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凱冰
那年的雪真大。
大雪不間斷地下了三天三夜,在木窗外大片大片慢悠悠地飄,把娘的心飄得火燒火燎。剛開始飄雪團(tuán)的時候,娘就把家里能燒的柴草都背到堂屋灶旁,我們在炕上圍住娘坐著。炕是火炕,暖烘烘的,燒炕的鋸末是爹冬閑幫人家打家具剩下的。爹出門了,可他掙來的“溫暖”替他守著老婆孩子呢。夜晚,院子里傳來“咔吧咔吧”的聲音,娘披衣起來,一邊借著雪光往外看,一邊寬慰我們:“有啥怕的,娘在家呢……哦,是枝丫被風(fēng)刮下來了。”
娘上炕來,卻不躺下,倚著墻不作聲。
“娘,你咋不睡?”
“也不知你爹啥時候回來。大冷天的,他的棉褲可不厚……”
我想的跟娘不太一樣,我最想我的紅棉襖。
三歲那年的正月,二爺爺賣草鞋回來,送給爹一個咸雞蛋下酒。爹切開雞蛋,里面的蛋黃泛著橙黃的油光,他聞一聞,小心地喂我吃了半塊。夜里,我咳嗽起來,一咳就是一個月,以后每年如此,從不間斷。娘說,爹做生產(chǎn)隊長,秋后都要外出開會一個月,這一個月里,爹吃得好,又不累,出門前又黑又瘦,回來就變得白胖??山酉聛?,爹就提心吊膽等著我的咳嗽,把他身上的肉又都咳了下來。從此爹的外出也加了一項任務(wù)——淘換藥方子。蘆根泡的雪水、炸過的陳年豆腐、冰糖燜木瓜、艾草煮鵝蛋……我一個個藥方吃過去,卻每年正月里咳嗽依舊。
十一歲那年,爹聽一位老中醫(yī)說,我這毛病,如果十五歲之前不好,就是一輩子的病根兒。爹沒了辦法,只好求村里通仙術(shù)的六奶奶。我躺在土炕上,奶奶將娘買來的黃裱紙點燃,繞著我的身子旋轉(zhuǎn),口中念念有詞,我在被窩里,憋不住“咯咯”笑出了聲。娘給了我一巴掌,那是記憶里她第一次打我。六奶奶臨走時寒著臉說:“明年,就看孩子的造化啦。本命年,正月里給她穿一件紅棉襖,避避邪?!庇谑牵D月二十臨時外出學(xué)習(xí)兄弟省市農(nóng)業(yè)先進(jìn)經(jīng)驗的爹要給我買件紅棉襖。
第三天早上,太陽出來了。娘打開門,開始鏟著門口一米多高的雪墻,在昨天掃就的雪堆上看到一只兔子的尾巴。兔子當(dāng)然不是撞死的,難道一堆雪會撞死一只活蹦亂跳的兔子嗎?可它明明就是一頭扎在雪堆上,然后被夜里的雪幾乎蓋住了整個身子。兔子身子僵僵的,一點兒也沒有夏天在野地里發(fā)現(xiàn)它們時機(jī)靈活潑的樣子。
“這天冷的,兔子都凍死了,大概餓得沒辦法,來村里找食?!蹦锸岸拗米樱瑵M腹心事的樣子。弟弟最高興,過年能吃上兔子肉,那是除了做“二踢腳”之外最讓他歡喜的事了。
小清河上的冰結(jié)得老厚,拐子叔用鎬頭砸了一個上午,還是空著水桶回來,說是河水凍干了。二爺爺在雪前下到河里兜銀魚的漁網(wǎng)也提不上來。娘把院門外田野里的雪用水桶盛回來,倒在大鐵鍋里,融化成水。
年二十九了。傍晚,我和娘站在村頭等爹,把地瓜飯都等涼了,也沒見到爹的影子。我們草草吃過飯,吹滅煤油燈,躺在火炕上想爹。
“吱扭”一聲柵欄門響,娘一下子起身,打了個趔趄,沒來得及穿鞋就湊到窗前看,高興地說:“是你爹!”
爹背著口袋,一瘸一拐進(jìn)了屋,一邊口齒不清地吩咐娘端來一盆未融化的雪,一邊從身后包袱里掏出一把山楂,遞給火炕上眼巴巴看著他的我們。然后,他把手伸到背后,看著我,咧嘴笑了——一件紅彤彤的棉襖,像一朵火紅的云,捧在爹的手上,映紅了我的臉。
爹躺在炕上,娘把雪放到爹僵硬的腿上、腳上,用力搓著;我和弟弟聽娘的吩咐,把兩塊磚在灶洞里用旺火燒熱,包上手巾,放在爹的前心后背上。一袋煙的工夫,爹緩過勁兒來,吸溜著熱乎乎的地瓜湯,說:“差點兒回不來了?!?/p>
二百多里的雪地,爹徒步走了回來。這樣的雪天,根本沒有車通行,開會的同行都已經(jīng)接受安排,住在外省的招待所里,準(zhǔn)備年后再回家。爹走了三天,夜里找地方住下,終于在年三十前趕了回來。
大年初一的街道上,我穿著火紅的棉襖,走在一群穿著粗格子布上衣的伙伴中間,將整條街道都照亮了。那天,我留下了人生中第一張照片:遠(yuǎn)處小清河壩上的樹木若隱若現(xiàn),近處的田野白雪皚皚,我身上的紅棉襖似乎要將整個嚴(yán)冬融化。
那個正月,我沒有咳嗽一聲。那一年,爹落下了一輩子也沒去根兒的關(guān)節(jié)炎。后來我才知道,那件紅棉襖,是爹賣了他的羊皮襖給我買的。
如今,我已是個36歲的女子,每個冬天都健健康康的。今年春節(jié)前,電話那端的娘說,你本命年到了,買件紅棉襖穿。我說:“好的,周末就出去買,過年時候穿著回家,給你和爹看看你閨女有多喜慶,多結(jié)實。”
(摘自《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