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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到木頭鎮(zhèn)，那樁轟動一時的兇案已發(fā)生許久，關于白斑馬的傳說，在人們的茶余飯后越傳越玄，而事情的完整經(jīng)過已成為謎，淹滅在時光的塵埃中。你曾專門去過李固隱居的云林山莊，山莊鐵門緊鎖，園里荒草萋萋，一些白鳥在園子上空盤旋，不時發(fā)出兩聲銳叫。從此，那園子也成為謎，引誘你一次次走向它——在黃昏——久久徘徊。你從沒敢走進園子，也無法走進，園門上那一道封條，將你拒之門外。像你曾經(jīng)生活的城，也曾將你拒之門外，用一道無形的門。

自兇案發(fā)生后，小鎮(zhèn)人對這園子避之不及。

白斑馬!

如果不是你親眼所見，那傳言無法讓你信服。你的職業(yè)讓你對傳說的緣起有著強烈好奇。你深知一件平淡無奇的小事如何演變，終成口口相傳的傳奇。很多的時候，你用文字演繹傳奇，直到有一天，在敘事者的眼里，你也成傳奇中人。

你已無法記得，這是第幾次來到云林山莊門口。

你看見了白斑馬。其時天色正黃昏，殘陽如血，你枯坐園門口，想象著畫家李固曾經(jīng)的隱者生活。李固，現(xiàn)代隱者，經(jīng)歷非同凡響，具體細節(jié)已被人忽略，但其中大概卻清晰可辨。

李固，生于長江之畔古城荊州，其祖父為民國時期荊州書法家，當時古城常見其祖父題寫的匾額；李固的父親，一個老牌大學生，大學畢業(yè)后在校任教，與李固的母親感情甚篤，算得上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李固打小沒有吃過什么苦，家學淵源，加之天資聰穎，十九歲便考上大學。然而出乎李固家人意料的是，李固在大學畢業(yè)后，開始了漂泊生涯。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在佛山一間美術陶瓷廠當普通拉坯工，他隱藏過去，努力遺忘那些傷痛，淡卻了轟轟烈烈過一生的夢想，只想做一個平常的人。然而命運讓他在公元一九九八年時，遇見了你，關于這段相遇，你曾經(jīng)在一篇散文中有過這樣的記載：

“我在佛山美術陶瓷廠結識了一位來自湖北的朋友，我在這里把他叫X吧。X畢業(yè)于某名牌大學美術系，卻在陶瓷廠當普工，月薪一千五左右。一日我們在室內(nèi)閑聊，X說起他昔日的大學生活，眼里亮起一星光，我一直記得那星光，一道微光。在我后來的記憶中，那道光被無限放大，那么亮，亮得甚至可以照亮我在黑暗中的前程。而那的確只是一道微光。他說起了他在武漢讀書時的生活，說起了他的同學少年，說他也曾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說起這些時，他的腰直了許多，那一張我見慣了的麻木的臉，突然有了異樣的神采。他說到了我熟悉的武漢三鎮(zhèn)。我記得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沒有再說話，就那樣呆呆地盯著窗外。窗外，是南莊的天空，那么多的煙囪在往外冒著煙，像極了一幅超現(xiàn)實主義的畫。我說，你不能這樣下去。我說，你的性格中有太多逃離的因子，遇上困難，便不會想著去征服，只想著逃避。他苦苦地一笑，說，你呀，你還年輕，太天真了。然后，他的樣子又回到了之前，那樣的頹廢，甚至有些未老先衰。”

你當時和他有過一場激辯，你認為他是一個遇事愛后退的人，是一個經(jīng)不起挫折的懦夫。他辯不過你，他低下了頭，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后來他說，長這么大，你是第一個這樣批評我的人，但，你說到了我的痛處。

十多天后，你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在南莊一家酒店用品公司當主管。當你把這個好消息告訴X時，他表情古怪，盯著你看了許久，像看一個怪物。你不無得意地說，怎么樣!你不知道，你的得意再一次傷到了他。兩個月之后，當你再次去美術陶瓷廠，卻聽說了X辭工的消息……

這是關于兩個人相互影響的故事，打工途中的一次偶然相遇，改變了你和他。你后來成長為一名寫作者，被人稱為打工作家。那次相遇也改變了X，也就是李固。他離開了陶瓷廠，依然經(jīng)歷了許多的苦難，多年后，他在深圳擁有了自己的公司。經(jīng)過十年拼搏，他的公司已有了千萬資產(chǎn)，正當他雄心勃勃地想要把公司的業(yè)務拓展到海外的時候，意外發(fā)生了，他深愛的妻子被查出患了癌。他愿意傾其所有換回妻子的性命，然而他沒能辦到。妻子離去，同時帶走了肚里的孩子。沉浸在失去妻兒痛苦中的他，沒有了心情打點公司，公司的大小事務，都由他的副總，也是他最信賴的同學打點。沒想到，同學卻借此機會，另起爐灶開了一家公司，把李固公司的大樁業(yè)務都拿走了，直到同學自己的公司走上了正軌，把一紙辭呈放到李固的辦公桌上時，李固才從夢中醒來。接連的兩次打擊，讓他心灰意冷。他的內(nèi)心再一次陷入了迷茫之中。

理想實現(xiàn)之日，便是靈魂失重之時。

他開始懷疑自己所作所為的價值。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在屋里一待就是一整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離他是如此地近，一個鮮活的生命，說沒就沒有了。他覺得他的人生是充滿悲劇的。而每一次悲劇的根源，都是源于心動?！安粍有摹保氲搅硕U宗的這個說法。

同學的落井下石，像一陣風，吹滅了他心中的那點微光，從此沉默少言。直到一日，也許是冥冥中命運的安排，他偶然來到木頭鎮(zhèn)，一眼相中山腳下這處廢棄的廠房，連同后面大片的荒山，這就是后來的云林山莊。李固自號云林山莊主人。他做起了現(xiàn)代隱者，隱居在木頭鎮(zhèn)，每天以畫畫、養(yǎng)鳥為生。

但識琴中趣，何勞弦上聲。

他覺得，這一次，他終于按照“我”來生活了，終于可以守住“不動心”。

時光漸漸療救著他的傷，小鎮(zhèn)生活一度安寧祥和，他在藝術的世界里，找到了安放靈魂之所。很長一段時間，他的繪畫只有一個主題，那就是他深愛的妻子。他的畫室里，到處都是亡妻的目光，他就生活在亡妻的注視中。說不清從何時起，亡妻的形象開始在畫布上變淡，這是一個漸變的過程，一開始，他的畫面上還能感受到強烈的陽光，他捕捉著光影映照在亡妻臉上的那美好瞬間，漸漸地，仿佛從小鎮(zhèn)盡頭升起了一片霧，白霧開始遮掩著畫面，亡妻的笑，開始變得縹緲，如同夢中的仙子，再后來，畫面上已看不到亡妻的五官，后來，連身影也隱去了，每一片葉子，每一縷霧，甚至每一筆色彩，每一根線條，每一條黑與白的交織，都成了他的亡妻。

白斑馬的出現(xiàn)，打破了他內(nèi)心的寧靜。那是在英子媽開始給他送菜后不久的一個夏夜，隱居的畫家李固走出了他的云林山莊，他坐在一處小山坡上，不遠處，就是廣深鐵路線。夜色已深沉，一列火車從遠方駛來，在黑暗中，亮著一排窗口。那一瞬間，他的內(nèi)心無限感傷，他看見了自己第一次離開家走向遠方，帶著迷惘與失落,他記得那一年的火車，火車上的氣味。他從來沒有坐過那樣的火車，他混跡在一群散發(fā)著汗味的民工中間……廣深高速列車嗚的一聲，帶著一道白光，那一個個在黑暗中閃亮的方窗，也化成了一道白光遠去，時速二百六十公里的準高速，這就是深圳與廣州之間的生活，加速度的生活。他曾用這樣的速度生活?，F(xiàn)在，李固的生活慢了下來，慢得幾乎處于凝固狀態(tài)。畫家李固坐在黑暗中的山坡上，望著又一列自遠而近的火車，他的心里無限傷感，那些逝去的時光，那些坐在夜火車上的人，他們從何處來，到何處去，他們可能對明天滿懷希望，也可能滿懷絕望……他又看到了許多年前的那個夏天，混亂的尖叫，擁擠的火車，在深夜東倒西歪的疲倦的民工，在深夜光顧民工們錢包的小偷，他看著小偷像掏自己的口袋一樣掏別人的口袋，他看著小偷，小偷也看著他，他面無表情，小偷也面無表情……他再一次感受到了他的懦弱。小偷遠去了，他聽到了尖叫聲和哭聲，車廂里亂成一團，他的心像鐵石一樣堅硬……一夜無眠。車過韶關，天漸次亮了。窗外的晨光中，一叢叢鳳凰竹和肥碩的香蕉樹，透著南國的消息。他看到了民工們眼里閃爍著的光，而他的眼里沒有光，他只想逃，逃得越遠越好……

李固坐在山坡上看夜火車。他從失去愛人的痛苦中走了出來，開始迷戀夜晚坐在山坡上看火車的感覺。直到有一天，他坐在山坡上，許久也沒有看見一列火車，正當他失望地想要離去時，他看見了一匹馬，像一縷月光，從鐵軌的一端“嘚嘚嗒嗒”而來。白斑馬的蹄聲，像一粒石子，扔進了李固平靜的心湖，驚碎了他的夢。

——在他死后，朋友為他舉辦了一次畫展：《白斑馬——李固遺作展》。

人們驚嘆如此簡單的黑白條紋的組合，就可以營造出讓人嘆為觀止的藝術空間。

2

畫展的前言說，李固的白斑馬系列畫作，是在木頭鎮(zhèn)完成的。他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時光，隱居在木頭鎮(zhèn)。

你在畫展上見過李固的照片，一個有著堅毅五官的中年人，嘴唇緊抿，眉頭微皺，目光中有著云煙一樣的憂郁。你覺得那目光是你似曾相識的，但自從陶瓷廠一別，已過去了十年。你已記不得李固的模樣，甚至記不得他的名字。茫茫人海中的一次偶遇，你們的生命像兩條鐵軌，曾經(jīng)有過一次交匯，在鐵軌走到下一個交匯點時，已物是人非。在畫展上，你與海報上的李固久久對視。開始，你以為是幻覺，你看見海報上的李固對你眨了一下眼。看完畫展離開時，你下意識地再回首，你再次看見，海報上的李固，又對你眨了一下眼。

李固的憂郁在那一瞬間傳染了你。

可以說，你是追尋著桑成和李固的腳步，從深圳來到木頭鎮(zhèn)的。

對了，該說說白斑馬，在你第N次來到云林山莊時，看見了一匹馬，一匹斑馬!從你的眼前無聲地一閃而過。當時你想到了一個詞：白駒過隙。

又想到了那個傳說：凡見白斑馬者必死。

這是一個魔咒。小鎮(zhèn)人都信這個。你也信。

據(jù)說當初，畫家李固、菜農(nóng)馬貴都看到了白斑馬，洗腳妹英子、你的朋友桑成，也都看見過這匹馬。而他們死亡的現(xiàn)場，都出現(xiàn)了來歷不明的“白斑馬”三個紅字。

從云林山莊回到家，你心事重重。

自打搬到木頭鎮(zhèn)，你就無法寫作。這對于一個自由撰稿人來說，是很要命的事情。當初，關于要不要在木頭鎮(zhèn)買房安家，你和張紅梅是有著不同意見的。張紅梅是你的妻子，她的故鄉(xiāng)離你的故鄉(xiāng)有數(shù)千里之遙。你們在打工途中相識并相愛，從此，她陪伴著你走過了十多個春秋。

張紅梅說：“你在深圳多年，有許多朋友，這些都是資源，不是有消息說政府打算招安你的嗎?”

