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格雷格·安德魯·赫維茨
第 1 章
我在凌晨2點18分驚醒,鮮紅的數(shù)字座鐘在床頭柜上凝視著我。這些年來,無論在哪個時區(qū),每夜我總是準時在相同的時刻醒來。但在17年之后,我終于戰(zhàn)勝了糾纏我已久的恐懼,可以通宵安睡了。或者說,我終于相信自己了。
從遠處傳來的警笛聲把靜夜撕裂。起初,我以為這聲音是隱匿在我腦海深處某個角落里那些零碎的夢的音軌。但那遙遠的警笛蜂鳴聲不僅沒有漸漸消退,反而愈發(fā)響亮起來。這已不是夢境,我被真實的警笛聲驚醒了。
我開始回憶起剛剛過去的那個夜晚——黃金檔的總統(tǒng)競選結(jié)束后,電視里開始播報最新發(fā)生的實況新聞,而我卻不由漸漸地陷入夢鄉(xiāng)。一輛被撞得稀巴爛的“切諾基”吉普車沿著405號高速飛快地奔馳,車后尾隨著一大批黑白相間的警車,呈扇形展開,宛如身后拽開了一張膨脹的降落傘。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吸了口氣,看向四周??諝庵杏袕浡谖覀冞@幢公寓樓里的檸檬氣味。床單和枕頭上留有我的汗?jié)n。陽臺上那堵薄墻旁的棕櫚葉被微風(fēng)吹得沙沙作響。一束水藍色的光照在臥室天花板上,波瀾起伏。我坐了起來。
房間那頭的衣箱上,電視機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警笛蜂鳴聲由遠而近。然后,隨著天花板上燈光的消逝,警笛聲也戛然而止。
我掀起床單,輕輕地走上地毯,跨過隨意丟棄在一旁的《體育畫報》和一堆工作時穿的男式襯衫。那份工作我已于一周前辭去了。穿著花格子睡褲的我大著膽子走進客廳,朝陽臺走去。警車燈透過鎖上的玻璃拉門射了進來。走到一半時我怔住了。起初我認為這只是我的一個錯覺。
一根厚實的黑色尼龍繩從房頂上垂了下來,繩的末端在我的陽臺上盤成圈,一動不動。我不再呆立著,而是拉開了玻璃拉門,躡手躡腳地步入陽臺。在我身后,門又自動關(guān)上了。我站在陽臺上俯視下面狹窄的圣莫尼卡城的街道,大街兩旁坐落著許多其他的普通公寓大樓,街上的路燈零零星星。我呆呆地看了一會兒那條垂下的繩子,然后又四處張望,期望有人能知道些什么。
樓下汽車拉長的陰影勾勒出街的輪廓。一輛SUV停在人行道旁,堵塞了街道。車的前燈和頂燈都沒亮,玻璃是有色的,但排氣管卻一直在那兒排放著陣陣尾氣。有一輛黑色的轎車在拐彎處轉(zhuǎn)悠,然后又停了下來,??吭赟UV的后面。
17年來的恐懼再次席卷而來,我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經(jīng)都開始跳躍。
我瞇著眼,尋找究竟是在哪輛車頂上裝有警燈?在我眼睛的余光下,繩子的末端被猛地抽起。我還沒來得及細想,房頂就開始吱吱作響。SUV的車頭燈猛然亮起,那燈光讓我炫目。上面?zhèn)鱽砘髀暎锹曧懯侨绱思怃J以致我的牙齒開始不自覺地打顫。突然,一個黑影朝我襲來,兩只靴子剛好踹在我的胸口。我的腳還停留在原地,但整個身子卻向后飛去,身后的玻璃拉門幾乎是悄無聲息地被我撞碎了。我的肩胛骨重重地著地,我感覺風(fēng)從我的身旁呼呼地吹過。這是一個身穿黑衣的身影;準確地說是特種部隊的跳傘裝,裝備是一支突擊步槍。即使他頭戴巴拉克拉法兜帽,但看上去還是有些局促不安。在他跳下來之前,很明顯,他并沒有看到在下面的我。
“該死,”他說,“對不起?!?/p>
盡管我摔得不輕,但他卻做了一次完美的著陸,并一下把步槍瞄準了我的臉。
我默默地背過身去。疼痛在我的肺部隱隱發(fā)作,并迅速蔓延到身子一側(cè)。胸口的灼熱讓我蜷縮著身體。此時他威風(fēng)凜凜地向我走過來。
走廊里傳來重重的腳步聲,伴隨著我的心跳聲,如此強勁地搖晃著我的視線。緊接著,前面的門直直地向我飛來,鉸鏈和插鎖也撞飛了,好像門外有颶風(fēng)在肆虐一般。那扇門從離我鼻子不到1英寸的上方劃過,砰的一聲重重地摔在地毯上。
我在襲擊者的腳下痛苦地打著滾,與其說害怕,不如說是恐慌。三名男子狠狠地抽打著我,將我的臉摁壓在地毯上,我感覺到自己的門牙直插到下唇里。他們戴著手套搜我的身,我的腳踝,甚至是我的胯部。我瞅見又有一些黑色的身影飛奔進門,用突擊步槍四處瞄準,有幾名男子飛跑著進了臥室。我聽到衣櫥門砰地關(guān)上了,浴簾也甩到一邊。
“尼克?霍里根?你是尼克?霍里根嗎?”我胸口的壓力小了些,深深吸了一口氣。我翻過身子,凝視著一張沒戴兜帽和護目鏡的臉。這張臉很瘦,輪廓嚴肅而陰郁,細長的鼻子因受過重創(chuàng)向左歪斜,灰白色頭發(fā)偏向一側(cè)朝后梳去。椒鹽色的須根使他的臉頰發(fā)暗,這一點與他紅領(lǐng)帶打出的漂亮的結(jié)或干凈利落的剪發(fā)毫不相稱。
“你是尼克?霍里根嗎?”
我遲疑地點點頭,盡量使自己呼吸正常。一股咸熱的液體從我裂開的嘴唇流到下巴上。其他人——大約有15個吧?——已經(jīng)分散到公寓的各個位置,翻倒抽屜,用刀劃開沙發(fā)坐墊,推翻椅子。我聽到餐具乒乒乓乓地翻掉在地毯上。此時有定時自動開關(guān)功能的收音機突然響了,它在播放抗真菌軟藥膏的廣告,接著我聽到有人在咒罵,然后收音機的聲音戛然而止。
眼前這個頭發(fā)灰白的男子憤怒地盯著我,然后又掃了一圈其他人,他顯然是這些人的頭兒?!耙姽恚趺戳?,塞弗?”
“我從屋檐上滑下來的時候踢到了他的胸口?!币粋€帶點兒南方口音的聲音說道,這口音可能是馬里蘭或弗吉尼亞州的。那家伙除掉了他的帽子,露出一張國字臉,更醒目的是他理了個軍人式的小平頭。他比那個蹲在我面前的領(lǐng)頭的塊頭還要大,而且他年輕些,大約有45歲,雖然曬黑后又變白了的皮膚讓他看起來有點顯老。他的舉止表明他是這些黑衣人的頭領(lǐng)。
領(lǐng)頭的目光又掃回來,“尼克?霍里根,出生于1973年6月12日?特工弗蘭┛?杜朗特的兒子?”
“是繼子?!蔽壹m正說。
他將一張照片放在我的臉前。那是一張半身照,上面的男人穿著一件藍色運動夾克,表情陰沉,很不上鏡。他大嘴巴,厚嘴唇,看起來有點野性。金發(fā)垂直地披在身后,照相機甚至拍攝到了上面有梳子梳過的痕跡。
“你和這個人最近的一次聯(lián)系都說了些什么?”
“我不認識這個人!”我說。
“那你就是一直用電話或者電子郵件和他聯(lián)系的?”
我感到有人正從軍用護目鏡后觀察我,那人原本在看我留在餐柜上的那個空速食面罐頭。那照片又從我的鼻子上方飛過?!拔艺f了,”我吼道,“我不知道這該死的人是誰!”
領(lǐng)頭的抓住我的手臂,拽著我坐下。越過他的肩膀,此時我還可以看見墻腳已經(jīng)破了的加框的華納兄弟公司的電影海報。海報上的卡通警長約塞米蒂?薩姆正在以困惑的表情回頭看著我。我麻木地朝下凝視著赤裸胸膛上靴子大小的紅印。“你是誰?”那男人發(fā)問,把我的注意力拉回到他身上。
我的聲音還是緊繃著,“你們早知道我是尼克?霍里根?!?/p>
“不,我的意思是,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我剛剛辭掉慈善團體的工作?!蔽艺f。
我身后的一個家伙不由地大笑起來。
另一個家伙出現(xiàn)在我臥室門口,他手里握著我的床頭柜抽屜把手,抽屜里空空如也。他說,“什么也沒找到?!?/p>
領(lǐng)頭的轉(zhuǎn)過身去看著一個家伙,那家伙正在廚房用磁力計搜尋什么。他對領(lǐng)頭的搖搖頭說,“對不起,威特爾先生。”
“好了?!蓖貭栍檬洲哿讼滤念^發(fā),頭發(fā)正好回到原先側(cè)分的樣子。他一絲不茍的行為正符合他的職業(yè)風(fēng)范,他是不修邊幅的執(zhí)行者中唯一的西裝客。“好了,快給他件襯衫!”
一件T恤從臥室里邊飛來,落在我頭上。
“快穿上,我們走?!?/p>
我的“派克曼”T恤。太棒了。我剛套上衣服,兩個家伙就拽我站起來。想到無論我去哪都需要身份證,于是我連忙從廚房地柜上一把抓過錢夾,塞進松垮垮的睡褲口袋。
“走吧,快走吧,”威特爾大聲說,“你的運動鞋呢?”
我停了下來,領(lǐng)我到大門口去的那兩名男子立刻圍住我?!澳懿荒芙o我看一下你們的徽章證件?”我說,盡管我很像是在表演。
威特爾閉緊嘴唇。他的手快速地伸進西裝翻領(lǐng),掏出印有徽章的委任證件;展翅的老鷹和國旗外緣被鍍上了金黃色,那是美國特情局的標志。他的職務(wù)寫在皮革外封的塑料內(nèi)頁里:約瑟夫?威特爾,主管特工。他來自洛杉磯辦事處,這意味著他不是來保護某個政客的,而是負責(zé)整個南加州的情報工作。為什么洛杉磯特情局的主管不呆在冷氣房里而要來這里進行現(xiàn)場搜查呢?
“你們認為我做了什么?”我問。
有人給他送來我的運動鞋,他把鞋子擲到我的胸口。我接了過來。他把我推到走廊里,塞弗站在我前面,另一名特工站在我背后,每邊各有一名特工。當我們走下樓梯時,特工們始終保持方形隊列圍著我。
普洛金夫人穿著浴衣站在門口,她的一頭紅發(fā)盤得很高,白色的發(fā)根更加顯眼。她看上去很擔心——這是她最喜歡的表情之一。
“回到你的公寓去,夫人!”塞弗說道,現(xiàn)在他的地方口音更明顯了。
我們離她越來越近,但她還是站在原地。“你們要把他帶到哪兒去?”
“我沒事,伊芙林?!蔽疫呎f邊擦掉下巴上的血跡。
“他做了什么?”
“讓開!”
我們來到她跟前,塞弗伸直雙臂將她推回公寓。她的頭向前沖,掛在脖子上的珠鏈狀的眼鏡繩揚起來,像風(fēng)箏線一樣。當我們迅速地走過時,我掃了她一眼。她震驚地跌坐在絨毯上,眼鏡繩纏住了她的頭發(fā),大門朝她的方向壓去。這僅僅是一推而已,沒什么激烈的動作,但即使這個男人只花一點點的力氣,這樣粗暴地對待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婦人,也是很不合適的。
我想停下來,但是后面那名特工推著我向前走。
“嘿,”我對著塞弗寬闊的后背說,“至少,得讓我知道她沒事?!?/p>
那名特工一直推著我向前走。沒有時間反駁甚至恐嚇。這讓我更加害怕。
我踉踉蹌蹌地下了樓梯,試圖跟上他們的步伐,我的運動鞋都差點跑掉了。大廳里空蕩蕩的,只有乙烯基材質(zhì)的沙發(fā)和熏滿黑煙的鏡子。遠處,街上亮如白晝,有警車、車頭燈,還有用腕上對講機交談的黑衣人。幾個旁觀者匆匆穿衣趕來,站在對面的人行道上,踮起腳尖,期待著看誰將會出現(xiàn)。
我們推門而出,站定了。我跳著腳穿好我的運動鞋。
“關(guān)上那可惡的車頭燈!”威特爾說,“這不是什么時裝秀!”
車頭燈關(guān)掉了,帶著一點點低聲回響。突然之間,夜好像比原先更黑了。威特爾抓住另一名特工的手臂說,“它在哪里?”
“就在附近。”
“馬上叫它過來!”
我大聲說,“你們是不是該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突然之間,一陣單調(diào)的低音在夜空回蕩,然后一種史蒂文?斯皮爾伯格電影里慣用的特寫光從屋頂上透射出來,連棕櫚葉都映成了黃色。在人行道上,一個小女孩緊緊抓住她父親的手,難以置信地張大了嘴巴。
在我住的街上,我隱約看見了一架“黑鷹”直升機,身軀龐大,在這種環(huán)境下,還真有點現(xiàn)代派意味。螺旋槳轉(zhuǎn)動時,刮起一陣猛烈的風(fēng),吹向人群,侵襲著樹叢,我的衣服因為風(fēng)而緊緊地貼在身上。威特爾的領(lǐng)帶飄出夾克衫,立在領(lǐng)口。直升機傾斜著降落在瀝青路上,旁觀者們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我。
威特爾死死地拽住我的胳膊走向直升機。等待上客的“黑鷹”讓我不再驚恐,至少讓我鎮(zhèn)定下來,回歸現(xiàn)實。我掙脫開他的手?!暗纫幌?。我不能任你擺布。這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由于噪音太大,我不得不靠近他才可以聽到他的話。他扯著嗓門說,“恐怖分子已潛進圣奧諾弗雷核電廠,并恐嚇說要炸毀它。”
我突然感到一陣虛脫,這種感覺,我之前只有過兩次:一次是當弗蘭克死時,我無助地抓著他;另外一次是看“9?11事件”現(xiàn)場直播,我眼睜睜地望著第二架飛機撞擊世貿(mào)大樓。
“哦,”我說,“上帝!但,這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威特爾停下來,泰然自若,一條腿跨上起落撬。“他說啦,他只跟你談。”
第 2 章
“黑鷹”直升機轉(zhuǎn)了個彎,我猛然感覺自己的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從威特爾和塞弗對面的座位上彈了起來,一只手握在物品架上,以免摔倒。每次我為了保持平衡,都不得不小心地傾斜身子,我得把我左腳運動鞋里的空氣排出去。除了飛機的正副駕駛員以及兩名身著飛行服的機組人員,另外三名特工都通過無線電耳麥談話。塘鵝牌箱包用皮帶固定在地上,一些蓋子敞開著,能看到里面黑色泡沫填充物中安臥著的武器——狙擊步槍、手槍、手榴彈,還有一些沒有組裝的配置——我想組裝好應(yīng)該是C4步槍。
夜晚的空氣很清新。直升機里有上了油的鋼和帆布的味道。我的下唇還在不停地流血,喉嚨里一直有血腥味。我們又一次從座位上被彈起,風(fēng)在猛烈地吹著,突然我感到一陣惡心。因為這種不適,我想起曾經(jīng)聽誰說過,直升機是唯一一種會在啟動的時候讓自身粉碎的機器。
即使在如此的危急關(guān)頭,威特爾仍有著老特工的自信。他的姿勢古板,長臉,前額突出,暗褐色的眼睛沒有感情。固執(zhí)自信的男人讓我很反感,我很難欽佩那樣的人。他們能讓股票價格暴跌,或者是將人們送到戰(zhàn)場去打仗,但自己能夠一沾枕頭就安然大睡。威特爾細長的灰白色頭發(fā),整齊地刷向一邊,除了少數(shù)發(fā)絲任性地散在其他地方,看上去顯得不太協(xié)調(diào)。
我一直在等,直到他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然后我說,“我們正面臨著一場噩夢,你們需要我,我知道。但你們不會自己想辦法擺脫嗎?”
“聽著?!蓖貭柼岣吡艘袅?,使他的聲音能穿越噪聲。他嘶聲道,“這不是什么想不想辦法的問題。從這家伙南下到405號高速的時候,我們就一直在馬不停蹄地追?!?/p>
我問,“這么說,特情局還是與恐怖分子的威脅有許多瓜葛?”
“當恐怖分子要求見你的時候,洛杉磯警察局立刻查了你的名字,”塞弗說,“當卡魯瑟還是副總統(tǒng)時,他們就得知你的繼父在他手下工作的詳細情況,然后就讓我們介入。他們認為我們一直在監(jiān)視特工家庭。”
“是嗎?你們一直在監(jiān)視我?”
威特爾說,“讓我說得更明白一點——直到我們百分之百地確定你不是恐怖分子同伙的時候,我們才可能放過你?!?/p>
“可你們無法肯定,”我說,“至少現(xiàn)在沒有辦法確定。”
“是的。我們沒有那么多時間更全面地對你提問。事實上,我們根本沒有時間?!彼碜由陨郧皟A,肘部抵住膝蓋,他那冷漠的褐色眼睛離我的臉只有幾英尺?!八该娔?,尼克,我們要知道其中的原因?!?/p>
飛機在高速公路上突然俯沖,我們猛烈地晃了一下。塞弗伸出腳來阻止那只塘鵝牌箱包的滑動。壓力和腎上腺素讓我頭昏眼花,不穩(wěn)定的飛機并沒有使我好受一點。
“我完全糊涂了,”我說,“我并不知道他是誰!”
威特爾向多疑的塞弗望了一眼?!澳敲次覀兙拖嘈拍?,這樣我們也好合作下去。”
威特爾從他的口袋里拿出一塊手帕,抖了抖,然后給我。我拿它按住我的嘴唇止血。
他繼續(xù)說道,“洛杉磯警察局追蹤恐怖分子一直追到考文城的一間屋子里。雙方展開了槍戰(zhàn)。后來他駕車逃了出來,一直往南到405號高速,到達了圣奧諾弗雷核電站。他將一張要求見你的紙條包在石塊外面扔向路障?!?/p>
我嘴邊的血腥味變得刺鼻?!案嬖V我,怎么幫你們?”
副駕駛向身后的威特爾叫嚷了幾句,然后威特爾調(diào)整好耳麥,又停下來注視我,接著向塞弗點點頭?!斑@是特工里德?塞弗,洛杉磯高級保護小組的組長。他將向你介紹具體情況。”
塞弗做了個鬼臉。他緊握住麥克風(fēng),把傳聲孔對著下巴,然后對另一頭的人說話,“我知道大致過程,先生。但是沒有人想到會追蹤到核電站。核電站離高速公路只有一百碼。洛杉磯警察局已經(jīng)警告過守衛(wèi),他們立即包圍了那座圓形大廈?!?/p>
同時,塞弗在大腿上攤開一大張圖紙,朝我這邊傾斜,使我能夠看到。他的拇指捏著一根微型發(fā)光二極管照在紙上,照亮了面前的設(shè)計圖。他的聲音比威特爾的更粗啞些,沒有因為升職而變得音色發(fā)亮。
“這是核電站的設(shè)計圖,”塞弗說,“放置反應(yīng)物的圓形大廈在這里。”他強健的手指敲打在紙上?!霸谟疫?。這座大廈是用鋼筋混凝土堆砌而成,可以抵御坦克的攻擊。唯一的問題是,”他的嘴唇翕動了一下,露出一個很滑稽的笑容,“唯一的問題是,我們要逮的人去了左邊?!?/p>
“那里有什么?”我問。
身旁的威特爾斜靠在座位上,握住麥克風(fēng)。他維持著恭敬有禮的聲音,但臉上的皮膚卻緊繃著,他很緊張。我能看到他的太陽穴在跳動?!胺θ剂铣亍!彼D了一下,然后繼續(xù)說,“一座不同的建筑。是的,先生?;炷梁统R?guī)金屬構(gòu)砌的墻。它能承受鼓風(fēng)機幾十級的風(fēng)力,但它并不是密封的,更無法防泄漏。”
他把耳機推回到脖子旁,坐著沉思了一會兒,額頭上開始冒汗。他看上去并不像是一個容易出汗的人?!昂邡棥蓖蝗蛔隽藗€急轉(zhuǎn)彎,但他很快恢復(fù)鎮(zhèn)定,然后望著窗外,他的歪鼻子下有道陰影。外面長條形的帶有點點紅白色的405號高速從眼前晃過。車流仍在正常地移動,為防止出現(xiàn)恐慌,沒有人要求疏散交通。雖然是凌晨三點,但行駛車輛的車頭燈都熄滅了。顯然,大家并不知道他們的生活正面臨危機。
“黑鷹”直升機又開始爬升。威特爾握緊雙拳,身體向前傾斜著?!白屛腋嬖V你事實?!彼f,“乏燃料池是長方形的,大約40英尺深,池壁是由5英尺厚的混凝土做成的,周圍還襯有不銹鋼。在這高密度的水面下是組成了地球上最密集的放射性物質(zhì)的乏燃料棒。”他的聲音平靜,但他用胳膊又擦了擦汗?!俺刈永锎娣诺拈L期高滲透放射性物質(zhì)比反應(yīng)堆中心存放的多10倍。它存放的╋137要比北半球做過的任何一次大氣核實驗所存的都要多。水面底下相對穩(wěn)定,危害也較小。如果放水,稍稍讓乏燃料露出水面的話——”
“那就像是一場核爆炸。”盡管是凌晨,我靠在尼龍座位上的T恤還是濕透了。
“像核爆炸一樣。一切會產(chǎn)生不可思議的變化。池子北邊將燃燒起1000攝氏度的大火。那火就會像——”他搖了搖頭——“那火就會像非要燃燒徹底才肯罷休一樣。它會讓南加州50萬年都不會再有人類居住。”
塞弗從靠里的一只塘鵝牌箱包里拿出手機,遞給我。
“因此,”我說,“你們需要我給他打電話?”
威特爾說,“我們需要你到那里去,把這部手機給他!”
起初,我以為我聽錯了?!拔視退秒娫捇蚴菙U音器通話。但我不是受過特殊訓(xùn)練的特工。應(yīng)該讓知道該怎么去做的人做這事兒。如果我做砸了怎么辦?50萬年,那真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啊!”
“他說得很明白,他只想見你,而且是面對面的那種。我們別無選擇。”
我咽了咽口水,喉嚨干得發(fā)出了聲響。為什么恐怖分子要單獨見我?難道他只認識我的臉而不是聲音嗎?塞弗再次把手機遞給我,顯得很不耐煩,但是我沒有用手去接。威特爾替我接過手機,放在他的膝蓋上。
我說,“我以為我們不會與恐怖分子談判。”
塞弗平靜地說,“我們每天都與他們談判?!?/p>
威特爾似乎沒有聽到他說的話,“面對這種程度的毀滅,你將怎么做?”
“我不知道,”我說,“我沒主意?!?/p>
“聽著,”威特爾說,“主導(dǎo)權(quán)在那家伙手里,你說你不是和他一道的,這就意味著你和我們在一起。你的任務(wù)是把這部手機交到他手里。在我們打電話過去的時候給他。州里最頂級的危機談判代表已經(jīng)到達現(xiàn)場。一旦我們通上話,其他的事你就不用管了?!?/p>
“如果我不能說服他拿手機怎么辦?如果他首先就引爆怎么辦?”
威特爾嚴肅地點點頭,拉了拉他下巴上那塊松弛的皮膚,“我認識你父親,只要你有他的基因,我們就會有贏的機會。關(guān)鍵時刻我們總是要賭一把?!?/p>
“是我繼父,”我說,“所以我最好還是不要去賭?!?/p>
威特爾用他那暗褐色的眼睛注視著我,“弗蘭克?杜朗特曾經(jīng)是一位了不起的人。你就算是他的繼子,也會繼承一些他的特質(zhì)。”
我沒有去拿手機,而是斜靠在座位上不安地嘆氣。做決定是不可避免的。在相對平靜的環(huán)境中,現(xiàn)實最終開始下沉,因此,我感到刺骨的寒冷。我又了解什么呢?我們正在一步步向核電站和恐怖分子逼近,黑暗隨之降臨。
我尋思著我的繼父會做些什么。弗蘭┛?杜朗特去世已經(jīng)有17年了。如果可以直白地形容的話,我會說,他就是我的英雄。
第 3 章
我父親去世之后的第7年,我第一次見到弗蘭克。他當時坐在我家那間黃色的廚房里,他的手擱在我母親的膝蓋上。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親生爸爸在我4歲的時候,開卡車摔進了山谷。時間過去太久了,我只對他留有一些模糊的記憶。我從來都不認為他有缺點,即便真有很多。當他們把方向盤掰出他胸口的時候,他血液中酒精含量水平已達到了0.2%。我可以把他神圣化,徹徹底底、完完全全地把他神圣化。我把他的照片框起來放在書架上。照片上,他身穿一件白色T恤,袖口里塞著一包煙,頭發(fā)短短的,臉上掛著微笑。在相片的最下方,他的指尖間夾著一根駱駝牌香煙。
當我那天上午走進廚房的時候,弗蘭克把手從母親膝蓋上移開,他站了起來,一種非常古怪的正式站姿。我踏了一下滑板的板頭,這樣整個滑板彈起來,我一把抓住了它的高橋部位。他很高大,大概6.2英尺,他彎著腰,前臂上有類似漢字的文身。
我的媽媽連忙站起來,洗他們喝過的咖啡杯,她手腕上的鐲子不安地丁當作響?!澳峥耍@是我的新朋友弗蘭克。他在特情局工作,保護我們新任的副總統(tǒng)。這工作是不是很棒?”
我想:新朋友?很棒?成年人從哪兒知道的這些?
“我不覺得很棒?!蔽艺f。
我母親抿緊嘴唇,但還是平靜地看著我說,“是的,這不是什么很棒的活?!?/p>
他當時不在洛杉磯辦事處,他被指派負責(zé)保護加斯帕?卡魯瑟。卡魯瑟來自于漢考克地區(qū),他有很多時間都呆在洛杉磯,忙著到好萊塢尋找支持和籌資,每次他一來,弗蘭克就要幫忙協(xié)調(diào)保衛(wèi)工作。
幾周過去了,他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我看著他和母親躺在沙發(fā)上,母親把赤腳放在他的膝蓋上,或者約會結(jié)束的時候他倆在車上一起放聲大笑。我懷著一種既嫉妒又羨慕的復(fù)雜心情看著他。我不曾記得母親以前有過這樣的笑。
母親是一位小學(xué)美術(shù)老師——漂亮、隨和,有點兒嬉皮士的感覺。她就是老人們所說的那種前衛(wèi)人物。母親叫凱麗?霍里根,扎著粗粗的馬尾辮,穿著男士襯衫,滿臉的雀斑。她的學(xué)生叫她凱麗女士。因為我入學(xué)前的大部分時間都跟著她,跟著她用手指畫畫,還有給松果加色,所以我也習(xí)慣叫她凱麗。
一天上午,凱麗早早地去上班了,弗蘭克在餐桌旁吃早餐,他剛洗過頭發(fā),濕漉漉的,夾克衫搭在椅背上,襯衫袖子拉了下來。這是他在這里過夜的有力證據(jù)。他用母親的咖啡杯喝咖啡,蒸汽翻滾而出。我狂塞了幾塊脆玉米片,坐在他對面,默默地吃著。我的眼睛一直游移在他肌肉發(fā)達的前臂上,那兒有些怪異的文身符號,金色汗毛下面露出已退色的藍。他發(fā)現(xiàn)我看他了,看著我的眼睛說,“你很好奇吧,想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
“我不認識東方文字?!?/p>
他露出幾分傻笑——在我的記憶里,弗蘭克從來沒有這樣笑過——然后他輕啜了一口他的咖啡,我嘖嘖地吃著脆玉米片。加菲貓臉造型的時鐘滴答作響,指針在不停地搖擺。
最終,我妥協(xié)了,問道,“好吧,告訴我它是什么意思?”
他低下頭看看,像第一次讀它一樣,“不要相信任何人?!?/p>
我又吃了幾片脆玉米片,臉上發(fā)燙起來,“母親知道這個嗎?”
他點點頭。“離開越南后,我駐守在日本沖繩。我們中有幾個人一起出去文了這個。我們以為自己很了不起。真蠢。”他搖搖頭,“我吃了很多苦,吸取了很多教訓(xùn)。這玩意兒,”他指指手臂上的文身?!八闶亲约旱娜松軐W(xué)?現(xiàn)在它只是讓我記住自己有多蠢?!?/p>
“到現(xiàn)在還是這樣嗎?”
“你說呢?”
我洗完自己的碗,不予置評。
幾個月后,凱麗和我搬到弗蘭克家,那是一座位于格蘭岱爾的有兩間臥室的小屋。麻雀雖小,可五臟俱全。弗蘭克自己做了硬木地板。墻上的油畫筆直地掛在那里。書按大小穩(wěn)妥妥地放在電視機上面的書架上。母親忙來忙去,拿著她制作的木炭畫掛在墻壁上,弗蘭克做做鬼臉,沒說什么。
正因為這樣,我喜歡他。
當她整理冰箱時,我出去了。門廊、秋千和一塊已枯黃的不夠用來踢足球的草坪。雖然我裝東西的箱子都在另一間臥室,但是有一只箱子在我身邊。全壘打贏得的獎杯,初版《蜘蛛俠》的漫畫書和父親的照片。我凝視父親那輕松、愉快的微笑和嘴里叼著的那根香煙,母親總是不想聞到的香煙。我聽到身后的紗門嘎吱作響,弗蘭克站在旁邊朝下看著我。
“這座房子里永遠有你父親的位置。”他說。
母親在叫他,于是他回到屋里去了。
那天晚上,我呆在自己的房間里,熟悉新房間、新家具,和從長方形窗戶望出去的新景象。雖然我只打開了一小部分包裹,但是我還是要重新把我的東西放到抽屜里,像小狗一樣在鋪被窩時總要環(huán)顧一下四周。我不喜歡那棕色的地毯,桌子的方位和新房的味道。
這時有人敲門,因為這里是弗蘭克的房子,所以我猜是母親。
我無精打采地坐在母親從舊貨市場上給我買的豆包形沙發(fā)上,它外面又加了層燈芯絨。
我問,“什么事?”
弗蘭克走進來,看了看我。我以為他會生氣,因為我把桌子斜放在角落里。但是他沒有,反而問,“你害怕什么嗎?”
我茫然地看著他。我聞到了他的刮胡水的味道。
他湊近我,又問了我一句,“你有什么忌諱嗎?”
于是我告訴他:我不在的時候,不準隨便進我的房間;不要像父親一樣;不要碰我的漫畫書。
當我說完,他點點頭,“我知道了?!?/p>
他出去時帶上了門,我想我真是再明智不過了。
弗蘭克并不是圣人。他有點神經(jīng)質(zhì),還有點多疑。他在所有門上都安裝了兩套門閂,在窗戶上排了一根電線通到他床旁邊的監(jiān)視器上。要解除它,只有通過主觸板,或是拿到他放在垃圾處理裝置里的一只防水磁盒中的圓鑰匙。他要我晚上關(guān)窗睡覺,即使房間里悶得像烤箱一般,也不允許開窗睡?!暗沁@樣不舒服?!蔽艺f。然而他說,“舒服雖重要,但安全更重要。”
他在家中留有工作用的武器——一支奧地利格洛克手槍,放在壁櫥的槍盒里,隱藏在一堆雜志中。你可能認為在他開鎖以及裝槍之前,入侵者就能把我們?nèi)細⑺?,但是在放《卡森》時,母親和我聽到外面的風(fēng)撞得紗門嘎吱作響,不到半秒鐘,弗蘭克就沖出臥室,非常鎮(zhèn)定地雙手持槍,瞄準離他右腳六英寸以外的范圍。
一天,我在他衣櫥里的行李箱中亂翻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他在戰(zhàn)場上的照片。照片上他身著虎斑迷彩服,手持斯通納63型步槍瞄準不遠處。他臉上抹了東西,半瞇著眼睛,帶著點硬擠出的笑,面頰上留著胡茬。他看起來像我漫畫書中的人物。我對著那張照片冥思苦想了好長時間。他在擺造型嗎?弗蘭克不會那樣。
我偷了那張照片,把它藏在我父親相框的背后。
行李箱里有很多照片,都是弗蘭克以前照的,但我沒有仔細看。也許我喜歡弗蘭克的神秘,也許我想把他看成是神秘的。
他們從熟食店買了一些冷盤,請了一些朋友在后院舉行他們的結(jié)婚儀式。凱麗穿了一件非常難看的婚紗,但弗蘭克似乎并不介意。他宣誓時的聲音感染了我,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也許弗蘭克也有需要什么人或什么東西的時候。
只要卡魯瑟在城里,弗蘭克都工作得很晚,我和凱麗就在后面的露臺上吃飯。飯后,在飛蛾撲閃的門廊燈光下,我看她畫的素描。她用炭筆在水晶玻璃上作畫,她曾到哪兒都帶著它。線條和陰影像是有魔力一般,素描時而形成一盤水果,時而是一張老人的臉,時而是女人的裸體。她檢查一下,自信地朝我笑笑,用手撥開她眼前的鬈發(fā)?!斑@是不是很無趣?”
