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焱
與日本對中國的研究相比,中國對日本的研究落后了。不僅如此,就是對中國的研究上,日本學界也在某些領域領先于中國。
不久前從日本運來的225個紙箱子,擺滿了清華大學歷史系地下一層的樓道。地下一層是資料室所在地,最近,一個專用房間被清理出來,里面碼放了44個一米多高的鐵皮書柜。那225個紙箱子里的6000多冊日文圖書,今后將填滿所有柜子。
“這是一個學者在40年學術生涯中,一本一本地買,積累起來的藏書。現(xiàn)在一本沒剩,全拿來了?!睔v史系副教授劉曉峰博士說。藏書的學者是已故日本京都大學教授鐮田元一,劉曉峰在日本攻讀博士學位的導師。京都大學在日本的地位相當于中國的北京大學,其文、史、哲研究代表了國家的最高水平。鐮田元一教授生前任日本史系主任,是日本史研究的著名學者。他去年因癌癥病故后,148個日本史研究學者聯(lián)合撰寫了一本紀念論文集,其學術威望可見一斑。
學術界的善意
劉曉峰2001年拿到博士學位后回清華大學教日本歷史。2005年去日本拜訪自己的導師時,他感慨在中國研究日本史之不易,缺乏日文資料是主要障礙。當時鐮田元一表示,學者最忌諱的事情是死后藏書散了,因為這些書都是按照一定的研究思路慢慢配齊的。如果能有一個學術機構完整保存這些藏書,供后人研究使用,對于學者來說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不久,鐮田元一患癌癥,病逝時才過花甲之年。
鐮田元一的6000多冊藏書折合成人民幣約145萬元,YKK中國集團捐助了20萬元運費。但是明碼標價并不能完全體現(xiàn)這批圖書的學術價值。一些重要的基礎性藏書是日本學術界橫跨幾十年累積整理出版的重要資料,具有永久的保存和利用價值。在日本史方面,藏書涵蓋了戰(zhàn)后日本古代史研究方向的幾乎所有主要研究成就。還有一點值得稱道,雖然鐮田教授生前有意將圖書捐獻,但是并沒有留下明文遺囑。他過世后,妻子和學術同行共同決定將書捐給中國,因此捐書是日本學者的集體行為。在3月27日清華大學的捐贈儀式上,鐮田元一的夫人鐮田百合女士說.她真誠希望這批圖書能幫助清華大學更好地了解和研究日本的文化和歷史,并促進日中友好。希望這批圖書能幫助清華大學更好地了解和研究日本的文化和歷史,并促進日中友好。
劉曉峰將這件事解讀為日本民間對中國的善意。然而,他同時指出,中日民間的敵意不容忽視。比如這批書運到天津后,被海關扣了半個月,因為書單上有不少“支那”和“日清戰(zhàn)爭”的字眼(照片)。早年的日文書稱中國為“支那”,日本人至今將中日甲午戰(zhàn)爭稱為日清戰(zhàn)爭。劉曉峰為了把所有圖書運回清華,特意跑了一趟天津海關。跟海關的接觸中,他感覺中國人腦子里有一根弦繃得太緊了?!耙驗樗麄兏覀儾灰粯樱乓阉麄兊臇|西拿過來。目的是了解未知,把握對方。歷史就是歷史。不能按照今天的需要全改過來。改過來就不是歷史了。原來的史料是什么樣就是什么樣,批判是另一回事?!?/p>
如果說“捐書”和“運書”是善意,那么“扣書”則表現(xiàn)出根深蒂同的敵意,兩者之間缺了什么呢?“日本離我們很近,但是我們很少仔細去看看日本。有人天天喊,有打到日本的,有中日友好的。但是誰真正地把對方的東西好好地做個分析?這方面,我們做得不夠。”劉曉峰說。他認為,與日本對中國的研究相比,中國對日本的研究落后了。不僅如此,就是對中國的研究上,日本學界也在某些領域領先于中國。比如唐令研究,日本就走在中國的前面。
中國古代的法律制度在唐朝發(fā)展到高峰。唐朝的法典由律、令、格、式等形式組成,多達百卷,有六七千個條文,對后世影響重大。特別是“令”。規(guī)定了國家各方面的制度,指導和規(guī)范著政治、經濟、社會等各領域活動的有序展開。隨著時間的推移,除了“律”還能看得到,令、格、式在元明以后就廢棄了、失傳了。7世紀,日本大化革新時,制定的法律基本上沿襲于唐代的律令,并在日本有效施行200多年,后來大部分條文也失散了。從1904年開始,日本學者中田熏先生開始研究“唐令”,試圖將其復原。他的工作沒有做完,便交給了自己的學生、學生的學生。4代日本學者歷經100多年努力,先后在1933年和1997年,出版了《唐令拾遺》、《唐令拾遺補》等多部著作。