你冷笑一聲，“招安招安，招甚鳥安。”

提到招安，你是有傷痛的。一度，省里面也是有單位有意招安你的，但立馬就有人去告你的黑狀，一時間流言滿天，把你描繪成了一個無惡不作的超級壞蛋。于是那家單位得出結論，對于人品不好的人，再有才華，我們也不要。而那告發(fā)你的人，卻是你曾經(jīng)最好的朋友。你之所以離開深圳，其實也與這件事有關。你也和李固一樣，想要逃，逃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安安靜靜生活、寫作，甚至進工廠打工。

張紅梅說：“如果這樣，那咱們回到煙村，那里有你的親人、有你的家。在煙村，遇上什么事，多少有個人幫忙。在這里好比生活在孤島上?！?/p>

你說怎么會是孤島呢?你的意思，要在南方扎下根。在離深圳不遠的小鎮(zhèn)安家，你還是想離深圳近一點。深圳于你，是怎樣的一種愛，愛里透著恨，恨里又透著絕望，絕望中，又總會有希望之光在閃爍。

張紅梅說：“你現(xiàn)在還能寫，將來要是不能寫了，我們一家人怎么生活?”

你笑：“哪里會不能寫呢?”

張紅梅說：“總有寫不動的時候?！?/p>

你說：“那時社會發(fā)展了，福利跟上來了。我們不會再被社會遺忘的?！?/p>

你沒有對妻子說起過李固的事，沒有對她說起過白斑馬，當然更沒有對她說起過桑成。

在這小鎮(zhèn)，張紅梅的生活單調(diào)而孤寂。自從你開始自由撰稿，突發(fā)奇想地認為你可以成為偉大的作家之后，張紅梅也被你這偉大狂想所蠱惑，為了讓你能更安心地寫作，她辭去了工作，開始了職業(yè)的相夫教子。來到木頭鎮(zhèn)，張紅梅的天地，除了你和孩子，就是小區(qū)那一片園子。鄰里之間，幾乎無話可說，大家都把自己的心關得緊緊的，相互提防，把對方想象成心懷鬼胎之輩。這樣的處境，讓你對未來有了新的擔憂。看見白斑馬后，你心里的不安越發(fā)強烈。

連日來你的腦子里像灌滿了糨糊，整天整天在電腦前發(fā)呆，每天能做的，就是消耗掉兩包香煙及大量咖啡。你一直沒弄明白，桑成為何要來到木頭鎮(zhèn)，你聽他說過，他要來解決問題。

在深圳這十多年，桑成算得上是你最好的朋友之一。你倆曾同在一間工廠打工。后來又一同進入了政府的文化部門，當上了文化打工仔。工作之余，你倆時常會談起未來，談起未來桑成就顯得憂心忡忡。桑成的夢想很簡單——想辦法讓自己在深圳扎根。他為此拼搏了十多年。

桑成對你說他要去木頭鎮(zhèn)。

你知道木頭鎮(zhèn)，在很久以前，那是個讓打工者聞之色變的地方。那些沒有暫住證的外來者，被治安收容后，旋即遣送至此，等候他們的親朋拿錢來贖。那時你雖沒到過木頭鎮(zhèn)，卻不止一次在你的文字中想象和描述過木頭鎮(zhèn)。在你的筆下，木頭鎮(zhèn)的風是陰冷的風，木頭鎮(zhèn)是一個暗無天日的所在，是人間的煉獄，是打工者的噩夢。

“為什么要去木頭鎮(zhèn)?”你問桑成。

“在哪里失去，就要在哪里找回?！鄙３蓛裳弁h處的高樓，一架銀白的飛機掠過樓頂?shù)奶炜?，飛機的尾后拖著長長的白云。

桑成失去了什么?要找回什么?對此你一無所知。桑成在離開深圳前往木頭鎮(zhèn)時，對你說了四個字：“我要進入?！?/p>

“為什么一定要進入?進入什么?”你問。

“我們這一代人，是沒有退路的一代人?！鄙３烧f。

“退路。為什么要退?”你問。

“你不覺得累嗎?”桑成說。

“累?！蹦阏f。你對桑成說了西西弗緒神話中那個不停推石頭上山的人，你覺得你就是那樣的人。

正是從那一天，你開始思考自己的退路問題，也可以說是在尋找歸宿吧。

在外流浪日久，你漸感無限倦怠。用現(xiàn)在的流行話說，你已是奔四的人，你無家可歸，你需要一個歸宿，你過慣了過客的生活，渴望成為歸人。木頭鎮(zhèn)也許是個不錯的歸宿。后來你這樣想。木頭鎮(zhèn)的地理位置理想，小鎮(zhèn)清靜，山水秀美。廣深高速鐵路穿鎮(zhèn)而過，到深圳二十分鐘，去廣州四十分鐘。所謂進可攻，退可守。你這樣對張紅梅說。

“但是……他媽的白斑馬?！比绻悄е洚斦骒`驗，妻子與女兒怎么辦?看到白斑馬的那天晚上，你心事重重。躺在床上久久難眠。張紅梅問你怎么了，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你嫁給誰我才放心。”

“我也曾經(jīng)想過這樣的問題。我要是死在你前面，你娶誰我才放心。”

“娶誰?”

“娶青羊怎樣?我覺得她配你很好?！?/p>

青羊是張紅梅的好朋友。一個漂亮而執(zhí)拗的女人，許多年來，她一直在奔跑，從鄉(xiāng)下到武漢，從武漢到北京，從北京到上海，從上海到深圳……許多年來，她不停地換工作，差不多每年要做幾份不同的工。同時她也在不停地換男人，她換男人比換工作更頻繁。張紅梅曾問青羊，什么時候能安分下來?青羊搖頭，說她不能過重復的生活，否則她會瘋掉。說她不能沒有愛情，那樣她也會瘋掉。

你似乎很欣賞青羊，你說她能讓你感動，你理解她這樣做的原因。你這樣說時，想到了自己，你曾經(jīng)也是這樣，不停地追趕著，奔跑著，你其實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只是隱約覺得，你想要的東西總在前方，在你觸手可及卻又遙不可及的前方。于是你不停地這樣跑，從鄉(xiāng)下跑到城市，從少年跑到中年。如果不是桑成的死，你還會這樣一直茫然地跑下去。桑成的死對你觸動很大，桑成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那就是融入深圳，成為一名真正的深圳人。為此他一直在努力。他的目標一度是那么接近，那么觸手可及，可是突然之間，一切都成為了過去，桑成死了，所有的夢想都成了空……

妻子說到青羊時，你想到了和青羊睡在一起的樣子。青羊的身上，有著許多理想主義的東西，那東西讓你著迷。

“看你，沒出息的樣，樂得合不攏嘴了。說正經(jīng)話，你娶誰我都不放心，你的自理能力那么差。”張紅梅說。

“我誰也不娶。我要是死了，倒是想好了讓你嫁給誰?！?/p>

你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李兵——這一生最好的朋友，一個老實本分的人。老實本分的人，在這世界上是吃不開的。他在外打工許多年，一直做著相同的工作，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跳槽，他每個月精打細算，把余下的錢都存下來，據(jù)說他的存款已很可觀?？伤钠拮诱J為他不會掙大錢，只會死做呆干，同他鬧離婚已經(jīng)幾年了。

你說：“我要是死了，你就跟李兵過，你們倆人會幸福的?！?/p>

張紅梅說：“我才不跟他呢。你覺得他好，我不覺得?！?/p>

你說：“我是認真的?！?/p>

你的腦子里再一次閃過那匹白斑馬。

3

這小鎮(zhèn)，最先看到白斑馬的，該是菜農(nóng)馬貴。

那天他正在給菜澆肥，那也是一個黃昏，他想澆完了眼下這畦就回家吃飯。他的兒子已站在對面的荔枝樹下喊了他兩次。

他不是小鎮(zhèn)的原居民，和這里其他菜農(nóng)一樣，他來自H省。十幾年前，木頭鎮(zhèn)周邊的小鎮(zhèn)開始開發(fā)，對于蔬菜的需求日增，一些H省來的先行者，就開始在木頭鎮(zhèn)承包了土地種菜。而小鎮(zhèn)本地的主人，則到周邊的鎮(zhèn)辦起了三來一補的工廠。H省人越來越多，漸成規(guī)模。馬貴是近幾年才從H省來木頭鎮(zhèn)種菜的，他的一雙兒女，皆在這菜園長大，如今早過就讀年齡，卻未曾上學。

馬貴澆著菜，菜們長勢喜人，他看著心里歡喜，仿佛看到的不是綠色蔬菜，而是花花綠綠的鈔票。風一吹，蔬菜在晚風中倒向一邊，他看見許多的小手舉著鈔票在朝他奔來。

他覺得有點累，拄著長把的糞瓢柄，望著西下的殘陽，他聽見了腳步聲。以為是孩子來叫他回家吃飯，說：“你咋又來了，不是說澆完了就回嗎?”

他說完，沒聽見人回話。回頭，就看見一匹馬。

一匹馬，站在菜園中央，望著他，嘴角泛著笑。

他嚇了一跳，以為這馬要吃他的菜，想轟走它，然而那馬根本沒有吃菜的意思，只是站在菜地里，望著他。咧開嘴，笑，像一張人臉。

馬貴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馬，一身的黑，不，一身的白，不，一身黑白相間的條紋。馬貴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斑馬。他的心跳瞬間加速。他知道，此乃稀見之物。他小心翼翼地朝斑馬摸過去，走到斑馬身邊，他分明感覺到斑馬嘴里噴出的熱氣。他驀然伸出手，想去摸斑馬的頭。如果有可能，逮住它，準能賣個好價錢。他想。

斑馬撒開蹄子，轉眼消失在菜地盡頭。

回到家，菜農(nóng)馬貴對他媳婦說，他看見了一匹馬。不過馬貴說他看見了一匹黑馬，身上有著白花的黑馬。他強調(diào)。

媳婦無動于衷。一匹馬嘛，只要沒有吃掉她家的菜，她懶得關心。

然而馬貴覺得此事奇怪，長這么大，都沒有見過如此奇怪的馬。他想到了英子。

英子讀過高中，有知識，見識廣。也許，對她說說，她會感興趣。

吃罷晚飯，他去了不遠處英子的租屋。英子媽才從菜地里回來，在做飯。一問，說英子上班去了。英子高中畢業(yè)后來到南方，不想和她媽一起種菜，要自己找工作。英子后來真找到了工作，英子對媽說她在一家香港公司當文員。但也有人傳言，說英子根本不是在香港公司當文員，她在洗腳城里給人洗腳。但這話很快就被人反駁了，洗腳城里招進去的那些女娃，一個個都長得勾死人，英子隨她爹，長得丑，就是她想在洗腳城干，人家也不會要她。

馬貴堅信這一點。

英子沒在家，馬貴就坐下來，和英子媽閑扯。

英子爹多年前來到深圳，開始在沙井鎮(zhèn)的建筑工地打工，不小心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死了。英子媽來這邊，處理完男人的后事，就跟著老鄉(xiāng)來到木頭鎮(zhèn)，租了菜地種菜。這些年來，英子媽一直未再嫁。她不缺錢花，男人死后，得到了一筆撫恤金，再加上她很能干，她種的菜比別人的好。她聽了英子的話，種菜不打農(nóng)藥，不施化肥。她家的菜，比別人家的菜賣的價高。每到星期六，在木頭鎮(zhèn)定居的香港人就來她家買菜。老鄉(xiāng)們勸她，找個人嫁了。她說英子都沒有嫁呢。她掙錢都是為了英子，她希望英子將來嫁個城里人，不要像她，嫁個農(nóng)民，沒知識沒文化，只能做建筑工，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沒了。她本想讓英子上大學，男人死了，她有錢了，英子上大學是不用為錢發(fā)愁，然而英子不爭氣，沒考上。英子媽氣得在床上睡了三天。

英子媽問馬貴：“找英子有啥事?”