我只是搖搖頭。
當金尼和卡魯瑟獲得連任的時候,弗蘭克在洛杉磯辦公室的責(zé)任就更大了。我一有機會,就會坐在車庫里,看弗蘭克瘋狂地打包收拾東西。我喜歡聽他用無線電通話,喜歡聽他說暗語、代號。當某個周末副總統(tǒng)要來時,弗蘭克說,“像黃鸝一樣,在西部巢穴準備兩場棒球聯(lián)賽?!边@就像是間諜電影里的一樣——很酷,也很踏實。
我進了高中棒球隊,成了一名相當好的能攻善守的內(nèi)場手。如果繼續(xù)打棒球,我可能在第一賽區(qū)做候補隊員,而且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會給選秀教練帶來任何阻礙。加州大學(xué)洛杉磯分校的棒球教練找過我,后來凱麗一直在幫我準備文化課考試。當我畢業(yè)那年打開邀請函的時候,她用手捂住嘴轉(zhuǎn)身離開,不讓我看到她在哭泣。
我很努力,訓(xùn)練到很晚。有時我回家發(fā)現(xiàn)弗蘭克就坐在他的扶手椅上,一遍又一遍地重溫肯尼迪總統(tǒng)遇刺錄像,記住那26秒鐘。我總在回我房間時從他身邊經(jīng)過。如果換作其他人,我想我是不會被注意到的。
一天晚上,當我偷溜回去的時候,他按下了遙控器的暫停鍵?!澳憧吹搅耸裁??”他問我。
我在他身后站住,抬起眼看那熟悉的人群,一輛輛的豪華轎車,還有杰奎琳的粉色帽子。
“肯尼迪的腦袋開花了?!蔽艺f。
他嗓子眼里發(fā)出了哀傷而又關(guān)切的聲音,我感覺自己像個笨蛋。他調(diào)好他的咖啡——弗蘭克很喜歡自己的咖啡。他曾經(jīng)嘗試過喝一點波旁威士忌,但是當他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候就不喝了,因為他知道那氣味她不喜歡。
我沒有回房間,而是走過去,坐在沙發(fā)上?!澳憧吹搅耸裁矗俊?/p>
“克林特?希爾?!?/p>
“誰?”
他指了指?!霸凇旣惻踝笠淼奶厍榫痔毓?。瞧,就是總統(tǒng)的豪華轎車后面那輛車?!?/p>
他又按了一下遙控器,那輛豪華轎車沿著廣場向前行駛。兩次槍擊過后,現(xiàn)場沉靜得恐怖,肯尼迪總統(tǒng)的臉上一片血霧。但是這次我沒有去看總統(tǒng)。我看到克林特?希爾全速向還在前行的總統(tǒng)座駕跑去。他躍起來,但是沒有抓住桿子,于是踉蹌了幾小步,不讓自己摔倒。豪華轎車加快了速度。希爾兩次沖刺,他緊緊抓住車子的保險杠,讓車拖著自己前進。他一只腳蹬上保險杠。他抓住了第一夫人的手臂,把她按下,讓她避開人們的視線。接著他支撐著回頭看車隊。屏幕出現(xiàn)了抖動,因為攝像的市民澤普魯?shù)驴只诺秒p手發(fā)抖,落在了隊伍后面。當鏡頭回過來時,克林特?希爾倚著備用輪胎,努力罩住總統(tǒng)和第一夫人。他身體僵硬,展開雙臂準備擋子彈,直到轎車消失在三層高架橋下時,他還保持著這樣的姿勢。
我以前從來都沒有注意過他,然而他就在那里,他的行為讓我不再不屑一顧、憤世嫉俗。
屏幕變黑,弗蘭克關(guān)了電視。我們坐在黑暗中,周圍是淡淡的香水味和麥氏咖啡味。
“發(fā)生這件事情的時候我還小?!彼f。
“你那時比我現(xiàn)在大了啊?!?/p>
“那時我還小?!彼猛瑯涌~緲的聲音重復(fù)道,“他們暗殺了杰克,接著是博比,還有馬丁?路德?金?!?/p>
“同一幫人?”我問道。
他的嘴唇緊閉,也許在笑,也許為我的愚笨而苦惱?!安?,不是同一幫人。但是肯尼迪有嚴密的保護。那事,”他用手指了下黑黢黢的屏幕,“再也不會發(fā)生了?!?/p>
“這是不是你在保護卡魯瑟時所想的?”
他的下巴磨著衣領(lǐng)?!懊糠昼姸荚谙搿!?/p>
“為他犧牲值得嗎?”
弗蘭克考慮了一會兒?!爸档?。如果有人能射殺我們所選的領(lǐng)袖,我們就沒有民主可言。我保護他就是為了保護自己的選票,也保護其他人的選票。而且,卡魯瑟有點不同。我尊敬他?!?/p>
“為什么?”
他又抿了一口咖啡。“很難說,真的。這不是有關(guān)政治或政策的問題,雖然兩樣都很重要。如果說什么事使我徹底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那就是人們并不是一下子毀掉了自己,而是通過成千上萬個小決定來毀掉自己的。一個妥協(xié)的選擇會導(dǎo)致6個以上妥協(xié)的選擇,依此類推。如果他想走捷徑,想用目的來證明手段正當,那么只要他做了一次這樣的決定,就有可能再做同樣的事。你所能信賴的是一個人的品性。不是聽他說或者承諾的,而是看他的行為。所作所為是評判一個人的標準。至于加斯帕?卡魯瑟,我想我喜歡他的所作所為。他可能會成為一位了不起的人。但我不能讓他在成為總統(tǒng)時被人暗殺了?!?/p>
“是什么造就了一位偉人?”
“是他自己。”弗蘭克笑起來,但是當他看到我的表情時,他的笑容不見了。“有什么不對?”
“沒有?!?/p>
他盯著我?!霸谶@個家里有什么話就說?!?/p>
這是他第一次把我們說成一家人。我的嘴角抽動了幾次,試著說出想說的話,而不讓自己尷尬?!盀槭裁茨阏J為卡魯瑟的生命比你的重要?在我看來,這很蠢?!?/p>
他嚴肅地點點頭?!八腥说纳家粯訉氋F,即便是當了副總統(tǒng)也沒什么不同??斏隽怂麘?yīng)該做的,也就是服務(wù)于這個國家,而我也是這樣?!?/p>
他站起來,放下他喝光的咖啡杯,我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間。當弗蘭克走過我身邊的時候,他抱了抱我。我驚呆了——我的手都沒法舉起來。他的襯衣上散發(fā)著體熱,我還可以聞到刮胡水混合著白天工作的汗水味。我感到喉嚨澀澀的,盡管我不知道原因。
他說,“不要擔心。”然后他擦了擦嘴,慢慢穿過客廳回到他和母親的房間。
那天晚上,我把床頭柜上他的照片挪到我父親的前面。沒有告訴任何人。
在那以后,事情開始改變。接下來的幾個月,弗蘭克變得越來越多疑。他每天細心檢查電話線。他在不同的地方藏好各種不同的武器,這樣他就不會出現(xiàn)毫無防備的情況。他說在軍隊和進行特工訓(xùn)練時他們教他在哪兒藏武器,但是又有誰知道這些武器來自于何處。第一次,他一整天不去工作。第二次,當我和凱麗站在他面前,很擔心地看著他時,他卻說,“工作上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情?!边@是我們能從他那兒得到的全部解釋。但有一天晚上,我起來喝水,聽到他坐在車庫的車里,打電話說有人在對副總統(tǒng)卡魯瑟進行威脅。
一個星期之后,我看到弗蘭克站在窗前,兩根手指輕輕插進窗簾。另一只手放在手槍皮套上,當我問他外面發(fā)生了什么時,手槍幾乎脫套而出。而后他搖著頭從我身邊走過,嘴里含糊其辭。我聽到引擎發(fā)動的聲音,隨即他就把車開走了。
我很奇怪為什么一名聯(lián)邦特工要從自家窗口環(huán)視周遭,但是我什么都沒說。也許是我不想去考慮其中的涵義。也許是我害怕知道答案。
有什么危險能夠驚嚇到弗蘭克?
一次,我站在冰冷的客廳,看著主臥室的門,里面?zhèn)鱽頎幷撀?、踱步聲和敲擊聲。但是我沒說話,只是默默地關(guān)心。我在等待。不管是什么,弗蘭克都能解決。
就在那個月,他死了。
第 4 章
直升機在綿延的山脈附近艱難地尋找著陸點,而我也被拉回到現(xiàn)實。那巨大的核電站映入眼簾?,F(xiàn)場至少有50輛警車,車燈在閃爍。軍用貨車發(fā)出嗡嗡聲響,兩輛坦克守衛(wèi)著西邊的警戒線,炮口推向了礦藍色池水上方的黑色天空。警察和特工已經(jīng)包圍了這座圓形建筑,并在建有乏燃料池的矩形建筑外設(shè)了警戒線。刺眼的燈光照亮了面前一條寬寬的黃色地帶。
恐怖分子的吉普車留下的破壞痕跡訴說了這里的一段故事;那關(guān)卡被粉碎的大門,著火的小道,被踐踏的鐵鏈柵欄,這些東西散落在地上,聚集起來,都在破壞著第二道柵欄。滾落的輪胎穿越了倒下來的鐵絲網(wǎng),停留在一堆亂七八糟的碎片當中。被截斷的發(fā)電機箱閃爍著火花。車的金屬輪緣印沿著水泥地滑行了30碼。在這些廢墟的另一端,是三級寬廣的混凝土臺階,還有倒在地上的門,感覺像是建筑的一塊碎片。有什么東西在我腦海里晃悠,那是幾個小時前我躺在床上看電視的時候一直播放的紅色“切諾基”的形象。
此時我們正遭遇一場臺風(fēng),滿是灰塵和沙土。士兵們瞇縫著眼,以防止風(fēng)沙迷住眼睛。我的左膝抽搐著。這里需要更多的時間來證明所發(fā)生的一切不是真的。
砰的一聲飛機著陸了。頭頂上的呼呼聲最終消逝。
沒有時間了。
“我們需要你現(xiàn)在做這個?!蓖貭栒f。他拿出專用手機,遞給我。
我伸出顫抖的雙手,接過手機。
塞弗弓著身子撞開直升機的門。幾名特工帶著突擊步槍跑向我們。
威特爾抓住我的肩膀,“帶他離開那燃料池。先別給他手機,除非他遠離池子。記住,幾步遠就夠了。他說他帶著爆炸物。但他也是個反復(fù)無常的家伙……”
我點點頭,胃在翻騰,“你確定你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如果有緊急情況,你應(yīng)該明白給誰打電話?”
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一名特工走過來,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拉我。“就是他嗎?”
安全帶綁著我的腰,我使勁解開皮帶扣跳下去。腳下的塵土鉆進我的肺。我拼命地咳嗽。然后一陣潮濕的海風(fēng)吹來,空氣清新了許多,但也讓我從里到外打了個寒戰(zhàn)。
特工把我向前推,威特爾和塞弗跟在我的后面。十幾個人停止打電話。幾十個腦袋轉(zhuǎn)過來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我。我甚至看到在距離乏燃料建筑背后約30碼的地方有警車、士兵和特工。那輛撞爛的車被燈光照亮,如同在舞臺上一般。
我聽到塞弗在我身后粗著嗓子喊,“去吧?!?/p>
我轉(zhuǎn)過身望著他。威特爾急切地點點頭,“祝好運,尼克!”
在我們周圍,狙擊手埋伏在警車后面。一名年輕的拉丁裔士兵用嘴含著他的十字掛墜,吮吸著。我凝視著身后在第二道柵欄和建筑之間的那一片空曠而缺少保護的地帶。那是一片水泥地,連士兵和特工都不敢在上面立足。
我出發(fā)了,我的T恤與混凝土碎片打著照面,我左腳運動鞋那破碎的塑料發(fā)出咔啦咔啦的響聲。有燈光跟隨著我的行動。20碼。從太平洋吹來的潮濕的海風(fēng)吹痛了我的胳膊,我的脖子,我的腳踝。我打了個寒戰(zhàn)。我那薄薄的T恤和寬松睡褲無法抵御這股寒流。我感到周圍在溶解。我能感受到寒流與細沙鉆進我身體的各個部位,我的胳膊在打顫。10碼。我做好了建筑突然起火的準備。我靠得越近,看到輪胎劃過水泥的裂痕就越深。然后我到了那里。
吉普車車門所受的碰撞是令人觸目驚心的。兩扇車門因沖擊建筑而變形,一扇因有強硬的鉸鏈而傾斜著,另一扇飛到車后,周圍的墻被車子撞出一個洞。
我停下來,往后望去。人們似乎離我有幾英里遠。所有那些訓(xùn)練有素的男女,都被安置在警車和貨車后面。忽然,我覺得自己被孤立在一個無人世界。
我爬過三層臺階,到達那輛千瘡百孔的車的后面。車輪已經(jīng)磨損,有一側(cè)車軸彎曲了。
我的聲音聽起來蒼白無力?!拔沂悄岍?霍里根!”我叫喊道,“不要向我開槍!我到這里是因為你要我來的!”
為了進入建筑內(nèi),我不得不摸著破碎的車后窗向前行,用手抓住內(nèi)部的突起部分,那些破碎的玻璃刺痛了我的手。車子的前半部分已經(jīng)陷在了墻壁里??s小的氣囊掛在一邊,擋風(fēng)玻璃被踢碎,這樣那個駕車人就可以保住性命。方向盤和儀表盤上有斑斑血跡。
我合上發(fā)燙的車蓋,它摔滾到地上,地上落滿了擋風(fēng)玻璃的碎渣。我檢查了下手機還在口袋里,然后直起身來。礦藍色的水閃爍著光芒,映出墻壁和天花板的紅。顯示器嵌在控制臺里?;瘜W(xué)物質(zhì)的氣味或什么更不好的東西熏著我的鼻子,還有我的喉嚨。燃料箱和發(fā)電機潛伏在黑暗中,有整齊的管道和無止境的線圈點綴在周圍。這讓人嘆為觀止的、干凈整潔的巨大建筑的中心,就是乏燃料池。
在它的盡頭站著一個撕破了衣服的男人,他像是一名將要跳水的游泳健將。朦朧的燈光漸漸上升。男人比照片上看起來顯得更老,身材也不怎么樣。他的肩膀隨意地耷拉著,像是受了傷。他低著腦袋,臉上掛了彩。他臉頰上的肉推擠著左眼。金黃色的頭發(fā)亂蓬蓬的,朝外翻卷著。他因為上了年紀而顯得遲鈍,眼神迷離,幾乎無法控制。但他的動作卻還十分平靜。
他肩膀上背著的是只墨綠色帆布背包,他的手藏在背包里。
我的喉嚨干得連話都快說不出來了?!拔沂悄峥?霍里根。”
他伸出兩根手指,示意我走過去。他的胳膊肘有撕裂的痕跡,大概是因為車的撞擊。血滴啪嗒啪嗒地落在池子邊。深紅色的血滴遇到水晶藍的水,暈染開來。
剛開始我沒動,所以他又示意了我一次。
我的腿不受控制地向前走。沉悶而潮濕的空氣像是液體一樣。我沿著池子走,望著那一片靜謐無瑕的藍水。在池底,大約10英尺深的地方,是一大捆乏燃料棒。池里沒有碎片——它本身就在孕育著驚人的殺傷力。我的衣衫已經(jīng)濕透了,黏在我的背上。
燈光在男人滿是血跡的身上來回照射。我看見他那大而野性的嘴。我在靠近他,因此他沒怎么移動,但他黑色的瞳孔在轉(zhuǎn),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你認識我?”我問道。
他舉起手,用手指按住嘴唇。我停下來,離他大約10碼遠。他的腳就站在池子邊緣,身體有一點搖晃,然后向后退了一步。我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他疲倦的身子只能稍稍移動?!八麄兘o了你什么嗎?”
他的聲音有一點沙啞。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的話。“什么?哦,是部手機?!?/p>
我從口袋里把它拿了出來。
他像我一樣,也從他的背包里拿出一只黑色的、香煙盒大小的盒子,里面有三根紅色的燈管和一個凹進去的按鈕。
我止住呼吸。
他看了看我手里的東西,失望地做了個苦相,像是我破壞了什么交易似的,然后他用拇指碰到了那只不吉利的盒子。
我整個身體都僵硬了。“等一下!”
他按下按鈕。オ
當我放下手時,我看見那個男人用一種疑惑的神情盯著我。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手里的黑色小盒子,好像要平分他的眼神一樣。“粉紅噪聲濾波器?!?/p>
我吸了口潮濕而苦澀的空氣。汗順著額頭流進我的眼里。我用T恤的領(lǐng)子擦了擦汗。“粉紅噪聲濾波器?”
“干擾器,聽不到了。他們可以監(jiān)聽任何一個頻率。”
“我身上沒有竊聽器?!?/p>
“是的,但我跟你打賭,他們給你的專用手機就有這樣的竊聽功能?!彼紫聛?,在池邊的地上放下那個小小的機器,然后彈了一下流血的腦袋。“過來?!?/p>
我記得威特爾警告過我讓他遠離池水。我也想把他的背包轉(zhuǎn)移走。“我不想靠近那個池子。”我說。
“輻射不會傷到你的。除非水都蒸發(fā)干了?!?/p>
“你要用炸彈炸干池水嗎?”
“我這兒沒炸彈?!彼荒蜔┑卣f。
“我……什么?那你在做什么?”
“我需要以炸彈作威脅,這樣你才能過來。”他背對著池子,向我走了一小步。我也相應(yīng)地退后了半步,使自己離他更遠。他舉起手碰了碰臉上的傷口,在他輕微的觸碰下,那傷口也微微顫動。他的苦相其實不是因為疼痛?!八麄儠谏涑虄?nèi)殺了我。我不會活著離開這里。如果我離開,他們也會要確認我失蹤了?!彼挚拷?,現(xiàn)在我們只有一臂之遙。
我連呼吸都已經(jīng)變得困難,想著不要挪動腳步,但我的身體不受控制。當他繼續(xù)向我靠近時,我從他的肩膀上猛地奪過背包,然后推開他。他向后絆了幾步,但并沒有反擊。我被自己的舉動嚇呆了,恐慌已經(jīng)超越了極限。我慌張地翻查背包,但里面只有一把手槍,兩捆百元大鈔,一本筆記本,一支鋼筆,還有一件換洗的衣服。
我丟下背包?!皼]有炸彈?”
他搖搖頭,想說些什么,但卻不由得咳嗽,甚至咳出血來。血滴在昏黃的燈光下,映成油滴般的樣子。最后,他站起身來。
“你是誰?”我問道。
“我是查理,我認識你的繼父?!?/p>
“怎么?你們怎么……”
他挪了挪腳,清澈的眼眸中流露出痛苦,抑或是壓力?!拔曳噶艘粋€很嚴重的錯誤。但是也許你可以彌補。我信任弗蘭克。我用我的一生來信任他。他是我唯一百分之百信任的人?!?/p>
“如果你們是朋友,那你怎么會沒去參加他的葬禮?”
我在吹牛,其實我也沒去參加。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禮服,但在和凱麗一起上車的時候,還是禁不住地嘔吐。
“我很害怕?!辈槔碚f,“換作你一定也不會去的。這就是原因。這就是我為什么需要你。弗蘭克經(jīng)常提到你。如果還有什么人能讓我相信他可以做對事情,那一定是弗蘭克的孩子?!?/p>
“我和弗蘭克一點都不像。我甚至不是他的孩子?!?/p>
但是查理似乎沒有聽我說?!拔以蛏系燮矶\你還活著。我不認識其他人了……我不知道除此之外還可以做什么。但是如果有人能告訴我,那就是你。至少弗蘭克是這么說的。我沒有其他人可以相信了?!?/p>
“我怎么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圈套?我怎么知道你和弗蘭克是不是真的朋友?”
他又一次靠近我,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把手伸進口袋。他的聲音極低,“這,拿著這個,藏好?!?/p>
他滿是鮮血的手握著什么東西。是一把鑰匙。
他抓住我的胳膊,把鑰匙塞到我的掌心。那是一把黃銅鑰匙,大約2英寸長,比一般的門鑰匙更堅硬些?!安睾?。一直放在你身上?!?/p>
他的袖子幾乎卷到了胳膊肘。在他的前臂上,有一塊模糊的藍色文身,上面隱約寫著我以前曾看到過的符號:オ
不要相信任何人。オ
我注視著這塊文身,有點吃驚。然后我蹲下來,把鑰匙藏到腳后跟。輕輕一推,鑰匙就掉進了運動鞋的氣墊里。更多的血滴落到地上和他的鞋面上。
他的聲音顯得緩慢而痛苦?!奥犞?,你的生命懸于一線之間。我會解釋給你聽的。我向你解釋所有你需要知道的——”
我口袋里的手機響了,聲音刺透過水泥墻。我們倆都驀地一驚,我跳了起來。我們面對面,相隔1英尺左右。旁邊的池水波光粼粼。我再次拿起手機。
他向我打手勢?!拔視偻涎訋追昼姷?。”
我把專用手機遞給他。他拿起來,然后向后退了半步。他抬起受傷的胳膊,翻開手機蓋。
我回想起塞弗從塘鵝牌箱包里拿出手機的神情。
查理用紅腫的眼睛看著我,“不要相信任何人。”他吐了口血,將手機對著臉,說,“請講吧?!?/p>
爆炸的白色閃光將他肩膀上的腦袋炸飛,這次震蕩讓我在翻騰的空氣中毫無知覺,然后我陷入了黑暗。
第 5 章
在我18歲生日前幾周,凱麗去芝加哥藝術(shù)學(xué)院上課。當時是5月,但已是悶熱的夏季,我和隊員們出去看電影《回火》??赐觌娪昂螅覀?nèi)チ恕安┍却竽泻ⅰ辈宛^,它是格蘭岱爾為數(shù)不多的文化里程碑中的一個。
伊莎貝爾?麥克布里德。這是印有她姓名的服務(wù)牌,掛在她乳溝的左側(cè)炫耀。她接近40歲,一頭濃密的赤褐色頭發(fā),突起的乳房——成年女性的乳房——她的襯衣敞開衣扣的地方,露出胸罩的蕾絲花邊。她有兩片堅實、嬌艷欲滴的嘴唇,當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旁邊有些細紋。每次她彎腰提供服務(wù)或者清理的時候,在我面前都是這樣的裝扮。我們都嘲笑她,在背后竊竊私語,并不時地向她投送秋波來顯示我們一點都不緊張。當我起身去收銀臺付賬的時候,她過來抓住我的手腕說,“我一點鐘換班。我家有一個女兒,但我可以偷偷溜出去和你見面,還可以教你一些東西?!?/p>
“我今年17歲,”我脫口而出,“和我媽一起住?!?/p>
她掃了一眼我穿的格蘭岱爾高中優(yōu)秀運動員的夾克衫說,“棒球?那就到你的投手區(qū)見面吧?!?/p>
我點點頭,早已失去了說話的能力。那晚當我回到家打開大門時,弗蘭克正站在客廳里,就好像他已經(jīng)在那里等了好幾個小時,盡管我知道他是聽到我用鑰匙開鎖的聲音后產(chǎn)生的自然反應(yīng)。“回來啦?”他說,然后就轉(zhuǎn)身回到臥室去了。
我正在想伊莎貝爾?麥克布里德。潤澤的鬈發(fā)從她的頸脖一直披到胸口,遮住了棕褐色的脖子上淡淡的皺紋。她已經(jīng)有一個小孩了。雖然我沒有自己說得那么老練,但這個機會剛好可以讓我進步,就像翻開雜志嶄新的一頁一樣。對于她想教我的任何東西,我都沒有理由錯過。
“弗蘭克,”我說,“今晚讓我開窗睡吧。大家都開窗睡?!?/p>
他停下腳步,怒視著我,對我這話好像老生常談一樣厭煩。他看起來比平常更累,但同時又非常興奮?!耙娣滦。彼f,“安全才最重要?!?/p>
我躺在床上,看著床頭的鐘,希望時間快點過去。在12點40分的時候,我就溜出被窩。我?guī)闲?,穿上襪子,輕悄悄地下樓。弗蘭克的房門開著,我都可以聽見從黑暗的房間里傳出他那平靜的呼吸聲。我偷偷走進廚房,設(shè)法不發(fā)出任何聲音,將防水磁盒從垃圾處理裝置里取出來。磁盒里藏的鑰匙是開啟車庫門旁的那堵廚房墻壁上的警報器的。我解除了這個系統(tǒng)后,悄悄從后門溜出,但沒有鎖上耐用的美迪高牌門閂,它會因墻壁振動而發(fā)出低低的金屬聲。
10分鐘后,我已經(jīng)開車到了黑暗的校園里,心想如果她不出現(xiàn)在那里,那么今天就是一個玩笑,而我卻當真了。結(jié)果她準時出現(xiàn)在那里,手上拿著錢包,反背著手,站在投球區(qū)。她應(yīng)該回過家,精心打扮了一番。她穿著一件背心裙,上面正好到她豐滿的胸部,下面展示著她雙腿的曲線。
我走近她說,“嘿,我不是很肯定——”
她雙手捧著我的臉,開始吻我,她的舌頭溜進我的嘴里攪動。她的身體緊緊靠著我,我們相互回應(yīng)著。我第一次體驗了一位在性方面非常自信的女人。她用手用力拖著我,我們走到了外場的草叢里,草叢因為晚上澆過水還濕漉漉的。她把手放在我的腰上吻我,我的身體不由拱起,發(fā)出喘息聲,開始對一切都不確定。但很快我就脫下褲子,掀起了她的裙子,她手伸向皮包,“拿著,”她說,“戴上這個?!?/p>
我奮力戴上避孕套,開始設(shè)法將它展開。隨著一次次的誘惑,我開始有些害羞,但整個身體卻慢慢地燃燒起來。我感覺面紅耳赤,我翻過身,扔掉了那東西,崩潰地躺下。她撫摸著我的胸口,向我貼過來。她的香水好甜,頭發(fā)摩挲著我的皮膚,讓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你真棒?!彼f。
“你還沒有教我很多,不是嗎?”
“學(xué)得不錯,”她笑道,“這就是17歲的好處?!?/p>
“什么?”
“給我5分鐘,我要向你展示一下?!?/p>
她起勁操作起來,這一次的時間至少有上次的兩倍長。最后我驚愕地躺下來,她拍拍我的臉,嚼著口香糖,呼吸聞起來是西瓜味的?!澳阏姘??!彼f。接著,她站起來,把她的內(nèi)褲塞進皮包,拉好她的背心裙。“我要回家了。記得下次去餐館?!?/p>
“我會的,”我說,害怕她沒聽見,我又說了一次,“我會的?!?/p>
我茫然地跑回家。在院門外脫了鞋子,偷偷溜進去。我看了一下手表——凌晨2點18分。在我轉(zhuǎn)過角落的時候,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后門竟開著。
屋里傳出一陣沙沙聲。我拔腿往里沖,心里一下充滿了恐懼。我在臺階上絆了一下,但我沒有放慢腳步,我看到客廳中央有一個黑影。我連忙打開燈,是弗蘭克!在地板上一連串血淋淋的足跡末端,他勉強撐著他的扶手椅。他用兩只手按住了他腹部明顯的黑孔。他想說話,可是嘴里充滿鮮血,臉部不斷地抽搐。我能看見他手指縫間的鮮血在往外涌。那把格洛克手槍在他右邊幾英尺的地方,旁邊是一件瞄準器。
通往車庫的廚房門開著,新鮮空氣從黑暗的空地上吹來,吹過我的臉,又從我背后的門吹出去。恐懼迫使我去撿那把槍,我記得我之前都沒有碰過槍。我哭泣著,祈求著,后悔著,嘗試著把槍放在弗蘭克的手上,這樣他就可以保護我們了,但是他再也無法握住手槍。然后我聽見車庫的側(cè)門猛然打開了,有一種聲音敲打著我剛剛爬過的那堵墻。
弗蘭克舉起手,無力地指著那把我留下的圓形鑰匙,它從警報器的孔眼里突出來。他的嘴唇在發(fā)抖,喉嚨里嗆出幾個字:“為……為什么?”
他的另一只手松開了傷口,鮮血噴涌而出,鮮紅鮮紅的。接著我搖晃著他,雙手摁在他的傷口上。我不停地嗚咽。他的臉上血跡斑斑,我看到他震驚而迷惑地看著我,他的一只腳來回地踢騰著,瞳孔開始放大。
第 6 章
熟睡之時,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著噩夢的景象。我反復(fù)默念著:你不再是17歲了,你現(xiàn)在安全了。
我的記憶閃爍著。我的眼睛霎時睜開。
護士的臉在乳白色的房間里忽現(xiàn)忽逝;金發(fā)碧眼的女人,細長的柳腰,還有記病史的夾紙板在我眼前晃動。我感覺自己光著身子,只穿了件醫(yī)院里的紙質(zhì)病號服。
“特工們告訴我你都做了些什么?!弊o士說,“我只是想謝謝你?!?/p>
一縷陽光刺入我的眼簾。“我這是——”
“哦,你知道你的名字嗎?”
“尼克?霍里根?!?/p>
“現(xiàn)在是幾月?”
“9月?!?/p>
“現(xiàn)任美國總統(tǒng)是誰?”
“安德魯?比爾頓?!北M管這很不幸。
“你還記得發(fā)生了什么嗎?”
一連串的圖像。滿身彈孔的吉普車;波光粼粼的池水;清澈的水面下的幾捆乏燃料棒。
“一個叫查理的家伙。一場爆炸?!?/p>
“聽我說,你的傷還不算嚴重,除了一些擦傷和右臉上的一小塊傷疤。如果這些天有點敏感刺癢不要驚訝,傷口一兩個星期后就會好的?!?/p>
數(shù)字時鐘顯示時間是早晨的9點18分。我還是有些神志不清,但總有一個隱約的念頭在牽動著我,我應(yīng)該在12分鐘內(nèi)去一個地方。這件事讓我印象如此深刻。我的手托著臉,然后發(fā)現(xiàn)上面纏著一些繃帶和膠帶。
她說,“你不該扯那個——”
但我已經(jīng)扯下繃帶。我坐起來,胃有些痙攣。臉皮和胸腔都很痛,像給曬傷了。我光著腳,地板刺骨的冷。
護士說,“我想你應(yīng)該花點時間去——”
我穿過病房,蹣跚著走向鏡子,我的臀部從病號服中露出來。我臉上有一個豌豆大小的洞,令我吃驚的是,還有一些烏黑色的血。周圍的皮膚凹了進去。“是炮彈碎片?”
“你可以這么叫它?!弊o士說,“其實它是人骨頭碎片。”
我眨了眨眼睛,從鏡中看著她,“不是我的?”
“不是?!?/p>
我使勁咽了咽口水。
“它會深入你的顴骨里,但不會有任何傷害,所以主治醫(yī)生認為應(yīng)順其自然地治療,這樣不會讓你忍受太多的煎熬?!?/p>
一小片恐怖分子查理給我的記憶永遠地植入了我的頭骨。我的腦袋眩暈了幾次。我退后倒在床上,深吸幾口氣,“我的東西呢?”
