才能喝到兩碗米湯。紅薯和米湯都是飽得快餓得也快的東西。我常常不到半夜就餓醒了。睡不著,起來喝涼水。喝多了涼水,更睡不著——不斷地要撒尿。整夜折騰,餓不堪言。這些,母親都知道。可是,她不做聲,只是默默地難過。正所謂:聽在耳里,痛在心里。她自己餓一點不要緊(事實上她也總是把東西讓給父親吃,讓給我們吃),但不能餓到子女。她一定要想辦法找到東西把我們喂飽。母親說:雞都不喂它就知道自己去找食,何況我們是人。母親在鄉(xiāng)下長大,從小勞動,歷經(jīng)艱難,找吃的本事是很大的,她找食的天地,當然比一只雞廣闊多了。我們那地方是山區(qū),縣城四面環(huán)山。山都不大,可是泥土肥潤,草木豐茂,野產(chǎn)很多。母親應該是最早一撥到山上去尋找吃食的人。野筍子、野藠子、野韭菜、野茼蒿、野莧菜(又名馬齒莧)、地菜子、地衣(其狀如木耳,無味,色澤死黑,打雷下雨后在山里的巖石上才能撿到,所以,我們那里俗稱“雷公屎”),土茯苓、益母草、毛粟子、蕨根、椿樹葉、桑樹葉……后來附近山上的東西都搜刮干凈了,母親她們就往遠處推進,一直推進到二十里外的南嶺大山。母親常常天不亮出門,天黑透了才回到家。手里提著,背上背著,帶回一大堆野菜。這些東西,都很難吃。那時候做菜的方法很簡單。燒半鍋水,把東西放進去,撒幾粒鹽,滾幾滾,掐出來就吃。沒有油,沒有調(diào)料,怎么會好吃呢?可是我們都搶著吃,吃得津津有味,肚子滾圓。
母親還在山里開出了十幾塊地,地都開在巖石的夾縫間,都很袖珍,大不過桌面,小則僅可立足。種了南瓜、辣椒、茄子、小白菜。還在家里灶旁邊用紙箱圈養(yǎng)了兩只小母雞。那時候政府禁止居民開荒種地、養(yǎng)雞養(yǎng)豬,母親都是偷偷做的。我們在城邊上的幾塊地,被鎮(zhèn)里的治安隊發(fā)現(xiàn)了,立即被踩平,還壓上了大巖石,釘了禁牌。母親看到被踐踏得七零八落的菜苗,一屁股坐到巖石上,哭了一陣,咒罵了一陣,掮起镢頭,到更遠的地方又開出幾塊地。母親做的這些事情,父親是反對的。父親是個很謹慎,很守規(guī)矩的人。父親在新中國成立以前,就以鄉(xiāng)村教員的覺悟參加了地下黨組織,可是因為政治斗爭的原因,他們那段光榮歷史被抹掉了。他也抗爭過,發(fā)過火,說過狠話,可是沒有用,也就認了。這當然是個致命的打擊,而且,影響了他一輩子。也許因為這個緣故,他的脾氣很暴躁,在家里動不動就發(fā)火。(可是他在外面卻十分和氣。當了一輩子小干部,沒有得罪過人。)母親對父親,從來是依順的,只是在這件事情上,母親少有地堅持,絕不讓步。他們吵過很多次,每次都吵得很厲害。父親把镢頭,把雞籠都摔到屋外,母親又默默撿回來。摔多少次,撿回多少次。撿回來了,母親就坐在雞籠上哭,反反復復聽訴說一句話:“我不曉得什么政策不政策,我只曉得我們要吃飽肚子,要生活。我一不偷,二不搶,靠自己下勞力找點吃的,有什么錯!為什么就不讓我做!”在母親的瘋狂和決絕面前,父親還能怎么樣呢?惟有窩在凳子上,不再言語,臉色鐵青?;蚴且凰らT,到單位去了。
我們幾兄妹縮在門背后,驚恐地望著大人爭吵,大氣不敢出。我們直覺地感到母親沒有錯,又隱隱隱約約地覺得父親很憋屈,內(nèi)心是很復雜的。
我那時候八九歲了,已經(jīng)粗通人事。