馬貴說他看見了一匹馬。他詳細地說了那匹馬的樣子。說是想問一問英子，這是什么馬?這里怎么會有這樣的馬?這馬是不是很值錢?

英子媽說：“那你給英子打個電話呀。”

馬貴給英子打電話，英子正在忙工作，不方便聽電話。馬貴坐在英子家里，和英子媽說話。天就真的黑了。南國的風沒來由地亂吹，他也越來越顯得心不在焉。他聽說過一些關于英子媽的傳言，但沒有證實過。

“在俺這兒吃一碗?”英子媽做好了飯，盛一碗，問。

他擺著手說：“不吃不吃，俺吃過了，你吃啥飯呢?面條?你要吃好點?！?/p>

英子媽捋了捋散在額前的頭發(fā)，說：“一個人，做啥好吃的也沒滋味?！?/p>

他的心撲通一跳，說：“大哥走了這么多年，你也不再找一個?”

英子媽就笑，拿眼勾著他，說：“都老媽子老草了，誰要?”

他的手突然抖了起來，想到了那傳言：五十塊就可以和她睡一晚。

“你哪兒老了，你一點也不老?！?/p>

“你說笑話，咋會不老，說話就四十了?！?/p>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他有些坐不住了。他想走，可是屁股像是粘了膠水，搬不開腳步。于是沒話找話，說起了云林山莊的李固。

“聽說你常去云林山莊?”他問。

“嗯?！庇⒆計屢煌朊鏃l沒怎么動。

“聽說那里有個畫家?”他問。

“嗯。”英子媽盯著碗里的面條。

“聽說他一個人住那么大個莊子?”他問。

“嗯?！庇⒆計屨f，“就他一個人，我沒見過別人?！?/p>

“他都干嗎呢?”

“畫畫，天天畫?！?/p>

“他人怎么樣?”

“好，我每次給他送菜過去，他都多給我錢。上次送了一把豆角，就給了二十塊錢，哪值二十塊啊，最多三塊就夠了，可是硬是要給。他說我種的菜好吃?！?/p>

“聽說他原來是個大老板，有幾千萬哩!你說一個大老板，跑到這小鎮(zhèn)來，是為啥?”

“不知道。他沒說，俺沒問。”她挑了兩根面條，想吃，又放在了碗里。

“你還有事?”他見她像心不在焉。

“哦!沒事沒事?！庇⒆計屨f。

“聽說，那個畫家養(yǎng)了很多鳥?”他又問。

“很多鳥，也不是養(yǎng)的，莊子里有一個水塘，樹又多。來了鳥，他就給鳥撒一些食。鳥就越來越多了。他每天都要花許多錢買糧喂鳥，你說這人真是怪?！?/p>

“前天馬富家過喜事，放炮，把他的鳥嚇跑了。他來找馬富理論了。他媽的馬富運氣好。”

“我去送菜時聽他說了?！?/p>

“喲!你的屁股真大，坐在這里不想走了吧?！眰z人正說著，門外驀然傳來馬貴老婆的聲音。

英子媽同馬貴老婆打過招呼，低下頭，吸溜吸溜吃面條。

“我正想走哩?！瘪R貴說著起身離去。

英子媽說：“坐一會兒再走?”

這話是問馬貴老婆的。馬貴老婆哼了一聲，扭著屁股走得飛快。馬貴跟在后面，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4

你來到木頭鎮(zhèn)時，悲劇早已發(fā)生。桑成的死塞滿了你的腦子。

桑成來到木頭鎮(zhèn)，就再也沒能活著回去。你一直很后悔，后悔那天沒有同桑成一塊兒來木頭鎮(zhèn)，你相信，只要你來了，桑成就不會死在這里。

桑成來木頭鎮(zhèn)的前幾天，又和領導吵架了。其實不能稱之為吵架，是被領導給訓了一通。領導愛拿桑成當出氣筒，訓桑成更是家常便飯。領導訓桑成時，桑成就一聲不吭。也許正是因此，領導在他的領導那里受了氣，總是拿桑成出氣。領導也沒覺得這樣有何不妥?？墒沁@次，當領導又拿桑成說事時，桑成突然狂叫了聲，并抓了只茶杯砸碎在地上。不要說領導，辦公室里所有的人都呆了。一貫沉默的桑成，爆發(fā)起來竟是如此恐怖。桑成狂叫一聲，臉上青筋都凸了出來，臉黑得發(fā)紫。領導被搞得不知所措。桑成在爆發(fā)完后，就不再吭聲，那么多雙眼睛，就那樣望著他。領導當然不會就此罷休，他得找一個臺階，他緩和了一下語氣，說：

“桑成啊，不是我說你，你……”

“啊——”桑成再次狂叫。

這樣的尖叫，顯然未把領導放在眼里，領導更加難堪。但領導畢竟是領導，領導說：“桑成你瘋了，我不和瘋子一般見識?！?/p>

同事們都來勸領導，說桑成肯定是腦子里有毛病，不要和他一般見識，大人不記小人過，息怒息怒，別氣壞了身體，領導的身體重要，領導的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領導必須要找個臺階下，他命令桑成寫檢討，并要當著所有同事的面讀檢討。

領導走后，同事都來勸桑成。

桑成對你說：“不寫。他媽的，炒魷魚就炒魷魚，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p>

你勸：“別這樣，桑成，有這份工作不容易，聽說今年文化局要招調(diào)，去年招調(diào)，藝術館不就有好多人轉了正，有了編制嗎?這關鍵的時候，你可不能犯傻。再說了，我覺得，老板說得也有道理?！?/p>

你們都叫領導為老板。領導也喜歡你們這樣叫。聽說現(xiàn)在連博士生稱自己的導師都叫老板。你們老板也曾對你們說過，說他也是一個打工仔。誰都是打工仔。你勸桑成，其實也是在勸自己。

桑成說：“你不知道的?！?/p>

你說：“我知道?！?/p>

桑成說：“……我寫。”

桑成寫了檢討，可是領導說不行，寫得太簡單了，對問題的錯誤認識不深刻，要重寫。桑成又寫。寫完了再交上去，領導還是說不行。桑成寫了四次，都沒能通過。桑成很沮喪。

桑成說：“我知道老板為什么和我過不去。他不會放過我的?！?/p>

“為什么?”你問。

桑成說：“還記得在不久前，我和老板一起出差嗎?老板在那邊有很多朋友，天天有人請吃飯。那天吃完飯，老板的朋友說要帶我們?nèi)ヒ粋€熟人家坐坐，我也跟著去了。一個很普通的小區(qū)，三樓，有位中年女人開門迎我們。我當時也覺得有些不對勁，那家里的氣氛怪怪的，大白天，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開一盞暗紅色的燈，那中年女人說話壓低著嗓子。坐了大約十來分鐘，進來六七個女孩，一字兒在我們的面前站開。中年女人笑盈盈地說，你們自己點吧。我們那天去了四五個人，老板的朋友對老板說，你先來。老板笑著點了一個，其他的人都點了。老板問我，說桑成，還有三個，你想挑哪個就挑哪個。我這才明白要干嗎。我不要。我說。不要?老板盯著我，我第一次覺得老板的眼神是那么可怕，老板冷笑了一聲，說，農(nóng)民!中年女人問我，是不是嫌小妹不漂亮?不漂亮可以再換。我的嗓子發(fā)干，心臟像要跳出來了。長這么大，我是第一次遇見這陣勢，早知來是干這事，打死我也不來。老板的朋友問老板怎么回事，顯然他感到很掃興。我聽見老板對他的朋友說，算了，這小子陽痿，不是男人。老板的朋友拿怪異的目光盯著我，哈哈哈地笑了一陣。他們各自擁著點到的女孩進了房間。只留下我一個人坐在客廳，那中年婦女做了一會兒我的思想工作，說小妹們可都干凈著呢，還是學校的學生哩。我緊張得要死，借口不舒服，嚇得落荒而逃。”桑成說，“從那以后，老板就看我橫豎不順眼。接下來的幾天都沒給我好臉色，每次出去活動也不帶上我了。”

你笑桑成：“難怪老板恨你，我是老板我也恨你。老板要和你一起嫖娼，你他媽的卻來這一手，你把領導往什么位置放?重要的是，從此你在他的面前就有了道德優(yōu)勢?！?/p>

桑成說：“去他媽的道德優(yōu)勢?！?/p>

你說：“桑成呀桑成，你真是個農(nóng)民?！?/p>

桑成說：“我本來就是農(nóng)民?！?/p>

你說：“你想一輩子當農(nóng)民?”

桑成說：“傻子才想當一輩子農(nóng)民?！?/p>

你說：“那不就得了，來，我?guī)湍銓??！?/p>

你幫桑成寫了一份三千字的檢討。檢討深刻地總結了自己的錯誤，并把這種錯誤歸結為農(nóng)民意識，這次老板沒有再說什么。老板在第二天的早會上，還是語重心長地對部下們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我們是做文化的，一定要掌握先進的思想，我們的行為，要代表先進文化的方向，滿腦子迂腐落后的想法，就要被這社會淘汰?！?/p>

你和桑成都認為老板的話有道理。

老板的經(jīng)歷，和你的經(jīng)歷，和桑成的經(jīng)歷其實差不多——從內(nèi)地農(nóng)村或小鎮(zhèn)來到深圳，多年打拼，終于混進了文化部門，所不同的是，老板是所謂的體制內(nèi)的人，生病有醫(yī)保，退休有工資，住有福利房，出門有公車，在外花天酒地，甚至嫖娼的錢都可以由單位報銷，而你和桑成，只是政府文化單位的臨時工、打工仔。你們沒有根。你們的生活經(jīng)不起意外的打擊。你們的人生是建立在一個脆弱的地基上的，你們是被社會福利遺忘的人。也正因此，你們對未來總是心懷憂慮。

老板說：“我是為你們好，你以為我會害你們嗎?我是希望你們都過上好日子?！?/p>

老板的話，讓你和桑成許多天都沒有回過神來。桑成說，老板是對的。

沒過多久，局里新一輪招調(diào)又開始了，憑能力，你和桑成自然都是可以招調(diào)的。你沒文憑，被拒之門外。桑成有自考文憑，依然沒能拿到指標。后來風傳說要拿到指標，要么獻財，要么獻身。對于桑成來說，就只有獻財一條道了。桑成還真的去找過領導的領導。領導的領導說沒問題，拿二十萬來。桑成拿不出二十萬，問領導的領導，可不可以分期付款，像買房一樣月供。領導的領導盯著桑成，這大約是他遇見的最無厘頭的行賄者。從領導的領導辦公室出來，桑成就感到大事不妙。當天下午，老板就把桑成叫過去，大罵一通，然后炒了桑成魷魚。桑成被解雇后沒多久，領導的領導就被雙規(guī)了。據(jù)說他向組織部的一位女領導獻財又獻身。而你，也是那時就辭了工，當起了自由撰稿人。

桑成離開單位的那天，幾位同事擺酒送別。老板也來了。老板問桑成恨他不。桑成說不恨，感謝老板點醒了他。桑成在酒后宣布了兩件事：第一件，是他要讓自己墮落一回；第二件，他要去一趟木頭鎮(zhèn)。

“為什么是木頭鎮(zhèn)?”