“你是說你的衣服?”護士從床底拖出一只盆來,放在我的床單邊上。護理人員已經(jīng)幫我把T恤撕開脫下。它本就被扯得不成樣了,邊上還被燒焦。那堆褲子也是類似的慘狀。我的運動鞋干干凈凈地擺在那一堆破布下面。
“醫(yī)生馬上會過來看你的,也有可能讓你出院?!彼鲃雍臀椅帐?,“見到你我確實很高興,尼克?!?/p>
她把我單獨留在單人病房里。我住的大概是15樓,往窗外遠眺,可以看到貝弗利大道和雪松—西奈醫(yī)院。我在病房內(nèi)踱步,試圖減輕恐慌。
我拿起床頭柜上的電話,打回家去,想看看是否有人給我留言。響了兩聲之后,有人接了電話。
“你好?!蔽艺f。
死一般的寂靜。甚至沒有呼吸聲,但我能清楚地聽到那頭有嘈雜的聲音,這就表明電話是通的。
“你是誰?”我警覺地問道。
電話被掛斷。我又打了過去。這次只有我的電話錄音。我輸入密碼。沒有留言。難道剛才是我打錯了嗎?
“你的生命懸于一線之間。”
我渾身打了個寒戰(zhàn)。每個人都會有心理陰影,不管是皮膚底下的一個小腫塊,還是經(jīng)常被前夫辱罵,或?qū)δ撤N事物上癮。17年來,我為了忘記盤旋在腦海里的事情,已經(jīng)嘗試著做了很多事情。我曾試圖重建自己的生活。在圣莫尼卡海灘,利用周末打一場很爛的排球賽;在墨西哥餐館,和一幫一起工作的人大吃一頓;還有和女人的臨時約會。平靜地度過如此之久的日子之后,我告訴自己我必須忘記。過去的幾年里,我甚至用信教來幫自己解脫。是的,我可以做這些。但是不管我怎么假裝,骨子里我知道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可能起作用?,F(xiàn)在,幽靈又終于從洞穴里鉆了出來。
我抓起我的左腳運動鞋,搖了搖——還是有咯咯聲。那是查理的鑰匙。我使勁地揉揉眼睛。幾個字在我的眼前浮現(xiàn)——查理的“不要相信任何人”的文身。沖繩,戰(zhàn)友,我回憶著他粗糲刺耳的聲音,“我信任弗蘭克。我用我的一生來信任他?!?/p>
我找到床頭柜上的遙控器,打開了頭頂?shù)碾娨暀C。早間新聞報道說,直升機追蹤吉普車至405號高速,但卻在圣奧諾弗雷停住了。核電站的上空昨晚一定清除了障礙。站在發(fā)生過槍戰(zhàn)的考文城的大街上,記者沒有提到查理或是我的名字,只是說在圣奧諾弗雷將恐怖分子擊斃了。其他頻道也是如此模糊地報道。
但微軟全國有線廣播電視公司著重報道了總統(tǒng)競選辯論。當然,他們大多是支持卡魯瑟參議員的。與弗蘭克保護他的時期相比,卡魯瑟已經(jīng)有了很大改變。最明顯的是,他搬到了美國國會山,但也有一些微妙的小變化。他更加隨意地穿著顯眼的衣服,綠色的領(lǐng)帶凸顯了他攝人的眼睛。他不再正襟危坐,而是微斜著靠在演講臺上。盡管他是紡織業(yè)大亨的繼承人,但他卻成功地塑造了自己人民公仆的形象。如果我們口袋里有足夠的錢,我們也會希望變成他這模樣。
“既然我允諾要開展一次透明的選舉,”卡魯瑟說,“那就讓我們說得更明白一點。為什么我們都選擇了出現(xiàn)在黑人住宅區(qū)?因為我們都需要黑人的選票。但是,我和我的競選對手不太一樣,在過去的十年里,我已經(jīng)與這里的社區(qū)負責(zé)人會晤過多次,而我的對手又來過幾次呢?”
鏡頭切到安德魯?比爾頓身上,他穿著灰色的西裝,嘴唇噘起,像是在看小孩子的鬧劇一樣,盡管他和卡魯瑟一樣都六十多歲了;一個年長的,實力相當?shù)膶κ衷谡撌鏊嗄昵暗氖论E,那時比爾頓作為人氣漸漲的加州州長,表現(xiàn)得氣勢凌人,幫助他的黨派挫敗了當時如日中天的副總統(tǒng)卡魯瑟的首次競選。
我還記得當時看到比爾頓將卡魯瑟描繪成激進革新者時的那種失望。電視里卡魯瑟繼續(xù)說,“那么,總統(tǒng)閣下,這是你第一次訪問黑人住宅區(qū)了,是嗎?”一個和善的微笑,“我想向你推薦雷那克斯的西維亞油炸鲇魚?!?/p>
人群中爆發(fā)出一片笑聲,比爾頓的臉上掛著他一如既往的干笑。當初,在本特森說他不會成為第二個杰克?肯尼迪后,比爾頓臉部僵硬,也是掛著這樣的干笑。這段內(nèi)容我曾看過現(xiàn)場直播,但重播也一樣有意思。
比爾頓擠出他那相同的平靜微笑,我都為他感到難過。一個代表黨派意志的人,有著俊美的外貌,身穿體面的西裝,說話清晰卻太機械,忠于那個過時的黨派。但和卡魯瑟的鷹鉤鼻、綠眼眸和渾身迸發(fā)出的魅力不同,他看上去像一個給自己做廣告的離婚律師。
我又看了看鐘。我是不是該等醫(yī)生來過后再離開這兒呢?
我換了頻道,看《卡通總動員》,以此使自己平靜下來。我最喜歡的兔八哥馴蛇師耍著電動剃刀,追趕那個倒霉的小獵手穿過舞臺。
我喜歡動畫片《兔巴哥》。我喜歡阿克姆能把捕蠅紙變成拆散的手槍。我喜歡動畫人物穿墻而過后,墻上會有輪廓留下來。我喜歡形狀相同的牛排,它們讓每個人都直流口水。
我希望人們都不會真正地死掉。
有人敲門,塞弗走了進來。我身子僵硬了起來,緊張而困惑。門合上了,他看到我的反應(yīng)后笑了一下——不是那種自然的表情。“恭喜你,英雄?!?/p>
我告訴自己要放松些,將我的破衣服整理了一下。
“我們會為你從禮品店里買點漂亮的東西?;蛘呶覀兛梢耘梢幻毓さ侥氵@兒,給你所有你需要的。見鬼,作為你為我們做事的報答?”塞弗聳聳肩。他穿便裝凸顯了他的結(jié)實身形?!澳愕尼t(yī)療費已經(jīng)付清了。我們知道你的保險并不很周全?!彼M医o他一個反應(yīng),但我沒有?!奥犞?,我有兩個問題要問你。我很抱歉現(xiàn)在這個時候提問,但是……”
“問吧?!?/p>
“恐怖分子是不是告訴了你另外一個假名字?”
我掏了掏褲子口袋,發(fā)現(xiàn)了我的錢夾,“我沒聽明白?!?/p>
“護士說你提到過查理。他告訴你他姓什么了嗎?”
我花了好一會兒才使自己明白是護士對塞弗報告了什么?;蛘呤欠块g里有竊聽器?
“沒有?!蔽揖従彽卣f,“只知道他叫查理?!?/p>
“他的真名叫麥克?米利根?!?/p>
“我遇到的那家伙也許是個瘋子,但他不是恐怖分子?!?/p>
“這么說,你和恐怖分子來往很多?”塞弗的臉上泛起一絲微笑,試圖掩飾他的聲調(diào)。
我用拇指打開錢夾。我經(jīng)常會把我的駕駛執(zhí)照和信用卡背對背地放在那里,以防止消磁。但是信用卡放錯方向了。說明有人搜查過我的錢夾,我真是個笨蛋,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
“你們在我們打電話之前談?wù)撨^什么嗎?”塞弗逼問,“你和麥克?米利根?”
我在腦海里想象查理那松弛的眼袋,當他向我使眼色的時候,他的眼袋沒有隨表情的變化而牽動。不要相信任何人。
我說,“當時沒多少時間。”
“那是指沒談話,還是沒有談多少?”一個嚴厲的微笑,“他特地提出要見你。你剛到達那兒的時候,他一定對你說了些什么吧?”
“沒有。你們一開始就把他炸飛了?!?/p>
“那好,我們都可以喘口氣了。”
“結(jié)束了?”
“是的。我們獲得的情報表明,在大選之前,麥克?米利根想制造些麻煩,我們相信他是單獨行動的。”
在我作出反應(yīng)之前,門開了。威特爾氣喘吁吁地跑進來,像是快跑得沒氣了一樣。他朝塞弗點點頭,塞弗順從地往后退去,把舞臺讓給他的上司。威特爾走過來坐在我旁邊,“你感覺如何?”
我只是看著他。
“你做了件很偉大的事。”
“聽著,威特爾先生——”
“叫我喬。”他的身體向前探,努力使自己的表情顯得十分親切。
“好吧,喬?!蔽艺f,“你們差點殺了我!還有你們騙我——”
“我們從沒對你說謊,尼克。我們誤導(dǎo)了你,我很抱歉。因為我們需要你冷靜下來。你不是特工,也不像洛杉磯的其他人。你不是演員。我們不可能讓你知道自己要送一部裹著炸藥的手機去那幢建筑里。那會壞事的,如果你仔細想想,就會明白了。我們不只是考慮全局的問題,你的人身安全也是至關(guān)重要的?!蓖貭柨粗遥却业姆磻?yīng),“我們阻止了一次可怕的恐怖行動。謝謝你!”
“一次可怕的恐怖行動?”我重復(fù)道。
我感覺出他想問我是否知道那里根本就沒有炸彈,但他又不便直截了當?shù)氐榔菩C以求得到明確的答案。于是他說,“這可是你的一次大好機會。前特情局特工的兒子,解決了所有事情。我們一小時后將舉行記者招待會。我們希望你能參加?!?/p>
“我不想談?wù)摵透ヌm克的關(guān)系。”
“你不必。昨夜的壯舉之后,你有很多其他的東西可以談。”
“我不想?yún)⒓尤魏斡浾哒写龝?。我不希望自己出名?!?/p>
“那你想要什么呢?這是一個很重要的時刻。許多有權(quán)有勢的人都想對你表達謝意。”
我想到那晚和弗蘭克一起看錄像時他說的話,看看人們是怎么用一千個錯誤的小決定逐步毀掉自己的?!耙粋€妥協(xié)的選擇會導(dǎo)致6個以上妥協(xié)的選擇,依此類推。”
“我不想要任何東西,”我說,“你們欺騙了我。我不是英雄。我只是個送炸彈的傻瓜?!?/p>
“我想這是對你的壯舉的最謙虛的表達?!?/p>
床頭的電話才響了半聲,塞弗就把它拿了起來。他一直都在床邊等電話?!笆堑?,他在這。”他把話筒貼在厚實的胸口?!氨葼栴D總統(tǒng)要對你表達謝意。”
我咽了咽口水,“他是總指揮?”
“是的。大約半小時后,他就要過來了?!?/p>
我看了眼自己燒焦的衣服,又看了看干凈潔白的墻壁,我感覺透不過氣來,“抱歉,我要離開這里。我,呃……”我的幽閉恐懼癥開始發(fā)作,頭腦里一片空白。
塞弗看著我,嘴巴微張。然后他對電話嘀咕了些什么就掛斷了。
威特爾用他那暗褐色的眼眸凝視著我,“如果你不想曝光,我們并不會強迫你,但我們不想讓新聞界或是民眾感到困惑,這對國家安全是很重要的,不,是至關(guān)重要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不太明白?!?/p>
“威脅已經(jīng)解除。我們應(yīng)該讓民眾認為現(xiàn)在可以放松了。”
“聽著,”我說,“我不想回到家還要去猜想你到底在說什么。請你把話說清楚?!?/p>
他皺了皺眉頭?!昂冒伞H绻悴幌氡还俜秸J可,我們希望你不要談?wù)摻裨绲氖虑椤V辽俨灰獙π侣劽襟w說。最好就是完全閉嘴。如果你不得不說——不管是什么——我們認為你應(yīng)該先和我們打一聲招呼。就像我之前所說的,如果我們能做什么對你表示感謝的,請告訴我們。”
“只有一件事?!蔽艺f。
“什么事?”
我望著塞弗,“伊芙林?普洛金,我的鄰居。就是你們把她推進房間的那個。她是一個好女人,她收集瓷娃娃,是國際特赦組織的會員。我希望你向她道歉?!?/p>
塞弗曬黑的臉有些扭曲,面部肌肉凸了出來。
威特爾說,“就這個?你只想要這個?”
“我只想要這個?!?/p>
他向塞弗點點頭,“我們會安排的?!?/p>
我拉了下我的運動鞋,“哦——不好意思。還有一件事?!?/p>
塞弗不那么樂意地望著我,“什么事?”
我站起身來,把病號服盡量纏在腰上,“你們能送我回家嗎?”
我跟著他們走出去,查理的鑰匙還在我的鞋后跟里無聲地碰撞著。
第7章
用來圈圍犯罪現(xiàn)場的黃色警戒帶已被隨意地扯開,散落在門口,蜘蛛網(wǎng)也耷拉著。房間里一片狼藉,門也被撞到房間中央。我站在客廳里,望著這片混亂的景象發(fā)呆。我穿著從醫(yī)院禮品店買來的印著“我愛洛杉磯”字樣的T恤衫和肥褲衩。我的頭不停地抽痛——我能感覺到臉上傷疤的疼痛——我也能感覺到走廊燈光似乎異乎尋常的刺眼。我嘴里苦苦的,像吃了什么果子皮一樣。我曾期盼著早一點回到家,可是我從沒想到過,家里卻是這樣一番景象。
我走進房間,搬起門,小心翼翼地把它裝回原位。我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檢查了所有的門鎖。我知道我笨,當時我只是把門虛掩著,但這種毛病一旦養(yǎng)成了習(xí)慣,就很難克服。我拉上了所有的窗簾,在公寓里檢查。我到家的時候,通常都會檢查我的東西是否都在原位。那么,到底是哪兒出錯了?每個抽屜都被翻得很亂。書、票據(jù)和報紙像被洗劫了一樣,扔得到處都是。
電視機被移到了地毯上,房間里弗蘭克的老式衣箱翻倒在地,東西散落一地。我好些年都沒有看過這些東西了。我的第一座棒球獎杯,在全壘打的時候獲得的;首版《蜘蛛俠》漫畫書;我的爸爸仍然在柯達照片像框里微笑著抽煙。所有這些舊玩意兒,牢牢地映在我的記憶中,就好像昨天的事一樣。但這些東西多多少少也都改變了、退色了。往昔閃閃發(fā)光的獎杯已銹跡斑斑,棒球卡片也變得陳舊。父親的微笑已不像我記憶中的那么輕松,現(xiàn)在看來有點自以為是。
凱麗的素描散落在宜家買的辦公桌上。弗蘭克家的后廊;廚房餐桌上的一只梨。我拿出弗蘭克的畫像,盤膝而坐。我已經(jīng)忘了凱麗是多么能干了。她突出了弗蘭克的嘴唇,也再現(xiàn)了他的鼻子,她沒有把他畫得更加英俊,但她表達得更準確。她敏銳地捕捉到了他臉上的滄桑和他眼眸里的戒備。
畫中場景像刮風(fēng)般地劃過我的腦海——那張面孔我牢牢地記住了,但它下面的身軀卻在戰(zhàn)栗、消逝。
膝蓋上的傷痛把我拉回到現(xiàn)實的混亂中。一撮一撮的沙發(fā)海綿,鞋里的鑰匙,膝蓋上弗蘭克的木炭畫像。胃酸的翻涌提醒我為什么我會把畫像放在衣箱里,為什么衣箱一直是鎖著的。我卷起畫像,和其他東西一并收起來,然后把電視機放回衣箱上,防止衣箱像恐怖電影里的情節(jié)一樣,自己突然彈開。
我感到不舒服,就像皮膚發(fā)癢又撓不到。我用遙控器打開電視,希望那背景的雜音讓我不再那么孤單。電視里比爾頓又贏得了一個選區(qū),播放出振奮人心的交響樂。他穿著毛線衣和卡其布軍裝站在總統(tǒng)辦公桌前,旁邊沉著地站著他的夫人,周圍是比爾頓家三代子孫——已成年的孩子們,還有一些曾孫?!翱斏獏⒆h員說他不明白‘家庭觀念。大家是否真心希望有人在白宮里發(fā)表這樣自豪的宣言?”
跳過三個頻道,我看見《兔巴哥》里的叢林狼站在懸崖邊上,即將飛身而下。
我深吸了一口氣,思考下一步該怎么走。我錯過了早晨的面談,沒有考慮到我對我前女友——尹杜瑪是有責(zé)任的。她還是我女朋友的時候,是一名軟件工程師。她通過向IBM公司或甲骨文公司出售存儲管理應(yīng)用軟件,得到了一大筆錢。從可獲優(yōu)先認股權(quán)來看,那個軟件的價值絕不僅僅只是一筆現(xiàn)金?,F(xiàn)在她是一名兼職老板,幫助使用她的軟件出問題的公司或者機構(gòu)進行維修和售后服務(wù)。這其中就有我曾關(guān)注過多時的,提供MBA和公共政策碩士聯(lián)合學(xué)位的佩珀代因大學(xué)。
近8年來,我從賑濟處基層做到一家慈善機構(gòu)的執(zhí)行理事,到處籌款并開展項目幫助洛杉磯無家可歸的人。35歲時,我說服了我自己——準備好做更大的事業(yè)。上星期我辭了職,開始準備佩珀代因大學(xué)的聯(lián)合學(xué)位標準測試。尹杜瑪介紹我和招生辦主任面談;我不想放棄我的機會,但我更不想讓她難堪。
我撿起我的無繩電話撥她的號碼。一陣寒氣使我手臂皮膚發(fā)緊,我猛地把電話扔在床上。我在衣箱底部一大堆扔掉的工具里發(fā)現(xiàn)了一把螺絲刀,我用它撬開了電話機的外殼。我聽筒里的穿孔圓盤滑落了出來。沒有炸彈,也沒有竊聽器。但是我知道根據(jù)《法律和秩序》的規(guī)定,這些天他們有權(quán)用室外的接線箱分接我的電話。為了謹慎行事,我把拆開的電話放在廚房地柜上。
我走向衛(wèi)生間,坐在浴缸邊上思索。想了好一陣子之后,我取出了鞋底里的鑰匙。就像我記得的那樣,它是黃銅做的,比房子鑰匙厚。鑰匙正面鑄著三個數(shù)字:229。背面的文字是: 美國政府所有,復(fù)制非法。
是特情局大廈里的辦公室?政府地下室?或是一只保管箱的鑰匙?
前門的敲門聲嚇了我一跳。當我跳起來時,門板砸在地板上,發(fā)出巨響。我忙把鑰匙塞進鞋子里,鉆進了臥室。
一個二十出頭,深棕色頭發(fā)的年輕人滿是歉意地凝視著我的公寓,手還保持著敲門的姿勢。他穿了一件白色襯衫,幾乎和他的皮膚是一種顏色,打著紅色佩斯利領(lǐng)結(jié)。前門正好平鋪在門檻內(nèi)。我們互相打量著,都吃了一驚。我看起來像個蠢貨或是神經(jīng)分裂癥患者——肥褲衩,禮品店T恤衫,兩眼呆滯,疲憊不堪。
“呃,對不起。是霍里根先生嗎?”
“是?!?/p>
“我是阿倫?蘭布魯斯??斏獏⒆h員的助手。參議員在昨晚辯論過后來到本地,他派我來接你,并要親自跟你道謝?!?/p>
“那個真的是領(lǐng)結(jié)嗎?”
“是的。我也多少知道一些,戴領(lǐng)結(jié)的參議員助手?!彼实匦χ?,向走廊那頭揮了揮手,“車在外面等你,如果你方便的話。”
我走進客廳,阿茲特克圖案的肥褲衩隨著我的動作擺動?!艾F(xiàn)在不是很方便?!?/p>
“有什么可以幫忙的嗎?”
“當然。我想把我的門裝好。”
“我們會把門替你弄好的。也會統(tǒng)計你的損失究竟有多少。”
“好的,”我說,“我明白自己該怎么去表現(xiàn)了。我至少有15分鐘可以大出風(fēng)頭。每個人都想和我來張握手的合照?!?/p>
“每個人都這樣嗎?”
“每一位總統(tǒng)候選人都這樣?!?/p>
阿倫硬是擠出一絲微笑,有點不符合他的書生樣?!拔也幌雽δ闳鲋e,”他說,“也不想假裝因為你沒有等候接聽比爾頓的電話而生氣?!?/p>
“你怎么會知道的?是威特爾告訴你的嗎?”
“我不知道威特爾是誰,但是我能告訴你,在你離開醫(yī)院之前,這已經(jīng)成為特情局的笑柄?!?/p>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被擊了一下,我知道了卡魯瑟的勢力范圍?!拔乙恢闭J為特情局要更謹慎些?!蔽倚⌒牡卣f。
“我想時代不同了?!卑愓f,“每件事都是無聊的政治?!?/p>
“是的,”我說,“那么,感謝卡魯瑟參議員的邀請,但是我還是無法去參加。你知道,我需要弄清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希望他會覺得我很無助。
“我并不想讓你感到不安?!卑惱淅涞卣f。
我將一些填充物塞回沙發(fā),覺得越來越挫敗。我想把一切恢復(fù)原狀,包括那張沙發(fā)。但是我越想恢復(fù)原狀,就弄得越亂,不一會兒,我就放棄了,坐下來,展開雙腿,泄氣了。
當我抬起頭,阿倫又站在門口,把手機放回衣袋里,“參議員對我說,我在政治方面是一個笨蛋。他說他沒興趣公開與你的會談。他只是想見你,因為他是你繼父的崇拜者。”
我有些懷疑他的話,但是我記得弗蘭克經(jīng)常提起卡魯瑟先生,“我能沖個涼嗎?”
“抱歉,參議員今天行程安排得很緊。”
我匆忙地轉(zhuǎn)過身去換衣服。上身還是那件寫著“我愛洛杉磯”字樣的T恤衫,只是肥褲衩換成了牛仔褲。
“看著腳下?!蔽覐澭哌^大門的時候,他為我撩起了那條圈圍犯罪現(xiàn)場用的黃色警戒帶。我像個拳擊手一樣進入競技狀態(tài)。
我跟著他穿過走廊,去見一位美國總統(tǒng)候選人。
等電梯的時候,阿倫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你介意我問你一個問題嗎?就是你為什么這么不想被人注意?”
“我介意?!蔽艺f,思緒回到17年前。
是的,我相當介意。
第8章
開著的后門。地板上的斑斑血跡。弗蘭克在我的懷中,死了。我靠著他的扶手椅,抱著他的尸體,胳膊麻木了。我的襯衫濕透了,他的鮮血流到我的皮膚上,然后失去了溫度。
電話還在我面前,里面?zhèn)鱽硪幻拕?wù)員的聲音。三個按鈕上還有我手指的血印,盡管我確實不記得我撥打過電話了。
外面?zhèn)鱽硪魂嚲崖?,然后警察和特工都到了,雖然我不記得他們何時到達的這里。過了一會兒,凱麗出現(xiàn)了,她坐在弗蘭克的扶手椅上,渾身顫抖。警探告訴她,弗蘭克是被自己的槍擊中的。他的手表不見了,還有凱麗的假鉆石手鐲和我們該死的錄像機。一件低級的盜竊案,垃圾。盜賊先是從后門入室,然后從車庫的邊門離開,因為那扇門在搖晃,沒有拴好。弗蘭克就這樣,被一個三流盜賊給殺了。是的。他被我害死了。
當我告訴警察我半夜偷偷離開家的原因時,凱麗捂著嘴,邊抽泣邊跑出了房間。我心如刀絞。我知道這樣的哭泣包含了無盡的失望。
連續(xù)好幾夜我都坐在我的房間里,聽著隔壁媽媽的哭泣。我不知道如何描述那些聲音對我產(chǎn)生的影響。我對凱麗最初的記憶是在我父親死后——那幾個月她一直在抽煙——當她認為我已經(jīng)睡著后,就會站在外面,抱著肩膀抽煙。我曾想,這就是她以后的生活了?,F(xiàn)在,哭泣又將是她的生活了。這都是因為我。
我離開學(xué)校,回到家里。沒有參加活動。卡魯瑟親自來吊唁。凱麗和我都沒怎么說——我能出席已經(jīng)很不錯了,根本無法望著她的眼睛。此刻,我很迷茫,而弗蘭克也再不會過來為我指點迷津了。
最后,她開始服用安眠藥,夜里十點以后就回房睡覺,但我?guī)缀醪荒芎涎?,在房間里踱步,搜尋弗蘭克的氣息。他的咖啡杯還在水池里泡著,里面是深色的咖啡漬。里德牌香水還在廚房椅背上掛著的運動外套里?;▓@里還有他的腳印。他的離去像是有刺在胃里扎一樣,也像是有什么東西給了我重重一擊。
一天,冰箱里的食物變質(zhì)了,我把它扔掉,然后去便利店買了些果凍和速凍食品,這樣凱麗就可以在隨便什么時候都有東西吃。我在黃昏時往家走,7—11便利店的袋子在我膝蓋邊上搖晃,突然我注意到身后有輛車在跟著我。我通過一輛??康目ㄜ嚨暮笠曠R,看到了那輛車。它是輛黑色轎車,有色玻璃窗,車前沒有車牌。它跟著我的步伐,行駛了半條街。我有點害怕,繼續(xù)向前走,努力讓自己看著前面。最后,我控制不住了,轉(zhuǎn)過身去。那輛車立刻調(diào)頭,飛馳而去。我一直盯著它,直到我的手被塑料袋勒到疼得不行。當然,那輛車也沒有后牌照。
那夜,凱麗坐在弗蘭克的扶手椅上,望著地板上白色的斑點發(fā)呆。和弗蘭克生前留下的白色水漬斑點一樣。
“媽?!眱H僅是叫她一聲,我的聲音就已經(jīng)顫抖了。
她眼神空洞地望著我。
我說,“弗蘭克害怕某些事情、某個人。我想,不論是誰做的,我都會查出來。”
她有些驚訝,“你不需要這么做,尼克。那只是一種臆想罷了。你聽到那些警探們說的結(jié)論了吧。那僅是一個小小的盜賊而已。”
“我們住在格蘭岱爾這么久了,媽媽。你在周圍見到過幾個賊?”
“我不希望你為弗蘭克報仇。但是你所說的并不是真的。弗蘭克經(jīng)常擔心自己的安全。這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后來,他的這種擔憂變得更加嚴重了。僅此而已。不要把他的多疑癥和他的死聯(lián)系起來。”
“當我從屋外跑進來的時候,那個兇手就在房子里?!蔽疑斐鍪?,直指她身后的墻,但她只是閉上眼睛,“他們總認為我看到什么了,或者弗蘭克告訴過我什么事情。他們就一直邊等邊看,就像他們對弗蘭克所做的一樣。我不知道接近他們是否安全?!?/p>
她又哭了,“不要讓我和你一起做這事。至少現(xiàn)在不要。求你了,尼克。這是沒有結(jié)果的。警探說——甚至特工們也說——他們說那肯定不是……”
“今天那輛車又出現(xiàn)了。在一個停車處。一輛轎車,車窗是——”
她的身子往下沉,“不要說了,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是!或者——這僅是特情局派來的一輛例行公事的車,過來查看一下罷了。謀殺案之后他們都會這么做的?;蛘邇H僅是一輛普通的車子——”
“車子沒有牌照。后來它飛馳而去,一旦我——”
“別說了!快——別說了。我會找到一種方式……去面對你所犯下的錯誤,還有弗蘭克的死,但我不會在這個該死的多疑癥的房子里多住一天了!”她哭泣著沖向前門,抽出門閂。她打開廚房的窗戶,一拳擊碎了警報器,然后背對著柜子,癱倒在地?!耙惶煲膊灰?!”她吼道,“你明白嗎?”
“弗蘭克在害怕著什么,凱麗。我們都知道他一般是不會害怕的?!蔽覠o法擺脫那樣的場景——弗蘭克輕輕撥開窗簾,他在他的卡車邊走來走去?!八膊荒苄颐?。所以特情局也牽涉進來了,也許這個案子他們也管不了?!?/p>
她扯著嗓子,試圖蓋過我的聲音,“特情局都管不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你難道沒看出他們在跟蹤這個案子嗎?有個特工被謀殺了。他們不想管嗎?你真認為會有笨蛋把弗蘭克的槍移走嗎?特情局的人總是在做傻事。你也是?!?/p>
她走過來看著我,滿臉的厭惡,“你閉嘴,尼克。都怪你,是你把弗蘭克害了,就因為要和一個蕩婦在球場上鬼混。所以不要把這一切和什么陰謀扯上關(guān)系!”
我干咽口水。肌肉刺痛得快要麻木。
她又哭了一會兒,看了看四周,好像剛意識到自己在什么地方一樣?!皩Σ黄?。對不起。現(xiàn)在,我只是……我只是……”她深吸一口氣,然后用極虛弱的聲音說,“凱西正準備過來帶我走。意大利飯館。你應(yīng)該和我們一起去吃飯?!?/p>
我沒有回答,我害怕再說了什么不該說的后會想哭。于是我搖搖頭,走開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里,插上電玩的插頭,看著里面的塊狀物一塊塊落下。我沒有玩。只是讓它們自己一排排堆上去,堆到頂,然后熒幕上顯示我輸了。所有這些破碎的形狀,所有這些組件。我就這樣望著它們一塊一塊地落下,直到我緩過神來,直到我目光不再呆滯。半小時后我聽到汽車喇叭聲,那是她在門外告訴我她要走了。這是弗蘭克死后她第一次出門。
她走后,我又回到那里,四處走了走,關(guān)上窗,拴上門閂。我佇立在弗蘭克經(jīng)常站的那扇窗前。模仿著他的姿勢,用兩根手指頭輕輕掀開窗簾一角。我知道等在那的將會是什么,因為我知道下一場噩夢已降臨。我伸出手指,撥開窗簾。
一輛黑色轎車停靠在街邊。
我的皮膚像是抵御嚴寒一樣緊繃著。電話鈴響了,嚇了我一跳。我一邊緊盯著前門,一邊后退,拿起電話。
一個粗啞的聲音說,“你的母親剛剛坐在餐廳角落的桌旁?!彼麑χ嚴锏碾娫捝钗豢跉?,似乎是要加強對我的暗示。然后他平靜地說,“出來吧?!?/p>
對方掛了電話,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手心已經(jīng)濕透了。我放下電話,想讓自己冷靜下來,但做不到。剛剛接到恐嚇電話,他們完全是在命令我。但我已經(jīng)知道我該做什么了。我已經(jīng)害了弗蘭克,我不能再害了我媽媽。于是我顫抖著走了出去。
此后大約有九年時間,我沒有再見到那屋子或是我的媽媽。
第 9 章
這是我第一次乘坐豪華轎車,真是不適應(yīng)。我坐在真皮后座的中間位置,雙膝抵著車載吧臺。阿倫設(shè)法同時接兩通電話,而不擾亂任何一方的談話節(jié)奏。終于他打完了電話,像孩子似的向我眨眼睛,“對不起。你大概能夠猜到,這是一個重要的時刻?!?/p>
“他昨晚在辯論中擊敗了比爾頓,”我說,“11月份將會取得壓倒性的勝利。”
“辯論并不重要。我們領(lǐng)先7個百分點,而比爾頓才剛開始進入狀態(tài)。我們已在等待10月份的驚喜了?!?/p>
我密切注意我們的行車路線是否真的是去他所說的地方?!笆堑?,你必須承認,好像卡魯瑟時代就快到來了。”
“我同意。我只是認為實際情況要比人們預(yù)計的復(fù)雜。加斯帕?卡魯瑟對許多人產(chǎn)生威脅。機關(guān)、公司、五角大樓,有許多既得利益者正在等著看他怎么輸呢?!?/p>
阿倫輕輕敲了敲儀表盤,向左指指,轎車減慢了速度并且發(fā)出信號。警察拉開鋸木架把一批記者擋在外面,我們把車開進了貝弗利山酒店內(nèi)的回車道。今天天氣干燥、灼熱,頭頂上的棕櫚樹在風(fēng)中搖曳。我們走下車,一名婦女急匆匆地走過來,遞給我一張壓過膜的通行證,上面有我駕照上的照片和安全磁條。我還沒來得及謝謝她,阿倫就催促我通過第二道警戒線,特工仔細地搜了我們兩人的身。
阿倫向值班員點點頭,我機械地舉起我的通行證,就這樣我們通過層層關(guān)卡,最后通過一個后門出來,看見在講臺邊上圍著一群競選人員。卡魯瑟站在離我們不到10碼的地方,大廳里的聽眾都在全神貫注地聽他演講。內(nèi)層警戒圈由5名特工組成,他們站在講臺前面和后面。雖然他們僅隔5英尺遠,但是如果不仔細看的話,你根本不會注意到他們。
經(jīng)過幾年的避世,我感到自己在這些眼睛和鏡片前面被瞧得一覽無遺。我向后退了一小步,縮回窗簾后面。
卡魯瑟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向我眨眨眼,但沒有中斷他的演講,“我一年前曾許諾,如果我宣布參加總統(tǒng)競選,我會開展一次透明的競選。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讓選民參與進來。”他張開雙手示意大家停止鼓掌,“因為我想你們和我一樣受夠了煙幕!我們看到白宮剛剛經(jīng)歷了一段史無前例的、不負責(zé)任的時光;我們不能用痛苦阻止暴力;我們不能用無視我們的憲法來增進民主;我們不能為了眼前的利益而放棄長期的環(huán)境戰(zhàn)略。我已經(jīng)說了很多次,但這并不影響它的真實性:目的是不能用來判斷手段是否正當?shù)摹_@樣的事我們見過不止一次——過去10年實行的對外政策正是如此——因某個錯誤原因做出的決定,將會回過頭來咬我們的屁股。一個錯誤的決定會讓人遺憾終身?!?/p>
人們站起來鼓掌。我想他們中的每個人都會像我一樣,回想曾經(jīng)做過的選擇,那么他們就會承認這話是對的。
“我們需要質(zhì)疑這些決定,我們需要質(zhì)疑我們的領(lǐng)導(dǎo)人。下次辯論在加州大學(xué)洛杉磯分校舉行,它將給學(xué)生和公民一次機會,讓他們直接向候選人發(fā)問。請利用這次機會。問些難點的問題,讓我們來回答?!?/p>
他沉思地低下頭。“我的護照是我當副總統(tǒng)那些年的最好的紀念品。許多人不明白這一點,美國的總統(tǒng)、副總統(tǒng)和所有人一樣,都必須在去其他國家之前,把他們的護照交給入境管理部門蓋章。你們可以想象,我的護照上蓋滿了印章。它們提醒我工作的特殊榮耀。但更加重要的是,它們提醒我,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每個美國人,無論他的崗位是什么,無論他有沒有特權(quán),都必須面對并回答問題。我們必須要求總統(tǒng)正視他所犯下的錯誤。用你們的選票,這樣做更有效!”