我也經(jīng)常會幫母親做點事情。我家后面,是一條小溪,隔墻可聽到流水潺潺,泠然有聲,站在后門石階上,便見水草飄飄,魚翔淺底。可是母親是不準我們?nèi)ズ舆叺?。只有她尋回來很多野菜,才會叫我開后門幫忙洗菜。我扎高褲腳站在溪水里,讓水流繞著膝蓋舐啊舐,心里好高興。有一年鬧水災,連降大雨,十幾天才停。雨把田里的稻谷都打得倒伏了。雨一停,泡在水里的稻谷都長出了綠芽??h城里的人都涌到田里去掐稻穗。母親帶著我,也尋回來一箢箕稻谷。我看著綠芽森森的稻谷,心想,這能吃么?能吃!母親指使我拿出到河里洗干凈了,一根一根摘掉綠芽,把稻谷在鍋里焙干了,到一戶農(nóng)民家里借石磨磨成粉。我們母子倆人,磨了一天。真是整整一天?。∮沂掷哿藫Q左手,左手累了換右手,到后來都沒力氣了,就兩個人四只手的攥著石磨把手緩緩地推,母親把稻谷粉和地菜子做成粑粑,在鍋里干煎熟了。這種粑粑連糠帶米帶菜,真難吃。吃在口里,感覺滿嘴是砂,難以下咽。那筐米糠粑粑,吃了半個月。那半個月吃得我們,嘴巴也難受,肚子也難受,拉屎的時候更難受。我還跟隨母親去菜地澆過肥。都在大清早,天都還黑著,母親挑一擔尿桶在前頭走,我緊隨其后。街巷上沒有一個人影,只有我們四只腳板踩在石板上嚓嚓嚓的碎響。出縣城,穿過一條長長的土路(土路好長,天色就是在我們一步一步走著時亮起來的),到了山底下,母親放下?lián)樱蛲袄飺綕M水,順便也歇一歇氣。菜地有十幾塊,散布在刺叢旁邊,或巖石里,極其隱蔽。我去過幾次,每次再去,都很難找全。母親卻熟悉得很,不會走彎路,也不會遺漏。一擔尿水,剛好把菜地澆完。我還跟母親去扯過筍子,撿過稻穗,挖過地菜子。我最高興的是去山里摘毛栗子。那時候秋葉飄零,層林盡染,人在山上,猶如畫中行走。一路走,一路采摘。嫩的,裝進布袋里。外殼呈紅色黃色的,就地揀塊巖石砸開了,嚼而食之。新鮮毛栗子是很好吃的。脆,嫩,沁甜。每次進山,都要裝一肚子和一布袋毛栗子回家。
稍長,我可以幫母親做更多的事情了。錘石子。縣里修馬路,需要很多碎石子鋪墊。山上爆破開來的巖石,大的有籮筐大,小的也有飯碗粗細,都不合適鋪路。鋪路需要的是鳥蛋大小的碎石子。我們從山下把大巖石挑到工地旁邊,錘碎了,集了很多了,再又碼成長方形的堆。碎石子是按方計錢的。這事很辛苦,可是賺錢也多。搓草繩,我家附近,有一家草繩廠。母親按天去廠里領來稻草,在家里搓好了,再又送回去。一斤草繩四分錢。后來,漲到了五分。搓草繩坐在家里就可以干,隨時都可以搓,不用日曬雨淋,所以,附近很多人家都接這個活做。入夜,星河璀燦,檐瓦晰然,家家戶戶搓草聲,那情景是很令人感動的。我們還挑河沙,挑煤炭,掮竹子,還跟人往鄉(xiāng)下送過一次水泥電桿。少年時期的勞作,讓我從母親身上學到了吃苦耐勞、堅韌頑強的美德,這對我以后經(jīng)歷風風雨雨是很有幫助的。
母親的身體不是十分強壯??陀^地說,并不太好??墒撬苌倥茚t(yī)院,感到不舒服了(她把傷風感冒、頭疼腦熱之類毛病統(tǒng)稱為“不舒服”),就倒碗溫開水,放一撮鹽,掰開衣領扯痧。右手扯右邊脖子,左手扯左邊脖子?!鞍取薄幌?,“叭”——一下,后邊脖子夠不到,叫我去。我扯一下,母親問一聲:紅了沒有?——紅了?!狭藳]有?——紫了?!狭司褪丘鸪鰜砹?,好了。母親果然就好了,潑掉鹽開水,挑擔籮筐出門去了。母親常常露著一脖子紫痕,四處走。
三年自然災害過后,父親為母親在服裝廠謀得了一份職業(yè),收入平穩(wěn),家道漸豐,母親不必再為衣食多憂愁,就加緊了對我們的管束。
母親對子女的管束是很嚴厲的,近乎苛刻,她對我們的要求很簡單:發(fā)狠讀書,拿第一。她自己文化不高,可是知道文化的重要性,她并不知道怎樣才能讀好書。她的要求是出自本能的、盲目的。她常常跑到學校里,貓在玻璃窗外邊,看我是不是認真聽課。我們在操場上體育課,她也遠遠地站在柳樹下(我們學校操場上有很多柳樹,到了春天,綠條紛披,遠看像一籠一籠輕煙)看,有一次我和同學們在操場上玩皮球,我們的爭搶當然是十分激烈,十分混亂的。母親沖進來,把我扯到場外面,氣咻咻地訓道:“從小就教育你不準跟別人爭東西……”每天放學,母親必是早早地等在學校門口,護著我回家(她怕我又跑別處去玩)。母親總像影子一樣伴隨左右,常常讓同學們恥笑,我感覺很傷自尊心,發(fā)了幾次火,她就讓了一步。但是,規(guī)定我放學后五分鐘內(nèi)必須回到家里。她測算過,從學校到家里,剛好走五分鐘。遲到一點,她立即出門去找。母親自然是不能輔導我的學習的,但她自有辦法:讓我每天晚上寫五個生字,每個字寫一百遍(是一百遍吶)。她擔心我偷懶,每天我寫字的時候,神情是肅然的。
