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
即使最驚心動魄的故事——如果換個人寫肯定驚心動魄——在楊少衡的敘述中也會變得迂緩搖曳,他的搖曳倒不是風情,坦率地說,楊少衡的小說沒什么風情,他關注的是人如何行動,他筆下的人感官并不發(fā)達,決不多愁善感。偶然多愁善感不待別人嘲笑,人物自己先就笑了。
楊少衡崇尚行動。他很硬,他直截了當?shù)貜纳钪刑蕹龉趋溃喝说倪x擇、行動及命運。問題是,這樣一個小說家何以成為迂緩搖曳的敘述者?
他的敘述中遍布玩笑、隱語,半真半假、欲言又止、意在言外,遍布沉默和猜詳,當然也遍布刀光劍影。
楊少衡大概很難被翻成外文,外國人不會理解敘述者和小說里那些人在干什么,似乎他們所說的與所做的之間總是存在一個游移不定的地帶,似乎這些人很樂于在這個地帶消遣,似乎這些人有一種羞澀感,他們羞于表露他們的選擇和行動的真正意圖和意義,他們采取行動之前和之后總要設法減輕行動的重量,似乎不如此他們就會不好意思。
當然,在老于世故的國人看來,這不是羞澀,是狡猾甚至油滑——但狡猾甚至油滑有時也是一種羞澀,為了隱藏自己的選擇和行動的天真。
楊少衡的小說里,人物通常是天真的,或者說,本來不該那么天真了,還是忽然天真了一下。由于天真,或者說由于內(nèi)心深處的正直,人物作出選擇采取行動,他們是對的,但他們常常因此陷入困境。
——天真的正直者,這樣的人物在中國當代文學中,特別是80年代以來的當代文學中并不罕見,但在楊少衡的想象和書寫中,勇敢者有了一種羞澀,一種隱約的歉意,似乎是對周圍的人們說:對不起,打擾了你們的生活。
正是這種潛在的對話制約著楊少衡的敘述,他沒辦法讓他的人物排眾而出向著內(nèi)心指引的方向勇往直前,他得讓他一路點頭微笑著走過去,他要讓他的人物與世界保持起碼的客氣。他不能像沖進瓷器店的公?!x瓷器店還有十幾里就發(fā)狂的公牛到不了瓷器店門口已被擊斃。
這種對話不僅發(fā)生在人物與他的生活之間,也發(fā)生在作為敘述者的楊少衡和我們之間。楊少衡一只眼盯著人物,一只眼看著我們,他似乎在問:怎么樣?還可信吧?你信不信這個人就這么做了一件正直的但后果麻煩的事?
作為置身事外的讀者,我知道什么是正直,鑒于我并不用替那人物承擔后果,所以我肯定站在正直者一邊,我有時甚至對那種羞澀和迂緩感到不耐煩,這有時甚至“離間”了我們和人物的關系,使我無法投入地認同他。
但是,“離間”的另一種效果就叫“間離”,它使我們不為簡單的情感所左右,讓我們更深入地、多端地思考人物的生活和我們的生活。
——為什么正直竟是羞澀的和歉意的?這是對庸俗生活的讓步嗎?如果是,那么,我們能否想象一種決不讓步的勇敢者?進而,我們自己在生活中而不是小說中是否相信或者喜歡這樣的勇敢者?我們的“現(xiàn)實感”是否壓抑了我們對善好價值的信念和想象?同時,一種正直而又羞澀的品質(zhì)是否是一種勇敢的審慎?一個正直者能否在堅持信念的同時保持他對這俗世的熱愛和寬厚?公牛在做它選擇的正確之事時又努力不沖撞瓷器店是否也是一種美德?
等等……
原刊責編 李雙麗
本刊責編 吳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