掌聲雷動,經(jīng)久不息。卡魯瑟揮揮手,咧嘴笑著朝我走來,特工們像被磁鐵吸引了一樣圍繞在他周圍。整個大廳的焦點似乎跟隨他走過來,他雙手緊握住我的手。他那雙笑眼看到我的T恤衫,似乎明白這樣穿不是我的錯,并且說,“尼克,謝謝你能來。我答應(yīng)瓊回公寓——你愿意過來嗎?”
起初因為嘈雜聲,我并不確定是否聽清了他的話,但我還是點點頭。人群中相機閃光燈頻閃,他再次揮揮手,從后門走出去了。
從休息室到卡魯瑟公寓的大門,我被搜了兩次身。我并不驚奇電梯停在九樓——弗蘭克過去經(jīng)常說,九樓是可用懸梯安全逃生的最高樓層。他們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來說服卡魯瑟副總統(tǒng)從他原來住的16樓往下搬,最后他們找到瓊,她用了24小時就搞定了。
走廊里又有兩名特工檢查了我的通行證和阿倫的面孔,然后打開雙重門,讓我們進公寓。令我吃驚的第一件事就是房子的空間很大。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大的住所,特別是在一幢大樓的中央。房間里有一排排的椅子、桌子和沙發(fā)、一個吧臺、 一間飯廳、一面等離子電視墻,一臺跑步機,還有至少5扇通向走廊或者其他房間的門。房間里很嘈雜,工作人員走來走去。我本能地尋找著讓我逃離的出口。
我們來到會議室,這里的大理石會議桌非常長;兩邊佇立著雕塑般的特工。一位身材魁梧的婦女,戴著眼鏡,氣質(zhì)堅定干練,人們引見她時稱她為競選設(shè)計師。墻上掛著卡魯瑟的相片——在辦公室里陷入沉思的相片;視察戴維營的相片;在晚餐間隙與戈爾巴喬夫開玩笑的相片。桌子的另一頭是卡魯瑟本人,坐在靠椅上,面向窗口,卷起衣袖,接聽電話。坐在他旁邊的是瓊,望著遠方,在接聽另一部電話。她苗條的身材穿上時髦的套裝,飄動的袖口和紅色秀發(fā)相映成趣,更顯身材的纖細。她曾是一位私立高中的教務(wù)長,和她丈夫一樣高,和她丈夫一樣聰明,或者說她更聰明。他們夫婦都曾分別有過婚史,離婚事件引起過爭議。即使他們大肆宣揚自己的銀婚紀念日,也沒能樹立起這方面的良好形象。
阿倫向夫婦倆打了個手勢。當我不知該不該抬起手時,他又打了個手勢。經(jīng)過一連串的空椅子,我緊張地向他們走去。我在桌子拐角處找了把遠離他們的椅子坐下來。但是參議員和他的夫人太投入于講電話,都沒有注意到我。正午的陽光透過玻璃射進來,勾勒出他們的輪廓。我的視線朝外看去。圣莫尼卡城上空飄著一條霧帶。我真是在這里和卡魯瑟夫婦共桌?或是我還沒有從爆炸中清醒過來,還在做夢?
“州長先生,如果你愿意的話,一定可以。我不會再被你耍了。”卡魯瑟掛掉電話,輕聲地笑著,引起了他夫人的注意。他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似乎早已知道我一直在這里。
“尼克,很高興你挺過來了。很抱歉讓你這樣奔波?!?/p>
除了乘西南航空公司的飛機,曾坐在棒球巨星諾蘭?萊恩的旁邊之外,他是我近距離接觸過的最重要的人物,卡魯瑟的下顎上有個刮傷的傷口,前臂上有一顆櫻桃痣,這些都讓我無比驚奇?!皼]關(guān)系,參議員先生?!?/p>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盒口香糖,拿出一片放進嘴里?!斑x民討厭吸煙者,”他說?!八晕页撩杂谀峁哦】谙闾怯?5年了?!彼p輕地拍拍他夫人的肩,她停下手上的事,掛掉了電話。“談了些什么?”他問瓊。
“下周辯論會禮堂的溫度,”她說。她的笑容在一分鐘之內(nèi)就拉近了我和她之間的距離。雖然她嫻靜的臉上配著謙虛的下巴,但是你只需看一眼就知道她不好對付,而且很性感?!拔覀兿胍?3華氏度,他們想要70華氏度。”
“為什么?”
“比爾頓容易出汗。”
“哦,我的上帝,改60華氏度吧。不管怎樣,我會讓他出汗?!?/p>
瓊的目光轉(zhuǎn)向桌子另一頭的工作人員?!拔覀冃枰o他的額頭抹止汗藥粉?!彼切滦藜暨^指甲的手指插進卡魯瑟的頭發(fā),“但有些東西不能抹粉?!彼玖似饋?,卡魯瑟假裝很生氣,她咧嘴笑著回應(yīng)。“記住,這是你和我結(jié)婚的原因?!彼f。
“冷酷?”
“不是。是我能防止你在緊急時候出現(xiàn)像豬一樣流汗的丑態(tài)。”
“你忘了我有二手汽車銷售員的韌性。”
“我并不認為名利場上會把這句話當作贊揚,親愛的?!彼f,即使她的視線轉(zhuǎn)移到了我身上。
我從自己的位置上欠起身子,接受了她嬌柔的握手。
“尼克,很高興見到你。謝謝你今天早上所做的一切,即使那些穿黑衣服的男孩子沒有誠實地說明意圖?!蔽腋S她的眼神凝視著門口,但特工們還是面無表情。我還沒有能夠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她的問題,她就靠向她的丈夫,吻了他一下后出了門。
我暈頭轉(zhuǎn)向,平靜的生活猛地插入了一個讓我跟不上節(jié)奏的情節(jié)。大家都過分禮貌,這一切讓我明白:無論呆在哪里都有可能致命,就像躺在水池底部那些看起來沒有危險的乏燃料棒。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這一切都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圍。我從未如此小心地對待我的運動鞋——查理的鑰匙還在里面,依然很危急。
卡魯瑟看看在房間另一邊站著的工作人員,“還有事情嗎?”
那位戴著角質(zhì)架眼鏡的女競選設(shè)計師幾乎看不出有怒氣,“請不要再在廣播電臺上說屁股這個詞?!?/p>
“別這樣。選民不喜歡溫和的宣誓。”
“在科羅拉多的斯普林城,選民并不買賬?!彼此欀碱^,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安灰屛以偬嵝涯愫推渌腥耍@涉及到家庭觀念的問題?!?/p>
阿倫打了個岔,想緩解緊張的氣氛?!拔覀冋郎蕚渥詈笠惠喌母傔x,但是似乎圣奧諾弗雷的選票多投向了比爾頓?!?/p>
卡魯瑟朝他擺擺手,側(cè)著身子對我說,“當人們害怕的時候,他們就會選擇有責(zé)任感的我。如果沒有其他原因的話,比爾頓的口碑還是不錯的,深得選民信任。他死后,墓碑上會寫著,‘這里躺著安德魯?比爾頓先生。名至實歸?!笨斏獡]揮手,我只能微笑。
阿倫說,“今天早上的民調(diào)他領(lǐng)先3個點,說了不宜中流換馬這樣的話。說要運用特情局的資源對付威脅?!?/p>
卡魯瑟皺了皺眉頭,“比爾頓想不出這些話,他是照提詞機上的東西念的?!?/p>
“是的,這是他的特情局,先生。我們只是暫時把它借過來用用而已?!卑惼沉艘谎厶毓?,可他們?nèi)悦鏌o表情。
卡魯瑟和我在桌子一端并肩坐下,就像兩名資深委員會委員?!昂冒?,非常感謝大家。請讓我和尼克單獨談?wù)??!彼疽馕堇锏娜穗x開,“你也出去一下,好嗎?詹姆斯先生?!?/p>
門旁的那名特情局特工并沒有移動一下,“我想還是不要讓你和任何人獨處一室的好,參議員先生。”
“謝謝你的好意。但這不是別人,他是弗蘭克?杜朗特的孩子?!?/p>
“好吧?!闭材匪雇肆顺鋈ィ斔叱鲩T的時候,我聽到他嘀咕道,“但我們不希望你的結(jié)局和弗蘭克?杜朗特一樣。”
卡魯瑟怒視著他,回到座位?,F(xiàn)在就剩下我和總統(tǒng)候選人,還有窗外西城的風(fēng)景。
他直視著我,“你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人?”
“都不是,”我說,“上次大選時我沒投票?!?/p>
“你投了,”他說,“你投的候選人還獲勝了?!?/p>
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卡魯瑟似乎比弗蘭克還要干練,甚至在私下里也這樣。他和弗蘭克一樣,擁有把事情辦得恰如其分的天賦,讓你向他吐露心聲而非提防戒備。
“好了,就算是吧,”我平靜下來,“請恕我直言……”
他向我靠近,這樣做要不就是對我產(chǎn)生了無比濃厚的興趣,要不就是他偽裝到了極致。“請你無論如何說下去。”
“我的前一份工作讓我看到了許多的政策變化。天曉得,比爾頓已經(jīng)毀了福利事業(yè)。不過,我發(fā)現(xiàn)無論政客們承諾了什么,都不會讓需要他承諾的人民受益。”
他舔了舔嘴唇,似乎很享受這番坦率的交談,“不太擁護政府哦?”
“政府可能變得污穢不堪,如果你的目標錯誤的話?!?/p>
他用手抓住我的前臂,其他任何人做出這樣的動作,我都會覺得他是在故作謙遜,但是卡魯瑟的眼睛充滿生氣,他的表情看上去如此親切,卻又出奇的脆弱?!叭藗儏挓┖f八道。確實是這樣。我聽見這兒的特工說核電廠好像發(fā)生了一些事?!?/p>
就這樣,直截了當。
我們凝視著對方。我的嘴巴發(fā)干,血流加速。我想知道他為什么把特情局的特工趕到外面,還想知道他信任誰,憑什么信任那個人。
“那么,這就是你想單獨和我說的事情?”
電話響起來,但卡魯瑟沒有接?!澳闶俏ㄒ贿M入核電廠里的人。你說你討厭胡說八道,而且我們都知道圣奧諾弗雷的官方報道聞起來并不像玫瑰那樣誘人。如果你想講話,我就是你的聽眾。政府非常想將它列為恐怖主義,因為這樣就可以拉動他們的選票。但我必須弄明白,如果有人像麥克?米利根一樣制造核爆炸,難道僅是想把南加州變成充滿輻射的荒原嗎?”
我試著開口,“你相信真有炸彈?”
沉默。然后他笑了起來?!芭?,聰明。真的很聰明。了不起的事情,他們蒙騙了公眾。支持率上升了3個百分點?!蔽液茈y對他的驚訝作出評價,但這似乎又是真的。他揉揉眼睛,跌坐在椅子上。記憶中,這是我第一次發(fā)覺他看上去符合他的真實年齡。電話上的燈一直閃個不停?!澳敲茨阒肋@背后到底隱藏著什么呢?”
我聳聳肩,“為什么你會認為我知道?”
“麥克?米利根究竟要你去做什么?”
“不清楚。他只是知道我是弗蘭克?杜朗特的繼子?!?/p>
“真的嗎?為什么?”
“我不知道。如果你認為特情局知道得更詳細,那你為何不問他們?”
“我是一名參議員,但也是總統(tǒng)候選人。特情局和我之間是保護人與被保護人的關(guān)系。就像阿倫所說的,特工們保護我只因為我在參加競選。他們沒有義務(wù)向我解釋每項擾亂選舉正常進行的事件的調(diào)查細節(jié)?!彼首饕恍?,“我們要遵守游戲規(guī)則,比爾頓現(xiàn)在大權(quán)在握。8年的白宮生活,使我明白一定要防止政治對手知道敏感信息?!?/p>
我說,“所以你就認為我有敏感信息?”
“這是另外一條規(guī)則——任何信息都是敏感的。比如說,有炸彈的麥克?米利根是恐怖分子。如果沒炸彈,那他只是一名罪┓浮…”
“在競選新聞中,一名死去的恐怖分子將對官員更加有用?!?/p>
卡魯瑟朝我微微點頭?!叭绻阈枰魏螙|西,或者如果有些事你搞不定……那么阿倫會給你總部的電話。我肯定你隨時都可以找到我。”他看到我不快的樣子,就變得溫柔起來?!拔伊私饽悴幌刖磉M這些事情。我知道。請相信我,我很清楚你的感受。我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他抬起頭,頭發(fā)泛著光,高高的鼻梁給他的蹙額加了個符號。我不由想到特情局給他的代號——黃鸝?!皩τ诮癯克龅氖?,你不求任何回報,是這樣嗎?”
“露出頭的釘子要錘回去?!蔽艺f。
他那標志性的綠色眼睛緊盯著我,“你很像你的繼父?!?/p>
“因為這是他愛說的話?!?/p>
“也許我搞政治太久了。無所求的人讓我緊張。”
“對不起。我并非有意要讓你緊張?!?/p>
“天啊,也許我能從你身上學(xué)到點什么?!笨斏⑿χ案ヌm克?杜朗特,真是一個悲劇?!彼难劬镩W爍著記憶的光芒,“在他出事前一年,我們在金尼總統(tǒng)的農(nóng)場里一起過新年。晚餐過后,總統(tǒng)端了一杯波特酒過來敬弗蘭克——我的意思是他不是差人送來,而是親自端來的。當時弗蘭克正在工作,所以他禮貌地謝絕了??偨y(tǒng)有點不高興,但是弗蘭克很執(zhí)著。這種場面并不讓人愉快。最終金尼總統(tǒng)說,‘特工杜朗特先生,我知道你在工作,但這只是半杯酒而已。弗蘭克說,‘當樹枝彎曲時,樹干也會隨之折腰的。”
我微笑著,感覺胸口又被揪住了一樣。
卡魯瑟說,“他話不多,但他說的話很有哲理?!?/p>
我別過臉去,他看不見我臉上反映出的情緒?!案ヌm克對你贊賞有加?!蔽艺f。
卡魯瑟親切地點點頭,他是一個習(xí)慣于別人恭維的人,我不太明白弗蘭克的評價對他而言會有多大的分量。他站起來和我握手,“我希望還能見到你,尼克。”
“很高興見到你,參議員先生?!?/p>
出門時,我回過頭看到卡魯瑟回到窗口,燈光映出他的側(cè)影,他再次陷入沉思或是苦惱之中。
第 10 章
盡管我已是中學(xué)畢業(yè)班的學(xué)生,但我還是像個8歲孩子一樣顫抖著。首先,那輛車就在窗外。其次,電話里那個粗啞的聲音,隱隱透出對凱麗的威脅。我只有出去見那個專程來找我的人了。
我貼著門邊走了出去。夜涼如水。一看到那輛黑色轎車,我就想轉(zhuǎn)身離開。但我立刻想到凱麗,于是迫使自己不要逃跑,不要哆嗦,不要放慢腳步。我居然能感受到身體每個部位的存在——我的胳膊在不自然地擺動,我的腳在哆嗦,我還縮著脖子。
當我離車不到5英尺時,車后門砰的一聲打開了。僅有幾英寸了。門把手冰涼刺骨。我上了車。兩個男人坐在我前面,他們的年紀在45歲左右,理著齊刷刷的小平頭。車里彌漫著一股皮革的味道。
坐在司機旁邊的那個人轉(zhuǎn)過身,用手有力地抓住座椅。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甚至都讓我聽不清自己的聲音。“我來了,”我說,“請放過我媽媽!”
司機比較瘦。他笑了笑,“我想,你誤會了。我們沒有威脅你媽媽。我們不想把她牽扯進來。你也不想,是吧?”他的聲音——就是我在電話里聽到的。
他把車子駛離路邊。我由于害怕不敢問我們這是去哪里。他們在聽收音機。收音機里正在閑聊大學(xué)生的課余活動。
我們的車開往市中心的方向。我猜想我可能在哪兒被槍殺,然后尸體從高速公路上被丟下。我用僅有的一點力氣說,“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沒看到。我對上帝發(fā)誓。”
那個大塊頭的人說,“收音機太吵了,是吧?”然后開始調(diào)頻道。
我們停在一幢氣勢恢弘的、具有未來派風(fēng)格的灰色建筑前,里面有數(shù)不清的樓層、陽臺還有小窗戶?!笆葑印闭f,“下車?!?/p>
但車內(nèi)沒有門把手?!笆葑印崩@過來把我猛拉到人行道上。一個標志牌上寫著“大都市感化中心”。我曾從弗蘭克那里得知,這是一家聯(lián)邦機構(gòu)。我腿軟了。那個大塊頭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推了進去。在守衛(wèi)處,“瘦子”從他夾克口袋里掏出幾張折好的文件遞給對方,“我們有授權(quán)?!?/p>
守衛(wèi)點點頭。他點頭的方式——很謙恭——又增加了我的焦慮。
他向兩個人揮了揮手,之后我們進了電梯,又穿過漆黑的走廊,我看到身邊經(jīng)過的人都戴著腳鐐。他們帶我拍了照,取了我的指紋,然后將我關(guān)進審訊室。我坐在椅子上,忍住不哭。他們圍坐在我身邊。
“瘦子”用腳輕輕跺在水泥地上,而后停住,“我們是知道的?!?/p>
我干咽了兩下,“你們知道什么?”
“弗蘭克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彼粗?,一邊用拇指指甲剔牙,“你殺了他?!?/p>
我說不出話來。
“除非……”那個大塊頭反過身來坐到另一把椅子上,“除非你不再讓你的母親難過。你看,弗蘭克被盜賊殺了。事情就是這樣。如果不是,那么他就是被你殺了?!彼^住手槍,繞過椅背把它裝進證物袋里。弗蘭克的格洛克手槍,上面還留有血跡。我從沒看他帶過槍,那把槍就那么神奇地出現(xiàn)了,“上面是你的指紋?!?/p>
“瘦子”遠遠地斜靠在墻上,“你能想象嗎?畢竟弗蘭克為你做了那么多,他接納了你,視你如己出。”
淚水順著我的臉頰流下。滾熱。我的聲音變得沙啞,“我沒做過!”
“那么,我猜是那個賊殺了他?!?/p>
“瘦子”搖搖頭示意。兩個人都站起來出去了。就留我在那里。
我在那里等待,度日如年。
他們回來放我出去。我走在那條水泥走廊里,墻上全是水珠。我們走到一扇巨大的鐵柵欄門前。那頭是被囚的人呆的地方。膚色蒼白、身上還有刺青的魁梧男人們在做俯臥撐。墨西哥人在那團濃重的煙霧里爭吵著什么。黑人的腦袋上系著很大的手帕。我從沒感覺自己如此渺小、如此年幼。
“大塊頭”把手放在門的一條欄桿上,“想在這兒呆一晚上思考問題嗎?”
我搖頭,擦擦鼻子。
他們帶著我走到大街上。在轎車后座,我哭起來,但盡量使自己不發(fā)出聲音。我們不是回格蘭岱爾,而是去洛杉磯機場?!笆葑印睂④囃T谝惶柡驒C大廳外。“大塊頭”遞給我一張碎紙片,然后撥通車載電話,將話筒遞給我。
“讀?!彼f。
我的喉嚨發(fā)不出聲來,但我用盡力氣要出聲。凱麗家的錄音電話說完“請留言”后,我就照著紙讀,“我知道我應(yīng)該為弗蘭克的死負責(zé)。我不清楚每天該如何面對你。我很抱歉。我希望你能原諒我?!?/p>
最糟糕的就是他們說對了。
“大塊頭”把一只信封放進我的口袋。那里面是幾千美元的旅行支票。我感到自己的最后一絲希望也破滅了。我曾想加州大學(xué)會為我提供經(jīng)濟援助。我想過棒球隊。我想我還會有這些機會。
他說,“你不要和任何人說起這些。永遠不要。否則我們會知道的。我們會知道你和誰說了。下一次,我們可不會這么客氣。不論是對你,還是對你母親。切記!”
我說,“我會的?!?/p>
“你走吧。越久越好。懂嗎?”
我點點頭。
“如果買票時他們要求你寫監(jiān)護人,”他指著信封上的一個電話號碼。“你還有兩天就要過18歲生日了。48小時?!?/p>
我自己都忘了。
他用手指敲了敲鼻子,發(fā)出輕輕的響聲?!暗剿麄儾槌瞿闶鞘й櫲丝跁r,你已經(jīng)是成人了。”
的確,我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是失蹤人口了。
我的胃在翻騰,我抓著信封走了出去。汽車在鳴笛。管理員在檢票。人們互相擁抱著說再見。我暈暈乎乎地走進候機大廳,玻璃門叭的響了一聲之后就關(guān)上了。
第11章
見完卡魯瑟,我回到家,換下那件從醫(yī)院禮品店里買的T恤衫,直奔洛杉磯第一聯(lián)合銀行。銀行位于蒙大拿街,夾在一家手工肥皂商店和一家飲料店之間。
我排隊等候,把我藏在鞋里的黃銅鑰匙拔出來。還沒有輪到我時,我一直把鑰匙緊握在手心里。監(jiān)控攝像頭讓我汗如雨下。緊急出口設(shè)在借款臺后面——如果我跳過繩索,就有可能在幾秒鐘之內(nèi)進入緊急出口。我的妄想癥又犯了,如此真實,但是你又不敢相信,我平靜的生活一夜之間化為烏有。
“我的繼父剛?cè)ナ溃覌寢屧谒z物中找到了這把鑰匙。我們怎么知道這把鑰匙是哪一家銀行的?”
銀行柜員拉下眼鏡,朝我看過來,她接過查理的鑰匙,在手心里仔細研究。
“依我看,這不像是銀行保險柜的鑰匙?!彼盐业氖麣w咎于貪婪,“哦,親愛的,即便是,我想盒子里所放的也應(yīng)該是你媽媽想要的東西。你也許會對別人鎖起來的東西感到好奇,但那些東西大多數(shù)都是令人感傷的。”
“你為何不認為這是銀行保險柜的鑰匙?”
她又看了看鑰匙?!班牛辽傥覀冦y行的保險柜鑰匙沒有那么多凹槽。我們的鑰匙比較平,方形齒,苜蓿葉形頭。再說,這把鑰匙上寫著它屬美國政府所有,而我們的鑰匙是歸個人擁有的。大多數(shù)銀行都是這樣?!彼谚€匙交還給我,“很抱歉,其他我就不知道了。而且我也為你父親的事感到抱歉。我剛失去母親,所以我知道整理遺物有多么困難,還要設(shè)法知道怎么做才對得起所愛的人?!?/p>
她溫和的微笑讓我覺得自己很卑鄙。我謝過她后就離開了。
沿著這條路走幾個街區(qū),有個鎖匠。他根本就沒有給我機會說謊。他身材魁梧,肌肉發(fā)達,說話帶點口音?!拔也荒芙o你配這把鑰匙。我們的鑰匙坯不夠厚,兄弟。”
“我并不是要配鑰匙?!?/p>
“配這鑰匙是非法的,兄弟?!彼麧饷艿拿济櫰饋?,右眼瞇著,露出懷疑的神色。他的名牌上寫著:“問我,我的名字叫拉茲。”牌子和他嚴肅的外表一點都不搭調(diào)?!澳闶蔷??”
“不,我不是?!?/p>
“你不能對此撒謊,對吧。”
“是的?!?/p>
“為什么?”
“因為我是警察?!?/p>
拉茲盯著我笑了,“聽著,兄弟。我可能從加拿大弄到了厚鑰匙坯,可以幫你配,但要加錢,呃?犯法是有風(fēng)險的?!?/p>
“我真的不需要配鑰匙。我希望你能告訴我這把鑰匙是干什么用的?!?/p>
他憤憤地嘆了一口氣,把鑰匙放到柜臺上,“這是把好鑰匙,純黃銅材質(zhì),不是便宜的合金貨。”
“我剛剛發(fā)現(xiàn)它,是我繼父的。你認為這是開什么的?”
他撇撇嘴,胡須彎起來像條生氣的蟲,“我猜,可能是郵政信箱的鑰匙?!?/p>
“謝謝你?!?/p>
“你要配鑰匙的話,回來找我?!?/p>
他的手又大又暖,我接過名片,跟他握別。我說,“我會的,兄弟。”
犯罪現(xiàn)場的黃色警戒帶掛在考文城一所破舊小屋已粉碎了的車庫門上,木頭門上布滿了子彈孔,像青春痘一樣。我把車子停在幾個街區(qū)外,徒步過來,在夜幕降臨之時,真的感到很安全。
我從街的另一頭走過來,低著頭,快速走過那所房子。我在醫(yī)院病房看到的新聞報道中,記者就站在前門的人行道上,黃色警戒帶在挑釁似的飄動著。
我在這個街區(qū)走來走去,然后在一輛空貨車后面停下來。停放著的這輛車看來是空的,并且我沒有察覺有人在房子周圍徘徊或監(jiān)視。我并不驚奇媒體在拍攝完毫無深度的頭條新聞之后就撤離了。但是警察怎么沒有繼續(xù)監(jiān)視呢?幾乎可以肯定:出售給新聞界的恐怖分子的故事漏洞百出,正如我所想。
我決定在不知道下步該做什么的時候,耐心地再等等。
這是一條人來人往的街道,因此我步行到街角的加油站,喝了一杯黑咖啡,再回來看看是否有什么新情況發(fā)生。當我拐過彎,看見有輛警車駛來,在房子前面慢慢減速,接著又開走了。他們這樣做很難讓人感覺到是在監(jiān)視恐怖分子。我真想知道是誰下的命令,他是什么職務(wù)。
我的拳頭撐實了口袋,手中緊握著查理的鑰匙。我剛到5個最近的郵局核實過,從負責(zé)此處郵遞工作的郵局開始。這把鑰匙與郵箱鎖孔規(guī)格相當,每次當鑰匙插進鎖孔的時候,我都像吃了興奮劑,但每次都無法轉(zhuǎn)動??v然我的鎖匠兄弟猜對了,光洛杉磯就有不計其數(shù)的229號信箱,更不用說是整個國家了。
怎么才能弄明白查理到底想要我知道什么呢?我不知道還要做些什么。莫非還要闖入犯罪現(xiàn)場?
回到貨車后的藏匿點,我意識到我因為害怕而走得很慢。這不是一個正常人的行為。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什么事情是正常的。
我迅速走上人行道,朝那房子走去。我跳過攔擋在洞外的犯罪現(xiàn)場黃色警戒帶,這個洞是車穿過車庫門時撞開的。我靜靜地蹲下來,屏住呼吸傾聽四下的動靜。我聽見銹跡斑斑的水槽里水龍頭滴水的聲音,老鼠在墻壁里竄動的聲音,還有我自己急促地呼吸聲。為了避開那環(huán)繞的警戒帶,我必須再一次跨越過去。在沉寂的黑暗中,危險似乎突然變得觸手可及。
大約十分鐘或者二十分鐘之后,我站起來,在車庫周圍閑逛,小心地躲在陰影中。扭曲的架子上放著幾只罐子,里面盛著工業(yè)用膠。手提鉆機斜躺在角落里,紅色手柄隱約發(fā)光。布滿灰塵的工作臺下有一些沾了油漬的扳手,臺階旁有一堆《國家地理》雜志,底端有一只退色的塑料沙箱。即使沒有推開那扇嘎吱作響的大門,走進空蕩蕩的室內(nèi),我也知道這間房子是出租房。
我沉默地站著,聽房子里的聲音。老化的管子,陳舊的地板,松散的百葉窗。沒有任何家具。水槽里還有麥當勞塑料杯。打翻的垃圾桶上裹滿油漬。加熱器頂上有個空抽屜,冰箱撐開至墻壁——這就是看到的全部。
我走進客廳。當我走過時,黃色街燈的光線從不計其數(shù)的子彈孔里穿過,刺遍了我的身體。
小小的衛(wèi)生間里,醫(yī)藥箱從墻壁上扯下來,扔在浴缸里,一塊塊的小玻璃碎片在昏暗的燈光下閃爍,如寶石一般。臥室里,折疊式壁櫥門完全打開,其中一扇折疊門卡住了,壁櫥里的一些衣物被扔到地上。一個捆好的軍綠色的睡袋躺在角落里,好像在盡可能不去占據(jù)布滿灰塵的方形地毯的空間,好像查理要蜷縮起來并消失。
我停在門口,這兒寂寞的氣息深入骨髓。即使特情局的特工清理過這個地方,我還是可以清楚地看到查理就像一個游民。他在等待時機。他等待的是什么呢?
我蹲在睡袋旁,做了清理,再把它拖回查理睡覺的地方。鄰居家的門廊燈光透過百葉窗照過來。略低的地勢、光禿禿的房間更人為地增加了些許凄涼感。好像他在為什么事情懲罰自己。似乎他不相信自己值得擁有更多的東西。
正對門廳的小書房里空空蕩蕩,壁櫥里一無所有。到處都是灰塵。
我回到車庫,貼著墻走向撞毀的車庫門。膠水罐蓋上一層灰,我用手指在上面畫了條線。又在那堆《國家地理》雜志最上面的封面上畫了條線,我強迫自己等待看是否還會有另一輛警車開過。似乎過了很長時間,最終警車出現(xiàn)了。減速。又開走了。
然后我快步走過洞口,走到角落里的手提鉆機旁。
我摸到了那隱約發(fā)光的手柄。
上面沒有灰塵。
我在石地板上搜尋鑿過的痕跡或者新的混凝土的痕跡。沒發(fā)現(xiàn)什么,干干凈凈。一只蟑螂掠過破舊的漆布,但在地板上沒有任何剝落的痕跡。
我閉上眼睛,思考所有的可能性。我在想弗蘭克是怎樣將那臺報警器裝在床頭,這樣他能在睡覺時知道一切如常的。
我跑回臥室,用力拖起角落里的睡袋,雙手放在地毯上,摸索著混凝土下是否有突起的部分。相當平滑——如果有的話,在搜尋過程中一定早被發(fā)現(xiàn)了。在百葉窗透過來的條紋光線下,我注意到在角落的踢腳線上可以輕易地揭開地毯。仔細觀察,地毯在各個方向上均被人掀開過大約3英尺。
我花了些工夫才抓住整個方形地毯的重心點,然后一使勁就把它徹底掀翻過來。在混凝土地板里嵌進了一只保險箱。
我屏住呼吸。房子已經(jīng)被人搜查過了,但沒人想到會有東西放在查理睡過的那個可悲的角落,沒有人會有耐心走進禁欲主義者和偏執(zhí)狂的世界。
鎖配置的是管形鑰匙。我拔出整天帶在身上的那把查理的鑰匙,卻開不了保險箱。查理每天都睡在保險箱上。這不禁讓我想知道,像查理這樣的人到底在身下藏有多少秘密?