我小時候其實是個調(diào)皮的人。極其調(diào)皮。外面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我怎么可能按母親的要求循規(guī)蹈矩呢?我不明白母親怎么會有那么多的擔心。擔心我跟街上的小痞子學壞,擔心我爬樹會摔下來,擔心我看課外書會耽誤學業(yè),擔心我走夜路撞到鬼。母親像看牛一樣地看緊了我,一刻不敢松懈了她手里的韁繩。我卻像頭極不馴順的小牛犢,一有機會,立即跑到外面玩去了。母親也馬上會跟蹤而至,把我牽回去。母親對自己的兒子,似乎有一種天然的偵察能力,哪怕我躲在很遠很隱蔽的地方,她也能夠嗅著氣味找來了。我對母親的這種近乎茍刻的管束真是十分惱火。當然母親也有找不到我的時候,她就大街小巷轉(zhuǎn)著,大聲地喊叫我的小名。我們那縣城很小。我家在縣城的東南西北四條街上都租房子住過。母親跟縣城里的人,差不多都熟。街上的人,大多認識我,聽到她的喊叫,我感到極其沮喪,感到好沒面子,只好跑出去,跟她回家。
“文化大革命”把母親嚇了一跳。她是懷了一顆張惶的心看待那場運動的。每次站在街邊看到游斗“走資派”的隊伍走過,回到家里就要“嘖”半天,嘴里念叨:遭孽!好遭孽!她不明白世道怎么變成了那個樣子。她也參加了廠里的工人組織。她從廠里領回一個紅袖章,可是沒有戴過一次(我很難想像母親戴紅袖章的樣子。那一定是很滑稽的)。她每天照樣上班。每有游行隊伍經(jīng)過,她也跟出去站在廠門口看。有一次回到家里,母親跟我說,今天游街的隊伍好長,縣里一個副書記也在里頭,戴了高帽,掛了黑牌子。她說年初還為父親的事去找過副書記,她認得他,她說那人好和氣的,怎么也被抓起游街呢?她說那位副書記一邊走一邊伸出舌頭舔嘴唇,一定是好口干了,她好想端碗水給他喝,又不敢,怕挨打。頓了頓,母親嘆氣道:嗨,我還是應該上去給口水他喝的!過了好多天,她還提起這件事,后悔得不得了。那一年,我也參加了紅衛(wèi)兵組織。那時的紅衛(wèi)兵真是威風。刷大標語、刻鋼板、搶高音喇叭、砸店鋪門前的石獅子,呯!一錘下去,石花四濺,歡聲雷動。我覺得很好玩。運動發(fā)展到高潮,人們都發(fā)了瘋,竟跑到武裝部的倉庫里搶槍。那天是傍晚,我也跟著大人們往武裝部涌。半路上撿到一枝搶,返身又往城里跑,一直跑進縣政府大院。大門在身后呼地一聲關上了。我在一根柱子門站下,舉槍一看,愣住了。那槍沒有槍栓。忽然這時停電了,四周一片漆黑。很多人在黑地里跑來跑去。門外面人聲鼎沸。我忽然有了一陣恐懼,還猶疑著不知該如何辦,一個黑影摸到跟前,一掌打掉我手里的槍,拉著我就貼著墻根往里面跑。越長廊,到一道側(cè)門,一肩撞開門,就見母親還守在門邊上??匆娢?,一把抓住我的手,抓得死死的,一口氣跑回了家。母親拴好門,又拖張凳子頂死了,轉(zhuǎn)臉罵我:你要再敢出這張門,我打斷你的腿!第二天,母親抓了只雞去感謝那位把我從縣政府找出來的工友。
幾十年的,母親還對我說,你們?nèi)置?,只有你讓我操的心多?/p>
