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迅
9月的日本,悶熱潮濕,廁所中沒有空調(diào)。女廁比男廁要臟多了。下班后,留在這里的是刺鼻的臊臭,讓我真想把一個星期前在北京吃的飯都吐出來。用手把紙簍中的臟東西一個個掏掉,再用抹布把便池旁濺出的糞便擦凈。鼻子一酸,淚水夾著汗水一滴滴地掉進(jìn)了便池里。
想起以前,姐妹中我是老小,14歲進(jìn)央視做主持,15歲在青影廠拍電影,當(dāng)時因《搖滾青年》在全國放得正火,我留學(xué)之事引來了電影學(xué)院老師們的一片惋惜聲??墒悄贻p氣盛的我,自認(rèn)為出身書香門第,滿腹清高。我推掉了5部電視劇的片約,決心東渡日本。
現(xiàn)在我卻在這里打掃廁所。和我一起干活的是一個40多歲的日本“歐巴?!?對上了些年紀(jì)的婦女的稱呼),見到新人進(jìn)門,顯然她已經(jīng)以前輩自居了。生怕我偷懶,一直側(cè)著眼盯著我。到了10樓以上她干脆止步歇息,在旁邊抽著煙,對我指手畫腳地吆來喝去。就這樣一干就是5個小時,從一樓掃到10樓的時候,我的腰已經(jīng)累得直不起來了。一不小心碰翻水桶,又引來她鋪天蓋地一片驚叫。在連續(xù)的高聲責(zé)罵中,我只聽懂了電影中日軍吼過的一句“八格(笨蛋)”!
我縮在墻角,渾身顫抖著,不敢去看那張憤怒的臉。這時,一位40歲左右、身著和服、打扮得很體面的太太走了進(jìn)來。她沒看見地上的水,腳下一滑,一個踉蹌向前撲去?!爱?dāng)心!”中文沖口而出,我一把抱住了那婦人的雙腿,她搖擺了幾下總算站定,雪白的日式足套已被濺濕?!皨寢專趺戳?”跟進(jìn)來的一個女孩子,慌忙扶住了母親,低頭看見跪在水里的我,又是一聲驚呼。我的一雙臟兮兮的手正緊攥著她媽媽美麗的和服裙擺。我趕緊撒手,衣服上已經(jīng)留下了兩個完整的臟手印。
闖禍了!我嚇得站了起來,向后退去。和我一起干活的日本老太沖上來,小雞啄米一樣頻頻地向那位闊太太鞠著躬,大概在說我是個外國人,剛來的,不會做事,實在對不起!邊說邊把我拽過來,拿她那雙剛剛掏過廁所,還戴著塑料手套的手摁著我的頭讓我鞠躬道歉。
我這十幾年都是被人哄著,捧著,慣著的,哪里向人低過頭。頓時一種從未有過的屈辱感涌上心頭。我梗著脖子,有一種士可殺,不可辱,決不向你日本人低頭的“豪邁氣概”。闊太太似乎看出了我眼中的憤怒,她招招手,意思好像是要我跟她出去。
我默默地跟隨著她走出了廁所,她開始向我問話,我又累又氣,什么也聽不懂。看她的神態(tài)還和氣,我只能拼命地回想起上午剛在學(xué)校里學(xué)來的日語,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叫……朱迅,我……是中……國人?!蹦俏婚熖妼嵲诓荒芎臀医涣?,就從包中拿出兩個用銀色的錫紙包得很精致的飯團(tuán),做了一個吃的動作,柔聲地說:“KAWAYISO(可憐的)?!弊詈笠痪湮衣牰?,她在可憐我!這句話對于一向高傲的我來說是振聾發(fā)聵的傷害,比打我罵我還要刺痛我的自尊。
看著手里的兩個飯團(tuán),我的淚水奔流而下。“天哪!這就是我要接受的現(xiàn)實嗎?”我狠狠地把飯團(tuán)扔進(jìn)便池,不停地按著沖水鈕,水聲轟隆,奔流而下,掩蓋了我的嗚咽,沖走了我的驕傲,也驚醒了我的櫻花夢……
天知道是怎么掃完這18層廁所的。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我走在回家路上,心中再無初到日本時的興奮。就是這幾個小時,讓我真正知道了這不是拍電影,而我也不是在演戲,這就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而這現(xiàn)實是我自己選擇的。背水一戰(zhàn),毫無退路,我只能一步一步向前走……
從此,每天傍晚,總會有一個劉海兒齊眉、長發(fā)齊腰的女孩穿著藍(lán)色的工作服,目光清澈地一個格子、一個格子地打掃著白天的污穢。
(張愛杰摘自《說出來就過時》遼寧教育出版社 圖/潘英麗)