我像小孩一樣坐在自己的腳后跟上。外面有面包車疾馳而過,引擎聲穿過薄薄的墻壁飛進來。車燈掃過,百葉窗泛起陣陣漣漪,條形燈光在我臉上和墻上翻騰,使整個房間恍惚起來。我感覺出奇的平靜,又很興奮,就如同我看到投出手的球還在空中旋轉(zhuǎn)就知道這球必定會射進門一樣的興奮。
我起身走到廚房。我拿出水槽里的麥當勞杯子,撥開已爛掉的橡膠塞,摸到垃圾處理裝置。我的手指果然觸碰到一個磁盒。我趕緊拔出磁盒,打開骯臟的蓋子,里面有把管形鑰匙,我將管形鑰匙放在微弱的燈光下仔細察看。
我的腦袋里充滿了孩子般的興奮,我折回門廳,跪在地毯上,把鑰匙插入鎖孔。分毫不差,地板保險箱上的齒輪終于轉(zhuǎn)動了。我終于松了一口氣。厚重的箱門輕輕地開啟。里面的把手勾著一根繩子,拖向下面的陰暗處。出乎意料的是,當我用力開門的時候,里面有東西拉著。我一節(jié)一節(jié)地拉過繩子,不確定我會看到什么。
一只墨綠色帆布背包,就像查理帶到圣奧諾弗雷核電站的那只一樣。里面塞滿了東西,所以面料繃緊了。在我還沒有失控之前,我解開扣環(huán),迅速地把它反過來。
我向外翻出一沓一沓的美元大鈔,都用紫色帶子整齊地捆好了。
第12章
我扛著18萬美元,盡可能鎮(zhèn)定地返回公寓。最近的停車場離公寓有5個街區(qū),還不錯,畢竟現(xiàn)在是晚上9點多了,人們都把車停放在那里。我停下來,假裝系鞋帶,然后趁機看了看后面有沒有人跟蹤我。這么些年了,我都像逃亡者一樣敏感。
我漸漸走到停車場的一角,那兒有一個女人正對著一個魁梧的男人。那男人穿著破舊的黑色衣服??磥戆嘿F的房價無法把無家可歸者趕出氣候宜人的圣莫尼卡城。
女人打開錢包,拿出一美元遞給了他,“別把它用來買酒?!?/p>
“當然不會,女士?!?/p>
他的施舍者的雷克薩斯發(fā)動機響了兩聲,然后她開車離開了。他聽到我的腳步聲,轉(zhuǎn)向我,抓了抓他的啤酒肚。盡管他的頭發(fā)很亂很卷,鼻子也像是對天氣和酒精過敏一樣,但他看上去還是很精明。
他抬起頭,“尼克,我還差兩美元?!?/p>
我掏掏口袋,只有一些皺巴巴的鈔票,“給,別把錢用來買酒?!?/p>
荷馬笑了下,錢立刻就從他那利爪般的手里消失了。
我并不是在救濟時認識他的,而是在街上。荷馬是一個很難對付的人,喜歡以拾荒為生,沒有家,就睡在露天。而我,居然很愚蠢地崇拜他這樣。與無家可歸的人接觸可以讓你變得簡單,由此你會是非不分。但我想我和荷馬接近是因為我也想這樣流浪。有幾次我曾被警察誤認為流浪漢而接受檢查。荷馬對命運的曲解從一開始就觸動了我。關(guān)于生存之道的笑話,他總是說得很有趣。當我還在為提高生活水平而拼命奮斗時,他早就絕望了,而這也證明了他有先見之明;而我通常只會瞥一眼這種生活在底層的人。
荷馬很特別,因為他可以在這樣紛雜的思想靈魂當中還保持自己的本色。幾年前,我曾像是患上精神分裂癥似的住在公園里,然后這個人砸了我的腦袋。荷馬,為了想跟我討點午飯,就試圖從秋千上跳下來,但一不小心跳到了噴泉里。在我緩過神來和同事將他制伏之前,他重重地敲擊了我的頭。
此時,我飛快地走進停車場拐角處的小店,荷馬緊跟著我,我從架子上拿起一份《洛杉磯時報》?!澳愠赃^了嗎?”我問。
“沒有?!?/p>
“如果我多給你些錢,你會買三明治嗎?”
他搖搖頭。
“來?!蔽依@道走過冰冷的過道,荷馬認真地考慮了這個選擇。店老板??四返乱宦房粗覀冏叩焦衽_?!斑@個意大利香腸怎么樣?”我一邊問著,一邊把背后的帆布包挪開,掏出現(xiàn)金。
“這種香腸脂肪很多。”荷馬說。
“你們有別的嗎?”我問。
“上帝作證,荷馬,說說看,還有什么能形容挑三撿四的乞丐的?”??四返峦?,我也望著他,他嘆了口氣,然后走到簾子后面。
荷馬還在柜臺前等著,眼睛盯著酒柜。我找到了一次性手機,一把抓起幾部。??四返禄氐焦衽_,我付了錢,走了出去。荷馬趁人不備,將一小瓶威士忌裝入他破爛的口袋,然后若無其事地離開了,胡子邊上還沾有面包屑。
“我能洗個澡嗎?”他問。
“只有周四可以,”我說,“你得等到明天。”
“我不知道這有什么區(qū)別。”
“區(qū)別就是,如果你想在我的地方隨時洗澡,那你就得付租金?!?/p>
“好,就明天吧?!彼樦鴫ψ撸猛葘χ鴫呛萏?,似乎是做好死掉的準備了?!拔铱瓷先ゾ湍敲幢拔??”
我對他豎起了大拇指,然后跑回家讀報紙。開頭和中間關(guān)于圣奧諾弗雷槍戰(zhàn)的報道都很模糊,都是引用“政府高級官員”的話。報紙也沒有提到我和查理或麥克?米利根。出于安全考慮,沒有寫沒透露名字的恐怖分子曾試圖引爆核電站,但陰謀沒有得逞。新聞本身很平淡,不像恭維卡魯瑟的文章,把他的辯論寫得一波三折。
伊芙林?普洛金在大廳另一頭清理她的信件,一封封的廣告信被她拋到垃圾簍。她的脖子上有個支撐架。
“伊芙林,你還好嗎?”
她正在看一個信封,聽到話后抬起頭扶了扶眼鏡,但卻掉落了下來,“不太好。我感到渾身虛弱,我已經(jīng)一整天沒吃東西了?!?/p>
“為什么?”
“我不想你打電話來告訴我你很好的時候,自己滿嘴都是食物?!?/p>
電梯到了,我抓起帆布背包想沖進電梯。但還是耐著性子,聳聳肩,走了過去。她把我臉上的傷看得很嚴重,然后抓住我,給了我一個熱情的擁抱,像是媽媽對兒子的那樣。
“對不起?!蔽艺f。
“誰傷害你的?”
“特情局。這是個錯誤。他們把我當成另外一個人了。”我準備進電梯,但腳還沒邁進去門就關(guān)了,“對了,有沒有一個特工打電話來向你道歉?”
她以為我吃錯藥了,大笑起來。
電梯又重新關(guān)上門,我為特情局無視我的要求而生氣。我扛上沉重的帆布背包。里面的鈔票極有可能證實查理并不是什么正義的告密者,這就意味著他所做的事情并沒有什么值得驕傲的。帶著兩扎1萬美元的鈔票,查理去了圣奧諾弗雷核電站,我猜想他一共得到了20萬。搶劫?不義之財?還是報酬?什么報酬?除了18萬和一把鑰匙外,查理什么也沒留下。他已是一個幻影。一個密碼。
這倒沒有困擾我。困擾我的只是他和弗蘭克的關(guān)系。
門口的犯罪現(xiàn)場警戒帶使我想起可能還有什么東西在等待著我。我把帆布背包拿下來,悄悄打開,準備把里面的東西倒出來。
周圍的沙沙聲將我嚇了一跳。我那殘破的沙發(fā)旁留下了一個女子形狀的陰影,然后黑暗里傳來尹杜瑪?shù)穆曇?,“我愛你在這兒所做的一切。”
“上帝啊,你嚇死我了!”我打開落地?zé)?,“你為什么不開燈?”
她聳聳肩,“我可不想那么膽大妄為?!彼笨吭谄茽€的沙發(fā)邊上,盤腿而坐。即使在床邊昏黃的燈光下,她那黝黑的肌膚也很漂亮。她的身材像是練過瑜珈一樣苗條,但該豐滿的地方還是很豐滿。她的臉龐微豐,翡翠綠的眼眸。她是印度血統(tǒng),在布倫特伍德長大,一口純正的洛杉磯口音,這讓很多人詫異。
我們約會的那年,她還沒什么真正的進賬,我們從沒真正談?wù)撨^我回到洛杉磯之前的生活。尹杜瑪受到父母佛教信仰的熏陶。她從不追問我問題,只要我喜歡她,她就會給我空間——這不難——只要我很真誠。我的確很真誠,但同時我也刻意隱瞞了一些事情。
我走過去,把門推回到門框上。
她做了個手勢,“我怎么出去呢?”
“哦,是啊?!蔽野验T稍微打開了一些。
“溫迪打電話來說你沒去面談。我想你可能出事了?!?/p>
“抱歉——我本想打電話的。”
她瞥了眼電話機,還放在廚房地柜上,被拆得零散一片。她緊閉著嘴,沒有評價?!皹抢镆粋€發(fā)了瘋的老婦人讓我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聽起來像是你身處矛盾之中,想不被牽扯,但其實已經(jīng)被牽扯上了?!?/p>
我說,“是的?!?/p>
“過來?!彼岩恢皇址旁谖业哪樕希嗣业念^,看清了我的傷口。她的關(guān)心變成了憤怒,“有沒有找認識的人——律師、警察,或是什么人——可以幫你解決?”
我想了想,“沒有。”
“那你想不想打電話給什么人呢?”
“兔八哥?!?/p>
她微微笑了笑,露出紫紅色唇膏下潔白的牙齒,“它遇到麻煩會怎么做呢?”
“換上女裝。”
“嗯。也許我們該找新的盟友了?;蚴潜容^公正的人?!彼車烂C地凝視我,怕我不知道這是一次挑戰(zhàn)。
我清了清喉嚨,然后又清了一次,“如果給你一個地址,你能在網(wǎng)上找到是什么人在租這個房子嗎?”
“也許吧?!彼浩痤^,很自信地笑起來,“什么地址?”
“是昨晚在圣奧諾弗雷被殺的那個人的家?!?/p>
“好,”她一邊說一邊想,“好。知道那人的名字嗎?”
我在一張廣告信紙上草草寫下地址,遞給她,“據(jù)說這人叫麥克?米利根?!?/p>
她輕彈了下紙片,“我會幫你的,但有兩個條件。一,你明晚上我家吃飯去。我打算做印度料理。”
“阿萊德羅也會去嗎?”尹杜瑪?shù)男履杏押軒?、很魁梧,我自然會出于本能地嫉妒他。她點點頭,于是我說:“好。第二個條件呢?”
“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她的直截了當嚇了我一跳,“這事發(fā)生在我身上了,但無關(guān)我是誰?!?/p>
我不知道我的大聲反駁有沒有嚇到她,至少她沒有表現(xiàn)出來?!昂?,”她說,“但你總在逃避著什么。你不能否認這一點。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倆從來沒有談?wù)撨^去。”她一直注視著我,毫不留情地直指要害?!艾F(xiàn)在呢?這個怎么解釋?”她示意我公寓的混亂?!斑@完全是兩碼事。我需要知道我在為你打聽什么,到底正在發(fā)生什么?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從沒真正地了解你。那就罷了。但如果我要幫你,我現(xiàn)在就需要知道?!?/p>
我的房子瞬間變得令人窒息,我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出汗?!拔摇也荒苣敲醋觥!?/p>
“新的聯(lián)盟,我的朋友,他們要收費的?!彼归_那張紙,夾在拇指和食指之間,準備隨時丟掉。
我不確定我看了她多久,但她沒有低下頭。我一直告訴自己如果我要忘記過去,我就得做出不同的選擇。我向四周望了望,成堆的衣服,幾塊沙發(fā)海綿,散落的廢紙,破爛的前門。很奇怪,我居然覺得這會是我人生當中的一個新起點。
我走過去,坐在破爛的沙發(fā)上。尹杜瑪跟著我坐下,她面對著我,斜靠在沙發(fā)邊上。我的喉嚨很干,我的思維很亂,但耐心是尹杜瑪?shù)膬?yōu)點之一。
我先給她做了點心理準備?!拔业睦^父在我17歲那年被謀殺了?!蔽掖舐暤卣f出來,這給了我一種難以想象的巨大力量。但我還在說,滔滔不絕。我告訴她所有的事:那卷有關(guān)肯尼迪總統(tǒng)被刺殺的錄像帶,與伊莎貝爾?麥克布里德的約會和弗蘭克臨死前腳后跟蹬地的情景;我告訴她那輛在大街上來回行駛的黑色轎車,那通叫我出去的電話,我在“大都會感化中心”的遭遇,還有那只裝有旅行支票的信封。
然后,我把其余部分也告訴了她。
第13章
冰冷的審訊室,“瘦子”和“大塊頭”開的車,洛杉磯國際機場的流放——這一切都讓我覺得無法呼吸。來到阿拉斯加航空公司的柜臺前,我的手抖得厲害,幾乎不能從信封里數(shù)出七張旅行支票。我甚至不知道單程比往返貴,我聽了工作人員的話,“那么就買往返票,但不坐回程?!?/p>
我的話讓她迷惑不解。我只能想象我當時的樣子。
片刻過后,她皺著眉頭看我的駕駛證?!拔也荒苜u給你這張票。你還有兩天才到18歲?!?/p>
當她要求我解釋的時候,我汗如雨下,把信封上的號碼給她看。
“哦,好的,先生。馬上辦好,先生。”恭敬的聲音和躲避的目光似乎為我的命運敲上了不存在的印章。她掛上電話,打印好票據(jù),一言不發(fā)地遞到我手上。
我一半的飛行都是在飛機狹窄的衛(wèi)生間里度過的,我坐在馬桶上搖來晃去,門外不耐煩的乘客狠狠地敲打著脆弱的衛(wèi)生間門。我的逃跑讓我看上去有罪,但同時也證實了凱麗的清白無辜,這就是我能夠忍受的交易。但我怎么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見到她是安全的呢?
飛機在安克雷奇降落。停機坪上,風(fēng)像刀一樣割著我的脖子和小腿。我甚至連件夾克衫都沒有。我跟著一位體格魁梧的同一班機上的婦女上了公交車。我假想自己緊挨著熟悉的東西。她一小時后下車,我看著她消失在白茫茫的晨霧中,呼吸凝固在窗玻璃上。我繼續(xù)乘坐公交車,觀看駛過的永久凍土帶,感到一片茫然,毫無生機。在終點站凱契根,我睜開了矇眬的雙眼。
晚上10點半,天還亮著。我在罐頭工廠找到一份工作,切三文魚魚頭。這里沒人問問題,都是流放阿拉斯加的重罪犯,每個人都在逃避著什么;賴賬不還的老爹和逃跑的擔保人。這里是屬于我一個人的西伯利亞。
我在一個大胡子旁邊工作,他叫利夫曼,戴著眼罩,瘋狂地咧著嘴笑。他狂熱、熟練地揮舞著手中的刀,讓我充滿好奇。
幾周過后,我在就寢時間打電話給凱麗,只為了能聽到她的聲音。因為他們已經(jīng)知道我打電話給她,所以我不得不懷疑房子里裝了竊聽器,但是我必須知道她是安全的。在她說了第三聲“喂”之后,我掛斷了電話。我無法入眠,于是把電話拉到我租來的小床上抱著睡,似乎這樣就能留住媽媽的聲音。
與卡魯瑟副總統(tǒng)有關(guān)聯(lián)的保鏢被暗殺的消息在電臺上不停地重播,但幾個月后,消息越來越少。冬天變得那么冷,貓的耳朵和尾巴都凍僵了。我每天凌晨2點18分的時候都會驚醒,就是在這個時間弗蘭克血流不止,我的手試圖緊緊抓住他。6個月后,凱麗家里的電話就接不通了。于是我就在工作的時候,冒險給她打電話。
我挨在公用電話機上,滿身汗水,屏住呼吸按下熟悉的電話號碼。我喝了點啤酒來壯膽,嘴里喃喃地說著什么,電話終于接通了,所有的一切就像做夢一樣——她的聲音,我顫抖的話語,如此多的怨恨和痛苦,我們彼此傾訴著,都忘記了呼吸。她要見我。但我告訴她這很不安全,她朝我叫喊直到我把電話掛回電話支架。
我整整一個星期都無法入眠,擔心他們監(jiān)聽到了我的電話,會把我關(guān)進監(jiān)獄,但是我對這一切卻無能為力。
幾夜以后,我在酒吧門外遇見了利夫曼,他正在朝駝鹿道口標志開槍。他的夜視鏡歪掛在臉上,在酒精的重壓下,他搖搖晃晃地走過去,一次又一次地沖那個路標大喊。警察在不遠處明智地停下車,坐在街頭抽煙,等他醉倒。但是我知道利夫曼是從不喝醉的。
當他笨手笨腳地又摸出一粒子彈,我走近他。凱麗從來不讓弗蘭克帶我去射擊,但是我在槍旁呆得太久了,看見槍我都很鎮(zhèn)定,“利夫曼?!?/p>
“呃,尼克?”
“今天回去睡一覺,明天繼續(xù)喝酒怎么樣?”
由于酒精的緣故,他花了好一陣才聽懂我的話,于是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展開笑顏,把槍放回口袋,踉踉蹌蹌地回家了。我們從警察身邊走過,警察向我們揮揮手。
第二天工作時,他狠狠地敲著紅大馬哈魚頭,還朝我咧著嘴笑,門牙都掉了,“你準備好他們來抓你了嗎?”
我埋頭工作。
他又砍了一些魚頭,把它們拂進垃圾箱,粉紅色的魚血濺滿前臂?!拔覝蕚浜昧?。我已經(jīng)為那些雜種準備好了。禁毒署,聯(lián)邦稅務(wù)局。狗屁,當穿黑制服的警官來抓我時,我就逃亡?;蛘呔统蔀樗麄冃厍暗囊幻痘照??!?/p>
汽笛響了,我跟著他出門,上了他的貨車。他沒有回頭,但卻先打開了車門鎖,讓車門一直開著。我坐了進去。
我說,“我再也不想任憑別人擺布了?!?/p>
我們的車開到不知是哪里的苔原帶上,坐在車頭上,喝光半打酒,斜眼看著白茫茫的一片。他從大衣里拔出手槍,對著我的臉。他的頭歪在一邊,黑色的鬈發(fā)掛下來就像窗簾一樣。他微笑著,但笑得并不漂亮。
我說,“利夫曼?!?/p>
“想學(xué)開槍嗎?”
“嗯?!?/p>
他走到20步開外,把瓶子插進雪中。我們開始射擊。他又喝下半打酒。我們把剩下的酒瓶也射穿了。當我回過身來,我聽見嚓嚓的聲音,他拔出刀子,低低地藏在身邊。他假裝一刀砍過來,刀刃帶著嘯聲離我的頭很近,我都能感覺到空氣的流動。
“持刀搏斗?”
我說,“那就領(lǐng)教吧?!?/p>
我每6個月給凱麗寄一張卡片,告訴她我還活著,過得很好。我用猶他州的轉(zhuǎn)寄服務(wù)遞送卡片,這樣郵戳就會不一樣。這是從利夫曼那兒學(xué)到的又一招。如果卡片被退回?zé)o法投遞,我就知道她可能辭職或搬家了。這項服務(wù)使我保持高度警惕。我害怕她生病了不能和我聯(lián)系,或者她孤單、驚恐地死去。那些零星寄出的卡片是我投向她的救生索。
后來我搬到華盛頓州,找到了一份面包店的送貨工作。兩年后,搬到俄勒岡州,我早晨做道路維護工,晚上上夜校,得到了文學(xué)學(xué)士學(xué)位。
我感覺自己像個寄居蟹,不斷地尋找合適的地方。起初我并沒有清楚意識到,但實際上我正在一步一步地向洛杉磯靠近。
在那次飛行的9年之后,我終于回家了。當飛機在洛杉磯國際機場著陸時,我面無血色,親切的空姐站在我身旁,遞給我一只暈機袋子。剛開始的幾個星期真的很不習(xí)慣。有幾次我徹夜難眠,頭埋在枕頭里,眼睛盯著大門,直到陽光透過汽車旅館布滿灰塵的窗簾照射進來。其他時候,我祈禱他們趕快來結(jié)束這一切。但慢慢地,生活開始充滿希望。
我花了一個月時間去找凱麗。她住在帕薩迪納市的一幢白色大房子里。弗蘭克的巨額人壽保險單給她帶來了一筆可觀的遺產(chǎn)。我走上前,差點掉進郁金香花叢中。當凱麗打開大門時,她直挺挺地站著,面無表情,只剩滿臉的淚水。我們緊緊相擁,坐下來促膝長談,我告訴了她我去過的一些地方。我也說了謊——省略掉已成為我過去的一部分,我內(nèi)心的真空地帶。我說我出逃是由于自己罪孽深重,加上我所做的事情,是有力的證明。
她給我拿來弗蘭克的衣箱,里面裝滿了我個人的東西,都放了好多年了。但是6個月后,我們幾乎沒有再怎么見面。我還是不想冒險告訴她全部真相,擔心到處都有暗雷。況且凱麗現(xiàn)在有了全新的生活,我完全無法適應(yīng),無論她怎么努力。
我好幾次經(jīng)過她家,坐在車里,看著這幢白色大房子的冷峻模樣。就在那個家伙把裝著旅行支票的信封扔給我的時候,我清晰地聽到他的警告:“你不要和任何人說起這些。永遠不要。否則我們會知道的。我們會知道你和誰說了。下一次,我們可不會這么客氣。不論是對你,還是對你母親。”
我再也不能悠閑地去郊區(qū)散步,直接走過去按響門鈴。在我第三次或第四次來的時候,夜幕降臨,樓上的燈亮了起來,有鄰居慢慢走過來,懷疑地看著我這輛又小又破的本田汽車。從后視鏡里看到那疲憊的身影,甚至對于我來說,也是驚恐的。我已經(jīng)成為夜間令人煩惱的看守人。
我設(shè)法重新開始我原有的生活。但我很快就明白,再也回不去了。我的朋友們也都繼續(xù)著他們各自的生活,那正是我所失去的。我受的傷害是那么深,像罪犯的標記一樣烙入我的骨髓。在某一天,我17歲,玩著“任天堂”游戲,向往著過體面的生活。接著我成了一個奔波漂泊的成人,變得沉默寡言,四處游蕩,獨自承擔著罪責(zé),還要面對那逐漸變少的旅行支票。最后,陪伴我的只剩下了我的罪狀。
一天晚上,我開車到了博比大男孩餐館。我沒有開進停車場。大型落地窗燈亮了,里面是青春偶像諾曼?洛克威爾的巨照。所有的孩子都在吃吃喝喝,討論著電影或在吹牛。我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長大,如今就像一個流浪漢注視著奢華的櫥窗陳列品。我并不去想我得不到的一切,然而這些孩子所擁有的一切卻使我的嫉妒之火熊熊燃燒。但是當嫉妒燒為灰燼的時候,我為他們默默地祈禱,他們應(yīng)該就是這樣簡單而幸福地活下去,多年之后,他們會覺得一切理所當然。
我必須重新開始。我把這里作為我的起點,結(jié)交新的朋友,建立新的生活,用感恩來減少我的傷感。我設(shè)法不辜負凱麗的期望,不把我的時間花在回顧往事上。偶爾,當我看見一輛黑色轎車的身影,或者聽見特定方向的聲音,我就會又感到恐懼。他們隨時都會撲向我,把我扔進小房間,指控我犯下了我并沒有犯的罪行。
但是他們沒有。我找到了一份幫助無家可歸者的工作。我設(shè)法融入社會,這樣即使離開人世,我也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是有價值的。
我終于平靜下來,至少我認為是這樣。
然而,一天凌晨我醒來,看見一條黑繩的末端盤繞在我的陽臺上。
第 14 章
一陣沉寂表明我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談話。我似乎沉睡了很久,然后從昏迷中醒來,感受到背后有沙發(fā),腳下有地,以及渾身有像是泡在鹽水里攪拌那樣難以忍受的痛,我漸漸地清醒了。
尹杜瑪瞄了我一眼,她的深色眼眸比以往更深了。她坐到破沙發(fā)上,抱著我,將我的臉埋到她的胸前。我不能移動。我們就這樣呆了幾分鐘,然后我把手舉起,放在她的前額上。
她把她另一只手放到我的頭頂,說,“我會幫你的?!?/p>
她站了起來,理了理衣服,用力擠出一個微笑,然后將門輕輕地關(guān)上,離開了。
凌晨2點18分,我又醒了過來。經(jīng)驗告訴我,要平躺著深呼吸,要想象著靜謐的海洋。很快,恐慌減輕了許多,我回過神來,在黑暗中我很安全。
真不是一般的熱,我的枕頭濕透了。我的空調(diào)太糟糕了,只會發(fā)出噪音,而沒有一點實際用處,像是情景劇里無聊的婦人一樣。在悶熱潮濕的夏夜,我卻不得不關(guān)上窗戶和玻璃門,但這樣也沒有用。我躺在破碎的床墊上煎熬、焦躁。
但舒不舒服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安全。
我像以前一樣對著黑夜說出弗蘭克的名字。我知道這樣做很奇怪,甚至很尷尬,但這是他離開后我唯一能做的事了,真的。我這么做可以讓他一直活在我的腦海中。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xí)慣了。多少年了,這是我一直堅持下來的事。可今晚,有點不同。
弗蘭克和他的一個老戰(zhàn)友怎么會和一只裝滿現(xiàn)金的帆布背包扯上關(guān)系呢?鈔票是新的,日期顯示是去年的,但即使這樣,也不能表明他們沒在弗蘭克死前幾個月里被人使用手段收買了。弗蘭克這個人充滿了秘密,但我很了解他,比除了凱麗以外的任何人都了解他。不管他讓凱麗卷入了什么是非,或者在他被謀殺的前幾周遭遇了什么,他都不會暗箱操作。我相信我已在很大程度上接近事實了。很大程度上。
我雖然醒了,但還是太累。我打開電視,想緩解疼痛。達菲鴨在被一個戴著帽子的家伙盯著。我默念著它的臺詞:“好吧,鴨子,不過是斯大林而已,看到了吧?”
看電視也沒用。我站起來,穿好衣服,又檢查了一遍門窗。大約十年前,我已意識到我不是在檢查我的安全。為什么呢?當然,僅是一種沖動。也許是出于對死者的尊重。我知道房子周圍已被黑夜所籠罩。我想閉上眼出去走走。
尹杜瑪離開后,我想必須收拾一下。我把碎了的物品打了包,被我倒進樓道垃圾槽里的東西比我實際該扔的東西要多。我用大拇指按了按前門門框上的兩枚釘子??磥碜蛲硭鼈冞€是起到了門閂的作用。洗碗機壞了,我檢查了放在托盤底下的幾扎鈔票。我關(guān)上門,在右上角別了一枚回形針,這樣如果有人動過,它就會掉下來。
我拉開拉門,穿過破爛的紗窗,跨坐在陽臺的欄桿上。雖然從三樓墜落是很危險的,但外墻邊的電話排線管很容易伸手夠到,這也是我選擇這套房子的原因之一。利夫曼教過我,永遠要給自己留條退路。我從陽臺上爬下來,走到我的福特小卡車旁。
我說不出自己此時正往哪去,但我的潛意識卻清楚地引導(dǎo)我往前走。
除了不同顏色的油漆,一只鵝形郵箱和門前草坪上房產(chǎn)經(jīng)紀豎的牌子,弗蘭克的房子看起來還和以前一樣。我在街上停下車,向回走,然后望著街對面的房子發(fā)呆。我想起那只裝有18萬美元的帆布包,弗蘭克的文身,還有他是如何緊抱我,說我們是一家人。
我悄悄溜到大門邊上,圍著房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向里面偷窺了兩眼。多數(shù)家具還在,還有一些盒子,但里面住的人大概是搬走了。舊的門廊還在搖晃著。我把手放在油漆剝落的木頭上,那兒已經(jīng)無法坐人了。我對著后門,那晚就是在這里絆倒后發(fā)現(xiàn)弗蘭克的。殺手如果也回想起他殺人罪行的話,不知道會不會也有我現(xiàn)在的這種感覺。
門鎖了,但廚房里帶框的窗戶卻虛掩著,用力撞一下就能撞開。我爬進去,打開身后的窗戶。
我走進起居室,坐在傾斜的扶手椅上,腳放在那塊斑點前,那里就是弗蘭克死時我抱起他的地方。我望著破碎的地毯發(fā)呆。我第一次回到這兒是開車路過的,另外的一兩次是因為我太想他了,我要呼吸他曾呼吸過的空氣,走他曾經(jīng)走過的路。這些墻是我最美好的回憶,當然,其他東西也是。
我從椅子上滑下來,然后坐在地毯上,看地板上退色的斑點。幾年過去了,斑點已經(jīng)變黃,聞上去還有灰塵和腐敗物的味道。我不知道房子之前的那任主人有沒有注意到這里的血跡。
我把地毯弄弄平,輕輕地走到廚房。那個舊警報器上還留有被凱麗拳頭砸出的裂紋,它已經(jīng)不能再掛任何東西了。我又輕輕地走到客廳,發(fā)現(xiàn)我曾經(jīng)的臥室已經(jīng)被改造成了縫紉間。然后我站在高高的窗戶下面,眺望著夜幕籠罩的天空。
舒適,安全。
我想起卡魯瑟昨天下午說的話:一個錯誤的決定會讓人遺憾終身。
我反復(fù)地問自己相同的問題。如果那晚我不接電話呢?如果我沒有爬到車后座呢?