然而母親卻是特別疼我的。我懂事的早,吃的苦多。很小的時候,大約不到五歲,我就會生火做飯了。母親出門做事,常常忘了時間。估摸到時候了,我就會扒開爐灰,絮上刨木花,點燃,填進木炭,再把煤餅敲成小塊,一層一層架上去。初時不懂灶底要通風,刨木花燃不成明火,滿屋子的煙,熏得我眼淚長流。三年經(jīng)濟困難時期,晚飯是一鍋米湯。往往是,母親和我吃上面的清湯,父親和妹妹吃中間那米糊,底下稠點的米飯,留給弟弟。弟弟只有一兩歲。再長大點,家里燒的煤炭就是我包了。我們縣城人家燒煤,都是到一個叫張家煤礦的地方去買。張家煤礦去城十幾里,中間還要過一個渡口,盡是山道。每次挑五十斤,清早四點多鐘出發(fā),八九點鐘,太陽剛剛出來,就回到家了。母親把飯菜都熱在鍋里,另外還額外犒勞我一個荷包蛋,一碗糯米甜酒。辛勞半天,喝杯糯米酒,那真是很舒服的。我很勤快,差不多每個星期天都起早床去挑擔煤回來。我家的雜屋、灶房、床鋪底下,都堆著煤餅,母親有時夸耀地跟鄰居說,我家里什么都不多,就是一樣,煤炭多。
小時候我有過一個不好啟齒的毛病,尿床。早晨醒來,一摸床墊,濕濕的,涼涼的,又羞又怕,不敢聲張。母親遍訪全城,求得一個偏方。她買一豬尿泡,洗凈(我看她蹲在溪邊,一點一點地揉,來回揉,淘洗了好久)。又量一筒糯米,加豬油到鍋里炒,不停地翻動。過一陣,半熟未熟的糯米變得透亮,粒??蓴?shù)。起鍋,悉數(shù)灌進豬尿泡里,縫緊了口子,再放鍋里蒸。約三個鐘頭,取出來就熱吃。那東西是很好吃的,皮略韌。里頭的糯米飯,香,酥,軟。一口咬進去,“吱——”一股香味透進心底。吃過幾次,尿床的毛病就好了。我至今記得豬尿泡灌糯米的香味。
過年了。我們小時候都十分喜歡過年:有新衣服穿,有大魚大肉吃,放鞭炮,有壓歲錢——年三十晚上等我們睡著后,母親把壓歲錢分別壓在我們?nèi)置玫恼眍^底下。大年初一早上一睜眼,母親對我悄聲說,把壓歲錢收好。弟弟妹妹都是兩角錢,你的多點。我伸手到枕頭底下一摸,好,給我的壓歲錢是五角錢。那時候,五角錢可以買三四本書了,我很高興。
小時候我有兩件事讓母親很得意。一次是小學畢業(yè)升初中的考試,我得了全縣第一名。算術100分,作文多少分,記不清了,大約是86分,但題目還記得:“我的一天”??挤殖鰜恚赣H拿著我的成績單到處給人看。還有一次,是我入選了縣籃球隊。小時候母親是不準我打球的。她覺得打球耽誤學習。打球運動量大,肚子餓得快(吃得就會多),鞋子磨損也快。我只能偷偷摸摸地去打球。后來到了“文化大革命”中期,我不再投身運動,學校也已經(jīng)停課鬧革命,整日無事,母親也就不再管我了。我和幾個同學,天天出去找場子打球。我們都赤膊赤腳,只著一條短褲,一玩一天。我們都玩命地搶,玩命地跑,直到力竭倒地。我們終于玩出了一點名堂——我和另外兩個同學被選進了縣籃球隊。我在隊里,個子最矮(不足1.6米)。但矮個子能在籃球場上馳騁,自有其過人之處。我成了球迷們最歡迎的隊員。那時候縣城里的業(yè)余生活極其貧乏,籃球比賽就成了人們最喜歡的節(jié)目。所以,球迷眾多。母親的師傅,就是鐵桿球迷。不吃飯,也要先看球。還有母親廠里的廠長、車間主任,都是球迷。每有比賽,必定到場。第二天上班還意猶未盡,會找到母親說道一番,夸贊一番。母親不懂球,好像也沒有到現(xiàn)場看過我打球,可是每次回到家,就會跟我說,唐師傅他們又在講你們昨天打球的事了……說時,笑意盈盈,兩眼有光。那種時候,母親心里一定是十分舒坦,十分熨貼的。
看到母親的笑,我感到非常欣慰。母親真是很難得這樣笑一笑。母親名青梅。她的一輩子,同她的名字一樣,是生澀的,酸辛的。
現(xiàn)在,母親去世已經(jīng)好幾年了,我常常在夢里夢見她。不知為什么,還是很少看到她笑。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