“在哪里丟失的，就要在哪里找回來?！鄙３烧f。

后來，桑成在木頭鎮(zhèn)遇見了英子。這是他的宿命，也是英子的宿命。

你試圖弄清楚桑成和英子之間發(fā)生的事件真相，但你將永遠也無法弄清。

傳說英子也看見過白斑馬。你找到了英子媽，英子媽證實了這個傳言。英子媽還沉浸在痛苦之中，顯然不太想去談有關英子的一切。女兒在洗腳城做工，當媽的聽到傳言后，跟蹤了英子，才得以確認的。在那之后，她和英子有過一次談話，她說英子你別瞞著媽，媽知道你在哪里上班了。

英子說：“媽，您要是覺得沒面子，我就辭了這份工?！?/p>

英子媽說：“什么面子不面子，能過日子才是好的。英子你長大了，你做什么工媽不管，媽只巴望你自己靈醒點，找個好人嫁了。來洗腳的不是老板多嘛，看能不能找一個，說什么也不要嫁回農(nóng)村，和城里人比起來，咱農(nóng)民簡直就不是人?！?/p>

做媽的，其實并不了解女兒。她永遠無法走進女兒的內(nèi)心。人心是如此之復雜，遠遠超出了一個農(nóng)村婦女的想象，也超出了你的想象。

從英子家回去的路上，你突然想去看一看馬貴的那片菜地。自從看見白斑馬，不祥的感覺就一直緊緊糾纏著你。你害怕，為你的妻子和孩子。孩子在小鎮(zhèn)讀書，上的是外來工子弟學校。妻子沒有工作，你們在這小鎮(zhèn)安家，可在這小鎮(zhèn)舉目無親，連熟人也沒有，你害怕萬一你突然死去，妻子和孩子誰來照顧。你甚至后悔當初買房子時，沒把房產(chǎn)證落在妻子的名下，這樣你死了，她想要賣掉房子回農(nóng)村生活，也不用那么麻煩，那些天，你總愛琢磨自己的后事。你甚至想到了“托孤”這個詞，你一直想找一個可以托孤的人。你有那么多的朋友，你在里面尋覓可以托孤的人。傳說從來不是空穴來風，李固、馬貴、英子、桑成，他們都看見了白斑馬，他們都死了。你希望你是個例外。白斑馬像一個無形的魔咒，引誘著你去尋找真相。你相信，弄清楚了他們真正的死因，你就有可能避免這樣的災難。

馬貴的菜地已經(jīng)換了主人。所有的菜農(nóng)對于白斑馬的事都避之不及，好像一沾上，就是沾上災難。到了傍晚，菜地里早早沒了干活的菜農(nóng)，他們現(xiàn)在都晚出早歸，害怕一不小心看見那倒霉的白斑馬。

你甚至不敢對朋友們說起你曾見過白斑馬的事。

你一無所獲，理不出一點頭緒來，只有坐在菜地邊發(fā)呆。有人在遠處打量，向你投來怪異的目光。你就這樣坐到天黑?！鞍装唏R，要來就來吧。有種你再一次出現(xiàn)?！比欢銢]有看到白斑馬，你心情復雜，又失望又慶幸。

回到家時，你妻子張紅梅說李兵來電話了。你復電，問李兵有何事，現(xiàn)在怎么樣?李兵說還在工廠里打工，不過現(xiàn)在升主管了，工資高了，工作壓力也很大。你說這是好事啊，有壓力才有動力。

李兵說：“我找你，是想請你給拿個主意。我不想再拖下去了，決定答應她離婚?！?/p>

你嘴角浮起了笑，想到了昨晚你和張紅梅在床上的對話，想到了白斑馬，想到了托孤的人，你覺得，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窗外有風，吹亂了桌上的紙，在屋里亂飛，你的心一下子空空蕩蕩，你看見你的靈魂飛離頭頂，你看見你呆呆地站在電話機前，一切像極了一張黑白的照片，世界在這一刻有了短暫的凝固。過了許久，你的靈魂才回到肉身。

“離吧離吧。這樣拖著，對你和她都不好，都什么年代了，沒有愛的婚姻，是不道德的?！?/p>

“可是，孩子怎么辦?”李兵說。

“為了孩子，你更應該離，”你說，“離了來我這兒住一段時間散散心?！蹦┝四阌盅a了一句，“長痛不如短痛。”

“好……我聽你的。”

張紅梅說：“哪有你這樣的人，只有勸人合，哪有勸人離的?”

你說：“他離了，我就放心了?！?/p>

張紅梅說：“你發(fā)神經(jīng)。哎，你一天到晚在外面跑什么呢?”

“……”

“實在寫不出來了，就去找工作。”

“……”

“你怎么啦，我總是個人在和你說話。”

“……”

“再這樣下去，我要瘋掉了。咱們住在這里，像住在孤島上一樣?！?/p>

“你可以上網(wǎng)，實在寂寞了找個人網(wǎng)戀也行?！?/p>

“戀你個頭?！?/p>

“……你可以去打麻將。小區(qū)里不是有麻將館嗎?”

“發(fā)神經(jīng)，我一個人都不認識。”

“打幾次麻將不就認識了嗎?”

“我就想和你說話。你陪我說說話好嗎?”

“我們這不是在說話嗎?”

“……”

這一次，輪到張紅梅不說話了。過了許久，你看見她在流淚，撫著她的肩問她怎么了。

張紅梅說：“我要是個啞巴就好了?！?/p>

那一刻，你差一點對張紅梅說了白斑馬的事。說你看到了白斑馬，說出你所擔心的事情。可你還是忍住了沒有說。你的心，又在馬貴、桑成、李固和英子四個名字上轉悠起來。

5

英子打工的洗腳城，二樓洗腳，三樓松骨。有客人在二樓洗完腳，技工們會笑著勸顧客，“老板，去三樓松松骨嘛?！笨腿吮徽f動了心，會說，“那我就點你的鐘。”于是二樓的洗腳技工就上到三樓給客人松骨。技工們每天凌晨三點下班，會一起走出洗腳城，穿過小鎮(zhèn)的鐵路橋，到一家夜市燒烤檔吃燒烤。姑娘們一路上唧唧喳喳，是這小鎮(zhèn)最美的風景，姑娘們談論著某一個有趣的客人，當然，相互打聽這一天洗了多少個，收入有多少，也是必不可少的。她們的工作，沒有底薪，收入全靠提成，小費看客人的心情。英子每天下班后就回家，她很少和姐妹們一起去吃燒烤，不是不想去，是姐妹們在孤立她，有意不叫她一起去。

英子知道，姐妹們在談論了客人和收入之后，大抵會把她當作話題，當然，英子剛進洗腳城打工時，被她們談論是經(jīng)常的事，比如被某個客人退了，被人拿言語傷著了。她們談起這些時，覺得相比起英子，她們的人生是幸運的。后來，她們談論英子時，言語里便漸漸多了一些討伐的意思。

英子從來沒有上過三樓。在這里打工一年多了，她甚至不知道三樓是什么樣子。她沒有學過松骨，她知道，學會了也不會有客人點她。越是這樣，英子越發(fā)對三樓產(chǎn)生了強烈的好奇。有一次，她曾向一個洗腳技工問起三樓的情況，技工說你自己上去看嘛。英子一時不知該如何回她。

英子想，“要是有客人點我上三樓去松骨就好了。”

這似乎成為了英子的理想。就像當初她想著進洗腳城打工一樣。英子的性格，當真是太像英子媽了。英子媽自從知道女兒在洗腳城上班后，總覺得心里虛虛的，在老鄉(xiāng)們面前說話都有些心里發(fā)緊，總覺得他們都知道英子的事，在背地里笑話她。她努力在老鄉(xiāng)們面前維護著女兒的形象，只渴望女兒早點找到好的歸宿，到那一天她就能揚眉吐氣，把女兒的婚事操辦得熱熱鬧鬧。她覺得她的生活，一直被一股窩囊之氣所壓抑著。有時她甚至會想一想李固——那個畫家。她覺得李固是個好人，也是個有錢人，英子嫁了他，一定能享福。她故意讓英子去給李固送菜，英子回來后，她就反復不停地問英子關于李固的事情?？墒怯⒆釉谌ニ土艘淮尾酥?，說什么也不去了。英子媽再去送菜時，會故意和李固談一談女兒英子，談起英子來，做媽的恨不得把天底下最美的詞都用在女兒身上?？墒抢罟虒ε嗽缢懒诵?。他曾經(jīng)愛過，現(xiàn)在，他心灰意冷。好在這小鎮(zhèn)質(zhì)樸的民風，讓他多少有一些安慰。他只想逃遁，他不知道，命中注定了，他無處可逃。

英子其實對李固抱有很濃的興趣。

母親經(jīng)常說起李固，李固在英子眼里，是那樣的神秘。英子對未知的生活，總是充滿了好奇。當她初次走進云林山莊，看到那么大的園子，有山，有水，還有那么多的鳥。在這里生活的，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這主人超出了英子可以想象的范疇。在洗腳城打工，她每天都要接觸到各色人等，可以說是閱人無數(shù)，可是她無法把李固和她的想象掛上鉤。

提著媽為李固收拾好的蔬菜，英子第一次走進了云林山莊。園子里很靜，靜得除了鳥聲，還是鳥聲。鳥聲一下子勾起了英子對家鄉(xiāng)的美好記憶，那時父親還在，家還是一個完整的家，每天清晨，她的窗外就會傳來清脆的鳥鳴聲。她那時有多少的夢想啊，大學、愛情……父親意外去世，打碎了英子的夢。她不想讀書了，她選擇了另外一條人生道路。英子走進云林山莊，也走進了未知。她見到了畫家李固，一個很平常很普通的男人，如果他來洗腳城洗腳，英子是不會把他和畫家聯(lián)系在一起的。

李固坐在畫架前作畫。英子小聲地打招呼。

李固抬頭，望了英子一眼，很漠然。

“我媽讓我給您送的菜?！?/p>

“哦，放那兒。錢在桌子上，你自己拿?！崩罟陶f完，低頭作畫。

英子放好菜，拿上錢。站在一邊，看李固作畫。看一眼李固的畫，英子的臉刷地就紅了。那一天李固畫的是女人體，可是那女人的五官，卻分明是英子媽。

英子的腦子一下子就亂了，慌里慌張地離開了云林山莊。

英子對母親和李固的關系產(chǎn)生了聯(lián)想。莫名其妙地，英子和母親之間產(chǎn)生了隔閡，她甚至有那么一點恨自己的母親。往后的日子里。母親再對她說起李固時，她總是很粗暴地打斷母親的話。英子覺得母親傷害了她。從云林山莊回來的那一晚，英子格外地思念父親。

英子和英子媽的關系出現(xiàn)了裂痕。做母親的不明就里，做女兒的，又是一個言語極少心里卻十分要強的人。要強的英子，更加強烈地產(chǎn)生了上三樓為客人服務的愿望。她多么想找一個客人，讓那客人瘋狂地蹂躪她，就像她當初瘋狂地想進洗腳城一樣。

英子當初來木頭鎮(zhèn)，母親希望她種菜，她不干，說要找工作?？匆娪屑蚁丛≈行恼泄?，她也沒有想太多，去見工。招工的兩個男人，瞪著古怪的眼，像看怪物一樣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說不招新手。英子指著招工牌，說上面不是寫著，生熟手都招嗎?招工的男子說，不招了不招了。英子轉身離去時，聽見那男人在笑，對另一個說，也不看自己長什么樣，還來見工，哪個客人會要她洗腳呢?