我的腳步聲在小房子里似乎顯得更加響亮。門上是相同的美迪高門鎖。我向主臥室里看了看,完全不是我印象中的那樣了。櫥頂沒有塞滿毛衣。床頭也沒有散落著讀了一半的書。桌上也沒有一堆用木炭筆畫的模糊不清的素描和白紙。我走了出去,對著前門。還是一樣。窗戶的裝飾換了,我不知道弗蘭克建立起來的安全感是否還在那兒。我拉開窗簾,猛地一陣驚慌,我本能地蹲了下來。
路邊,一輛車??吭谖业能嚽啊R粋€身影站在我車子駕駛座的窗邊。他要么是感覺到房子里有動靜,要么就是在尋找動靜。他稍稍搖了搖他那橢圓形的腦袋。他在看著我。
我猛地抽回我的手,窗簾合上了。我深吸一口氣。引擎響了。
然后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我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超越了恐懼,我想反抗,不管有沒有勝算。17年前,也許我會在這里顫抖,但現(xiàn)在我沖到前門,要去和他決斗!當我跑出門廊的時候,那輛汽車已經(jīng)到了拐角。它加速的聲音在增大,但隨著車子越走越遠,那聲音也越來越小。當我上了我的車后,那里只剩下蟋蟀的鳴叫,以及灑水車賣力工作的聲音。我渾身都充滿了干勁,但沒有認出什么人來。
我已經(jīng)緊張得說不出話來,立即掉頭回去,關(guān)上門窗?;氐杰嚿希覐难b手套的盒子里拿出一只手電筒,檢查了車底盤,這是利夫曼教我的。油箱似乎也沒被動過手腳。
我坐回車內(nèi),手放在方向盤上,還在顫抖著。我努力使雙手平靜下來。抬起頭,發(fā)現(xiàn)擋風(fēng)玻璃的雨刷上夾著一小片紙。像是洗車廠給的收據(jù)票根,但幾個月來我沒洗過車。
我下車,從橡膠皮底下抽出紙片。是一張在范杜大街某家沖印店取照片的收據(jù)。單獨的一卷。明天中午取片。取片號和取片時間都已經(jīng)寫好了,名字和電話一欄空著。唯一手寫的地方是“星期四”周圍的黑色圓圈。這卷膠卷很有可能是被扔在通宵服務(wù)的盒子里,而不是直接送去柜臺沖洗的。
我回到車里,透過擋風(fēng)玻璃,看不到任何東西。我的恐懼又回來了,勝過了好奇??謶殖錆M我的內(nèi)心,我開車逃離了這一切。但無論我怎么讓自己屈從于這種恐懼,這一次我卻在不自覺地掙脫。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已經(jīng)走到了一個轉(zhuǎn)折點上。
我回到家,鎖上門窗,檢查了回形針,還有前門上的那兩枚釘子,然后坐在床墊上,望著那該死的取片收據(jù)發(fā)呆。我的骨頭從昨天的爆炸后就一直疼到現(xiàn)在,我的T恤也已經(jīng)破爛到能看見我的胸膛。
閉上眼,我在黑暗中看到了那些熟悉的符號,青藍墨水在肌肉里化開來:不要相信任何人。
為了找到需要的答案,我必須知道除了是戰(zhàn)友以外查理和弗蘭克的關(guān)系。尹杜瑪怎么說的?也許現(xiàn)在是時候找到新盟友了,或是公正的人。
我起身,把電視機從弗蘭克的衣箱上搬到地上。蓋子因為撬動發(fā)出嘎吱聲。我到處亂翻,直到我要找的東西冒了出來。一張很久以前拍的皺巴巴的凱麗的照片。她站在海灘上,斜望著太陽,一只手背在身后,頭發(fā)亂蓬蓬的。那張臉我太熟悉了,盡管我已很久沒看到它。
是時候了。
第 15 章
我繞了這個街區(qū)幾圈,確定后面沒有人跟蹤,但是走在門前過道上,我還是感覺自己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稍事休息并沒有讓我恢復(fù)鎮(zhèn)靜,我拖著腿向前走,走入一幢整潔的二層白色小樓的門廊。我的拇指放在門鈴上,但遲遲沒有按下去。
終于,我按下了門鈴。響起三聲清脆的門鈴聲。我捋捋頭發(fā),重心在兩腳之間移來移去。查理的碎骨在我臉上留下疤痕,讓我覺得羞愧難當。開門的腳步聲。凱麗的聲音在房子里回響,“我來了,親愛的?!?/p>
大門慢慢地開啟,她的臉上掛著微笑。就凱麗的年齡而言,看上去她保養(yǎng)得還不錯,可我還是感到了些許異樣。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面部變化,那不容置疑的歲月的痕跡。她的發(fā)質(zhì)有點粗糙,赤褐色的光澤有點過頭。她扎著馬尾,穿著男士襯衫,扣子開著,可以看見里面的無袖衫,身上沾了點干涂料,乍一看還顯年輕。我想她是用粉底來遮蓋臉上的皺紋的,同時也遮蓋住了臉上的雀斑。我不喜歡這樣。在凱麗身上,雀斑是我最喜歡的一部分。
悲傷的淚水從她臉頰滑落,一片茫然?!?年了,”她說,“你沒來看我?!?/p>
“我想是4年。記得那次午餐嗎?”
“是的,那次午餐?!彼拖骂^,額頭壓在門沿上,“你收到我寄的圣誕賀卡了嗎?”
“是的。你也收到我的了?”
“收到了?!?/p>
她走回屋里,我跟著她,查理的鑰匙在我的鞋跟里無聲地碰撞著。我們走過鑲著鏡子的大廳,大廳花瓶里插著干花,來到寬敞的廚房。電子烤爐上放著一尊陶瓷雄雞;餐桌上鋪著藍色方格桌布,角落里有一架奶油攪乳器。我很難把凱麗和這最新潮的裝飾聯(lián)系在一起。
一個又矮又瘦的男人坐在吧臺旁的一張柳條凳子上,邊看報紙,邊吃荷包蛋。他拳曲的頭發(fā)向后掠,太陽穴旁邊有幾縷銀發(fā),有些女性化,需要修剪。此時他停止咀嚼,眼睛越過報紙體育版向我看來。樓梯上站了個女孩,可能有17歲。盡管天氣很熱,她還是在T恤外罩了件帶帽拉鏈圓領(lǐng)運動衫。她的茶褐色頭發(fā)里夾雜著點栗色和金色,毫無生機地圍在臉頰兩旁。她的手縮在衣袖里,整個人似乎都被欄桿遮住了,隨時準備撤退。
凱麗在冰箱門前停下來,指指我,把我介紹給那個男人。
“這是我兒子?!彼f。
那個女孩顯得很吃驚,三步并作兩步地跑開了。
那男人放下報紙,用紙巾擦擦嘴角。他走過來握住我的手?!笆返俜?耶茲?!彼聪騽P麗,表示支持地點點頭,找了個借口離開廚房,早餐還放在原處。
她說,“我的丈夫。”
“知道了,恭喜你。我收到了卡片?!?/p>
“你沒想過來參加婚禮嗎?”
“我沒想到那是喜帖?!?/p>
“我沒有怎么操辦?!彼龜傞_手,“第三次婚姻,你知道的。”
“6個月前?”
“是的。史蒂夫和艾米麗是在圣誕節(jié)期間搬過來的。年中的時候換學(xué)?!彼檬种馔崎_前額的頭發(fā),說道,“你怎么在這里的,尼克?我是說,我一直想見你。你應(yīng)該無事不登三寶殿。”她看到我臉上的傷疤。
“發(fā)生了些事?!蔽铱粗返俜虻脑绮捅P。
“是什么事?”
“我不能肯定?!?/p>
“你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還是你不知道是否該告訴我?”
“兩者皆有。”我直直地看著她,“是弗蘭克害怕的事,它又回來了。”
但她沒什么反應(yīng)。她迅速地眨了眨眼睛,如此而已。我看不出她的任何情緒,就像我看不出她臉上的雀斑一樣。
“哦,”她說,“你想和我談?wù)剢???/p>
“等到我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再告訴你,我不想讓你——”
“危險嗎?謝謝你為我這樣做。”她緊緊地抱住肩膀,看似很冷的樣子,“你需要些什么?”
我試探地說,“弗蘭克的照片。放在他箱子里的那些。你是怎么處理的?”
她死死地盯著我,嘴唇不停地顫抖。這個問題觸怒了她,還是我的到來觸怒了她。我想知道如果我辜負了她,那我到底改變了多少?
最終,她說,“在頂樓的一只滑輪箱里?!?/p>
我迫使自己問出下一個問題,“我能看看嗎?”
“為何不呢,尼克?”她有些氣急敗壞地說,“為何不呢?”
我們兩個都僵在那里,后來我問,“頂樓在哪里?”
“房子的最上面?!彼⒁曋?,不知道這話是否有幫助,然后補充說,“樓上,大廳的最后面。箱子上都有標記。你會找到的?!彼ミ^她丈夫的盤子,端出去給他,盤子里還剩一半的食物。
我遲疑地走上樓。左邊房間里音樂鳴響,一名搖滾女歌星正在為自己的前男友哀號,傷心欲絕。我看見門上貼著一張字條,上面潦草地寫著“艾米麗的房間”。我感覺自己是個入侵者,繼續(xù)往閣樓上走。
頭頂活動板門上垂下一根繩子,我用力拉了一下,暗藏的梯子便像某些昆蟲的腿一樣著陸了。我順著梯子爬上去,熱氣襲來,還夾雜著絕緣材料的氣味。屋頂裝的換氣扇阻擋了陽光,有一種催眠的效果。
閣樓空調(diào)旁邊有四只箱子,上面標有我母親手寫的“弗蘭克”字樣。有兩只箱子里裝著舊衣服。第三只箱子里放著書。我掃了一眼,有總統(tǒng)回憶錄和軍事史,還有一些利┌?尤尼斯的戰(zhàn)爭小說。第四只箱子是最輕的,我搬動箱子的時候,里面的東西晃來晃去。箱底散放著幾層照片。我整理了一下。黑白結(jié)婚照——弗蘭克的父母?他小時候的照片。其中一張照片上,他頭戴小平頂帽,手拿一柄木頭槍指向照相機。直到現(xiàn)在,我才意識到弗蘭克也曾有過美好的童年。我又拿起好幾疊照片,匆匆翻閱。
在箱子最底部,我發(fā)現(xiàn)了戰(zhàn)場上的照片。照片是在密林叢中拍的,上面有弗蘭克和他的戰(zhàn)友。他四腳朝天地躺在地上傻笑,雙腿交錯,鞋帶也沒有系好。我看了下其他人的臉孔,一個都不認識??催^幾張照片后,我終于在照片上看見了他——查理——這是一張大食堂的照片,軍人們都穿著白背心,弓著背拼命地吃肉和面條。在桌子后面,坐著查理。他濃厚的金發(fā)剃成了平頂頭,但我還是認出了他那雙銳利的眼睛和野性的闊嘴。我情不自禁地想,若是弗蘭克信任查理有查理信任他的程度的一半就好了。
風(fēng)扇在頭頂上不停地吹,我一直坐著看照片直到汗如雨下,然后將那張照片放進口袋。我整理好箱子下了閣樓。當我穿過大廳,艾米麗正好從衛(wèi)生間出來,差點與我撞個滿懷。
“你好,”我說,“抱歉。”
她抬起頭看看我。棕褐色的眼睛很消沉,但又顯出幾分機靈?!斑@兒真沒勁?!彼f。
“是吧?!蔽疑斐鍪?,“艾米麗,對嗎?我是尼克?!?/p>
她穿過我走進房間?!笆前??!彼曋块T上的字條?!拔覀儼醽淼臅r候,你媽媽把它貼上去的。還把我的名字搞錯了?!?/p>
我說,“她可能只是想幫你做些調(diào)整?!?/p>
“她總是在我旁邊晃來晃去,給我送吃的或是其他什么。”
“她也是好意?!蔽艺f。
“那你為什么不和她說話,好像有很長時間了?”
“這是因為我年輕的時候做了一堆荒唐的事。”
她好奇地盯了我一會兒,然后猛地趴在厚字典上。她書桌邊的墻上釘著一些比賽獎狀和綬帶。
我站在門口,“你是填字游戲冠軍?那可真酷?!?/p>
“酷?是的。我用我的同義詞字典打敗了那些男孩。”她回頭看看我,“喂,你為什么還不離開這里?”
當我下樓的時候,凱麗正在刷盤子。我清清嗓子,但她并沒有回頭看我。
“你知道弗蘭克是在什么地方當兵的嗎?”我問道,“在越南嗎?”
她繼續(xù)洗刷,似乎在決定要不要告訴我,“弗蘭克并沒有談很多關(guān)于戰(zhàn)爭的事。這你是知道的?!?/p>
“你有什么東西可以看出他在哪兒服役的嗎?”
“有,尼克,我把他的訃告裱在化妝間了?!彼种械钠降族佭郛斠宦暸龅降毓?,然后她的肩膀垂下來,“我相信這個已刻在他的墓碑上了?!?/p>
“哪里……在哪里?”我為不知道這事而羞愧難當。
她感到了我聲音中的顫抖,轉(zhuǎn)過身對我說,“在退伍軍人墓地?!?/p>
餐廳一角掛著凱麗和史蒂夫的結(jié)婚照。我錯過了多少凱麗的生活點滴。我媽媽再婚那天,我在干什么?
史蒂夫像他的女兒一樣,在這所房子里,似乎有點不自在,只是形式上住了進來。他在這里已經(jīng)住了6個月。要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不是件容易的事,感覺他像是家里的客人一樣。我想起在樓上看到的主臥室椅背上掛著的手槍皮套?!笆返俜蚴亲鍪裁垂ぷ鞯??”
“他是個警察。”她說,“他是個好男人。”
“我期望如此。你不會嫁一個壞男人的?!?/p>
我們直直地看著對方。她已經(jīng)有了新的生活,正如我一樣。盡管看到她我想起了多年來自己極力回避的痛楚,但我還是為她感到高興。我們已不是當初的我們。
她說,“我們過去很親近,尼克?!?/p>
“是的,”我說,“我們曾經(jīng)是那樣?!?/p>
當我從她身邊走過,她抓住我的手,讓我停下來。她說,“我已準備好聽你說了。我要你知道這個?!?/p>
“聽我說什么?”
“你跑掉的真正原因。”
我立刻想到口袋里的照片和我鞋子里的鑰匙。
她說,“到底是為什么?”
我搖搖頭。
“那么就簡單地說說?”她放開我的胳膊,“你有什么瞞著我嗎?”她問這話時既不被動也不來勢洶洶,而是出自于真正的好奇。
我的心怦怦直跳,喉嚨發(fā)干,好像身體在反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拔译x開那天夜里,他們來拘捕我,”我說,“因為弗蘭克的謀殺案?!?/p>
“他們對你做了什么?”她急切地問道,很憤怒。
“他們把我?guī)У搅烁谢行模阏煞蚩梢匀ゲ橛涗?。?/p>
“你應(yīng)該告訴我的,尼克?!彼雌饋矸浅>趩剩拔覀兛梢越o你找律師。那兒根本就沒有立案。罪名不成立。”
“他們偽造了一個,包括手槍上的指紋?!?/p>
“每個人都知道你撿起了那把手槍。他們不能拿它作文章。”
“弗蘭克的事情發(fā)生之后,我寧可相信他們還會做出很多害人的事情。我不相信那些佩戴徽章的飯桶會光明磊落地行事?!?/p>
我們同時在門口轉(zhuǎn)過身去,史蒂夫站在那里,手里端著臟盤子。他瞪著我的眼神讓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是警察。
我向她點點頭,又向史蒂夫點點頭,“非常感謝能讓我看那些照片?!?/p>
我走出門去,匆匆地從史蒂夫身邊走過,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我的腳踢到了門廳的瓷磚,門在我身后搖搖晃晃地關(guān)上了。我趕緊走回車里。
出來后我去了墓地。我經(jīng)過千千萬萬塊墓碑,它們一排一排整齊地展開,從跑動的汽車上看,就像插的秧苗一樣。
墓地管理員領(lǐng)我進去,我偷偷地用帶來的相機拍了照。之后,我收好相機,準備離去,差點撞倒一位踉踉蹌蹌來掃墓的老人。他的面頰凹陷,下頜凸起,皮包骨頭,戴一頂過時的布料帽子,用軍用別針夾住。他的視線掃過我,看向墓碑并且搖搖頭,他的嘴已經(jīng)癟了?!斑@些孩子碰上了很多不該發(fā)生的倒霉事啊?!彼卣f。
他茫然地朝我眨眨眼,繼續(xù)朝前走去。我盯著草地,草地慢慢地變得模糊起來。我強迫自己去看那冰冷的白色大理石上刻的出生日期、死亡日期和印刷體的人名。
第16章
酷熱的山谷氣候,我坐在車上,取回的照片就在我的包里。裝照片的紙袋上有一行手寫的字:尼克? 霍里根。
我撕開密封條,取出里面的內(nèi)置袋,用拇指掂量了一下,有些遲疑。里面會不會是血肉模糊的尸體照片?或是被擊斃的什么人?或是受到性騷擾的兒童?我胡思亂想著。也許是查理的?我的心怦怦亂跳,瞥了一眼旁邊的停車場,但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
我鼓起勇氣,一下倒出里面的照片。里面的東西根本不至于讓我的臉如此扭曲。
照片上的我,手揣在口袋里,在路上行走。
我四處看了看,想在停車場找個空位把車停下。母親們在往車里裝買來的雜七雜八的商品;孩子們在漫畫書店外望著墨西哥煎玉米卷,商人們在計算著討價還價——突然,我感覺所有人都有嫌疑。我低下頭去看照片,發(fā)現(xiàn)它拍到我穿過查理的房前。照片是從一個很好的角度和距離拍攝的。有一個鏡頭是我在把犯罪現(xiàn)場的警戒帶藏進車庫里。然后是我肩上扛著重重的墨綠色帆布背包走出來。
我用顫抖的雙手翻開下一張照片。
這回出現(xiàn)在照片上的是謝爾曼歐克郵局,它離這兒不過十條街。
是誰在跟蹤監(jiān)視我?
我的心臟在撲通撲通地跳動,看來我還在呼吸。我抖了抖鞋子,鑰匙在里面晃來晃去。
其余的照片是黑的。沒有曝光。
我急切地想離開,卻撞到了一堆廢料。在取照片的那家店門外,我穿過通宵工作的升降箱來到柜臺前。柜臺后的那家伙體重超重,臉龐周圍有稀稀拉拉的黃色胡子。
我把照片遞給他,問,“你知不知道拍這些照片的是哪種相機?”
那人仔細看了一會兒,“不太清楚。他有一個很棒的鏡頭,也許是佳能,但不能確定?!?/p>
“你是說相機和鏡頭是分開的?”
“是的,清晰度這么好,不可能是內(nèi)嵌式的?!?/p>
他遞過照片,我發(fā)現(xiàn)背面頂上有些模糊的字跡??逻_世尊。我指著它,“這種膠卷是什么?”
“那只是沖洗時所用的相紙。不過,讓我看看底片?!彼斐錾囝^,斜視著底片?!翱逻_艾克塔克羅姆100。噢,一種自動調(diào)節(jié)為日光型的彩色底片。品質(zhì)極好,清晰度高,色彩更鮮艷?!?/p>
“這不是隨便拍拍的照片,對嗎?”
他點點頭,用手將鬢角順到耳后,“是的。一般都是專業(yè)級人士才使用?!?/p>
“會不會是狗仔隊?或是正在監(jiān)視某人的警察或是其他什么人?”
他很奇怪地看了看我,“不太像狗仔隊。更像是要拍衣服、窗簾,或是其他什么需要還原真實色彩的那種人拍的?!?/p>
我向他道謝后走了出去。5分鐘后,我把車停在謝爾曼歐克郵局外面,盯著手里那些照片,看了又看。窗戶的反光劃過我的肩膀,我又回到車內(nèi)。空調(diào)風(fēng)口吹出的冷氣突出了外面的熱度,我理好思路。郵局里顧客很多,人聲鼎沸。我向左轉(zhuǎn),進到郵局的保險室。第二個鐵柜下端是229號信箱,底部有正常的雙倍寬。厚實的墻保證了它的保密性,也阻斷了大廈其他地方傳來的聲音。我蹲下身子,把鞋里的鑰匙拿了出來。
把鑰匙插進鎖孔后,我做了個祈禱的動作,然后轉(zhuǎn)動。
小門打開了。
箱子是空的。
我癱在地上,背靠著墻,絕望了好一會兒。我嘆了口氣,搖晃箱門,準備關(guān)上它,取出鑰匙。
229號信箱底部有一抹黃色。我趴在地上仔細地往里看。那是綁在箱頂上的馬尼拉紙信封。我伸手去抓,拖出來,打開。那是半張紙,上面有一連串數(shù)字。我瀏覽了一下。1.65,4.05,3.49,1.80,2.71——它們都是小于5的小數(shù)。只有一個既沒有排在那串數(shù)字里,又很大的數(shù)字:99.999。紙的上半部分被撕去了,剩下來的部分看起來也很陳舊。在紙的底部有一個日期:1990年12月15日。
弗蘭克被謀殺前5個月。
我攥著這張紙,癱軟地倚在墻上?!澳敲矗蔽艺f,“一切都明白了?!?/p>
第17章
我開車回家,副駕駛座上放著那張寫滿數(shù)字的破紙。
“你的生命懸于一線之間。”這是查理把鑰匙放到我手里時說的一句話。那一組數(shù)字究竟代表什么?是某種圖標上的編號?還是這些數(shù)字來自特情局?或者這些亂碼里面隱藏著什么玄機?這些亂碼的意思是離核電站遠一點?這些是核彈發(fā)射代碼?贓款賬號?或是政府文件的某一個暗號?是誰想讓我知道這些?難道是查理的同黨?或是殺他的兇手?這好像是我曾玩的俄羅斯方塊游戲,一個接一個的亂碼,沒有規(guī)律可循。
我忽然在街邊的停車場上瞥見了那熟悉的特情局專用車。當我乘電梯上樓出現(xiàn)在電梯口時,荷馬一下沖到我面前,他的衣服松垮垮的像麻袋一樣套在身上。
“你遲到了,”他說,“但我習(xí)慣等待?!?/p>
我似乎聽見自己房里有人在說話,于是我敲了敲門。發(fā)光的銅門把手,美迪高門鎖?!霸趺催M來?”
“轉(zhuǎn)一下門把手?!?/p>
門把手一轉(zhuǎn)就開了,門閂上的鉸鏈油膩膩的。
塞弗坐在我的沙發(fā)上,一身特工的職業(yè)裝束。我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他來了,終于來拘捕我了,要讓我為弗蘭克的謀殺案負責(zé)。我神經(jīng)緊張,迅速拔開門閂,但他卻隨和地笑著。
我盡量不去看藏有查理現(xiàn)金的那臺洗碗機。
他站起來,從口袋里摸出兩串鑰匙。這個皮膚曬成棕褐色的家伙眼角布滿皺紋。他的職業(yè)裝極不適合他,還是穿特種部隊的服裝,身上背支突擊步槍的形象比較適合他。他就是能和威特爾平起平坐的人?“我確定我可以當面把房門鑰匙交給你了?!彼钢神R說,“你回來前,我把這個人趕出了門外。”
荷馬聳聳肩,他的肩膀在衣服墊肩下顯得更寬厚,“所以我不得不在門口等你?!?/p>
“你真的認識他?”塞弗問我。
“當然。”
太陽光透過玻璃拉門照射進來,照在塞弗的小平頭上,使他的頭皮發(fā)痛。那天他從屋頂滑下來,在我胸口踢了一腳,那一瞬間的力量很大。他的嘴巴緊閉著,想要說什么,但又不便開口,于是他偏著腦袋看荷馬。
我說,“讓我們單獨呆一會兒,好嗎?”
荷馬行了個屈膝禮,雙手撐開,像是拉開裙擺,然后出去關(guān)上了身后的房門。為了不讓我們感到過意不去,他在走廊里還哼著歌。
塞弗伸手去摸屁股后面的手槍皮套,我僵住了。他的手在口袋里摸著,然后拿出一部笨重的手機——不像我遞給查理的那只。他指了指我,按下一個鍵,對著那頭說,“是。這是一條安全專線。請接。”
他把手機遞給我。
我猶豫不決。查理正是在接過他們提供的專用手機后,腦袋被炸飛的。我的膝蓋不由自主地轉(zhuǎn)向一邊,勉強接過手機。
“尼克?霍利根?”
我聽出了這個聲音,但卻不敢相信。我喉嚨沙啞,說,“是的,總統(tǒng)先生?”
“我感到非常高興,你能接我的電話?!?/p>
我手足無措,于是咬緊嘴唇聽他說。
比爾頓繼續(xù)道,“我明白,你想置身事外。”
“是的,先——”我止住話頭,“總統(tǒng)先生?!?/p>
“好的。我尊重你的決定。天曉得怎么會有那么多人不去洗衣服,而是抓著盒面巾紙看電視新聞專訪。你有臟衣服要洗嗎,尼克?”
我吞下一口口水來潤潤喉,“我想我們都有臟衣服要洗,總統(tǒng)先生。”
“是的,”他若有所思地說,“比其他人要多。我很高興你不是愛錢的人。我為你在圣奧諾弗雷所做的事情感到自豪。尼克,你會發(fā)現(xiàn)某些人想要見你,為他們的利益或是出于競選目的利用你,通過你刺探有關(guān)的國家安全問題。尼克,你不會想見這些人的。再不想見第二次?!?/p>
表面上看來,情報通過特情局的通用渠道傳播得非???。但是究竟是誰第一個發(fā)現(xiàn)這些情報并又向誰作了匯報,然后直達總統(tǒng)?
比爾頓繼續(xù)說,“如果在某方面搞砸的話,你終將暴露于聚光燈下。那盞聚光燈比沙漠上的太陽還要熱,能將事物照亮一倍。我再說一遍,我很開心你選擇了一條光明的道路?!?/p>
我的心臟劇烈地跳動。這像是比爾頓的正式的政治恐嚇:不要在競選時幫助我的對手來攻擊我;我們編造的發(fā)生在圣奧諾弗雷的事件能幫助我們提高民眾支持度,不要反駁,否則我會讓你付出代價的。但似乎這里面隱藏著更令人害怕的恐嚇。我會像查理一樣付出代價嗎?
當我正在想該如何回答時,他說,“再見,尼克。”就掛了電話。
我把手機遞回去,塞弗似乎很滿意我的表現(xiàn),“總統(tǒng)喜歡突然襲擊。我很抱歉,但你要知道,我只是按命令辦事而已。”他的手伸進夾克衫,從里面摸出一只鼓鼓的信封,“這是給你的,你可以添置點新家具或者其他什么東西?!?/p>
我打開信封,里面塞了好幾百張鈔票。這種景象使我聯(lián)想起豪華轎車里的皮革氣味,在那輛車上我得到了一個類似的信封,里面裝滿了旅行支票。唯一改變我生活的東西。
我設(shè)法讀懂塞弗的眼神。他到底給了我什么?賄賂金?遠離卡魯瑟的分手費?這些錢是讓我再次消失?照此情況來看,塞弗似乎是比爾頓的得力助手。但我曾諷刺地問過阿倫——卡魯瑟陣營的一員,向他要一扇能開啟新生活的門?,F(xiàn)在有門了,還有錢。但這也太直接了。塞弗是在試探我或者這又是一個聰明的誤導(dǎo)?
我交還信封。他好奇地抬起眼。
“當樹枝彎曲時,”我說,“樹干也會隨之折腰的?!?/p>
他聳聳肩,把信封裝進口袋,“我們會把這個一直給你留著的,以防你改變主意,想要一張新沙發(fā)?!彼麖奈疑磉呑哌^,咧嘴笑著把鑰匙遞給我。我真想知道威特爾是否也知道此行,“你還要什么其他的,打電話給我?!彼氖智们瞄T,點頭告別。
我花了好一陣子才鎮(zhèn)定下來,然后叫荷馬進來。他走進衛(wèi)生間,我把門鎖上。當我聽到他放水洗澡的聲音后,就去檢查洗碗機?;匦吾樳€在那里,別在門邊右上角。捆扎好的錢還在里面,藏在臟托盤的下面,沒有任何動過的痕跡。
我用我的一次性手機打電話給拉茲,叫他過來換鎖。“兄弟,我兩小時內(nèi)到。我會給你打折的?!?/p>
我沒有三明治,但是我在食品柜里找到了干酪,接著開始燒水。荷馬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了,還是穿著那件大罩衫,聳著肩。他面頰和前額上的膚色顯現(xiàn)了出來,但是手碰到臟衣服后又臟了。雜亂的胡子上沾滿了水珠。
他走過來,盯著水壺和一杯白開水,非常失望?!澳氵B蘇打水都沒有?”他問道。
“你為什么不去買瓶百事可樂?”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很好了。但是干酪?”
“喂,”我說,“現(xiàn)在人們都這么吃?!?/p>
“想問一下,為什么那個男人一直在周圍閑逛?”他這話引起了我的注意,“呃,是這樣的,在街上,他坐在汽車里,自說自話——對著聽筒,你應(yīng)該知道?!?/p>
“是剛才那個人嗎?他來過幾次?”
“前兩天,見過他一兩次。剛剛又出現(xiàn)在這里。他怎么對你那么感興趣?”
“認錯人了。”
“我不相信?!焙神R堅定地說。他吃著奶酪,胡子也跟著抖動。他注意到我在看他,自我辯護地說,“我看人很專業(yè)的?!?/p>
“專業(yè)?”
“無家可歸的醉鬼。”
“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
“逃亡的人。有東西要藏起來的人?!彼闷鸨P里的調(diào)羹,指指我。我注意到他像一個人——利夫曼,即使長相不同?!澳阍谘诓厥裁矗俊?/p>
“洗碗機下有18萬美元?!?/p>
他笑著有點不相信,“你喜歡逃避問題?!?/p>
“你以為你是誰,無家可歸的精神病。吃你的東西吧!”
“這也叫吃的?”他低下頭,默默地吃著。
一會兒過后,我說,“對不起?!?/p>
“你應(yīng)該道歉。不應(yīng)該這么對客人說話?!?/p>
“不要得寸進尺?!?/p>
他把盤子底部的奶酪都刮干凈吃了,然后把盤子遞給我。我把盤子浸在熱水里,接著把它沖刷了一番,衛(wèi)生間也需要這樣清理一下。他洗完澡,就像兩條街的狗在衛(wèi)生間里打了一場群架似的。
荷馬對于我的評價還是惹怒了我?!澳阍趺茨芸吹贸鰜恚俊蔽覇柕?。
他在公寓里一邊說一邊打手勢,“你看看自己,長得五官端正,人也聰明,做什么事都成,但你好像在路上掉了什么東西?!?/p>
我臉發(fā)熱起來,“掉了什么東西?”
“有些人全力以赴地奮斗到底。有些人在逃亡。你是一個逃亡者,和我一樣?!?/p>
不用問他在逃避什么,我再清楚不過了。我們要掩蓋過去,他和我一樣。“可能是吧?!蔽一卮鸬糜悬c直接。
“人是不會改變的?!彼鹈济粗?,觀察他的話對我產(chǎn)生了多大的影響?!笆聦嵑軅耍俊彼麊柕?,但語氣并沒有不禮貌。
“快點,”我說,“我要趕你出去了?!?/p>
“當然?!?/p>
我們走下樓,走上街。荷馬費勁地走著,我凝視著他的背影。我和他一樣是個逃亡者嗎?對于比爾頓的恐嚇,我有勇氣抗爭嗎?我能夠阻止他嗎?
我在背后叫他,他回過身來。我問道,“你有無家可歸的哥們是越戰(zhàn)老兵嗎?”
“談不上哥們,但我們有共同的利益?!?/p>
“譬如說?”
他皺起眉頭想了想,“丟棄的購物車,空汽水罐,夜間火車。”
“這周圍有很多越戰(zhàn)老兵?”
“你認為呢?”
“我正在找曾服役于一軍八團C連的人,我想查一個他們戰(zhàn)友的名字?!?/p>
“那些人大部分都死了或是在街頭流浪,但是去問問也沒什么關(guān)系,先生?!彼焖俚鼐戳藗€禮,咧嘴笑了一下,繼續(xù)向前走。
當我回到公寓樓下,我看到頭頂一道閃光,有什么東西在伊芙林隔壁沒租掉的那個房間的陽臺上一晃。我抬頭恰巧看見一架長筒望遠鏡剛離開我的視線,消失在橙色的欄桿后面。
第18章
我站在陽臺外欄上搖搖欲墜,盡量不去看三層樓下的人行道。我緊緊抱著水泥桿,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前挪。我要從我的陽臺爬到伊芙林家的陽臺,然后再爬到那間未出租的房間的陽臺上。這是個玩命的舉動,但我真的已經(jīng)厭倦了被監(jiān)視的生活,我寧愿冒著墜樓的危險與這樣的生活進行斗爭。
兩把被丟棄的折疊椅展開著靠在玻璃拉門邊上。紗門擋住了光線,但我能看到起居室里沒有人。我松了一口氣,跳到陽臺上。我拉開紗門,發(fā)出嘎吱的聲音。那聲音在我的腦海里盤旋,讓我戰(zhàn)栗了整整一分鐘,肩膀都在痙攣。
起居室里沒人,里面有剛粉刷過的味道。門口還沒弄好,柜子上還散落著石膏板。這個和我的公寓相同樣式的房間正在裝修,準備出租。上周是勞動節(jié),工人們放假,現(xiàn)在還沒回來。忽然臥室里有什么動靜,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緊靠在門側(cè),向里望去。
一個女人盤腿坐在陳舊的地毯中間,面向另一側(cè)。她那棕色的頭發(fā)梳著辮子,正低著頭,擺弄著膝上的什么東西。相機?手槍?她細長的脖子后面有一個太陽的文身。盡管她可能有25歲,但她的身體姿態(tài)卻像個小孩子。
我站在門口,“你為什么跟蹤我?”
