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照張相。”我說。
照相師不大起勁地望了望我。他佝僂著腰,身穿一套灰色衣服,眼神迷迷糊糊地像位自然科學(xué)家。可是不必去描寫他了,人人都曉得照相師是個什么樣子。
“坐下等吧?!彼f。
過了一個鐘頭,照相師打開里間的門。
“進(jìn)來?!彼暽銋柕卣f。
我走進(jìn)了攝影棚。
“坐下?!闭障鄮熣f。
“我想要是你這張臉有七成圓,那就會好一些?!彼f。
“我也相信要是那樣就好多啦?!蔽覞M腔熱忱地說,因為我很高興發(fā)現(xiàn)他還有通人性的一面。
“你的臉也是那樣,”我接著說,“其實,多少張臉看起來都是太僵硬、狹窄,沒有點兒伸縮的余地。只要你能把它弄到七成圓,臉就又寬又大了,幾乎是無邊無際?!?/p>
可是照相師不再聽下去了。他走過來,用手摔著我的腦袋,把它往左右擰擰。我還以為他要跟我親嘴呢,于是,我就閉上眼睛。
可是我誤會了。
他把我的腦袋拼命往一邊擰,擰到頭兒就站在那里凝視著。
他又嘆了口氣。
“我不喜歡這個腦袋?!彼f。
然后他回到機(jī)器那邊,又瞅了瞅我?!鞍炎鞆堥_點兒?!彼f。
我開始照他吩咐的做了。
“閉上?!彼⒖逃终f了一聲。
他又望了一眼。
“耳朵難看,”他說,“把耳朵垂下點兒來。好,勞駕。現(xiàn)在來調(diào)整一下眼睛。在眼皮下:翻一翻眼珠子。請把手放在膝頭上,臉再朝上仰一仰。對,這好多啦?,F(xiàn)在把胸膛鼓起點兒來!對!再把脖子彎一彎——就是這個樣子。喏,再縮一縮腰板,把屁股朝胳膊肘那邊撅一撅。好!可是我不喜歡這張臉,就是有點兒太圓了,可是——”
我在凳子上打了個轉(zhuǎn)身。
“停下吧,”我非常激動地(可是我想并沒失掉尊嚴(yán))對他說,“這張臉是我的臉。是我的,不是你的。這張臉跟我在一起已經(jīng)過了四十年啦。它有什么缺陷,我自己曉得。我曉得它長得不端正,我曉得它長得不勻稱,然而這是我的臉——我就有這么一張臉?!蔽乙呀?jīng)覺出自己的嗓音都啞了,可是我仍然說了下去?!安还芪业哪樔绾尾粚︻^,它跟我在一道這么多年,我自然愛它。而且這張嘴也是我的,不是你的。耳朵也是我的。要是你這架機(jī)器容不下的話……”說到這兒,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呱嗒!
照相師拉了提線,照上啦。我可以看出那架機(jī)器經(jīng)這么一震動,還在那兒顫抖。
“我想我剛好抓到你激動時候的面部表情。”照相師撅起嘴,心滿意足地笑著說。
“哦,面部表情嗎?”我尖刻地說,“你大概認(rèn)為我自己激動不起來吧?拿照片給我看?!?/p>
“啊,現(xiàn)在還沒有,”他說,“我得先把底片沖出來。星期六來吧,我給你樣片看看?!?/p>
星期六我就去了。
照相師招呼我進(jìn)去。我覺得他比上回安詳、莊重多了。我還覺得他神情之間頗有些得意。
他打開一張大的樣片,我們兩個都默不作聲地望著它。
“這是我嗎?”我問。
“是呀,是你。”他安詳?shù)鼗卮鹫f。
“眼睛可不大像我的?!蔽?guī)┸P躇說。
“啊,不是你的,”他回答說,“我給重新描了描。現(xiàn)在好看多了,你不覺得嗎?”
“嗯,”我說,“可是我的眉毛總不是那個樣子吧?”
“不是,”照相師朝我的臉掃了一眼說,“原來的眉毛消掉啦。我們?nèi)缃裼幸环N化學(xué)方法——叫做德爾非德,專能調(diào)換眉毛。你可以看到我們用藥水把頭發(fā)挪得離眉毛遠(yuǎn)了。我不喜歡頭發(fā)遮天靈蓋遮得那么低?!?/p>
“哦,你不喜歡,是嗎?”我說。
“對,”他接著說,“我不中意。我喜歡把頭發(fā)背到后腦勺去,這樣,前額就成另外一個樣子了?!?/p>
“那么嘴呢?”我用照相師已經(jīng)不大能理會的刻薄口氣說,“那是我的嘴嗎?”
“我把它稍稍調(diào)整了一下?!彼f,“你原來的太靠下了,照完以后,發(fā)現(xiàn)不能采用?!?/p>
“看來耳朵倒還像我的,”我說,“那跟我的耳朵一模一樣?!?/p>
“對呀,”照相師若有所思地說,“那的確是你的。等曬印的時候,我可以把它糾正過來。我們?nèi)缃裼幸环N化學(xué)方法——叫做蘇爾飛德,專能把耳朵完全消掉。我來想想辦法……”
“你聽著,”我打斷了他的話,挺起胸膛,橫眉瞪眼,用可以把人嚇出魂來的鄙夷口吻說:“我是來照張相的,拍個照片兒——說來好像很荒唐,可是我要的是一張像我的模樣兒的。我天生的相貌不怎么出色,可是在這張相片上,我希望我的臉跟老天原來賜給我的那張一個樣。我要我的朋友們在我死后能把它保存起來,憑這遺像來慰藉他們的哀思??磥砟阏`會了我的意思。你并沒照我所要的做。那么你就蠻干下去吧,把你的底片(或者隨便你叫它什么)浸到蘇爾飛德、布羅梅德、奧克希德、考烏希德……隨便浸到什么藥水里去。你可以把眼睛消掉,改變嘴的形狀,重新調(diào)整臉相,把嘴唇再安上,叫領(lǐng)帶閃閃發(fā)光,把坎肩拆了重做。你可以在相片上涂一英寸厚的釉,再抹上一層黑顏色;你可以在上頭雕花,鍍金,直到你自己也不得不承認(rèn)這下可算完了工為止。等你全都完工以后,相片就留給你自家和你的高朋貴友們欣賞吧。他們也許會珍視它。對我說來,這張相片是連個屁也不值的爛貨?!?/p>
我不禁熱淚奪眶而下,隨后就走了出來。
(唐馳摘自《里柯克幽默小說選》圖/賈雄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