英子聽見了，轉身沖到了那男人面前，盯著男人，一言不發(fā)。

男人說：“你怎么回來了?”

英子不說話，臉氣得發(fā)黑。眼里像有兩團火在燒。那男人被英子盯得心里直發(fā)毛。英子就這樣盯著那男人足足有一分鐘，然后一言不發(fā)地離去。

英子把這視為對她的羞辱。接下來的時間，她一直在找工作。其實她要是想進廠，是不難的。英子來到南方時，南方的勞資供求關系早已不是上世紀的行情，當初一個職位上百人競爭，現(xiàn)在是工廠大多打著長年招工的牌子卻招不到工。英子卻不想進廠了，她一直在賭氣，非要進一家洗浴中心。一個月以后，英子成了一名洗腳妹。洗腳妹的工作與性服務無關，但多少有那么一點曖昧，穿著的衣服領口開得低一點，透著那么一股子的風情。有時客人占點小便宜摸一把，也是無可無不可的，大不了說一聲：“老板記住我的工號啊，下次還點我的鐘?！?/p>

英子沒想在洗腳城干多久，她只是想證明一下，她是可以在洗腳城找到工作的。

經(jīng)過幾天的短暫培訓，英子就上崗了。想到長這么大，第一次和陌生的男人這樣接觸，英子心里七上八下，緊張而又充滿期待。她和四個姐妹一起，端著洗腳的藥水魚貫而入，這是她第一次上工，她走向了坐在最里面的一位客人。那位正在大聲說笑的客人見了英子，臉上的笑容頓時不見了。英子很禮貌地對那位客人鞠躬，客人的臉上寫滿了不快。

客人說：“把你們的部長叫來。”

英子去叫來了部長。

客人對部長說：“幫我換個靚點的小妹?！?/p>

部長說：“對不起先生，現(xiàn)在客人多，人手不夠。”

“不夠?那我們走?！笨腿苏f罷起身要走。

部長說：“您等一下。”

英子被客人退了。這是英子第一天上班，她一直記著這一天，這一天是她人生中的奇恥大辱。當然，這樣當面不留面子的客人畢竟是很少的。每次服務時，她都能感受到客人的不耐煩，感受到客人心中那失落的情緒。客人們總愛和那些長相漂亮的技工逗嘴，而那些時候，英子總是一言不發(fā)，認真地給客人洗腳，用力按著一個一個穴位。英子看不上那些漂亮的技工，仗著長相漂亮，給客人洗腳時偷工省事，許多該按的穴位都沒有按到，只是拿手在客人的腳上摸一遍，然后坐在客人的大腿上，胡亂按摩幾下了事。

英子接到馬貴的電話時，正在給客人按腳心的穴位。她手指的力道恰到好處，客人不時發(fā)出愉悅的叫聲。

英子說：“舒服了，下次來您還叫我，記住我的工號。”

客人伸手摸她胸前的牌號：“讓我看看，哦，138，我記住了?！?/p>

同來的客人笑，說：“老齊，你往哪兒摸呢?”

英子笑，被叫著老齊的也笑。房間里的溫度一下子升高了兩度。老齊說，“今天這腳洗得舒服，這才是真正的洗腳，你的技術好?！?/p>

要強的英子在得到客人的好評時，卻得罪了一起出工的同事。英子的技術，讓其他技工的技術相形見絀，她得到老板表揚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其他技工被老板批評的次數(shù)也就越來越多。有一次老板很嚴厲地把那些偷工省事的技工訓了一通，說，“你們看看人家英子?！?/p>

自此，英子明顯感受到了來自同伴們的敵意。人與人之間，沒有任何利益沖突時，是可以相互溫暖的，當有了丁點大的利益沖突，一切馬上就變得冰冷而無情。要強的英子發(fā)誓要在這無情的地方立住腳。她從來不會向命運低頭。

后來英子遇見了桑成，他的眼光是那么溫和，她聽他說著自己的困惑。英子也對桑成道出了心中的傷痛，她說客人對她冷漠她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可是姐妹們的冷漠與敵意讓她接受不了。

“我想不通這是為什么，我并沒有得罪她們?！庇⒆诱f。

桑成說：“因為你妨礙她們了。你的存在，就是對她們生活的妨礙?！?/p>

英子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她的心一下子被照亮了。后來，他們還說了許多，再后來，英子生平第一次上三樓為客人服務，那一次，也成為了她人生的最后一次。

6

經(jīng)過多日尋訪，你對英子和桑成的事，漸漸有了一個較為模糊的認識。

他們生命中的痛苦，和你的一樣。你知道桑成的痛，知道英子的痛，甚至也能理解畫家李固的痛苦，可是你卻無法透過紛繁的生活，看到這些痛苦的根源。你感受到了他們生命中的那種揮之不去的焦灼，那種焦灼和你的痛苦是那么相似，可是你無法理清自己內(nèi)心的焦灼與痛苦的根源。

李兵又來電話了。李兵說他離婚了。

你問：“感覺怎么樣?”

李兵說：“像死了一次。”

你說：“你很快會重生的。”

李兵說：“剛剛走進民政局的大門時，我還那么的恨她，恨她貪心，恨她不知足，恨她不理解我，恨她毀了我的生活。我掏心掏肝地對她好，這么多年來，我?guī)缀跏菫榱怂钪??？墒亲叱雒裾值拇箝T時，我突然一點也不恨她了，我恨不起來，我理解了她。我對她說，對不起，這么多年來，讓你跟著我受苦了。她說其實她也不好?！崩畋f，“你知道嗎，這么多年來，我們從來沒有心平氣和地好好說上幾句話，離了婚，我們突然心平氣和了，突然懂得了將心比心想問題了?！?/p>

你說：“你還愛著她嗎?”

李兵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十幾年的夫妻了，哪里能說忘就忘了?！?/p>

你問：“那，你后悔了?”

李兵說：“不后悔，我愛她，就要為她好，讓她去過她想要的生活。只是，覺得累，心里空空的。”

你說：“到我這里來散散心吧。”

一個星期后，李兵真的來了。你去木頭鎮(zhèn)火車站接李兵。你和李兵有好多年沒有見面了。見了面，你和他都沒有想象中的激動。你們都從對方的身上看到了時間的重量。用時下的話說，你們都是奔四的人了。你們幾乎都苦笑了一下。

張紅梅炒了幾個拿手的菜，你們那天喝了許多的酒。

“這么多年了，你的性格還沒有變?！?/p>

“你也沒有變?！?/p>

“我變了?！蹦阏f，“那時我們多么簡單，現(xiàn)在變得復雜了。”

是的，你覺得，現(xiàn)在的你和李兵，除了敘舊，好像沒有什么可以談的了。

“那時我們都在鄉(xiāng)下，夏天的晚上，坐在稻場上，談論理想、未來、人生。想想真的好笑，那時我們認定了，理想無法實現(xiàn)，都是因為那該死的鄉(xiāng)村，只要有一天，沖出了牢籠一樣的鄉(xiāng)村，我們就一定能實現(xiàn)夢想?！?/p>

李兵說：“是啊是啊，那時，你已決定了出門打工。我本來是要和你一起出門打工的，可是我開始談戀愛了，我沒有走出來，你說要是我當時跟你一起出來打工，現(xiàn)在會怎么樣?”

你說：“我媽去世早，父親年歲已高。出門打工有些不放心。是你鼓勵我走出去，還說，你走了，我把伯父當父親一樣，栽秧斫谷什么的，我會去幫忙的。你去闖，我?guī)湍惚M孝。我相信你，一定能闖出一片天的……你真的幫我盡孝了，可是我呢，這么多年，我混成了什么樣子?”

李兵說：“你不錯了，比起很多人來，你已算好的了，你在外面有了自己的房子，安了家?！?/p>

“可我把家安在了一個孤島上?！?/p>

你們喝了許多的酒。你已開始說酒話了，你說：“什么安家，只是有了一個房子，家是什么，家是放心的地方，可這么多年，我的心，找不到一個地方安放。對了，說個笑話，不，不是笑話，是認真的話。你知道嗎，我總是想，要是有一天，我突然死了，我想讓你娶你嫂子，娶張紅梅，你們倆一起生活。聽見了沒有，你要記住，娶張紅梅?！?/p>

張紅梅說：“別喝了，喝多了凈胡說八道。”

李兵說：“讓他喝吧，我知道他的心里苦。”

你說：“我的心里苦，李兵你的心里更苦。你記住我這話，我要是突然死了，你就，過來，成為這一家的，男主人。這房子，這家，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p>

那天你是真喝醉了。你喝醉了可心里還明白著。后來你說出了白斑馬的事。

“我看到了白斑馬，看到了白斑馬的人都要死。桑成死了，英子死了，馬貴死了，李固也死了，現(xiàn)在輪到我了?！?/p>

李兵和張紅梅把這話當成是酒后胡言，根本沒往心里去。

李兵在你家住了一個星期。本來是你想讓李兵來散散心的，他離婚了，心情不好。結果反倒成了李兵在安慰你了。這么多年，你終于把心里那許多的苦都倒了出來。你也對李兵說，“你說說吧，別把苦壓在心里，說出來就好了。”李兵搖搖頭，笑笑，不說話。李兵總是這樣，話很少。你還記得當時你這樣評價過李兵，你說李兵的沉默是金。如今的李兵比十幾年前更加沉默了。

張紅梅說：“你帶李兵出去走走嘛，天天待在家里喝酒，把人都喝得麻木了?！?/p>

你對李兵說：“我?guī)闳ヒ粋€地方。”

你帶李兵去了云林山莊。你再次對李兵說了你所知道的李固。你問李兵知道為什么叫云林山莊嗎?