她大叫一聲,手上的相機掉落到地毯上?!皨屟?,”她抓住自己的胸口,“你嚇了我一跳!”她的劉海垂在前額,眼睛大而美麗,因為害怕而含著淚。她爬起身檢查了下相機,把鏡頭收好后說,“我沒有跟蹤你?!?/p>
我走到她前面。她的慌張讓我心里很不舒服,但我并沒有急著寬慰她。她的鼻子弧度很漂亮,嘴唇上翹,但臉很瘦,凹陷進去。她的手伸進眾多褲子口袋中的一個,我立刻抓住她,手指幾乎把她的手腕繞了一圈。
“小心,”我說,“慢點?!?/p>
我放手,她把一卷膠卷拿出來。我接過膠卷,是柯達最佳萬能膠卷,35毫米 800速?!白屛铱纯茨愕钠渌z卷。”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把膠卷,“看吧,很抱歉,我正準備離開,你不需要叫警察?!?/p>
角落里堆著枕頭、毛毯和睡袋,還有外賣的盒子。她似乎是真的給嚇著了。
我檢查了其他膠卷和相機里的那卷。它們都是同樣的高速型,不是我要找的那種。我翻了一下她的包,里面只有一些換洗衣物、化妝品和相機設(shè)備。一個鏡頭,上面還有標簽——金?肯德爾所有。
“誰雇你跟蹤我的?”
“我告訴過你。這跟你沒關(guān)系?!?/p>
“別耍詐,我看到你在偷拍我?!?/p>
“我沒有拍你。我只是拍他?!?/p>
“好吧。那我們把警察叫來,讓他們來判斷。”
她抿著嘴?!安唬沂钦f真的,”她說,“我會證明的?!彼酒饋恚е业母觳??!斑^來?!?/p>
我跟著她進了洗手間。她拉開浴簾,立刻有一陣化學(xué)品的惡臭襲來??墒湛s的晾衣繩上正掛著一些照片,已經(jīng)沖洗過了:荷馬在酒鋪外酣睡;荷馬在路邊草地上打盹;荷馬醉臥公交車站;很明顯,荷馬很貪睡。
我從繩子上取下一張照片,仔細看了看,“他是誰?”
“溫德爾?奧爾頓。他曾是名牙醫(yī)。酒癮很大。最后失去了一切——他的家庭、房子、工作。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給孩子贍養(yǎng)費了。我們只是要找到他。”
“荷馬曾是名牙醫(yī)?”
“荷馬?是的。他曾是?!?/p>
“那你是?”
“平時?藝術(shù)攝影師。但那點薪水少得可憐。所以我偶爾為一些私家偵探工作?!?/p>
“這次的工作是?”
“只是看看奧爾頓在做什么。捕捉他生活中的一些鏡頭,然后反饋過去。我聽說你讓他每周去你家洗一次澡,還有其他什么的。所以我就在這兒拍他的來來往往。這是一個根據(jù)地,你明白嗎?跟蹤一個無家可歸的人要比你想象的困難多了。他們整天在外面游蕩?!?/p>
“那么以后拿他怎樣?”
“和我無關(guān)。我只是拍照而已。他的妻子想要繼續(xù)對他怎樣,那是她的事?!?/p>
“就沒有法律保護這種事不再發(fā)生嗎?”我感到十分沮喪,“那家伙已經(jīng)夠受的了,不是嗎?”
“法律會保護拋棄家庭的行為嗎?”她看著我,像看著低等動物一樣,“法律應(yīng)該保護他那在過去10年里同時做三份工作的妻子,或是他們的孩子?!?/p>
“那他應(yīng)該現(xiàn)在付贍養(yǎng)費?在監(jiān)獄里?”
她聳聳肩,“也許不。但他不能只是遺忘過去,期望能逃避責(zé)任?!?/p>
我靠在水槽上,感到有些惡心。
“為什么你要查我所有的膠卷?”她問,“你想找什么?”
“沒什么。我……沒什么?!?/p>
“你還準備叫警察嗎?”
“不了。只是——聽著,對荷馬好點。告訴他妻子和私家偵探或是其他什么人。他是個好人,只是被生活所逼。難為他并不能解決問題。就……放過他吧?!?/p>
她大而亮的眼睛望著我,好像不明白我說的話。我走出去的時候,心中思緒萬千。
第19章
尹杜瑪家的燈亮了起來,似乎在向我表示問候。這里離海灘不到一個街區(qū),天空暈染上了討人喜歡的藍色。我遲到了幾分鐘,因為開車多轉(zhuǎn)了幾圈,還把車子停在三個街區(qū)外,以防被跟蹤。
屋外的燈裝有高科技感應(yīng)器。我一步一步地走向門廊,燈就漸次啟動照亮我前方的路。尹杜瑪非常喜歡她的技術(shù)。走到門口,我才意識到我有多么緊張。分手后,我其實根本就沒有走出這段戀情。我是多么期望見到她,對此我不敢承認。
我還沒有敲門,她就大喊道,“進來!”
我一進門就聞到一股香氣,然后隨手放下帶給她的她最喜愛的甜酒。尹杜瑪本人就像她的廚房一樣亂七八糟。她的頭發(fā)堆在頭頂,臉上掛著小女孩的雀斑,長運動褲前塞了條洗碗布。水壺里的水已經(jīng)燒開,水壺蓋正在熱浪中跳躍。炸脆餅盤上的植物油滴在毛巾上。定時器已發(fā)出嗡嗡的聲音。廚房餐桌上,用保鮮紙包著一大塊黏土,攤放在那里,形狀怪異。
尹杜瑪用胳膊肘把烤箱門頂上,“讓開,坐在這里。吃吧。”
一盤印度米飯從地柜上滑過來,木勺插在米飯里。米飯加了烤花生、咖喱葉子及羅望子。我嘗了一口。雖然她是素食主義者,但她做的飯真是無可挑剔。
“很好吃。”我說。
她向我眨眨眼睛,“我知道。阿萊德羅馬上下來。他正在清理。”
“清理?”
“他在做雕塑?!?/p>
“哦?!边@就解釋了廚房桌子上為什么會有一堆黏土。
“他還好嗎?”我問。
“很好?!?/p>
我想起要問她的有關(guān)查詢查理房子的事情,但是呆在尹杜瑪身邊,我有一種無名的舒適感,我想在阿萊德羅下樓前,好好享受這種舒適感。我在廚房和隔壁的客廳里轉(zhuǎn)了一圈。咖啡桌上放著一塊軟木杯墊,上面有些污漬。收視指南用膠帶貼在打開的柜門內(nèi)側(cè)。一本卷角的時裝雜志。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有一點嫉妒,并想象住在這里的感覺。我爸爸有我的時候比我現(xiàn)在還年輕,但是我從沒考慮過要安定下來,更別說是建立一個家庭了。我忽然像結(jié)了冰,像在琥珀里的一只臭蟲??謶?、失望蔓延進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成為我的一部分,讓我失去理智,阻止我得到最想要得到的東西。從沒有一種感覺像我看到尹杜瑪時感受到的家庭氣氛一樣,溫馨而又心痛。
阿萊德羅踢踢踏踏地走下樓梯,隨手套上T恤杉,炫耀他那壯碩的腹肌。很明顯,他比我英俊多了,而且具有拉丁風(fēng)味。一看見我,他帥氣的臉上就充滿了真摯的感情,讓我覺得愧疚。
“尼克!”他悠閑地走過來,跟我擁抱。我聞到他身上一股男士運動香水的味道。他撩開眼睛旁一縷烏黑的頭發(fā),然后驕傲地拿起我身后桌子上的那塊黏土?!拔易钚碌膭?chuàng)作。你喜歡嗎?”
“猩猩?”
他皺了皺眉?!笆俏业淖援嬒?。我更注重細微的差別?!?/p>
“細微的差別,”我說,“是吧?!?/p>
他勾住我的肩膀,把我從尹杜瑪?shù)纳磉吚_?!拔倚枰愕慕ㄗh。星期天是我們的周年紀念日,我想做些特別的事情。”
“等等,我不認為我是那種——”
“我知道你們兩個以前的事,但這并不會影響我。真的?,F(xiàn)在你們是朋友。你非常了解她。為了我們約會順利,給我個建議?!?/p>
我回頭看了看尹杜瑪。她正在爐邊忙來忙去,看到我在看她,她忍住沒笑。
“你想不到她會喜歡動作電影吧?”我說,“租一些史蒂文?西格爾的片子?!?/p>
“真的?”
“有點怪,不是嗎?你知道她還喜歡什么?雞翅膀?!?/p>
他懷疑地看著我,“但她是個素食主義者。”
“雞翅膀除外。特別是貓頭鷹餐廳的雞翅膀。”
最終,他明白了。他指著我說,“啊哈!你在捉弄我。”
“不,我是認真的?!蔽野l(fā)現(xiàn)他并不了解尹杜瑪,甚至連和她約會的資格都沒有。
他溜到地柜旁邊,吻了她一下。雖然我不舒服地偏過頭去,但還是忍不住要看。她回吻他,用屁股頂頂他,順便瞟了一下烤箱。壁櫥里的檀香木菩薩都在嘲笑我。
“寶貝,我明天把你的跑車送去保養(yǎng)?!卑⑷R德羅跑進客廳,撲通一聲躺進沙發(fā),然后按遙控器,直到墻上的等離子電視屏上出現(xiàn)足球比賽集錦。
尹杜瑪在地柜上擺了兩只從陶瓷坊買來的方盤,然后我們開始吃飯。她的餐廳裝飾得很漂亮,但是我們得隔著地柜用餐,我坐在凳子上,她要欠著身子才能搭在烤箱上。
我們身后,阿萊德羅突然從沙發(fā)里興奮地跳起,抱怨,塌下肩膀。在他失望的時候,他猛拉起自己的T恤衫?!斑@樣罰球會不會太難?12碼遠! 太難了吧?”
尹杜瑪對我說,“做戲。”
我從鏡子中看見阿萊德羅上下跳躍,用西班牙語大聲咒罵,還用手抱住頭,發(fā)出哀號。
“你要我查找的地址,”尹杜瑪平靜地說,“是間出租屋,所有者是個猶太佬。最后租約是在兩個月前結(jié)束的,租客是韓國家庭。如果有人要租,他們現(xiàn)金交易?!?/p>
所以查理才在那里呆了不到兩個月。他住進去,是為了想盡一切辦法弄到錢,也可能是為了藏好那些錢。
尹杜瑪突然臉紅了——真是稀罕——還聳了聳肩?!叭绻阒涝谀睦锟梢哉业侥硺?xùn)|西的話,那么找到這樣?xùn)|西就不難?;蛘?,要看是誰要知道一切?!?/p>
“還要感謝你,干得很漂亮?!?/p>
“不,是印度人干得漂亮。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在電腦上?!彼戳艘谎鄢嗦阒仙淼陌⑷R德羅,他現(xiàn)在正盯著電視不放。她在一片炸薄餅上涂上一些芒果腌汁,塞進嘴里,眼睛轉(zhuǎn)動著?!皳?jù)掌握的情況,已故的麥┛?米利根先生曾加入過一些分離主義組織,真不是什么好消息。他囤積槍械,研究《透納日記》里的恐怖活動戰(zhàn)術(shù)。他們在20世紀80年代的一起謀殺案中,從掉落到尸體上的一根頭發(fā)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DNA,但是他供出了組織里的其他一些人,所以得到了假釋。非官方的說法:他就是死在圣奧諾弗雷的那名恐怖分子。但是政府既沒有公開證實,也沒有公開否認。”
當然,這聽起來不像是查理。但我還是要問,“他以前服過役嗎?越南?”
“他服過。”
“哪個團?”
“這我不知道。一些越南戰(zhàn)爭時期的記錄眼下還是機密,剩下的都是一團亂麻。我在法律執(zhí)行數(shù)據(jù)庫方面的才能遠比軍事方面的要強?!?/p>
我放下叉子,“你肯定麥克?米利根就是此人?而不是另外一個雜志封面故事瞎編出來的?”
“凡事皆有可能,但我的消息絕對可靠。有足夠的文件和跡象表明,他的一些材料是捏造的。我猜有很多分離主義分子是退伍軍人,至少警察局長助理是這樣說的?!?/p>
“你去找過警察局長助理?洛杉磯警察局的?”
她聳聳肩,“為把加密的備用軟件安裝到犯罪實驗室,我在那里呆了整整兩個月?!?/p>
“你們沒提到我,是嗎?”
“哦——你是指這個。和他只是名義上和社交上的來往??禳c,笑一個。好了,別笑了。不用擔心。助理的熱忱足夠讓我這么有信心。除非下一次他可以找到比我更優(yōu)秀的軟件工程師,否則他的指紋數(shù)據(jù)庫就會被非法侵入?!睆乃鷼獾哪樕峡梢钥闯鏊念A(yù)言能成為現(xiàn)實。
門鈴響了,我起身,“你在等誰嗎?”
她說,“沒有,放松些?!?/p>
阿萊德羅穿上鞋子,飛奔過去?!罢椅业?,是找我的!”他在門口嘰嘰咕咕了一會兒,手里多出一只比薩餅盒。
我問,“你不和我們一起吃嗎?”
“他不喜歡印度食品?!币努斦f。
阿萊德羅覺得自己傷害了她,顯得很不安,但我從她的表情中看出她并不在意。“不,寶貝,我只是突然想吃意大利風(fēng)味的食品,就這樣?!?/p>
“他認為比薩餅就是意大利食品?!币努斦f。
我從休息廳的桌子上拿出我?guī)淼哪瞧刻鹁啤K舆^我手里的酒瓶,一看標簽,臉色亮了起來?!疤袅?!”她踮起腳尖,在我的面頰上親了一口。
她邊笑邊倒了兩杯酒。嘗了一小口。她閉上漂亮的眼睛,細細品味。我們喝著酒,對視了一會兒。她張嘴想說什么,又閉上了,但還是說了,“你為什么認為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你不能告訴我?”
我搖搖酒杯,凝視著杯中的酒,似乎對它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尹杜瑪沒有再說什么,但是我可以感覺到她正盯著我看。我清清嗓子,輕柔地說,“可不可以讓他先出去一會兒?”
“阿萊德羅?”她死死地盯著我問。
“什么事?”
“讓我們單獨呆一會兒,好嗎?”
“好的,寶貝。我去健身房。”我側(cè)目看到他走過來,親了一下尹杜瑪后旋即離開。前門關(guān)上了,阻斷了他的口哨聲。
她說,“你是不是在擔心我會認為你是兇手?”
我搖搖頭。
“你不相信我?”
赤裸裸的問題,帶有攻擊性,直插我樹起來的防護網(wǎng)?!吧系?,我相信你。”我的聲音有一點點嘶啞,“但是我害怕告訴你后,你也會有生命危險。”
她平靜地望著我?!八赃@是為了我?”她尖刻地問。
“并不完全是這樣?!蔽铱聪虻毓?,“我猜想我曾經(jīng)并不清楚自己要接近某個人,這你是知道的?!?/p>
尹杜瑪?shù)淖齑矫蚓o了。她說,“你會告訴我其余的事情嗎?”
這相當折磨人,但是有許多事情需要我的答案。水壺里的水沸騰了,發(fā)出嘶嘶的聲音,不一會兒就不叫了。我說,“是的?!?/p>
尹杜瑪?shù)淖彀途o閉,她很開心,是我讓她那么開心的。當我說完,她從地柜向后仰——這是我說話期間她唯一的動作。她腰酸背痛。
她問起那張寫著奇怪數(shù)字的紙,我從車上取來那張紙。她細細閱讀了一番,像我一樣迷惑不解,然后又聳聳肩,還回到我手上。
“我希望從當年綁架你的那些人身上找到突破口。”她說。
我畫下“瘦子”和那個大塊頭的大致模樣?!拔铱傉J為他們只是要嚇唬我,不讓我知道詳情。他們只是被告知需要去做什么,再沒有其他的了?!?/p>
“是的。我猜總有人不問清楚就去盲目地執(zhí)行命令?!?/p>
“你認為我還會因弗蘭克的死而被抓嗎?”
“我不認為會那樣。很難用17年前的證據(jù)來說服大陪審團或法官相信,案件變成了另一個樣子?!?/p>
“但證據(jù)一直在那里。謀殺案沒有時效期限?!?/p>
“是的,但是如果政府要走那條路,他們就不會想著把你塑造成是圣奧諾弗雷的英雄了。我猜想,如果對你提出指控,它將會引發(fā)許多事情,會暴露當時的決策人所做的一系列錯誤決定?!?/p>
“如果我讓他們感到煩心,那他們就像殺查理一樣,直接殺了我不是更簡單嗎?”
她緊咬牙根。她不敢想這件事,但是她也沒有和我爭辯?!昂昧?,在此刻,沒有人要殺你。不管是誰指引你去那信箱,我覺得并沒有什么官方影響力?!?/p>
“除非他們要我找到里面放的東西。”
“不管怎么樣,好像有什么人給你下了套,想看你是否會領(lǐng)他們看到他們想要的東西?!?/p>
“我不想這樣!”
“如果不管這件事,你很可能是安全的。在你有生之年只要避開它就好。你現(xiàn)在為什么要弄清它?”
“真相總會浮出水面,不會就這樣消失的!”
“是的?!?/p>
我想到這些年來每天凌晨2點18分準時驚醒的情形?!拔乙呀?jīng)逃避了17年。我知道現(xiàn)在不能再逃避了!”
“但是,你真準備好面對這一切了嗎?”她的表情顯示出她的懷疑。
我也不知道。這個問題侵蝕著我。我換了個話題,“你能幫我查一下特情局特工的背景嗎?那個叫塞弗和威特爾的,好嗎?”
“你所說的背景是什么意思?”
“他們兩人現(xiàn)在都坐在洛杉磯特情局的辦公室里。有沒有方法知道他們曾經(jīng)保護過誰?如果他們對某一個政治人物忠心耿耿,例如說是比爾頓,那么我就有好辦法了?!?/p>
“或者卡魯瑟?!彼f道。
“當然。雖然看起來不太可能。”
“但是值得調(diào)查一下,不是嗎?”她注意到我的煩惱,“為什么那會影響到你?如果卡魯瑟真的是這一切的幕后黑手,那會使你不安嗎?”
“如果卡魯瑟是幕后黑手,我不會太關(guān)心,”我說,“我關(guān)心如果是弗蘭克,那可怎么辦?”
這才是重點。
聲音里的憤怒更加顯示了這個想法傷害得我有多深。我掉過頭去,害怕臉上也露出受傷的表情。我說,“我不知道是否有一名總統(tǒng)候選人介入了此事,或者兩名總統(tǒng)候選人都介入了此事?我們現(xiàn)在所知道的是,特情局想弄清楚此事的目的和他們表面上假裝出來的樣子肯定不同?!?/p>
“什么意思?”
“威特爾曾經(jīng)說過,直到查理在圣奧諾弗雷要求見我,特情局才來找我。我腦袋里把這件事情翻來覆去想了很多遍,越想越覺得查理找我的時間和他們闖入我家的時間間隔太短!我認為威特爾在說謊。我這樣猜測是因為特情局的人早已經(jīng)在那里了?!?/p>
她說,“你還是叫他查理?”
“不管他叫什么名字,我不相信他的相關(guān)案底?!?/p>
尹杜瑪說,“那讓我們先把這些放在一邊,看看我們還能借助什么更加具體有效的工具?!?/p>
我跟她走到客廳。她把筆記本電腦放在我的膝蓋上打開,接著又趴在我身上找文件夾。在她打字的時候,我轉(zhuǎn)過臉來看她。我們兩個人的臉靠得很近。
文件出來了,把我的視線拉回到屏幕上。一張刑警部門的刑事犯登記表,上面還有照片。麥克?米利根臉上布滿痘痕,眼神很陰郁。
他看起來像是名恐怖分子,但他一點也不像我見到的那個查理!
第20章
我回到公寓,站在玻璃拉門處,拿著夜用雙筒望遠鏡掃視鄰居。在日落鎮(zhèn)有家專門迎合業(yè)余武士和偏執(zhí)狂音樂家的間諜用品商店。這架望遠鏡就是我在那兒花高價買來的。商店里賣的設(shè)備遠不如以往弗蘭克帶回家的那些東西高檔,但比利夫曼曾經(jīng)郵購過來玩的垃圾要好多了。
沒有人在監(jiān)視我。至少沒有被我發(fā)現(xiàn)。
我已經(jīng)安裝了一個雙保險鎖的、很實用的前門,而且我把照片和現(xiàn)金從洗碗機托盤下面轉(zhuǎn)移到了查理的帆布包和柜子下那只巨大的面團罐里。那罐子是伊芙林去年圣誕節(jié)送我的禮物。我把這些東西都用大衛(wèi)之星的紙包了起來。
現(xiàn)在,我把罐里的東西倒在破床墊上,感覺又累又害怕。查理的頭——當然還有他的牙——已經(jīng)只剩下碎片了,但核電站的墻壁上還是發(fā)現(xiàn)了許多他的DNA。他們轉(zhuǎn)換或丟掉了許多證據(jù),并且把麥克?米利根這么一個孤獨的人定位在一個墮落者的位置上。他們也殺了米利根嗎?或者他是剛好在那個時候死掉的最佳人選?不管怎么樣,我都必須回到凱麗的閣樓,看看弗蘭克的遺物里是否還有其他的照片或是文件能夠告訴我一些關(guān)于查理的線索;我需要知道到底是誰把我牽扯到這一切當中的。
我打開電視以清醒頭腦,當看到卡魯瑟在《每日秀》的節(jié)目中出現(xiàn),與主持人斯圖爾特稱兄道弟時,我的拇指停止了換頻道??斏軝C智地回避了一個玩笑,斯圖爾特表現(xiàn)得像個傻瓜。
“為什么你認為自己不容易受特殊利益群體的影響?”
卡魯瑟坐在椅子上,身子稍稍前傾,他的嘴角擠出一絲微笑,“也許你不曾聽說,那是因為我很無恥地非常有錢?!?/p>
連斯圖爾特也興奮起來。當掌聲平息后,斯圖爾特說,“在你前妻的秘史里——”
“哪個?”
“哪個前妻?還是哪段秘史?”
“我只有一個前妻,除非瓊今天下午跟我離婚?!?/p>
“這個?!彼箞D爾特拿起一本封面很惹眼的書。他高舉著書說,“她的這本書提到了你的許多隱私,包括你和她第一次約會時曾在處方藥的效力下完成做愛。這是真的嗎?”
“當然。我還曾看過黃色讀物,在大學(xué)里兩次聞過毒品——也吸食了——在下棋時耍詐,離過婚,在報攤偷過糖果。如果有人認為這樣我就不適合與正在研制核武器的朝鮮作斗爭的話,那就請不要投票給我!”
我在黑暗中微微笑了一下,禁不住想那位戴著角質(zhì)架眼鏡的女競選設(shè)計師將要怎么去糾正他說黃色讀物的事。
斯圖爾特咧嘴一笑,假裝懷疑地問,“你在報攤偷糖果的時候有多大了?”
卡魯瑟坐了回去,把手交叉放在膝蓋上?!?5歲。”他一直等到笑聲結(jié)束,然后說,“我想大概7歲吧,又或者是8歲。我的父親駕車上班,順路帶我去上學(xué)。然后停下來買了份晨報。當他發(fā)現(xiàn)我偷的糖果時,我們已經(jīng)離開兩條街那么遠了,然后他掉頭,讓我把糖果送回去?!?/p>
“那是在三擊法案出臺之前?!?/p>
卡魯瑟輕笑,“呃,但那還是嚇得我不輕。我的父親在那個早晨有個約會——我想是和西爾斯公司的總裁。結(jié)果那塊1角錢的糖果讓他遲到了。全是我一個人的責(zé)任。這就是我兒時的記憶。”卡魯瑟搖搖頭,“直到今天,一看到‘顧巴先生糖果,我就會冒出一身冷汗?!?/p>
我發(fā)現(xiàn)自己更加喜歡卡魯瑟了。弗蘭克經(jīng)常想起他。弗蘭克會不會因為太崇拜卡魯瑟了,以至于在拼命維護他的什么利益?不管弗蘭克和查理在維護什么,這似乎都不太高尚??瘫↑c說,這不太像是弗蘭克的做人風(fēng)格。至少不是我認識的弗蘭克。
我感到身子痛、眼圈脹,并且困意一直在加劇。我無法睜開眼,最后,我投降了,希望能獲得幾個小時的睡眠。
我從不安中醒來,這種不安比平時更為強烈。不是以前的因為焦躁而產(chǎn)生的心悸,而是感覺到威脅的存在。我汗流浹背,空氣變得陰冷而凝重。
翻過身,我瞄了一眼數(shù)字鐘。凌晨1點37分。
我的手本能地伸向燈,但我讓手停了下來。臉上滑過一絲寒意。空氣在流動。
我盡可能輕地從床上翻到地板上。黑暗中,我在房子里無聲地挪動腳步。六級臺階和通往臥室窗戶的過道。鎖是完好的。邁九大步,再沿著對角線走三步半到洗手間——窗戶關(guān)著,保險鉤也是好的。我回到起居室。兩個新的前門鎖都和我離開的時候一樣,鏈條卡在凹口處。我沿著沙發(fā)的邊緣走,到達玻璃拉門,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向了手柄保險桿。
沒有鎖?
我整個身子都僵硬了。我死死地盯著那被提起來的金屬桿,像是這樣我就能改變事實一樣。我在黑暗里感覺到什么東西——活的東西。一種很強烈的感覺迫使我轉(zhuǎn)過身去。一個男人的輪廓,在黑暗里只能辨別出輪廓。他站在我身后的廚房地柜邊上。這個身影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然后他走向我。
他猛地把我推到墻邊。我和他打起來,一場混戰(zhàn)。他已經(jīng)把門打開,快要奔出去了,但我還是抓住了他的腳踝。他折回來,門關(guān)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音。盡管他頭部的上半部分被陽臺的影子遮住,但下半部分被昏黃的路燈燈光照到,讓我一下看清楚了!我震驚了,雖然只愣了一小會兒,但已經(jīng)有足夠時間讓他在我胸口上踢上一腳。
我倒下了,看地毯像是地平線一樣。透過臉旁揚起的灰塵,我看到一個黑影正跳出陽臺,并順著外墻電話排線管子往下滑。我聽見他拉扯著排線管子發(fā)出的聲響。再往下瞧,墻邊上亂畫著“待售”字樣,然后他歪歪斜斜地離開了我的視野。
我站起來,按了按肋骨,每次呼吸都會痛。我搖晃著走到陽臺,還是只能短促地呼吸,然后就看見他在沿著樓下的馬路逃跑,在路燈燈光下偶爾能看到他的身影。
我想屏住呼吸,卻還是忍不住地大喘氣。不是因為疼痛,再不會因為這個,而是因為燈光下的那張野性的闊嘴,是查理的!
第21章
這不可能。雙胞胎兄弟的說法也太牽強了。然而那張嘴,我絕對不會弄錯的!在核電廠里,在爆炸的震蕩波把我震得毫無意識之前,我親眼看見查理的頭顱被炸得飛起來。他不可能毫發(fā)無損地再現(xiàn)!但是我并沒有真正看見他的尸首。可能他的頭顱根本沒有炸開??赡芪业挠洃浭钦踩氲???赡苄撵`創(chuàng)傷讓我掉進錯覺之中,我醒來的時候就零零碎碎地記起我一意偏執(zhí)編造出來的故事。
難道這些都是我在做夢嗎?我的手指不由觸摸到我面頰上的傷口。絕不是做夢。我走進亮堂堂的衛(wèi)生間,給傷口消毒,接著檢查我胸口和手臂上的皮膚。此時的皮膚還因為搏斗微微泛紅。
我肯定有事發(fā)生。查理也肯定有事發(fā)生。但到底是為什么?
我在讓我患上幽閉恐懼癥的公寓里來回踱步,一遍又一遍地檢查門鎖,不停地和自己爭論住在這兒是否安全?我體會到我的孤獨感是和拆除家里的電話機混雜在一起的。沒有一個朋友可以找到我。我也很少有心情打電話給別人,還有很少給別人留下我馬上就會扔掉的一次性手機的電話號碼。
早上7點剛過,我決定先找家汽車旅館住下,直到弄清楚下一步該怎么走。我扛著裝滿錢的帆布背包,站在敞開的大門口。一名愉快的敦豪速遞公司快遞員在背后盯著我,嚇了我一跳。他遞給我一只厚信封和一個電子簽收簿。我用復(fù)雜的、難以辨認的草體簽上了動畫人物“來亨雞福亨”的名字,讓他繼續(xù)去送信。
我把帆布背包扛回家,打開信封。一部諾基亞手機滑到我手里。我凝視著它,放在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尋找牽引力。
手機突然響了。
我迅速扔掉手機,手機呈弧線形地躍過地柜,掉到客廳里。我蹲下等著。沒有爆炸,它只是在油氈上又響了三聲后停了下來。他們大概想在按下紅色按鈕之前聽見我的聲音吧?手機又開始響了,刺耳且讓人失掉勇氣。在手機鈴聲停下來之前,好像時間過了好久。我慢慢地走過玻璃拉門,用手肘和指關(guān)節(jié)輕輕撥開旁邊的一扇百葉窗。沒有黑轎車,沒有盤旋的直升飛機,對面屋頂上也沒有狙擊手。
我抓住拆開家用電話機的螺絲刀,然后嘗試著繞過地柜,看到諾基亞手機。我鼓起勇氣向手機靠近五步。終于,我撿起手機。它又在我手里叫起來,讓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扔下手機,向后絆了一跤,絆倒在谷物箱上。我赤腳以V字形站立,看著諾基亞手機瘋狂地響著直到不叫為止。然后我猛撲向手機,撬開便宜的塑膠包裝。我仔細檢查里面的電子元件和電池盒,但沒有發(fā)現(xiàn)類似炸彈的東西。線路板上的電線很松,我盯著被我弄得殘破不堪的手機,很是錯愕。我剛剛毀掉了一次我馬上可以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的機會。
我的姓名和地址都打在包裝封面上,但是寄件人的信息卻是空白的。沒有賬號。信封上寫明當日寄送。我用我的手機打電話到敦豪速遞公司,經(jīng)過漫長的等待之后,確定那件包裹是今天一大早在林肯街的一家商店代寄點投遞的。我趕到了商店,店主很憤慨,他說他的生意還沒清淡到能讓他記下每個來購物的人。當然,投遞單上寫著寄件人付的是現(xiàn)金。
這家店離我住的地方有幾英里遠。寄件人知道我收到諾基亞手機后便馬上打電話給我,這就是說他一直在盯著我。
我把拆卸得亂七八糟的手機拿下樓,放在我公寓前的一塊草坪上,放在石頭旁邊,這樣我就可以從我的臥室窗口看見一切。然后我拉好窗簾,泡上一杯速溶咖啡,雙筒望遠鏡擺在我臥室的百葉窗旁邊。鏡頭通過光束來瞄準。我坐在椅子上,一直到屁股發(fā)麻。朝著窗口看停下的車與過路人——似乎沒有什么不正常的。一只拉布拉多貴賓狗嗅了一下手機包裝,覺得不感興趣。溜滑板的人停下來僅是檢查了一團電線就又離開了。到下午1點的時候,我的膀胱撐到了極點,咖啡也在我的胃里翻滾。一輛白色敦豪速遞大貨車停在我住的大樓前面,司機漫步穿過馬路。大廈里的電梯呼呼地開始運作。
過了一會兒,我的門鈴響了。
我感恩地站起來,彎著背忍耐著膝蓋酸疼。還是上次那個快遞員,帶著標準的微笑,送上同樣的一封信。我簽下了另一個假名,謝了他。
一款透明的諾基亞手機從盒子里滑了出來,里面所有的電子元件一覽無余。我明白了。
手機不到幾秒鐘就響了,我按下綠色按鈕。“你好?”
一個陌生的沙啞聲音說道,“我有你需要的東西。日落街,凱悅酒店,二樓夾層餐廳。7點見。一個人來。不要早到。不要告訴任何人你要來。我會監(jiān)視你的。你需要我重復(fù)一遍嗎?”
“不用。你是那個給我拍照的人嗎——”
“7點?!?/p>
電話斷線了。
第 22 章
艾米麗開了門,對我皺了皺眉,“我們不需要上門推銷?!?/p>
“凱麗在嗎?”我問。
她指著墻上的銅制告示牌,“禁止推銷。”
“凱麗呢?”
