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繼新
漫長的冬季來臨的時候,險峻的山峰便融進了惆悵的冥冥灰色之中,樹葉一片片凋零,枯樹的枝干便托起滿山的冷肅。四周荒草瑟瑟,蘆葦隨風搖曳。由破廟改建的深山里的小學(xué)校,更因?qū)W生的放假而荒涼衰敗。一條崎嶇的小路從山岡蜿蜒而下,漸漸地延伸到無窮無盡的大山里。學(xué)校只剩下姨父、姨母、表妹、我和寄住的屠夫。屠夫常常身背八尺鳥槍,帶著十來只獵犬,手臂上架著鷹,一路吆喝呼嘯而過,出沒于山野林間。
那時,山外的“文化大革命”正轟轟烈烈。姨父由于嚴重的肺病本已佝僂,又在批斗時挨了打,內(nèi)臟受了傷害,每日里咳嗽,吐血不止,姨父本來就不愛說話,現(xiàn)在則變得更沉默了,時常陷入一種很深的痛苦與思考之中。這使他們的日子變得很沉重,有時他甚至覺得在一片昏聵的寂靜中,山山野野都浸入一片耀眼的黃色時,那黃色便猶如一片死亡的氣息,籠罩著破廟,黑夜也迅速地垂下它的眼簾來。
屠夫滿臉橫肉,肌肉凸出,一雙小眼睛,總閃著某種殘忍的光。他時常帶些豬肝、野味接濟姨母她們。他來后,總坐在火塘邊呼哧呼哧地抽煙,抽著抽著,眼里的兇光便消失了,代之以一種混濁與蒙眬,而面容額頭上,也透出一種難以言狀的蒼涼。
人生仔細想起來也不過抽幾袋煙的工夫。有時,他會對姨父說。
想起來人生就像一場夢,姨父說,我現(xiàn)在真有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
姨父曾經(jīng)很有名望,很有成就,可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有的只是痛苦與漸漸淡漠的記憶。
風,在山林里呼嘯著,吹皺了天空,吹皺了云彩,吹皺了土地,連大山,也被吹出了褶皺。
老牛在屋外慢慢地咀嚼著歲月,日子吸吮著大山的空寂與沉重。
臨走,屠夫?qū)σ棠刚f:他的內(nèi)臟受了重傷,得用猩猩血來治。
姨母不免詫異:猩猩血?!
屠夫說:“是的。猩猩血。猩猩的臉前,有一個血包,里面有血。專治五癆七傷??蛇@種血很難得。猩猩一旦被抓或打死,在被抓或打死前,都要用自己的爪子,把這血包抓破。只有一個辦法得到它,那就是用酒。猩猩醉后,抓住它,取下血包?!?/p>
姨母就茫然地看看重重疊疊的大山。
我去弄。屠夫說。
第二天,屠夫就背著干糧,用豬尿泡做成的酒袋里,灌滿了燒酒,帶著趕山狗進了山。
于是,姨父和姨母母女就開始了漫長而絕望的等待。而姨父的病,卻一天天地加重了。他瘦骨嶙峋的面頰上,時時涌上一陣潮紅??妊部鹊酶鼌柡α?。姨母每天都要帶著女兒到山上去,眺望屠夫走過的那條日子覆蓋著日子、腳印覆蓋著腳印的山路??傁M匆娡婪驈哪腔疑?、陽光碎裂的地方帶著猩猩血走過來。然而,一天一天,日子被粗硬的山風帶去,屠夫卻仍然不見影子。
到了第六天,天空便開始布滿了陰霾,接著,就從烏黑厚重的云層中,剝下片片雪花來,大山及山里的一切,就變得灰蒼蒼、白茫茫起來。
姨父的病卻更重了。他兩眼已漸漸暗淡,陷入了昏迷和夢囈。而姨母母女倆則兩眼通紅,頭發(fā)散亂,守護著姨父。
正在這時,屠夫推門進來了。他渾身寒氣,衣衫襤褸,雙眼深陷,面呈菜色,腳步踉蹌,虛飄地走到姨父床前,用一雙粗糙的大手,抓住了姨父的手。
姨父看著他,突然神志清醒過來,凄苦地笑了說:你,你回來了?其實,你原本就不該去的。
屠夫卻突然激動起來,說:我對不起你,我沒有帶回來猩猩血。
姨父卻很坦然,很平靜,像卸下了心靈上某種重荷似的說:你這是何必呢?歷史的種子已經(jīng)收過,時光流逝,遺傳的基因變異,只剩下標本,這就是本來嘛。
屠夫?qū)λ脑捯桓[不通,只順著自己的思路說:我醉了一只母猩猩,可公猩猩趕來了,它抓破了母猩猩的心包血,又抓破了自己的心包血,竟抱著母猩猩跳了崖。崖谷太深,我下不去,只好回來了……
所有的人都被他的敘述震驚了,一時間,屋里誰也說不出話來,只有火膛里的火焰在跳躍著,發(fā)出爆裂的噼啪的響聲。屋外,山風凄厲地掠過屋頂,吹得落葉、雪花亂飛,樹木搖曳,仿佛正發(fā)出一陣陣憤怒的咆哮,使天地在一剎那間失了色。
許久許久,姨父深重地嘆了一口氣,什么也沒說,一滴渾濁的老淚,從他眼角慢慢滲出。
姨母和表妹則撲在姨父身上,痛哭失聲。
第二天,當山風把晨曦剪成縷縷飄浮的煙霧時,姨父便告別了這個令人心碎的世界。
十年后,當姨父紀念館落成時,我在熙攘的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瘦削的身影,我懷疑是屠夫,然而,當我擠過去時,早已不見了那人的蹤影。
我問打扮得珠光寶氣的表妹,你看見剛才那個人了嗎?
誰?表妹說。
屠夫。我說。就是那個給姨父找心包血的屠夫。
表妹很茫然,什么屠夫?心包血?我怎么一點兒也想不起來?
我聽了,終無言。
我想起了姨父對屠夫說過的他生前的最后一句話:歷史的種子已經(jīng)收過,時光流逝,遺傳的基因變異,只剩下標本,這就是本來嘛。
我覺得,我現(xiàn)在似乎有些理解姨父說的話了。
(石景瓊摘自《新筆記體小小說》
圖/遲興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