李兵搖頭。

你說：“李固是想學元代的大畫家倪云林?！蹦氵€對李兵講了許多倪云林的故事。那個有著精神與物質(zhì)潔癖的畫家、隱者。

“倪云林看上了一位歌伎，于是把她叫到了自己的莊園，想和她共度春宵。但又怕她不潔，叫她去洗澡。洗完上床，又經(jīng)過嚴格檢驗，認為還是不干凈，要她再去洗，洗過之后，他認為還是不干凈，要她再去洗。洗來洗去，歌伎洗感冒了，天也亮了，他也只好作罷?！?/p>

李兵聽著，望著云林山莊內(nèi)青蔥的樹木發(fā)呆。

“在倪云林的眼里，歌伎不干凈，權貴、金錢更不干凈。張士誠的弟弟喜歡他的畫，送來絹和金幣想求他的畫，他把絹撕了，說他這么干凈的人，怎能為王門作畫。他得罪了權貴，挨了頓鞭子。挨打時他一聲不吭，有人勸他，打得痛，叫一聲也好。倪云林說，不能出聲，一出聲，便俗了?！?/p>

李兵說：“這園子里好多的鳥?！?/p>

你說：“就是這樣的一個愛潔之人，可最后，卻偏偏死得極為不潔?！?/p>

那一天，你還對李兵說起了這些天來你打聽到的另一件事，是關于這里的菜農(nóng)與畫家李固的事——

畫家李固來木頭鎮(zhèn)隱居之后，他的莊園里來了一些鳥，于是他開始給這些鳥喂食，沒想到鳥越來越多，他每天都要準備十多斤的鳥食來喂鳥。他的園子里，漸漸成了一個鳥的天堂?？墒怯幸惶欤x莊園不遠的菜農(nóng)馬富家辦喜事，放了很多的鞭炮，把鳥都嚇跑了。李固于是找到了馬富，說您以后不要放炮了，一放炮把我的鳥都嚇跑了。馬富說，這關我什么事，我們農(nóng)民過紅白喜事，都是要放炮的。畫家李固說，我不是禁止你們放炮，只是請你們不要放炮。當時有個叫馬貴的菜農(nóng)也在場，馬貴說，你說得好聽，憑什么你不讓放我們就不放了，政府禁鞭都禁不了。除非你給錢，你給錢我們就不放了。馬富和其他的菜農(nóng)都說，對對對，給錢就不放了，你不是有錢嗎?畫家李固想想覺得也有道理。沒有理由不讓人家放炮。于是同意了給錢。然后就談到了具體的價錢問題，給多少錢，才能讓他們過喜事不放炮呢。經(jīng)過討價還價，最后達成了共識：五百塊錢買菜農(nóng)們不放炮。這事過了沒多久，馬貴就找到了畫家李固，說，我來通知你一聲，明天我過生日，要放炮。你看這事咋辦。李固說，這好辦，按上次談的標準，五百塊。馬貴喜滋滋地拿到了五百塊。過了不到一星期，馬貴又找到了李固，說他明天又要放炮。畫家李固說，又有什么事?馬貴說，還是過生日。李固說，不是上星期才過的嗎?馬貴說，這次是兒子過十二歲生日。李固說，那好吧，我再給你五百。馬貴說，過十二歲生日是大事，要熱鬧，不放炮不吉利。最后的結果，是李固拿出了七百塊，才把馬貴打發(fā)走。馬貴的生財之道，很快被其他菜農(nóng)得知，于是那一段時間，差不多天天有人去找李固。

李兵說：“那后來呢，總不能老這樣被他們敲詐?！?/p>

你說：“是啊，后來李固便不肯給錢了，說你們愛放炮就放吧，隨你們的便。于是菜農(nóng)們就拼命地放炮，想把鳥都嚇跑。可是經(jīng)過幾次之后，鳥兒們漸漸習慣了鞭炮的聲音，再怎么放，都不跑了?！?/p>

李兵苦笑著搖了搖頭，說：“你是太久沒有回煙村了，其實咱們那里的人也是這樣?，F(xiàn)在的人，都變壞了。從前是夜不閉戶，現(xiàn)在是上了鎖都敢撬你的門。你搞種植，人家偷你的，你搞養(yǎng)殖，給你下毒藥，凈干損人不利己的事。對了，畫家得罪了這里的菜農(nóng)，只怕他以后的日子就不好過了?！?/p>

“沒什么，那畫家，如今已不在這世間了?！?/p>

你和李兵都不再說話。

“我要走了。”晚飯時李兵說。

“急什么呢?”

“該進廠打工了?！?/p>

“你就那么喜歡打工嗎?你又不缺這個錢花，你存那么多錢干嗎呢?”

“我也不知道，可是，不打工，干嗎呢?”李兵苦笑。

你說李兵：“你這是為了打工而打工?！?/p>

李兵說：“那你是為什么而寫作呢?”

你想了一會兒，說：“我和你一樣，是為寫作而寫作?！?/p>

你送李兵去木頭鎮(zhèn)火車站。在候車的時候，你對李兵說，“記住我的話?！?/p>

李兵說：“什么話?”

“如果我出了意外，幫我照顧你嫂子和侄女。”

李兵說：“胡說什么呀，好好的，人哪兒那么容易就死了。”

你說：“我們來到這世界是一個意外，離開這世界，卻是必然。李兵你要答應我?！?/p>

“你放心，如果真有這么一天，我把她們當親人。”

7

英子看見白斑馬，是在她從李固的莊園出來之后的事。那時，菜農(nóng)和李固之間已生仇恨。只有英子媽，依舊每日采擷新鮮蔬菜送到云林山莊。英子媽的舉動，實際上是表明了她的立場，這樣一來，她便成為了全體菜農(nóng)的敵人。英子媽菜園里的蔬菜，在某一天晚上全部被毀，面對被毀掉的菜地，她心里明鏡一樣。前些天，馬貴就來找過她，讓她別再給畫家李固送菜了。

英子媽說：“為啥不能送?”

馬貴說：“那個畫家得罪了咱們，和咱們是敵人。”

英子媽說：“和你們是敵人，和我不是。我又沒有去敲詐過人家?！?/p>

馬貴說：“反正你不能再給他送菜，否則你別想在這里種菜?！?/p>

英子媽看到被毀的菜園，站在那里默默流淚。依她的性格，若在老家，她定要拿一把菜刀、一塊砧板，站在村口把那該死的祖宗十八代操遍。然而這不是在村里，她知道這些老鄉(xiāng)一貫欺軟怕硬，什么事都做得出。英子媽擦干淚，把被毀的菜地重新翻過，種上新的蔬菜。英子下班回家，知道家里出事，打電話報了警。這樣的小事，自然很快就查明了真相。果然是馬貴帶人所為，諸多菜農(nóng)參與，罪不責眾，批評教育一頓，責令賠償了英子家損失。從此，關于英子媽和畫家李固的謠言，開始在菜農(nóng)們間流傳，并傳回了千里之外的老家。

新一茬的菜出來后，英子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采了一筐鮮嫩蔬菜，讓英子給畫家李固送去。

英子說：“我不去，要去你去。為了那個畫家，你把老鄉(xiāng)們都得罪了。知道外面都怎么說你們嗎?”

英子媽說：“就是有人說閑話，我才讓你去送菜?！?/p>

英子冷笑了一聲：“閑話?”

英子還是去了，她要去告訴那個畫家，為了他，她們一家把老鄉(xiāng)都得罪了，希望他離她母親遠一點。英子到云林山莊，見到畫家。這次畫家沒有作畫，正給鳥兒喂食。手中的鳥食拋撒開來，鳥從高處飛下，安靜啄食。那么多的鳥，仿佛整個小鎮(zhèn)的鳥都飛來了這兒。見了英子，李固停止喂鳥，問英子這段時間為何沒來送菜，問英子媽還好。英子見了李固，心頭的恨瞬間煙消云散了。

英子還是說了家里發(fā)生的事。

李固說：“你媽是個好人，你也是好人?！?/p>

英子說：“好人有什么用，這世道，好人總是吃虧。”

李固接過菜，拿了一張百元鈔票給英子。想一想，又拿了四張。

“你家菜地損失因我而起，這個算我的一點心意，你一定收下。”

英子冷笑：“可憐我們嗎?”

李固說：“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不能讓好人吃虧?！?/p>

英子沒有收錢，說：“這菜是送給你吃的，你也是好人，我們不能總占好人的便宜?！?/p>

走出云林山莊，英子心情格外輕松。這是她來南方最開心的一天。走到莊園門口時，她看見了一匹馬，英子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馬，馬蹄踏出音樂的節(jié)奏，嘚嘚嗒嗒，嘚嘚嗒嗒，從她的身邊走過。英子看得呆了，不一會兒，那馬走遠了，她才回過神來。

英子被這世間的大美擊倒，她想大哭一場，淚就真的下來了。

英子淚流滿面地回到家。母親嚇壞了，問英子怎么了，誰欺負你了。

英子搖搖頭。她的心還在那匹馬身上。馬把她的魂給勾走了。

英子媽問：“見到畫家了?”

母親急切的眼神，打破了白斑馬帶給她的美好心境。她的心情頓時灰暗，冷冷一笑，說見到了，畫家好得很，在喂鳥呢，畫家還問你好。

“英子你怎么了，你怎么這樣和媽說話?”

“我怎么了?我該怎樣和你說話?”

“我是為他擔著心。馬貴從老家回來了?！?/p>

“回來了又怎么樣?咱們還怕她不成?！?/p>

“馬貴從老家?guī)砹艘话养B槍?！?/p>

英子冷笑：“他拿槍能干嗎!他除了欺負比他更老實的人，還能干嗎?再說了，他敢把槍帶來，是自己找死。一個電話到派出所，他就……”

英子媽打斷了英子的話：“你可別干傻事?！?/p>

英子和母親說不到一塊兒，飯也不想吃，獨自在小鎮(zhèn)到處走。

英子的內(nèi)心被一種莫名的情緒充滿著，感覺自己要爆炸了。她漫無目的地亂走，不知不覺，又走到了云林山莊的門口。那時天已黑了。英子坐在山莊對面的樹下，她想再看見白斑馬，天黑得嚴實了，英子還那樣坐著。

她終于如愿以償，她看見了白斑馬，踩著音樂的節(jié)拍，嘚嘚嗒嗒，從遠而近。白斑馬溫順地走到她身邊，停下腳步，睜著一雙大眼看她。她伸出手，輕撫白斑馬的臉，白斑馬伏在地上，沖她點頭，她明白了白斑馬的心思，騎上馬背，白斑馬站了起來，嘚嘚嗒嗒，馱著她離開了山莊。小鎮(zhèn)的街上，除了偶爾呼嘯而過的一輛汽車，幾個蜷縮在墻角安身的流浪漢，就是英子和白斑馬的天空。走上大路后，白斑馬開始小跑了起來，邁著細碎的步子，越邁越快，漸漸就飛了起來。白斑馬把英子帶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又趴在了地上。英子明白它的意思，說你是讓我下馬嗎?白斑馬對英子咧開嘴一笑，這一笑，英子一下子認出了白斑馬。英子脫口而出：“怎么是你?”

“是我?！?/p>

白斑馬跨在了英子的身上，英子緊緊地摟著白斑馬。

“來吧來吧來吧來吧來吧來……”英子閉上了眼。她要把自己的珍藏獻給白斑馬。

槍響了，白斑馬倒在了血泊中。英子尖叫了起來，驀地看見對面的云林山莊。背上冷汗涔涔，沉默了許久，方知是南柯一夢，慢慢向家走去，一路細品夢中的幸福與不安。

“怎么會是他?”英子想。

回到家，英子覺得很累，倒在床上睡。母親看英子臉色很不好，問英子是怎么了?不舒服嗎?

英子說：“你還關心我舒不舒服嗎?”

“我是你媽?！?/p>

“你走開，我想休息，我很累。”

“好，我走，你休息吧?！?/p>

“把燈關了，把門給我?guī)?。”英子說。她睜大了眼瞪著天花板。黑暗中，天花板上漸漸浮現(xiàn)出了一張疲憊的臉，一雙憂郁的眼睛。那是她的客人的臉。一個古怪的客人!她想起了那客人第一次來洗腳城，一個人，臉上寫滿了孤單與落寞。

“老板您做什么生意呀。”

“我不是老板，我不做生意?！?/p>

“那……老板……”

“說了，我不是老板?！?/p>

“聽口音，先生是北方人吧?”