“直到今天,我們的唐令研究,也不敢說比日本人先進多少。我看到《唐令拾遺補》的時候,心里特別不是滋味。我們中國人講漢唐啊!自己最重要朝代的國家制度,最好的研究在人家那!歷史研究就是這樣,重要的東西人家做出來,你繞不過去?!眲苑甯锌卣f。2006年底,我國學者整理出版了《天圣令》,使“唐令”研究上了一個新的高度。這本著作招來了不少日韓學者,回憶起帶著日本學者買書的情景,劉曉峰感到十分高興。
學術研究并非象牙塔中不食人間煙火之物。歷史證明,日本學者基于學術研究做出的對外政策判斷要比政策制定者更有遠見。1931年“九一八”事變的策劃者,日本關東軍作戰(zhàn)參謀石原莞爾為了解決“滿蒙問題”,特意向京都大學教授內藤湖南博士請教。內藤湖南一生9次來華,前后跨越35年。1907年進入學界之前,他就以一個“中國通”的記者形象活躍在明治中、晚期的政界和文壇上。進入京都大學執(zhí)教后,內藤走上了研究、探索中國歷史、文化的學術道路,進而成為具有國際影響的中國史大家。在與石原莞爾的對話中,內藤湖南明確地說,“滿蒙”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中國在根本上不可能被日本征服。石原莞爾認為內藤湖南的話是一派書生之論,不久便發(fā)動了“九一八”事變。歷史證明,內藤湖南是正確的。
欺弱的民族性
促成6000冊日文圖書落戶清華的劉曉峰,在日本學習生活了10年。最近幾年,他在清華大學開設日本民族性的課程,探討日本人的思維和行為方式,解讀中日兩個民族的不同。劉曉峰認為,欺負弱者是日本的民族性的表現(xiàn),而中日兩個民族的不同可以從青少年如何對待被欺負的方式上看出來:中國孩子受了欺負告老師,而日本孩子寧可忍受欺負也不會找老師。
2006年底,日本出現(xiàn)了一系列中小學生自殺事件。2006年11月初,文部科學大臣伊吹文明收到一封匿名自殺預告信。由于無法找到寫信的中學生,伊吹文明決定發(fā)表電視講話,勸說這名中學生放棄輕生之念。然而10天內,又有17封信陸續(xù)寄到文部科學省。這些自殺預告書的共同內容是校園暴力、同學欺負、老師漠視、不堪忍受、一死了之。這期間,6名10余歲的學生自殺身亡,既有因為被嘲笑矮小而跳樓的12歲女生,也有被勒索2萬日元而上吊的14歲男生。曾在日本生活多年的美國廣播公司(ABC)駐亞洲首席記者MarkLitke就這一事件寫過一篇文章,題為《日本的劇痛——受欺負的孩子自殺》。文章指出,欺負弱小是日本的現(xiàn)實,在校園中造成的禍
患歷史悠久。強迫學生服從集體的壓力更是享有盛名,而自殺在日本人心目中是解決糾紛的榮耀之舉。
日本青少年受欺負,為什么不找老師和家長尋求解決辦法?老師和家長明知孩子受罪為什么不干涉?劉曉峰的解讀是日本人的集體意識。日本人最怕的,是被集體拋棄。一旦被拋棄,生不如死。劉曉峰認為,欺負弱者和集體意識是日本民族性的體現(xiàn)。“這是一種行為規(guī)范,欺負人的有高人·等的觀念,被欺負的仍然被承認為集體的一員。這個關系能從小一直維持到走向社會。成年以后,受欺負的即使取得了成就,在新的集體中不再受欺負了'一旦回到老集體,該受欺負還是受欺負,他還覺得挺幸福。這里潛藏了一種日本社會結構的組織原則和思維定式,一種等級意識。比如日語就有濃厚的等級意識,對上、對下、對平輩的話,同一個意思說法全不一樣?!?/p>
凌弱的民族性還可以從傳統(tǒng)體育中找到注解。相撲在日本被尊為“國技”,文獻可查的歷史就有1300多年,民俗中的淵源可以追溯到2000年前。相撲手的培養(yǎng)方式特征鮮明:封閉、殘酷、等級森嚴而自成一體。培養(yǎng)相撲手的“部屋”,由“親方”(師父)負責,一般由退休的著名力士擔任,對相撲協(xié)會負責。師父每年從全國小學生中選招學員,被選中的學員入住部屋,與師父和其他學員同吃同住,接受集體訓練,所有費用由部屋負擔。
