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雪以一種姿態(tài)降生消解在鄉(xiāng)村,瞎子抬起頭看了看天空,他在灰黑中眨了眨眼,臉上就落滿了白色的雪。瞎子說:“下雪了。”就這么走在周遭朗朗如縷的雪花中。
瞎子走在鄉(xiāng)村,所有的感覺只剩下一條路,路在前方,山高到純白,天高處居然有陽光,微弱得遙遙閃爍。瞎子的眼內卻只有無限,瞎子被無限誘惑,瞎子想:雪是什么樣的?白的。
白是什么樣的?純潔!
純潔是什么樣的?冰涼!
瞎子想,人死了是冰涼的,人生如雪嗎?到氣絕時消融在泥土里。瞎子想,這雪啊!一切就仿佛凝在了永恒。
天黑的時候,瞎子開始進村了,拍打凈身上的雪花,拐進一戶人家。瞎子是大雪時節(jié)進村,到年關才要出村。瞎子在村里挨戶說書,有錢的給個錢花,沒錢的混碗飯吃,從村東說到村西。臘月里瞎子的書場鮮活地充溢了鄉(xiāng)村,成為一種奢侈,彌漫著吉慶高古之氣。天黑透的時候瞎子開始說書了,一副鼓板,一把二胡,燈光下瞎子臉上勻和,不見風霜。瞎子清了清嗓子先說了一句帽兒:“老少爺們,嬸子大娘姐……”眾人就開始興奮了。瞎子說:“酒壯膿包膽,酒入英雄腸。三國紅樓梁山伯,武松打虎景陽崗?!毕棺雍浅鰜淼拿眱河崎L遼遠,眾人的喝彩聲隨之而起。這時,瞎子的臉上就呈現(xiàn)了一種英雄氣,恣意狂放。
瞎子說書是有講究的:一是要凈面凈手給一家之主灶王爺燒香;二是要把燈盞放在書桌上;三是要主家兩壺白酒。瞎子說,喝酒氣足,英雄本色沒有酒拉把是說不成的。瞎子說:武松打虎,八百里英雄。武松是誰,有人硬要把武二打虎弄成除害,俗大了。大英雄本色,你真讓他上山來打虎,他不一定肯,真英雄是不和畜生斗的。
瞎子說:英雄都這樣,一生潦倒、莽撞。碰上歷史中尷尬事情,凡人就成了英雄。聽書人聽出了門道,有人問:后溝的拴狗不也上山打死了一頭野豬嗎?咋就越看越寒磣?瞎子說際遇不同,味道就差了。李逵也殺虎,可惜殺急了。武松打虎之后,先是潘金蓮,后是蔣門神,再后來大鬧飛云浦血濺鴛鴦樓,英雄身上有人氣養(yǎng)著,拴狗僅是野豬拱了他家的芋頭,拴狗算啥!
瞎子說到激動處,天上現(xiàn)出半牙兒月亮。這雪夜真是適合餓虎上山,英雄獨行啊!那只吊睛白額大蟲和武松正沿著不同的山路走向景陽崗——武松打虎——千年之后英魂浩蕩。瞎子收了弓,眾人卻遲遲不愿離去。
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月下身影里就處處有了英雄氣。這股英雄氣滌蕩了冬夜,雪纖塵不染,朗朗乾坤萬里無埃。
現(xiàn)世的一切對瞎子來說都是抽象的,天地間昭然若揭的現(xiàn)狀對瞎子來說是無奈的,瞎子眼里放射的僅是一種對富貴溫柔那種真正俗世的無限憧憬。瞎子無家,15歲,娘說:“兒啊,這是最后了,我供不起你啦!”說完西去了。瞎子無淚,從此在塵世中,暗夜深邃而綿長地伴著他。
無目的的厭倦和無緣由的黑暗構成了瞎子另一種日常。瞎子依靠嗅覺在黑暗里推算時辰。瞎子想,我是曾經看到過色彩的,一種離自己相當貼近的東西,那色彩如玻璃一樣絢麗多彩,卻也一樣的清冽易碎。
那是一個午后,瞎子在主家的土炕上盤腿而坐,主家的女人說:“可惜了你呀,瞎子!”瞎子不語,但端水的手指在茶托上就呈出了蘭花狀。事情到這份上,女人伸過頭去觸摸瞎子的手指。瞎子的手指就一個一個全高興起來,臉上就有春蛇在爬動。
瞎子不說話,只看到一種色彩,是區(qū)別于黑色的東西,一種難以遏制的焦躁幻化出了無限空間,這種雙重意義上的沖動就成就了瞎子的色彩。女人輕聲說:“可惜了你呀,瞎子!”瞎子想,這怕是他一生唯一的一次體面了。
打這之后,瞎子在說到武二怒殺潘金蓮的時候,就說得出色彩了。瞎子說:“武二看到了八百里夜空有一朵紅云滾過來,武二的手抬起來了,死去活來,不見生死,武二臉上爬滿春蛇。武二聽見一聲開叉的尖叫,這尖叫在寂靜的夜里燦爛悠長。”瞎子最后終結:“武二的心死了……”
瞎子在這個冬天的最后幾日走出村去,飽經風霜的眼角,添滿了細細的皺紋。厚實的塵土中,瞎子走出了一條羊腸小路,在日久年深的自然中形成了景觀。
這時燈芯跳了幾下——
于是,鄉(xiāng)村的夜色中就有了一些冗長的懷念。
原載《特區(qū)文學》200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