“你是洗腳還是查戶口?”

“對不起老……先生，我不該多問，我只是想和您說說話?！?/p>

“沒什么，我只是不喜歡被人盤查。我討厭被人盤查?！?/p>

英子從沒見過這樣古怪的客人。來洗腳城洗腳，很少有人獨來的，來了也少有這樣悶不吭聲的。一連十多天，客人每晚按時到洗腳城，每次都點英子出鐘。每次都一言不發(fā)。有好幾次，他干脆躺在椅子上打起呼嚕，直到英子給他洗完，把他叫醒，才結賬走人。

“我叫桑成。桑樹的桑，成功的成。”差不多半月后，客人主動開口。

“哦?！庇⒆恿晳T了在這客人面前的沉默。一雙手用力在客人腳底的穴位上按壓。

“不想知道，我為什么，天天來點你洗腳嗎?”

“嗯。”英子手上的勁道略頓，又開始專心做足底按摩。

“你讓我想起一個人。那是我的初戀?！鄙３烧f。

“嘁!”英子嘴角泛起不屑的笑。“這樣的話太沒有創(chuàng)意了?！?/p>

“我把她弄丟了?！鄙３砷]著眼，陷入回憶中。

“許多年前，我剛來南方，在一家玩具廠打工，做彩繪。這樣的工作很簡單，白坯的波麗公仔頭，用很細小的毛筆畫上眼睛、嘴巴、眉毛……每人一道工序。彩繪部一多半都是女工，我是少數(shù)的幾個男工之一，我能進彩繪部，全因多年前的一點美術功底。人物傳神，全在眉眼。我做的是彩繪部最難的工序：點睛。”

許多年后，當桑成躺在洗腳城的椅子上，閉上眼緩緩開始對往事的追憶時，他又聞到了玩具廠那特有的氣味，混雜、刺鼻，如午后的陽光一樣明亮、躁動，那是桑成生命中的青春期。愛情是那一時期的主題，相較之下，生存與發(fā)展都變得次要。玩具廠沒完沒了地加班，于桑成也成了一種享受，這一切都源于一個名叫林麗的女工。多加班，他便能多些時間看見林麗。

林麗，那個長相普通，卻開朗質(zhì)樸的QC，她的臉上總是閃耀著陽光的色彩，她的身上彌漫著夏天的味道。桑成是多么迷戀那樣的時光啊，經(jīng)過他手的產(chǎn)品，通過長長的傳送帶緩緩送到林麗面前。桑成莫名地想起一首詩，“君住長江頭，妾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同飲長江水?！鄙３傻漠a(chǎn)品開始出現(xiàn)次品，次品出得越多，和林麗接觸的機會越多，下班時，林麗把桑成生產(chǎn)的次品送到他的工位上，“返工!”林麗說。桑成笑，“你生氣的樣子很好看?！鄙３烧f。他和林麗走到了一起。下班后，工業(yè)區(qū)的花園里開始有他倆成雙成對的影子，后來，工業(yè)區(qū)外的香蕉林旁，開始有他倆的身影。許多的傍晚，只要不加班，他倆就會坐在那些肥碩的香蕉樹下，看天上的流云，想著未來、人生，直到流云暗淡，小鎮(zhèn)的天空出現(xiàn)繁星。他們是多么熱愛那個南方小鎮(zhèn)啊，熱愛那小鎮(zhèn)上的陽光、雨水、海風，熱愛那長長的流水線，那流水線上的公仔，那刺鼻的天、那水的氣味……這一切，深入了桑成的血液，許多年后，桑成一閉眼，就能聞到那南方小鎮(zhèn)的氣味。那是他打工的第一站，他愛那小鎮(zhèn)，勝過愛他的家鄉(xiāng)。

“后來呢?”英子問。

“我把林麗弄丟了?！鄙３蓪τ⒆诱f?！澳翘煳覀冊谕饷孀胶芡怼?/p>

那一天，桑成和林麗在香蕉林邊坐到很晚。后來，他抱住了她，他們要在這南國的香蕉林里完成生命中最莊嚴圣潔的儀式。

“后來，治安隊就出現(xiàn)了?！鄙３烧f?！拔沂莻€混蛋，我當時太害怕了。我和林麗開始跑，沒命地跑，我們希望能逃過一劫。你知道被治安隊抓了是什么后果嗎?那時我們都沒有辦暫住證。當時我和林麗只有一個想法，逃，不能讓治安隊抓住。我們后來跑散了。我聽見了林麗的哭聲，林麗被抓走了。我是懦夫，我沒敢和林麗共患難?！?/p>

“你的確是個懦夫。”英子說。

英子出來打工時，暫住證已不再是個問題。英子對這樣的生活沒有真切的體驗，也就無法理解桑成當時的選擇。

“第二天，林麗沒有回來。我托人去治安隊打聽。”

“為什么要托人，自己不會去嗎?”

“我自己哪敢去?沒有暫住證，那不是自投羅網(wǎng)嗎?我托人去打聽，才知道林麗已被送到木頭鎮(zhèn)收容所了。我后悔、害怕。我想無論如何我要把林麗找回來。我請了假，又問工友們借了錢，然后到木頭鎮(zhèn)來找林麗。我沒有找到林麗。收容所的人說沒有林麗這個人。林麗從此就消失了。后來的一年時間里，我一直待在那家玩具廠打工，不敢離開，我怕林麗來找我。我給林麗的家里寫過幾封信，后來終于收到一封回信，原來林麗的家人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已很久沒有給家里寄錢，也沒有給家里寫信了?！?/p>

“你從深圳來到木頭鎮(zhèn)，就是來找林麗嗎?”

桑成搖頭：“這么多年過去了，哪里能找著林麗?我來木頭鎮(zhèn)，是為了把林麗從我的心頭抹去。這些年來，我活得太累，我要換個活法?！?/p>

桑成沒有對英子說，那一次，他和林麗正要完成他生命中的第一次，治安員的突然出現(xiàn)，讓他從此落下了心理的病根。他想到了老板對他的嘲諷，“他不是男人”。

“為什么對我說這些呢?我只是個普通的洗腳妹?！?/p>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見到你，就覺得你是林麗，其實你長得一點也不像她，可我就覺得你是林麗。我想對你說出這些，說出這些年來我心底的負罪與懺悔，我想請求你的寬恕?！?/p>

兩行淚劃過英子的臉。這是她做洗腳工以來，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尊重，感受到為人的尊嚴。

從那個古怪的夢中醒來，英子再也無法入睡。那匹變成了桑成的白斑馬，一直在她的腦子里拂之不去。

她在等待著——“如果桑成提出來和我上三樓，我不會拒絕。他會嗎?”

8

桑成生前曾給你打過兩次電話。那時你還在深圳，桑成在木頭鎮(zhèn)。第一次，桑成說他在木頭鎮(zhèn)過得很好。說如果一切順利，他將留在木頭鎮(zhèn)生活了。說木頭鎮(zhèn)是一個好地方，山清水秀，跑了這么多年，他累了。你說桑成你這是在逃避，你為什么要放棄，你不是一直想進入深圳，成為一名真正的深圳人嗎?桑成說，“從前我是這樣想，來到木頭鎮(zhèn)之前我這樣想，現(xiàn)在我不這樣想了，你要是來過木頭鎮(zhèn)，你就會喜歡上這里的?！蹦阏f桑成你從前不是說過，木頭鎮(zhèn)是你這輩子最恨的地方嗎?你不是說木頭鎮(zhèn)是我們這一代打工人的噩夢嗎?桑成說，“許多年前我到木頭鎮(zhèn)尋找林麗時，的確是那樣認為。那時走在木頭鎮(zhèn)的街頭，就像走進了一個噩夢。可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桑成說，現(xiàn)在在木頭鎮(zhèn)他感到很放松。桑成說如果有可能，他將在木頭鎮(zhèn)住下來，當一名菜農(nóng)，終老在此。

這次通話后十來天吧，桑成又給你打過一次電話。這一次，桑成的話語里又開始透著憂郁。桑成問你，斑馬是白的還是黑的。你想了半天，說，黑白相間。桑成又問你有沒有見過白斑馬?你說你見過斑馬，在動物園，但沒有見過白斑馬。桑成說他在木頭鎮(zhèn)見到了一匹白斑馬。桑成說白斑馬總是在傍晚出現(xiàn)，獨行在小鎮(zhèn)街頭，嘚嘚嗒嗒，嘚嘚嗒嗒，馬蹄聲每晚入夢。在夢中，他是游子，打馬走過江南，小鎮(zhèn)沉睡在夢中，他是過客，不是歸人。桑成說，“我開始以為這是個夢，可是英子說這不是夢，英子說她也見到了白斑馬?！?/p>

“英子是誰?”你問桑成。

桑成說：“林麗?！?/p>

“你真的找著林麗了?”

桑成說：“找著了。我找著林麗了，找著林麗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些年來，我拼命地想進入城市，想像城里人那樣生活，慢慢地我把自己給弄丟了。我找回了林麗，也找回了我自己。”

你說桑成你小子總是這樣神一出鬼一出，你將來不成瘋子就成哲學家。

桑成說：“也許我會成為一個農(nóng)民?！?/p>

你笑：“他媽的桑成，你小子不一直都是農(nóng)民嗎?”

你當時沒能明白桑成說這話的意思。后來你也來到了木頭鎮(zhèn)，在追尋有關白斑馬的真相過程中，你漸漸明白了桑成所說的“農(nóng)民”二字的分量。

桑成對英子說他看見了白斑馬。英子說她也看見了白斑馬。英子這樣說時，想起了那個夢，夢中，白斑馬變成了桑成。她在夢中呼喊著，來吧來吧來吧。英子對桑成說，你天天來洗腳，也不怕把腳洗破?英子說你可以上三樓，三樓有松骨房，松骨房的女孩個個漂亮。

“除非你幫我松骨?！?/p>

桑成半開玩笑半認真。

他們一起上了三樓的松骨房。英子坐在桑成的腿上，替他按摩。

桑成看著英子，突然笑了。英子問桑成笑啥。桑成說他此次來到木頭鎮(zhèn)的目的之一是要讓自己墮落?？墒撬桓?，只有找個洗腳城洗腳。

英子也笑，差不多是笑得趴到了桑成的身上。

桑成問英子笑什么，英子告訴桑成，她進洗腳城打工，完全是為賭一口氣。她對桑成說了她的那一次見工，說了那些工友們對她的冷眼。英子說她的夢想是有客人點她，讓她松一次骨，然后她就辭去洗腳城的工作，進工廠打工。英子說她一直很羨慕那些在工廠里打工的打工妹，穿著樸素的工衣，進出廠房，坐流水線，英子說那樣的生活，才是她夢想中的打工生活。但是在進工廠之前，她一定要完成自己的心愿。

桑成笑得更開心了，桑成說：“你這人有強迫癥?！?/p>

英子說：“你不也一樣嗎?”

英子不笑，桑成也不笑。英子趴在桑成的胸前。桑成像一根呆木頭一樣。

英子說：“可以抱抱我嗎?”