“抱歉,你這戲我們這周看夠了。”她望著我堅定的目光,最終停止挑釁,鼓了鼓下巴,“在工作。”
我很驚訝,“她在哪工作?”
“畫廊。”
“那為什么你在家?”
“學(xué)校開大會,反毒品宣傳,他們打算教我們說不。我已經(jīng)說不了,所以我認為應(yīng)該好好休息一下?!?/p>
“我只是需要閣樓上的一些東西。”
她伸出胳膊,像是要唱詠嘆調(diào)一般。她那過時的栗色毛衣有兩只袋狀的大袖子,這讓她的胳膊看起來像是一雙翅膀。她清了清喉嚨,似乎在等待伴奏。“不?!币粋€虛偽的微笑。
“為什么不?”
“我爸說,如果你來,別讓你進門。”
“我只是需要再看一下閣樓上的那些箱子,然后我就離開?!?/p>
“不錯的提議?!彼肓艘粫?,然后示意我進去。
我跟著她上了樓。“逃亡的感覺怎么樣?”她在前面問我。
“感覺很奇怪。”
“很安靜。好像在天堂一樣?!?/p>
“你覺得住在這兒真的很糟糕嗎?”
“我喜歡我以前的學(xué)校、我的老朋友、我的老房子。只有我和我爸。你媽總是很焦躁地擦地柜還有其他東西。他們總是那┟礎(chǔ)…肉麻。親吻啊什么的。誰會想住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
我不想。
我們到了二樓的客廳,她指了指閣樓入口,然后消失在她的房間里。我花了一些工夫收拾好心情,但還是因為那手機的事緊張。那個打來神秘電話的人是從另一家商店寄來的第二部手機,也是付的現(xiàn)金。那家商店里也沒有人記得他。兩部諾基亞都是預(yù)先付了錢,并且都沒有登記資料。不管這個人是誰,他很清楚這支舞該怎么跳。
我爬上閣樓,透過昏黃的燈光瞇著眼看,起初不太相信我的眼睛。那些裝著弗蘭克遺物的箱子竟然都不見了!我四處尋找,想看看是不是他們把箱子搬到橫梁或是空調(diào)外側(cè)去了。我不知所措,繼續(xù)找,還想著也許箱子能自己走回來。是哪個家伙像是管理舞臺一樣控制著整個局面,給我那些秘密照片,通過電話跟我對話,現(xiàn)在還偷走了閣樓上的箱子?最終,我接受了現(xiàn)實,爬下樓梯,敲了敲艾米麗的房門。
“怎么啦?”
“我能進來嗎?”
“我猜可以。”
我打開門。她趴在地上,在玩“太空侵略者”游戲。
“你知道是誰把閣樓上的箱子搬走了?”
“知道。我在你媽媽的那些垃圾上面裝了定位儀。讓我打開GPS屏幕看看它們的現(xiàn)場直播?!?/p>
“這很重要?!蔽艺f。她沒理睬我,于是我過去,拿起她的操縱桿。
“你真可惡?!?/p>
她看上去很受傷。眼睛里甚至有些淚花——在她讓我進來之后,我卻辜負了她的信任。
“聽著,我很抱歉。我不該那么做?!?/p>
“你什么都不知道。不必對我展示你的謙卑?!?/p>
“呃,我需要知道是不是有人進來過,拿走了那些箱子?這不是一個游戲,這很危險。對你、你的父親,還有凱麗都是!”
她盯著我的臉看了很久,想是否該相信我,然后她說,“我不知道任何箱子的任何事。我發(fā)誓。如果它們不見了,那一定是什么人今天早晨過來拿走的,因為那時我在學(xué)校,我爸和凱麗在上班?!?/p>
“我走之后請你把所有門窗都鎖上,好嗎?我要去調(diào)查一些事,然后今晚回來跟你父親和凱麗談?wù)劇!?/p>
她盤著腿坐起來,兩只拳頭緊緊攥著毛衣?!昂冒伞!?/p>
“答應(yīng)我,你會鎖上所有門窗。我會給你我的手機號——”
“我有我爸的號碼。他是個警察,不像你?!?/p>
她跟著我走下樓,關(guān)上了我身后的門。我在前門臺階上站住,等著聽鎖門的鏘鏘聲。我又等了一會兒,她還是沒動靜。我返身向門鈴那兒走去,突然艾米麗大叫了一聲,“開個玩笑!”然后她拴上了門閂。
我喜歡合氣道是因為它不是靠猛擊或是踢打那樣粗魯?shù)倪M攻。它教你將對手的進攻轉(zhuǎn)化為對他自己的進攻。快速回避,鎖住關(guān)節(jié),用力推拉使進攻者失去平衡飛出去。我漸漸參悟了這樣的格斗技巧,還有這種反射原理。昨晚我就受益匪淺。
我騎上單車飛馳,希望自己的思路能夠清晰一些,至少要學(xué)會把金子上的污點和淤泥區(qū)分開來。但我的麻煩似乎一直在跟隨著我,櫥窗里的電視機似乎也在監(jiān)視我。比爾頓總統(tǒng)的支持率仍然落后,但差距正在縮小。他的競選伙伴,泰德?愛普雷頓,一個賓夕法尼亞農(nóng)場出來的家伙,工作很賣力,而且?guī)缀鹾捅葼栴D一樣乏味。但是他有著相同的技巧——偏離主題,干巴巴地笑,含沙射影地抨擊——這使得不堪重負的投票人不得不妥協(xié),就像他們被邀舞多次,到最后已經(jīng)沒有借口推辭。看著比爾頓和愛普雷頓向滿座的觀眾揮手,對他們那種危險、自滿的競選模式和自以為是的個人做派我深感厭煩。即便客觀地說,我也認為卡魯瑟的活力是一劑有效的解毒藥。
我洗了個澡,在我的寄物柜前穿好衣服,周圍的人喜歡光著身子到處走動,大家可能都自以為是成年人,不會引起他人注意,我也一樣沒去留意任何人,付完賬后走出浴室。
在屋頂停車場,我用遙控鑰匙開了車門,然后爬進車里。在我把鑰匙插入點火器的那個瞬間,副駕駛座的門打開了,威特爾鉆了進來。他把一本記事本放在膝蓋上,上面寫著:“別說話,你的車子已被竊聽?!?/p>
他說,“我猜你在想,特工的頭兒為什么會來這里對你進行私人拜訪?”
我盯著他,他跟我打手勢。
我說,“我在想為什么你們要一直煩我?!?/p>
在他的記事本上,我寫道,“是誰?”
他點點頭,嘴上說的和紙上寫的完全是兩碼事,“三天前你幫了我們很大的忙,我們要報答你,可你搞不清狀況,就像不懂怎么打棒球一樣?!彼延浭卤緜?cè)向我,“我們今天早晨放的。”
“我玩過棒球。我可是塊獲獎的料?!薄盀槭裁淳嫖遥俊?/p>
他停止寫字,抓了抓他鼻子上向左彎的凹口?!澳憧赡苁莻€有競爭力的選手。我是說很久以前?!薄俺隽藛栴}。我們的人中有‘鼴鼠。”
“你能說點有用的東西嗎?”我用力地寫下,“誰?”
“我們注意到你一直在調(diào)查圣奧諾弗雷的案子。是真的嗎?”“不知道。還沒現(xiàn)身。但很快會知曉?!?/p>
“也不算。我沒有興趣知道什么真相?!薄啊B鼠在調(diào)查誰?”
“作為一個不感興趣的人,你正在打開記憶之門?!薄安磺宄??!?/p>
“我猜在猛烈的爆炸中差點死掉也許會讓人變得清醒。我正在重新評價一些事?!薄罢麄€特情局都被扯進去了?”
“你是說你沒在調(diào)查不該你調(diào)查的事?”“現(xiàn)在還不清楚范圍?!?/p>
“這不關(guān)你們的事,不過我沒調(diào)查什么?!薄叭ビ袉栴}嗎?”
“那就這樣吧?!薄拔乙巡荒鼙Wo你,你必須離得遠遠的?!?/p>
他把記事本塞到胳膊下面,走了出去,猛地關(guān)上車門。我默默地看著他離開,直到他消失在我的視野中。
第23章
在日落街,交通堵塞了40分鐘,我恰好在7點前趕到凱悅酒店。我跟著侍者,來到一樓與二樓之間的夾層。
在夾層最右側(cè),畫架上貼著一個浮華的標志:不受干擾的,獨一無二的用餐享受。許多穿著考究的男男女女坐在新式沙發(fā)上緊張地交談著,但似乎沒人是在等我的。一張張富有藝術(shù)氣息的洛杉磯黑白全景照點綴著后面的大廳。
我走過吧臺。在一只干凈盤子邊上有一個手寫標志:“請在此寄存手機和傳呼機”,許多顧客都這樣做了。一個留著金色山羊胡子的帥氣領(lǐng)班從預(yù)訂處朝我望來。
“你好,我是尼克?霍里根。我不知道——”
“是的,我們正在等你?!狈浅I驳目谝?,瑞士口音或是德國口音,“喬斯林會帶你去你的桌子?!?/p>
“還要帶路?”
一名體格魁梧的黑人婦女拖著腳步走過來,她一只手扶著墻,臉上的微笑有點過頭。當她走近時,我看到她空洞的眼神,發(fā)現(xiàn)她根本看不見。瑞士口音的人拉過我的手和那位盲人婦女的手,以一種古怪的新世紀禮節(jié)讓我們握手。我的手滑過喬斯林的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她轉(zhuǎn)過身,給我?guī)?,問道,“今晚過得怎么樣,先生?”
“一頭霧水。”我們走過拐角,撥開厚重的天鵝絨帷幕,走進一道未開燈的、狹窄的走廊。走廊里的天花板上還掛下更多的帷幕。我們身后的天鵝絨沙沙作響,擋住了所有的光線。
看不見出口,找不出逃跑的路線。最糟糕的噩夢。
我全身大汗淋漓,努力說服自己離開。喬斯林當然沒有注意到這些。每走一步,我的警惕性就提高一點。我跟著她走過另一層帷幕,走進一個感覺好像大一點的空間。高度的警惕性讓我聽到微弱的嬉笑聲,戒指觸碰酒杯的聲音,還讓我聞到烤焦的肉味。
我無意中碰上的這種新概念用餐體驗,是經(jīng)久不衰的洛杉磯流行趨勢。一片黑暗。你可以在這里用紅酒杯割破別人的喉嚨,而不用擔心會破壞氣氛。
我畏縮不前。
“這么做值得,”她說,誤解了我的猶豫并且輕輕地拖著我向前走,“他們是從瑞士引進的這一概念。你不會相信它將給你帶來怎樣的生命體驗。”我們手拖著手走過一張張看不見的餐桌。“現(xiàn)在,如果你需要什么東西,就叫我好了。我叫喬斯林。上衛(wèi)生間也可以。把手給我,走過去吧。這是你的桌子。這是你的椅子。在你的右邊會找到你的酒杯——拿到了嗎?面包和沙拉在你的面前。盤子里有黃油。”
然后她走了。
一張小桌子。給兩人坐的小桌子。我在位置上坐定之后,凝視著面前的黑暗。我連離我鼻子幾英寸的槍管都看不見。一陣空調(diào)冷氣吹來。打破玻璃瓶的丁當聲。身后,有個人狂笑不止,“我只是把黃油涂到了拇指上。”我嘗試著感覺這里的空氣流動。有人正坐在我對面。
我聽到夜視鏡自動聚焦的聲音,感覺到自己的心臟給揪住了。什么都看不見,此時被人觀察的滋味讓我更加不舒服。我感覺一種怪異的沖動撲面而來,但是我撐住了——他的目光像子彈,像一陣風(fēng)刮過鼻子。
“不用擔心,”他說,“我不會傷害你?!?/p>
我設(shè)法估量這個聲音。中氣十足但又非常緊張。長期抽煙而聲音沙啞。年紀比我大,但又不是大很多。我還沒來得及思考他緊張的原因,他就說,“嘗嘗吧,相當美味?!?/p>
我對周圍的氣味尤其敏感;當然,我一整天都沒吃東西了。我撕下一片面包。薄薄的,熱乎乎的,還有點茴香的味道。絕對不可思議?!昂玫?,”我說,“當然我不應(yīng)該問你是誰。但是我應(yīng)該怎么稱呼你?”
“‘淺喉?!彼p聲笑道,“就叫我‘黑暗中的聲音吧?!?/p>
“好吧,‘聲音,你是個控制欲很強的餐伴?!?/p>
我聽見一聲咔噠聲,然后他把某樣?xùn)|西放到桌子上。
“粉紅噪聲濾波器?”我猜道?!澳阏J為我被竊聽了?!?/p>
“你、桌子和墻壁。”
“墻壁?”
我用叉子叉起沙拉。當叉尖碰到我嘴的時候,沙拉掉了。我用我的手指拈,這樣吃東西味道比較好。新鮮蔬菜配上梨片和藍紋奶酪。我在盤子邊抓到一枚烤核桃。
“說得具體點,”他說,“我們說話的時候,聲波會在墻中留下痕跡。有個俄國人弄明白了如何將水晶埋入混凝土,水晶隨著聲波的振蕩向一百五十碼外發(fā)出聲波信號。這不是胡說——他們曾在莫斯科和布魯塞爾的美國使館這么干過。在任何時間都可以竊聽?!庇腥俗哌^來了。我又聽見自動聚焦聲,然后“聲音”說,“他會吃快些的。”
喬斯林說,“你們一吃好,我就收拾?!彼飞砜拷?,“你已經(jīng)吃完沙拉了嗎?那好。我從你右肩處過來,收拾好餐盤了,請稍等?!彼肆顺鋈ィ粫哼^后又回來,“現(xiàn)在可以上熱菜了嗎?”
她有點不可思議地為我們的水杯倒?jié)M水。
牛排熱氣騰騰,香味撲面而來。我的手抓住盤子,指尖感覺到牛排上蓋了層?xùn)|西。可能是塊意大利腌肉。我用刀切開,再用手指拈了一塊放到嘴里。我餓極了。當我在咀嚼的時候,我體會到,如果我還是擔驚受怕的話,就別想吃東西了。除了不祥的周邊環(huán)境,那人并不具有威脅性。
“我要錢?!薄奥曇簟闭f。
“我想你說過你有我需要的東西?!?/p>
“你只是得到一部分而已?!?/p>
“一部分什么?”我問道。
“他想給你的東西?!?/p>
“查理嗎?”
“這么說你知道他的名字?!?/p>
“只知道一部分,”我問,“他姓什么?”我的指尖本能地放到面頰上爆炸后留下的疤上。意識到“聲音”可能看得見我,我又放下手。
“那不重要?!彼f。
“那什么才重要?”
“你找到郵箱了嗎?”
我吃到一半停下來,“是的。我也看到照片了。你是什么時候開始跟蹤我的?”
“我知道查理的藏身之地。我在那里等著你出現(xiàn)。在監(jiān)視了你一段時間之后,我知道你需要我的幫助?!?/p>
“但是你并不知道查理把錢藏在哪里。你看見我背著一只帆布背包離開。這就是你昨天晚上闖進我家的原因。是為了那些錢?”
“那是我的錢!”他說。
“你是那個付錢給他的人?”
“他是要把錢給我?!?/p>
“所以你昨晚來我家?”
他說,“我并不想傷害你。”
“你沒有傷害我。你只是讓我遠遠滾開?”
“我想幫你。郵箱里有你要找的東西。”
“你沒去看?”
“我沒有鑰匙?!彼f。
“你為什么不問我要?”
“我不要鑰匙。我要的是錢!”
“是,”我說,“我打開郵箱。里面只有——”
“不要告訴我!”我們都沉默下來,然后又慢慢地開始講話。不一會兒,“聲音”輕輕地說,“無論那把鑰匙會帶來什么,我都不想要!”
我推開盤子,靠在椅子上。
喬斯林從旁邊走過來,“你們在這里覺得怎么樣?”
“很好,謝謝?!?/p>
她收拾干凈后,又端上來一只盤子。我抱著胳膊,一會兒過后,好奇心占了上風(fēng)。我把手指插到盤子里,然后舔了舔手指。巧克力甜餅。哪一天我要帶尹杜瑪來這里,如果我有機會的話。自從我們分手以來,我腦子里計劃過無數(shù)次的約會,所有那些關(guān)于和解的具體想象,我從未付諸實施過。
我能聽到“聲音”的呼吸聲。他的呼吸聲把我的注意力引回到眼前的事情上來?!拔覜Q定合作,”我說,“查理要給我的另一部分是什么?”
“你有了一把鑰匙。還有另外一把?!?/p>
“另外一把鑰匙?好的。”我憤怒地放下我的叉子,“不要再想鑰匙或是錢了!我要先知道你是以什么身份參與進來的?!?/p>
“我認識查理?!?/p>
“怎么認識的?準備殺他?你是他的雙胞胎兄弟?”
“我欠他一些回憶。你知道欠人回憶是什么意思?在他們死后?”他的聲音顫抖,很輕,飽含感情。
“你是他的兒子?”我問。
“你沒有你想的那么聰明?!?/p>
“呃,真是個壞消息,”我說,“因為我沒有認為自己特別聰明。”
“查理非常尊敬卡魯瑟。”“聲音”說,“他設(shè)法去幫助卡魯瑟。他告訴我他有些卡魯瑟競選時需要的東西?!?/p>
卡魯瑟需要的東西。一聽到這人的名字,我的胃就沉下來。
“聲音”繼續(xù)說,“查理唯一的失誤在于——”
“什么?”
我能聽見他手指甲接觸頭皮的聲音,他緊張地撓撓頭?!八J為他能通過這樣搞到錢?!彼f。
“可能是20萬美元?!蔽艺f。
“或者是40萬美元。一半先付,另一半后付。但是,沒有后半部分?!?/p>
“勒索金錢。”我說。
“我想有些人是這樣想的?!?/p>
“所以卡魯瑟付了他一些錢,然后干掉了他?!?/p>
“我不知道是誰付的錢,”“聲音”說,“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是錢付了,接著他就給殺了?!?/p>
聽起來他從查理那里知道了真相,但查理所說的真相屬實嗎?“聲音”說他不想要那把鑰匙能帶來的東西;他始終不想知道未曝光的真相,這使我想靠猜測來了解現(xiàn)實變得很困難。但是他告訴我的所有一切都指向卡魯瑟。那么反過來又都指向了弗蘭克。
我推開盤子,嘴巴干燥。“那弗蘭克跟這些事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問道。
“弗蘭克?我要是知道,我就下地獄!我知道他和查理是老交情。他們兩個人來往很密切?!?/p>
他繼續(xù)說,“查理做這個是為了我,但這件事牽涉得越來越廣。他想做對的事情。他本想將他知道的都公布于眾?!?/p>
“但是只是在被卡魯瑟那邊的買家出賣了后,才良心發(fā)現(xiàn)?!蔽页靶Φ?。黑暗中沒有任何回音。我補充說,“而你不想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p>
“我不能。我不能被發(fā)現(xiàn)。時下我是不安全的。這都是……都是我的錯。”
“他們怎么會對你感興趣的?”我問道。他又沒有回答。我說,“因為你有另外一把鑰匙?”
“我們交換,”他說,“用錢來換鑰匙?!?/p>
“什么時候?”
“很快。我要先知道你是否可信?!?/p>
“你能知道嗎?”
“能。”
“你怎么聯(lián)系?”我問道。
“我沒有聯(lián)系方式。”
喬斯林回來了,“請問你的甜點吃完了嗎?”
我耐心地等她收拾干凈,聽她哼起歌來。然后她說,“我馬上回來給你來點咖啡?!?/p>
我等著她走遠,然后我問,“那么我們怎么交易?‘聲音?‘聲音?”
只剩下我一個人對著黑暗說話。
第24章
我背靠在運行的電梯壁上,整理剛從“聲音”處得到的那些模糊、不完整的答案。喬斯林帶著我走出黑暗后,我想去問那些人我神秘的餐伴究竟是誰?當然沒有人看到他——至少那個盲人女服務(wù)員有借口——但是她上司的臉上擠出的假笑仿佛也在說他要像瑞士人一樣守口如瓶。
電梯門打開了,我走向我的房間。金?肯德爾斜靠在我的房門邊上,肩膀壓著門框,她聞聲轉(zhuǎn)過頭,粗黑的辮子在溜圓的肩膀上滑過。
我走向她,“又在找荷馬?”
“是的,他妻子要求繼續(xù)跟蹤,這個無家可歸的可憐人。我以為你也想知道。我是說,你看上去對那個家伙也很關(guān)心,不是嗎?尼克?!?/p>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為私家偵探干活,你還記得嗎?我調(diào)查過你和荷馬加起來的那點救濟金,你認為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嗎?”
我掏出鑰匙,尋找在她身旁的鎖眼,“那不是救濟金?!?/p>
她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別再說那些廢話,說很高興看到我回來,怎么樣?”她挨過來親吻我的臉,讓我放松戒備之心。她的唇和我想象的一樣有感覺。我越放松,效果就越強烈——放松下來去做一些正常人會做的事情,尤其在被神秘人追蹤,接到總統(tǒng)電話和被叫到定場所秘密會晤之后。
她問,“什么樣的女孩子才會被邀請進屋呢?”
我摸索著把鑰匙插進門的鎖眼里,打開門,走進屋。她看了看四周,問,“這里怎么了?”
“鉆進狗熊了?!?/p>
她徑直走進臥室,躺在床墊上,用手支著腦袋,看著我。她的腰帶已經(jīng)滑落下來,我甚至可以看到她內(nèi)褲的花邊。她說,“我給你帶了個東西。”
她把手伸進口袋,拽出一條黑繩項鏈,上面系著一塊三面猴頭護身符,是黃楊木雕刻出來的一個圓形的掛墜?!拔以诿窢柫_斯看到的,感覺很不錯,算是答謝你沒有讓我出糗?!?/p>
我接過它,“很棒。謝謝?!?/p>
“戴上它給我看看?!彼前胪该鞯木G色眼睛望著我的頭頂,閃爍著橘黃色的光。
“讓我照照鏡子?!蔽艺酒饋?,走進洗手間,關(guān)上門。這個掛墜在猴臉那里有一條細縫。我拿起一罐剃須乳液,把掛墜放在柜子上,將乳液滴進猴臉處的縫隙。我抬起馬桶座蓋將剃須刀片抻進縫隙里一撬。我撬開了木片,看到里面有個小小的銀色竊聽器,有膠囊一半大,黏在里面。
“看上去棒極了!”我大聲喊道。
我把木頭碎片清掃了一下,放進口袋,然后迅速走出洗手間?!昂伲稹獩]喊錯吧?我剛發(fā)現(xiàn)我把車停錯位置了。明天早晨七點會有人來清理街道。我去把車挪一下,很快就回!”
我察覺出她有些緊張?,F(xiàn)金和照片都藏在廚房,我想如果我快去快回,也許她還呆在臥室里。
我迅速走到樓下大廳,把竊聽器扔進垃圾簍,然后敲了敲伊芙林家的門。她過來開門,手里拿著一份《紐約時報》,露出有填字游戲的那版?!?0個字母的單詞,表示凌亂的意思,知道是什么嗎?”
“謝謝,”我說,“我又把自己鎖在房子外面了,能不能借過你的陽臺?”
她沮喪地嘆了一口氣,“你知道那會嚇到我的,尼克?!?/p>
“我知道,但是艾迪直到周一才會帶著管理員的鑰匙回來?!?/p>
“好吧,我不會看你爬的?!彼脠蠹堉钢遥澳阕约盒⌒狞c。”
我謝過她之后,就跳到她的陽臺上,然后爬到另一個方向的公寓。我穿過空的起居室,到達了臥室。金的枕頭、毛毯還有那個睡袋還在那兒。洗手間的味道像是屬于什么暗房的化學(xué)物質(zhì)。我把燈打開,立刻四處看了看。照片到處都是,夾在竿子上的,貼在瓷磚上的,掛在晾衣繩上的。有些是濕的。她拍過我把諾基亞手機放在草坪上,開車在小道上徘徊,把竊聽器從遮陽板上拿走。
我把照片收集起來,回到我的房間。我輕輕地打開門。正如我希望的,她還在我的臥室。我聽見她懶洋洋地在床墊上翻身?!澳銢]花多少時間啊。”她說。
我走了進去,猛地把照片扔到床上,然后把掛墜摔成碎塊。她騰地一下坐起來,“真該死!”
“我認識你嗎?”我問,“這是你自己要拍的?”
“不。是有人雇我拍的。監(jiān)視你。”
“誰?”
“我不知道。”她看著我說,“瞧,我發(fā)誓。我對此非常抱歉。”
“你可真是可愛?!?/p>
“隨便你怎么懲罰我,但是別讓其他人知道這事。那家伙很危險,知道嗎?我沒有說謊——我是一個攝影師,私人偵探只是我的第二職業(yè),我從沒有遇到過像他那樣的情況。那家伙在威脅我!”
“告訴我你知道的一切?!?/p>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抬頭望著天花板,然后說道,“那時我正需要錢,于是在網(wǎng)站上打出了廣告。有人要找像我這樣的攝影師。要我這樣的年齡,必須是女性。那人讓我連夜去魯尼恩峽谷見他。他叫我開車去公園,然后把車停在路鏡看不到的角落,把燈關(guān)上,熄火,把門打開,等他。我一一做到了。他遲到了20分鐘。也許是要監(jiān)視我,確定我是一個人。正當我決定要離開的時候,他猛地鉆入我車子的后座,告訴我你的名字和地址,說他要我監(jiān)視你,盡量靠近了拍照。他知道這里的公寓正在重新裝修,但他已經(jīng)叫人向房東租了幾周。他叫我要引起你的注意,還有去拍那個無家可歸者的照片——純粹是為了取得你的信任。他把現(xiàn)金和項鏈放在后座。他給了我很多現(xiàn)金,要求我把項鏈送給你,還告訴我等他離開5分鐘之后我才能開車離開?!?/p>
“現(xiàn)金都是一沓沓的百元大鈔嗎?”我問。
“不,是20美元的。普通的鈔票,不是從銀行或是什么地方剛?cè)〉摹!?/p>
“他多大?”
“我顯然沒看清他。聽聲音他比我老,也比你老?!?/p>
“有沒有用變聲器?”
“沒有。聲音很清楚,很鎮(zhèn)靜。太鎮(zhèn)靜了。”她的眼睛濕潤了,她眨了眨眼,把眼淚擦干?!翱?,我只是想回到我過去那種傻傻的生活,不想再玩這種危險的游戲了!”
我也想離開我的公寓,但如果我這么做,那個“聲音”就無法找到我了,而且我也無法找到郵局信箱里的第二把鑰匙,如果真的有第二把鑰匙的話。我做了個深呼吸,回到現(xiàn)實中?!澳阍趺锤?lián)系?”
她嘆了口氣,又望著天花板,“我有一個傳呼機的號碼。如果我輸入所用電話的號碼,然后再多按一個1,那么他就會打過來。但如果我按2,就說明我把東西放在指定地點了?!?/p>
“在哪兒?”
“艾瑪公園。那里有個湖,在湖的北邊有個豎立著的垃圾箱。我按約定該把照片放在那個垃圾箱的蓋子底下。他只要你和其他人見面的照片。其他照片我只要通過電話描述一下就行了?!?/p>
我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紙,然后在床頭柜上找到一支筆?!皩懴绿柎a!”
她看著我。“如果你找到他,求你千萬不要告訴他?!?/p>
“寫!”
她把號碼寫在紙上。我撥打了號碼,傳呼機響了兩聲之后掛斷。
“聽著,”我說,“我相信你,你是被逼的,你只能這么做,你甚至不知道這家伙為誰干活,而知道的人都已經(jīng)死了。”
她相信了我的話,眨了眨眼睛,臉色煞白。
我問,“還有沒有其他你能告訴我的事?”她的瞳孔突然放大,于是我問,“還有什么?”
“我不知道這有沒有關(guān)系?!彼f,“我甚至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但是有一段時間我用公用電話撥打傳呼機,一次我輸入數(shù)字,本想輸1,卻輸成了4。當我正想重撥電話的時候,電話響了。”她的臉上失去了血色,聲音也充滿了恐懼,
“就在我剛想打招呼時,他說,‘教父和黃鸝在一起,一切都明白了。把它交給他們?!?/p>
黃鸝?我聽到這個詞的時候頭腦一片空白:弗蘭克在做安保工作的時候,黃鸝就是卡魯瑟在特情局的代號。
盡管從“黑暗中的聲音”那里獲得的信息零零散散,但暗示此事和卡魯瑟有關(guān)聯(lián)。不過,金無意中聽到的那句話似乎是說參議員直接卷進了這件事。我坐在那兒,全神貫注地思考,開始想——剛好這么巧就聽到了這句話?教父又是誰?那邊似乎是一個犯罪團伙。那個偶然的信息,傳遞的也許是假情報。電話信號沒有被分類,很容易就能查到他們,隨便開玩笑也會被認為是高級情報。
“那就是他所說的?”我問。
“差不多是這樣。教父和黃鸝這兩個詞我記得特別清楚。”
“那你說什么了嗎?”
“沒有。我嚇得不輕。我想,教父?于是趕緊掛斷了。我知道我不該聽到那段話。后來他打過來了。電話響了又響。我太害怕了,就沖了出去。還差點撞到人?!?/p>
我仔細地看了看她,心里認為該信任她。但是他們也可能利用她來誤導(dǎo)我。
我說,“等到早晨吧,你用傳呼機告訴他,讓他給你打電話,告訴他你把項鏈給了我,但我告訴你我停車的時候把項鏈丟在車上了。我讓你跟著我去海邊,但我把你甩了。你花了一段時間找我,然后回到你過夜的地方。當你回到空蕩蕩的房間時,發(fā)現(xiàn)我曾來過,并且搜查了你的物品。我也許得到了這個傳呼機的號碼,因為你把號碼寫在一張卡片的背面了?!?/p>
“如果他傷害我怎么辦?”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活著和死了都一樣,對他們不構(gòu)成威脅!”
“謝謝?!?/p>
“如果你還因為這件事跟蹤我,”我說,“我會告訴他,你已告訴了我所有的事情。”
她眼神里流露出的恐懼讓我確信她對我說的都是事實,至少是事實的一部分。
我伸出手,和她握別。
不要相信任何人。
樹干上的棕櫚葉在黑夜里擋住了遠處城鎮(zhèn)的燈光。蓮花漂浮著,黑色的倒影在湖邊蕩漾。中間是噴泉在噴水,形成了陣陣水霧。我躺在矮樹叢旁邊,擦了擦我的望遠鏡,然后用它望著后面的那個垃圾箱。這座富有東方韻味的橋邊似乎要進行一次毒品交易,但這是艾瑪公園。一個無家可歸的女人躺在湖邊,她蓬亂的頭發(fā)浸在水里。一個黑人少年騎著一輛骯臟的自行車,車子太小,他的膝蓋都彎過了胸口。除了一位老人扔易拉罐外,就沒有人走近那個垃圾箱了,盡管我在兩個小時前通過傳呼機叫金?肯德爾的雇主到這里來。
我用矮樹叢掩護自己,很是激動,一直在等著,看誰會過來查看那個垃圾箱。塞弗?我在卡魯瑟家里遇到的那個特工?復(fù)活的查理?或者,更有可能是一個陌生人。
我回想起金?肯德爾的雇主在魯尼恩峽谷的黑夜里,把周圍都觀察了一遍之后,又讓她在車里等了20分鐘。我又想起利夫曼蓬亂的胡子和眉毛,還有他教我的其他數(shù)不清的規(guī)則:你在監(jiān)視他們,他們也可能正在監(jiān)視你。
我用望遠鏡又擴大了觀察范圍,看看有沒有其他人也正在觀察。我的視野是整片的綠色,像是人都被隱藏了一樣。醉漢,迷路的貓,我沿著湖邊看,再次查看夜色中的人。當我向南邊移動鏡頭望向水泥堤壩時,起初我不確信我在籬笆底透過矮樹叢看到的是什么。圖像很快就變得清晰起來,我用手緊緊地抓住望遠鏡。
一個狙擊手坐在那兒,樹枝擋住了他的半個身子,他也用望遠鏡直直地盯著我。他感覺到我望著他的時候有些緊張,也有些驚訝。我就這么一直望著我母親現(xiàn)任的丈夫——那張驚恐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