去年6月份,17歲的少年相撲選手斎藤俊被師父和3個同伴毆打致死。如果沒有媒體介入,斎藤俊就是自然死亡。相撲運動員的訓練十分殘酷,被塊頭更大的老隊員摔打,是新手訓練的必修課。斎藤俊死后,時津風部屋的師父山本順一最初解釋說,他在這一必修訓練中倒下。盡管尸體遍體鱗傷,但是愛知縣警方未經解剖就斷定死因是心臟病。日本相撲協(xié)會立刻認可自然死亡之說,山本順一隨即向家屬許諾賠償,條件是立即火化。當孩子的父親看到尸體上的傷口、淤血和燙傷后,請求新瀉大學的醫(yī)生解剖鑒定,發(fā)現(xiàn)兒子是被毆打導致休克后心臟停止跳動。9月底,斎藤俊的父親向傳媒哭訴,要求日本相撲協(xié)會停止掩蓋真相。日本警方重新調查,實際情況是,斎藤俊死的前一天晚上,師父山本順一用啤酒瓶子連續(xù)擊打他的前額,并命令3個同伴毆打他。山本對警方說:“他對是否繼續(xù)相撲事業(yè)態(tài)度模糊,我火冒三丈,于是揍他。”那3個同伴說,部屋中師父控制一切,對師傅的命令根本不敢還嘴。第二天早上,同伴不但再對斎藤俊拳打腳踢,而目動用了金屬棒球棍,而山本師父就在一邊看著。
由于相撲是日本文化的產物,丑聞發(fā)生后,全世界輿論將少年相撲手的死和日本文化聯(lián)系起來?!度毡緯r報》去年lO月18日刊載文章《誰殺死了斎藤俊?》,作者稱:“長久以來,日本文化植根于對長輩的服從和對高等級的忠誠,這種文化必須承擔對死因的部分咒罵?!备鶕?jù)《華盛頓郵報》3月10日的報道,日本相撲協(xié)會給所屬53個部屋發(fā)放了調查問卷,發(fā)現(xiàn)90%以上的相撲館在訓練中使用棒球棍或類似器物。1/3的部屋承認,訓練中有欺凌弱小和暴力虐待現(xiàn)象。這篇報道援引日本法政大學教育學教授尾木直樹的評論.指出商界和教育界同樣存在虐待現(xiàn)象,盡管心理暴力多于肢體虐待:“這種事情全國都有,比如學校和工作場所,可能是我們日本文化的特點?!蔽材局睒渲赋?,二戰(zhàn)前軍隊對社會產生了無孔不入的影響,相撲部屋里的虐待行為是軍隊內部暴力現(xiàn)象在當代的回音?!捌駷橹?,日本社會尚沒有以民主的方式審視這種行為。”
上位與下位
青少年自殺和相撲部屋暴力事件,呈現(xiàn)出日本民族性的基本特點。了解日本社會和傳統(tǒng)中人與人之間的行為準則,有助于中國把握這個強大近鄰的思維和行為方式。上海國際問題研究所日本研究室副研究員廉德瑰,曾經闡述日本民族性與日本戰(zhàn)略文化的關系。他以日本人推崇的“和”為切入口指出,“和”不一定是平等的,但卻是有序的。
“和”賦予強者以權威并助長了“欺負弱者”的現(xiàn)象,它不同于中國以家族或血緣為紐帶的傳統(tǒng)文化,是集體中等級的和諧。等級觀念派生出日本民族性格中的另一個基本特征,位置意識。“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傲慢、欺壓和控制,當然不排除呵護、提拔與照顧;“下位者”對“上位者”的謙虛、服從和順從。如果位置意識發(fā)生改變,也會出現(xiàn)“下克上”與桀驁不馴的情況。廉德瑰認為,日本人總是不斷地判斷著位置的變化,以便迅速調整自己的角色。一旦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與對方的位置關系發(fā)生了變化.就會理所當然地成為上位者或者逆來順受地成為下位者,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日本總是“與強者結盟”。一個世紀以來,從“日英同盟”到“德意日軸心”,再到戰(zhàn)后的“日美同盟”,都證明了這一點。美國在二戰(zhàn)前被某些日本人稱為“畜生”,但戰(zhàn)后一夜之間“畜生”變成了“盟友”。心態(tài)調整之迅速且順利,讓其他民族瞠目結舌,但在日本人那里,一切順理成章。
那么,推動中日關系向良性發(fā)展的力量何在呢?根本答案是中國的發(fā)展和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