桑成就抱著英子。

世界在那一刻放慢了速度。英子又想起了那個夢?！皝戆蓙戆蓙戆蓙怼庇⒆拥臏I就下來了。

“謝謝你桑成，你幫我完成了心愿，從明天起，我就辭工，開始新的生活?！?/p>

“從明天起!”桑成想到了那首著名的詩，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那是一個沒有明天的人寫下的關于明天的遐想，是一首絕望之歌。桑成在心里默念著詩人生命最后寫下的詩句，他前所未有地理解了詩人的絕望與悲傷。桑成的情緒一下子跌落到了無底的黑洞。

“從明天起，我們做一個幸福的人。讓我們把不幸都在今天結束吧，今天，我?guī)湍阃瓿尚脑??！?/p>

“幫你成為一個墮落的人……來吧來吧來吧……”。

英子又看到了那匹白斑馬，白斑馬馱著她，在清晨的小鎮(zhèn)，嘚嘚嗒嗒，馬蹄聲踏碎了小鎮(zhèn)的黎明。英子又聽到了槍聲，白斑馬倒在血泊中，一雙美麗的大眼里滿是絕望與悲傷。英子看見了桑成死灰一樣的臉，桑成的臉上寫滿了絕望與沮喪。

“我不是男人，我不是?！鄙３赏纯嗟乜ㄗ×擞⒆拥牟弊?。

英子終于沒能幫桑成完成他墮落的心愿。她窒息在愛人的懷里，她看不到明天的幸福了。明天的幸福，本來就是一個不可能到來的幸福，因為明天永遠也不會到來。

“我都干了些什么?”

英子漸漸冰冷，桑成把英子平放在按摩床上，呆坐一邊，默默地看著英子，英子的臉漸漸變成了林麗的臉。桑成掏出手機，給在深圳的你發(fā)了一條短信，只有四個字：無法進入。做完這些，桑成覺得他可以走了，他敲碎了窗上的玻璃，碎玻璃劃過手腕，他緊挨著英子睡下，他看見了一匹馬，一匹白斑馬，踏著嘚嘚嗒嗒的蹄聲，由遠而近，他看見了許多年前，他從故鄉(xiāng)來到南方，為了進入深圳，躲在一輛小車的尾箱里試圖混進南頭關，結果被人拉到了一條小巷，他被洗劫一空……深圳，他無法進入……他看到了他和林麗相遇的那個南方小鎮(zhèn)，那小鎮(zhèn)上的陽光、雨水、長長的流水線、流水線上的公仔……他看到了南方的香蕉林，他和林麗即將完成生命中最莊嚴的儀式，治安隊突然出現(xiàn)了，從此，他的人生，便落下了致命的傷疤……

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桑成和英子時，他們已騎著白斑馬去了明天。按摩房的墻壁上，留有三個血紅的大字：白斑馬。

白斑馬為何物成了警方后來追尋事件真相的切入點，然而卻沒有找到任何答案?！鞍装唏R”三個字是何人所寫，也成了一個永遠不解之謎。

警方在走訪英子的家人和那些菜農(nóng)時，得知了畫家李固槍殺馬貴案也與白斑馬有關。警方將兩案并案偵查，但查到最后，依然沒能理出頭緒，于是兩案都成為了懸案。警察們在畫家的畫室里，看到了滿屋子的畫，那些巨幅的油畫，全部由各種黑白相間的條紋組成。那些畫被畫家命名為白斑馬1號至99號。白斑馬100號的創(chuàng)作尚未完成。但是白斑馬100號出現(xiàn)了變化，人們在未完成的畫中，看出了隱藏著的一個人物的形象，有人說那個人是英子的母親，有人說不是。

你來到木頭鎮(zhèn)時，這個案子已過去許久，但關于白斑馬的傳說，依然像幽靈一樣飄浮在木頭鎮(zhèn)的上空。在后來的走訪中，你得知了一些基本的事實——

事實一：畫家李固來到木頭鎮(zhèn)之后，木頭鎮(zhèn)開始出現(xiàn)的白斑馬。

事實二：菜農(nóng)馬貴回老家時，偷偷帶來了一桿獵槍。

那段時間，每到黃昏，馬貴都會看見白斑馬。白斑馬悄悄來到他的菜地，仿佛在向他挑釁。馬貴想過許多辦法，想抓住這匹古怪的馬。他在菜地里下了套，然后遠遠地埋伏著，只等馬蹄踏進繩套，他只要拉緊繩扣，就能將這匹怪馬抓住。然而，白斑馬每次走到繩套前就停步不前。有幾次還故意在繩子的前后左右邁著穿花步，左一腳右一腳，在繩圈的邊沿踏過。馬貴憤怒了，從老家?guī)慝C槍，他發(fā)誓要殺死白斑馬。

然而在走訪中，你又得知，那些菜農(nóng)里，除了馬貴，誰也沒有看見過所謂的白斑馬，因此那時大家都認為馬貴得了瘋病，每天晚上，馬貴都會背著他的獵槍在菜地里埋伏，他的行為被菜農(nóng)們傳為笑談。菜農(nóng)們見到馬貴，會問他，“馬貴，抓到斑馬沒有?”會笑他，“打斑馬，打個斑鳩還差不多?！瘪R貴冷笑，“你們知道什么，老子打到斑馬了，你們別眼紅?！?/p>

英子媽還對你說過她的一些猜想，英子媽認為，馬貴背來了槍，并不是想打斑馬，他是對畫家李固懷恨在心，想要去打李固園子里的鳥。

“你有什么證據(jù)?”你問英子媽。

英子媽說：“馬貴從家里把槍帶來的當天晚上，就到過我家，讓我轉告畫家，說他遲早要把畫家園子里的鳥全都打光了下酒。要想保住那些鳥，讓畫家去菜園找他談判?！?/p>

“你對畫家說過了嗎?”你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

“我讓英子對畫家說了?！?/p>

“畫家怎么說?”

“英子說，畫家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愣了一下，就繼續(xù)畫畫?！?/p>

“你是說，馬貴是去找畫家談判，倆人談不攏，馬貴就拿出了槍要打畫家，畫家出于自衛(wèi)。奪過了槍，打死了馬貴。”

“反正我這樣想。畫家是個好人?！?/p>

你覺得英子媽的說法有一定的道理。事實上，警方的結論在某種程度上，也采信了英子媽的證詞，認為李固是在殺死了菜農(nóng)馬貴之后自殺。問題是，在案發(fā)現(xiàn)場，畫家李固的墻壁上，同樣發(fā)現(xiàn)了三個血紅的大字：白斑馬。對此，警方?jīng)]有作出解釋，也無法作出解釋。

你又一次在云林山莊門口徘徊，直到有一天，你無意中坐到了畫家李固經(jīng)常坐過的那個小山坡上，你在李固的那個角度，看到了從遠方鳴著汽笛而來的夜火車，你看到了那一方方在黑暗中亮著的小格子，你的思想在那一瞬間和李固相通，你突然想起來畫家李固就是十年前，你在陶瓷廠里遇到的那位當苦工的大學生。你也想到了你的十八歲，你和你的小同鄉(xiāng)坐在火車上，你們的目標是深圳，那個傳說中遍地是黃金與機會的地方。深夜，你們開始東倒西歪，你對自己說，不要睡著，不要睡著，可你還是睡著了。一覺醒來，你發(fā)現(xiàn)口袋里的一百五十元錢不翼而飛，那是父親賣掉了準備用來作春耕開支的一頭肥豬，你尖叫了起來，車廂里亂成一團……南方之行是如此地殘酷，當你和小同鄉(xiāng)擠出火車站時，你已六神無主。在火車站廣場，你和小同鄉(xiāng)又走散了，多年以后，你向已人到中年的同鄉(xiāng)證實了你的猜測，同鄉(xiāng)是因為怕你借錢而故意丟下你的。不過那時你已不再記恨他。好在你的襪子里還有一百五十元，你拿著那一百五十元，坐上了從廣州火車站到深圳的汽車，一路上，你不停地被趕到另一輛車上，再掏一次車票繼續(xù)你的行程，你眼見著兩位打工者因不愿掏錢而被揍得鼻青臉腫，從廣州到深圳，你轉了四次車……后來你知道了，這也是當時的南方特色之一，美其名曰“賣豬仔”。如今，這一切都已成為了過去，南方是如此殘酷，卻又如此讓你迷戀。你望著那一方方在黑暗中閃過的窗口，窗口里的，有過客，也有歸人。

那一刻，你突然發(fā)覺，你沉迷在白斑馬的問題中已然太久，你太久沒有同妻兒好好地在一起說上幾句話，你前所未有地想家，想你的妻兒，你什么也不愿去想，只想回家。

從現(xiàn)在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你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回家的。回到家里，你又看到了李兵。

李兵是來辭行的。這些年來，珠三角的許多工廠開始往別的地方搬遷，有的搬到了其他的省份，李兵他們的工廠搬到了越南，在珠三角只留下了一個設計部。

“廠里的工人差不多都辭工了。老板希望技術骨干能跟著一起去越南。工資比在國內(nèi)要高一點，生活、每年往返的機票都由廠里包。我報了名。”

“越南……過去也好，”你說，“記得多聯(lián)系?！?/p>

“遇上合適的，就成個家?！睆埣t梅說，“看看你，上衣扣子掉了兩顆還在穿，脫下來我?guī)湍汜斏?。?/p>

“不用了?！崩畋f，“沒什么，習慣了就好。”

“脫下來讓你嫂子給縫上。”你也說。

張紅梅給李兵釘著扣子，突然說：“你看看，我們真是傻，怎么沒想到青羊呢?我覺得青羊和李兵在一起很合適的?！?/p>

釘好扣子，你妻子把衣服還給李兵，就撥打她的好友青羊的電話。機主已停機。

“這個青羊，一天到晚飄忽不定的，一下子北京一下子上海，從來不在一個地方安心待上哪怕半年?！?/p>

李兵走后，你對張紅梅說起了白斑馬的故事，你說這些天，你一直被這個白斑馬弄得頭昏腦漲的。你說你一直試圖弄清楚白斑馬的真相，現(xiàn)在你終于從中擺脫出來了。管他白斑馬黑斑馬，你現(xiàn)在只想好好生活，活在今天。

9

你終于又找回了寫作的感覺，你在電腦上打下了“白斑馬”三個字。

李固、桑成、英子……他們從時光深處一一向你走來。你用文字在編織著他們的故事，整個寫作的過程，就像是一次在迷霧中的探險，寫完了他們的故事，你也走出了迷霧。你在文章的最后寫道：“每一個闖深圳的人都是一部傳奇。千千萬萬的李固、桑成、英子們，留在了他們自己的傳奇里。而更多的人，都在繼續(xù)著自己的傳奇?！?/p>

寫到這里，你接到了一個朋友的電話，朋友是一名小說家，在深圳，他的生活清貧而寂寞，但他一直甘于清貧與寂寞。朋友的親人突然因腦溢血昏迷不醒，醫(yī)院需要他們交十萬元才肯動手術，而這對于朋友而言，無疑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放下電話，你的痛苦再一次生發(fā)，你唯有在心底里為朋友的親人祈禱著，祈禱他們能寫出自己的傳奇。你感受到了來自時光深處的焦慮與不安。生活是如此的脆弱，你想到了朋友桑成的一首關于打工者的詩，詩名叫《泥船水手》。你還記得其中幾句：

你說彼岸有幸福

我要抵達

哪怕劃一艘泥做的船

原刊責編 楊 靖

【作者簡介】王十月，本名王世孝，男，上世紀七十年代出生于湖北，初中肄業(yè)后打工維生，2000年開始寫作。出版長篇小說《煩躁不安》、《31區(qū)》，另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